在哥本哈根东街离国王的新市场 很近的一幢房子里,有人正举办一个隆重的晚会——因为假如一个人想被回请的话,他自己也要偶尔请请客才成呀。有一半的客人已坐在桌子旁打扑克牌,另一半的客人还在等待女主人安排下一步的消遣:“唔,我们现在想点什么来玩玩吧!”他们的晚会刚进行到这个地步,他们尽力地聊天。在许多话题中间,他们突然谈到“中世纪”这个题目上来。有人觉得那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要好很多。是的,司法官克那卜强烈地赞成这个意见,女主人也立刻随声附和。他们两人全力反对奥尔斯德特在《年鉴》上发表的一篇论古代与近代的文章。
那篇文章基本上称赞现代,司法官却认为汉斯 王朝是一个最可爱、最幸福的时代。
谈话既然趋向两个极端,除非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一读的报纸以外,没有什么东西能中断它——我们暂且去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房看一下吧。那儿坐着两个女仆人——一个年轻,另一个年老。你很可能认为她们是来接她们的女主人——一位老小姐或一位寡妇——回家的。可是,如果你仔细看一下的话,你立刻会发现她们并不是一般的用人:她们的手很娇嫩,言谈举止很大方。她们确实是这样,她们的衣服的式样也很独特。她们原来是两位仙女。年轻的那个并不是幸运女神本人,而是替女神传递幸运小礼物的一个女仆。年长的那个外表特别庄严——她是忧虑女神,不管做什么事情,她总是亲自出马,因为只有那样她才放心。
她们聊着她们这天到哪些地方去过。幸运女神的女仆只做了几件不太重要的事情,比如:她在一阵骤雨中救出了一顶崭新的女帽,让一个老实人得到一个地位很高的糊涂蛋的一声问候,以及其他相似的事情。可是她马上就要做的一件事情却很不平常。
“我还要告诉你,”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了庆贺这个日子,我奉命将一双幸运的套鞋送到人间去。这双套鞋有一种特性:穿着它的人马上就能到他最喜欢的地方和时代里去,他对于时间或地方所做的一切希望都可以得到满足;所以下边的凡人也可以得到一次幸福!”
“请相信我,”忧虑女神说,“他肯定会感到苦恼,当他一脱下那双套鞋时,他肯定会说谢天谢地!”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对方说,“我现在要把这双套鞋放到门口。谁如果错穿了它,谁就会变得幸福!”
这就是她们的谈话。
时间已经很晚了,迷醉于汉斯朝代的司法官克那卜想要回家去。事情非常凑巧:他没有穿上自己的套鞋,却穿上了幸运的套鞋。他向东街走去。可是,这双套鞋的魔力让他回到300年前国王汉斯的朝代里去了,所以他的脚就踩着了街上的泥泞和水坑,因为在那个时代里,街道都没有铺石的。
“这真是恐怖——脏极了!”司法官说,“铺道全不见了,路灯也没有!”
月亮出来还没有一会儿,空气也相当沉闷,所以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变得漆黑一团。在最近的一个街角里,有一盏灯在圣母像前面亮着,可是灯光可以说是有名无实:他只有走到灯下面去才可以注意到它,才可以看见抱着孩子的圣母画像。
“这也许是一个美术馆,”他想,“不过人们却忘记将它的招牌拿进去。”
有一两个人穿着那个时代的服装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们的样子真有些怪异,”他说,“他们肯定是刚刚参加过一个化装舞会。”
这时突然有一阵鼓声和笛声飘来,也有火把在闪亮。司法官停下步子,看到一个怪异的游行行列走过去了,前面一整排鼓手老练地敲着鼓。后边跟着来的是一群拿着长弓和横弓的卫士,行列的带队人是一位教会的首长。惊讶的司法官禁不住问:这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是西兰 的主教!”
“上帝!主教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要这么做?”司法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那不可能是主教!
司法官思考着这个问题,眼睛也不向旁边看;他一直走过东街,走向高桥广场。通到宫前广场的那座桥已经没有了,他只模糊地看到一条很长的河流。后来他遇见两个人,坐在一条船里。
“您先生是否摆渡到霍尔姆去?”他们问。
“到霍尔姆去?”司法官说。他根本不知道他在一个什么年代里走路。“我要去克利斯仙码头、到小市场去呀!”
那两个人傻傻地望着他。
“请告诉我桥在哪里?”他说,“这儿连路灯都没有,真是说不过去,并且遍地泥泞,让人觉得好像是在沼泽地里走路似的!”
可是他跟这两个船夫越说越糊涂。
“我不明白你们波尔霍尔姆的土话!”他最后生气地说,并且还把背转向他们。他找不到那座桥,甚至连桥栏杆也没有了。
“这里的情况太不像话!”他说。他从未想到他的时代会像今晚这样悲惨。
“我觉得我还是叫一辆马车吧!”他想,不过马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一辆都看不见。“我觉得我还是回到皇家新市场去吧,那儿停着很多马车;否则,我恐怕永远走不到克利斯仙码头了。”
这时他向东街走去。当他将要走到的时候,月亮突然出来了。
“我的天,他们在那儿搭了一个什么架子?”他看见东门的时候说。东门在那个时代恰好是在东街的尽头。
后来他找到一个门,穿过这个门,他就来到我们的新市场,可是那时它是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上有几簇灌木丛,还有一条特别宽的运河或溪流在中间流过去。对面岸上有几座很差的木栅,它们是专为荷兰来的船长们搭建起来的,所以这地方也叫荷兰草地。
“要不就是我现在看到了大家所谓的虚无乡,要不就是我大概喝醉了,”司法官叹了口气说,“那到底是什么呢?那到底是什么呢?”
他往回走,心中想自己肯定是病了。他在街上一面走,一面更仔细地观察街上的房子。这大多数都是木房子,有很多还盖着草顶。
“不对,我病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不过刚喝了一杯混合酒!可是这已经够使我醉的了;此外拿热鲑鱼给我们下酒也确实太糟糕,我要向女主人——事务官的太太抗议!可是,如果我回去,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们,那也有点好笑,并且他们有没有起床还是问题。”
他寻找这家公馆,但是没有办法找到。
“这真恐怖极了!”他叫起来,“我连东街都不认识了,一个店铺也没有。我只能看见一些可怜的破屋子,似乎我是在罗斯基尔特或林斯德特一样!天啊,我病了!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不过事务官的公馆在哪里呢?它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可是里面还有人没睡。天啊,我是病了!”
他走到一扇半掩的门前,灯光从一个隙缝里射出来。那是那时的一个酒店——一种啤酒店。里面的房间特别像荷尔斯泰因的前房 。有一群人,包括水手、哥本哈根的居民和一两个学者坐在里面。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们对这位新来的客人丝毫也不在意。
“打扰下,”司法官对着向他走来的老板娘说,“我有些不舒服!您能否替我雇一辆马车,将我送到克利斯仙码头去?”
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随后用德文跟他讲话。
司法官猜想她可能不会讲丹麦文,所以把他的要求又用德文讲了一遍。他的口音和他的装束让老板娘相信他是一个外国人。她立刻明白了他有些不舒服,所以倒了一杯水给他。水很咸,因为那是从外边井里打来的。
司法官用手支着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思考着在他周围所发生的一些怪事情。
“那是今天的日历吗?”当他看见老板娘把一大张纸撕掉的时候,为了打破沉寂,他说。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把这张纸递给了他。这是一张描绘诃龙城上空经常见的一种幻象的木刻画。
“这是一张特别老的东西呀!”司法官说。他看见这件古物,感到特别高兴。“您如何弄到这张稀有的古画的?虽然它代表一个寓言,但是它是特别有趣的!现在人们把那些常见的幻象解释成为北极光,也许它是由电光所形成的!”
坐在他身旁和听他讲话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其中有一位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做出一种非常庄严的表情,说:
“先生,足下肯定是当代的一位大学者!”
“哦,岂敢!”司法官回答说,“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一知半解,事实上这些事情大家全应该知道的!”
“Modestia 是一种美德!”这人说,“可是我对于您的说法很觉得Mihisecusvidetur ;不过我很希望能不下这个Judici-Um 。”
“请问我现在非常荣幸地得以交谈的这位先生是做何职业的?”司法官问。
“敝人是一个神学学士。”这人回答道。
这句回答对于司法官来说已经足够了,这人的头衔跟服装很相称。他想,那一定是一个老乡村教师——一位像我们在尤兰 还能碰得见的怪物。
“此地确实并不是LOCUSDOCENDI ,”这人说,“可是我希望足下多发表一点意见来启发我们。足下的古典书籍一定读得很多。”
“唔,没错,”司法官说,“我是喜欢读有用的古典著作的;但是我也喜欢读近代的著作——不过《每日故事集》 是一个例外;说实话,这类书我们太多了。”
“《每日故事集》?”我们的学士问。
“没错,我指的是一般的流行小说。”
“原来如此!”这人微笑了一下,“这些书写得非常聪明,宫里的人全喜欢读。皇上尤其喜欢读关于伊文及哥甸先生的传奇。那书描写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的故事。他经常跟大臣们把这故事作为谈笑的资料 。”
“这本书我倒还没有读过!”司法官说,“这肯定是海贝尔格所出版的一本新书了。”
“错了,”学士说,“这书并不是由海贝尔格出版的,而是由高得夫里·冯·格曼 出版的。”
“是吗?他真是作者本人吗?”司法官问,“这可是一个很老的名字!这不就是丹麦第一个印刷所的名字吗?”
“是的,这是我国印刷业的始祖。”这人回答说。
谈话一直进行得还可以。此时另外有一位开始谈到从前流行过一两年的瘟疫:他指的是1484年的那次瘟疫。司法官认为他是在谈霍乱病,于是他们的谈话还勉强能够进行下去。
1490年的海盗战争离那时还没有多长时间,所以他们自然也会谈到这个话题。他们说:英国的海盗竟然从船坞里把船都抢走了。司法官亲身经历过1801年的事情,所以他也理直气壮地提出反英的看法。除此以外,谈话进行得就不太好:每一分钟就会有一次抬杠。那位了不起的学士不禁有点迷糊起来:司法官的最简单的话让他听来不是听着太粗鲁,就是太荒唐。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事情一僵的时候,学士马上讲起拉丁文来,他认为这样别人就可以明白他的话了,但是事实上这一点用也没有。
“现在您的感觉什么样?”老板娘问,把司法官的袖子拽了一下。
这时他恢复了记忆力:在他刚才谈话的时候,他把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忘记了。
“我的天!我这是在哪里?”他说。他一想起这个问题就感觉到头晕。
“我要喝些葡萄酒!蜜酒和卜列门啤酒都可以。”有一位客人说,“请您过来跟我们一起喝吧。”
这时候两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戴着一顶有两种颜色的帽子。她们倒起酒来,行了屈膝礼。司法官的后背凉了半截,“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说。不过他不得不和她们一起喝酒。她们对那位好先生特别客气,弄得他简直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有一个人说他醉了,他对那句话没有丝毫的怀疑,他要求他们帮他叫一辆“德洛西基 ”来。所以大家就认为他在讲莫斯科的方言了。
他从来没有和这样一群粗鲁和庸俗的人聚在一起过。
他想:这可真叫人相信这个国家退化到野蛮时代了。“这可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候。”
于是,在这同时,他灵机一动,想要钻到桌子底下偷偷地爬到门那儿溜出去。不过当他刚一爬到门口的时候,大家就看见了他的活动。大家抓住他的双脚,这时候,就算是他的运气,他的一双套鞋被拽掉了——昨夜整个的幻景也就消失了。
司法官这时候清楚地看见他前面点着一盏很亮的灯,灯后面就是一幢大房子。他知道那房子和它周围的别的房子,那就是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东街。他躺在地上,双脚正对着大门。看门人坐在他对面,正在打盹。
“我的天!莫非我一直是躺在街上做梦么?”他说,“是的,这是东街!真是光明快乐,丰富多彩!很让人害怕,这杯混合酒居然把我弄得这样醉!”
两分钟以后,他坐进了一辆马车,朝克利斯仙码头驰去。
他把他刚才经历的不安和苦恼想了一下,不禁衷心地赞扬幸福的现实——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尽管缺点不少,比起他刚才进入的那个时代毕竟好得多。
你看,司法官的看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咳,那儿有一双套鞋!”守夜人说,“这应该是楼上的那位中尉的套鞋,恰好放在门边!”
于是这位老实人很想按下门铃,把套鞋交给原主,这时楼上的灯还是亮着的。但是他不愿意把屋子里的人全部吵醒,于是就没有这样做。
“穿上这样一双鞋子一定很暖和!”他说,“皮子是那样柔软!鞋子正好适合他的脚。这个世界也真是滑稽!中尉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他舒适的床上睡着了,但是你会相信他睡了吗?他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呢。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他竟然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女!他每天晚上都要去参加一个什么晚会。我希望我可以像他,那样我也能够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了!”
就在他说出自己的愿望之后,当他穿上这双套鞋时马上产生了效果:这个守夜人在外表和思想方面就变成了那位中尉。他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手指间拿着一小张粉红色的纸,纸上写着是一首诗——中尉亲自写的一首诗,因为人们在一生中谁都有富有诗情画意的一瞬间。假如一个人把这一瞬间的思想写下来,那么他就可以说是在作诗了。这是中尉写的诗:
“让我发财吧!”我祈祷过好多次,
那时候我不过是一两尺高的儿童。
让我发财吧!我要当一个军官,
戴上羽毛,穿上制服,挂上宝剑。
后来我竟然也当上了军官,
不过很不幸,我一直没有发财!
上帝呀,请您伸出援助的手来!
那天晚上——我是既幸福又年轻,
一个七岁的女孩吻了我的嘴唇,
由于我是一个具有故事和童话的富人,
但是说到钱财,我仍然是穷得要命。
可是孩子对于童话却非常欢迎,
于是我很富有,只是,唉,没有钱,
我们的上帝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
我仍向上帝祈祷:“让我发财吧!”
那个七岁的姑娘现在已经长大。
她是那么美丽、聪明和善良;
唯愿她知道我心中对她的憧憬,
唯愿她对我好,像从前那样。
可是我很穷,不敢对她表白:
这就是我们上帝的意旨!
只要我发财,过得舒服和快乐,
我也就不在纸上记下我的悲伤。
我热恋的人啊,如果你对我了解,
请读这首诗——它代表我的青春时期。
但是你最好还是对我不要了解,
因为我很穷,前途是一片漆黑——
愿我们的上帝祝福你!
是的,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他会写诗的,只是头脑清醒的人不会把这种诗发表出来而已。那位中尉是正在恋爱和穷困之中,并且他的爱情还是一个三角——也可以说是一个打碎了的幸福的四角的一部分。中尉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处境,于是他把头靠着窗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街上这个穷苦的守夜人比我要快乐许多,他不明白我所谓的‘穷困’。他拥有一个家、一个老婆和很多孩子——他们会为他的烦恼而流眼泪,为他的快乐而欢笑。啊!如果我可以变成他,我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得多,因此他的确比我幸福!”
在那一瞬间,守夜人又恢复到守夜人的原状。原来他是因为“幸运套鞋”的魔力才会变成中尉的;我们已经知道他并不感觉到满意,于是情愿恢复自己的现状。于是守夜人又变成了守夜人。
“这真是一个丑陋的梦!”他说,“但是也够滑稽。我觉得自己曾经变成了楼上的中尉,但这并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我想念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们,他们这时候正准备许多的吻,想要把我亲个半死。”
他又坐下来,点点头。这梦并没有马上在他的思想中消失,因为他脚上还穿着那双套鞋。突然天上有一颗流星滑落下来了。“它落下来了!”他说,“可是落也落不完的,多着呢。我倒想更仔细地看看这些东西,特别是那一轮月亮,因为它不会从手里滑走的。我的女人常常给一位大学生洗衣服,那位大学生经常说,我们去世以后,会从这颗星飞到那颗星。这话并不真实,如果真是这样,那倒也很奇妙。假如我真可以飞到那儿去,即便我的躯壳躺在楼梯上,我也不在乎。”
在这世界上,有些话我们说出来的时候,一定要万分谨慎,特别是当我们穿上“幸运的套鞋”的时候。那就听听发生在守夜人身上的故事吧。
就我们人说来,我们应该都知道蒸汽机运送东西是多么迅速;这些事我们已经在铁道上或通过海上的轮船验证过。可是跟光线的速度比起来,这些只等于树懒 的动作或蜗牛的爬行而已。光比最快的骏马要快1900万倍,可是电的速度更要急速。死不过是我们心中所感觉到的一种触电,被释放了的灵魂,骑在电的翅膀上,就能够远走高飞。太阳只要八分和几秒钟就可以转完将近2亿里的路程。灵魂骑上电力,要走同样的路程,只要几秒钟就可以了。按照解放的灵魂说来,各种行星之间的距离,不可能比我们住在同一城市中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甚至于还不会比住在近邻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但是在人间的世界里,除了我们像守夜人一样穿上“幸运的套鞋”,否则我们的心一触电,我们就永远跟身体分离了。
在几秒钟之内,守夜人走了72.8万里,到达月亮上面去了。我们明白,组成月球的物质比我们的地球要轻得多,并且还很柔软,好像刚下的雪一样。他到达一群数不清的山连成的大环形山——我们早已经在麦特勒博士 所绘的月球图上看见那些环形山——其中的一座山上。你也见到过的吧?在这一环大山当中,有一个好像锅一样的深坑,它凹下去有八九里深,坑下面就是一个城市。
它的形状特别像装在玻璃杯里的水里的蛋白;那儿的尖塔、圆屋顶和像船帆一样的阳台,飘浮在透明的、稀薄的空气中,也是同样的轻、同样的白。我们的地球飘在它的上面像一个火红的大球。
他立刻看见了很多的生物。那些东西无疑就是我们所谓的“人类”了,但是他们的样子和我们显然不同。他们也说一种语言,不过谁也不能指望守夜人的灵魂能够听明白。可是他居然听懂了。
守夜人的灵魂明白月球上居民的语言,并且懂得很透彻。关于我们的地球他们争辩了一番,。他们怀疑地球上不可以住人,地球上的空气对于聪慧的月球居民来说肯定是太厚,不适合居住。他们认为只有月球上才可以有生物,并且月球才是最初人类所居住的地方 。于是,我们还是回到下界的东街去,看看守夜人的躯壳是什么样吧。他坐在楼梯上,一点也没有生气。他的晨星 已经从他的手中落下来了,他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月亮,找寻他那个正在月亮里参观城市的灵魂。
“现在是几小时了,守夜人?”一个过路的人问。但是守夜人一声也不吭。然后那人就轻轻地在他的鼻子揪了一下,这让他失去了平衡。他的躯壳直直地倒下来——他死了。揪他鼻子的那人这时感到特别害怕。守夜人是死了,并且僵了。这事被报告上去,而且也经过了一番研究。第二天早晨那具尸体被运到医院里去。
假如这灵魂回来回到东街去找它的躯壳,结果又找不到,这可真是一桩有趣的笑话了!也许它会先到警察署去,然后到户口登记处去,因为在那些地方他能够登记寻找失物。最后它可能会找到医院里去。不过我们也不用担心,当灵魂自己处理自己事情的时候,它是很聪明的。让灵魂愚蠢的反而是这具躯壳。
我们已经说过了,守夜人的躯壳已经被运到医院里去了,并且还被运到洗涤间去了。人们在那儿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先脱掉他的套鞋,这么一来,灵魂就回来了。它直接回到躯壳上面,这人立刻就活过来了。他直白地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夜。你就是给他两块钱,他也不会再尝试这种事情了。不过现在的全部都已成了过去。
在那一天,他得到许可离开医院,但是他的套鞋依然留在那儿。
哥本哈根的每个市民都清楚哥本哈根佛列得里克医院的大门的样子。可是,也许有少数不住在哥本哈根的人会读到这个故事,因此我们不妨把它叙述一番。
医院是用一排特别高的栅栏和街道隔开的。但是这些粗铁杆之间的距离很宽,据说有些很瘦的实习医生竟然能从栅栏中挤出去,而到外面溜达一圈。身体最不容易挤出去的那部分是脑袋。在这种情况下,小脑袋是幸运的了——这也是世界上平常的事情。作为一个介绍,这叙述已经够了。
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这个人的头脑从生理上说,是颇大的——这天晚上恰好值班。雨在倾盆般地下着;不过,即使有这种不便,他仍想出去——哪怕出去一刻钟都行。他认为自己没有把这事情告诉门房的必要,尤其是他现在能从栅栏中间溜出去。守夜人留下的那双套鞋正放在那儿。他做梦也没想到那是一双“幸运的套鞋”。类似这样的阴雨天,它们对他是非常有用的,于是他就穿上了。现在的问题是:他能否从这铁栅栏中间挤出去,毕竟他从来没有试过,现在他就站在这儿。
“我的天,我真希望可以把头挤出去!”他说。虽然他的头特别笨重,可是他马上就轻松愉快地将头挤出去了。这可能是套鞋听懂了他的愿望的缘故。但是现在他的身躯也得挤出去才成。可是这却办不到。
“噢,我太胖了!”他说,“我起初还觉得我的脑袋最糟糕哩!这时候我的身体却挤不出去了。”
他这时又希望把头缩回来,但是行不通。他只可以自由地动动脖子,其他的都办不到,他当时的一个感觉是想发脾气,随后他的心情就低落到了零点。“幸运的套鞋”导致这样一个可怕的局面,然而不幸的是,他自己也没有产生一个解放自己的愿望。没有,他只在想挣脱,最后是寸步难移。下着倾盆大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他的手又碰不到门铃,这样他怎么能获得自由呢?他担心自己不得不在那里等到第二天早晨。那时候人们就能够去叫一个铁匠来,把栅栏锉断。但是这不是立即就能够办到的。对面学校的男孩子马上就要起床,水手区的居民也立刻到来,特别来看他被圈在枷里的样子。那么一来,跑来看他的人要比去年看角力比赛的人恐怕还要多。
“哎呀!血冲上我的脑袋,我要发疯了!是的,我要发疯了!啊,我渴望得到自由,这样我的头痛也就能够好了。”
那句话他应该早点说才好。他刚说出了他的想法,他的脑袋就自由了。他赶紧往里跑,“幸运的套鞋”所造成的那番恐怖已经把他的头弄晕了。
但是我们不要认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晚上过去了,第二天也随着过去了,谁也没有来寻找那双套鞋。
晚间加尼克街上的小剧场里面有一场演出,戏院里已经坐满了人。在节目里有一个新诗朗诵的节目。我们听吧,诗是这样的:
我的祖母是出名的聪明,
在“古时候”她肯定会被烧焚 。
她知道古往今来的很多事情,
能看出下一年将会有什么发生。
一直看到“第四十年”——真不简单,
但她对于这事总是秘而不宣。
明年究竟有哪些重要事情?
一点都不错,我都想知道:
我的命运、艺术、世事和国家,
然而我的祖母却一言不发。
我只好逼她,这办法倒生效:
她沉默一会,马上开始发牢骚。
这牢骚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我是一个被她惯坏了的人!
“你的心愿这次我满足你,”
她说,一面把眼镜交给我。
“拿着它随便到任何地方,
只要有很多上等人在场;
你能够随便观察什么人:
你看人只需要用我的眼镜。
相信我的话吧,他们显示出来
好像摊在桌上被人玩的纸牌:
它们能够预言未来的事情。”
我说了声谢谢,就跑去实验,
可是,哪里有最多的人出现?
在朗利尼吗?那儿容易伤风。
在东街吗?咳!那儿泥泞太重!
在戏院吗?那地方倒很愉快,
它晚间的节目演得很不好。
我来了!让我介绍我的姓名;
请批准我带来姨妈的眼镜,
来看看你们——请不要走开!
我要看看你们像不像纸牌。
我依靠纸牌预言我们时代的特点——
如果你们同意,你们就不用发言。
我感谢你们,我请你们吃饭,
我们现在可以来观看观看。
我将要对你、我和王国作预言,
我们这时候瞧瞧这纸牌上有什么出现。
(于是他戴上眼镜。)
嗨,一点都不错!我要大笑!
呀,如果你们能亲眼看看!
这儿花牌的数目可真不少,
还有美人,完全是一整套。
这些黑东西就是黑桃和梅花,
——我现在要仔细地观察一下。
我看见一位了不起的黑桃姑娘,
方块贾克占有了她的整个思想。
那景象真让我感到陶醉!
这家的钱财有一大堆,
还有客人来自全国各地,
可是我们不一定感兴趣。
至于国会?我们正有时间看看!
不过这类事儿你将会读到。
我多讲话就会让报纸感到不安,
因为这样我就打破了他们的饭碗。
至于剧院?它的创造?趣味?格调?
不,我不愿和经理把关系弄糟。
至于我的前途,这是自己的事情,
咳,你知道,我对于它是多么关心!
我观看——我不敢说出我看见了什么,
不过事情一发生你就能听到结果。
我们在这儿哪一位最幸运?
最幸运?我们可容易得出结果!
这就是……不对,这容易引起反感!
也很可能弄得很多人不安!
谁活得最长?这位先生,还是夫人?
不成,这不是能够随便讲的事情!
我作预言吗?不好,不好,不好!
你看,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开口就要得罪人,我真觉得难办!
我还不如看看他们的思想和信念,
凭我全套预言的本领,再作一次发现。
各位相信吗?不,还是请大家发表意见。
各位心中有数:我们马上要无结果而散。
你们都知道,我说的话都是无稽之谈。
可尊敬的来宾,我要告辞,
我要感谢你们的好意。
这首诗念得非常好,朗诵者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实习医生也坐在听众之中。他好像已经把他前天晚上的遭遇忘记得一干二净。他还穿着那双套鞋,因为谁也没有寻找它们。
街上虽然很脏,它们对他仍然很有用处。
他好像很喜欢那首诗。诗中的意思让他很感兴趣:他倒很想有这样一副眼镜呢。也许,一个人把它戴上,就能够看出别人的内心吧。所以他觉得,能够观察出人的心,比起能推测来年将要发生的事情来要有趣得多。未来的事情迟早都会知道,但是人的内心却是永远没有办法推测的。
“我现在很想看看坐在前一排的那些绅士和淑女们:如果一个人真可以直接进入他们心里去的话!是的,那一定是一个空洞,一种店铺之类的东西。咳,在那店铺里,我的眼睛能够痛快地张望一番!这位太太的心无疑地将是一个大时装店!这位太太的心是一个空店,要是把它扫空一次也没有任何害处。但是货物齐全的店铺大概也不少。啊,对了!”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有一个店,里面都是头等的货色,但是它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店员。这是它唯一的遗憾!我从很多店里听到这么一句话:‘请进来吧!’啊,我希望我能够走进去,好像一个小小的思想钻进心里去一样!”
他这种想法立刻得到套鞋的反应,那位实习医生马上就不见了,他在前一排坐着的观众的心里开始了一次不平常的旅行。他见到的第一颗心是一位太太的心,但是他马上就感觉到他走进了一个畸形躯体的治疗所:在那里医生取出人身上的石膏模子,改变身体的形态。他这时候就在那样的一个房间里,墙上挂着很多畸形腿的石膏模型。不一样的是,在治疗所里,模型是在病人来了之后才铸出来的;而且在那颗心里,却是在没有病的人走了以后,才把那些模型铸出来和保存下来,因为那全是一些女朋友的模型——她们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缺陷都在这里保存了下来。
他立刻又钻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心里去。但是他感觉这颗心像一座神圣的大教堂;神龛里有一只纯洁的白鸽子在飞翔。他很自然地想跪下来,可是却不得不走开,到另一颗心里面去。他依然能听见教堂琴楼里的琴声,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更好、更新的人。他感觉自己并不是没有资格走进第二个圣殿里——那是一个蹩脚的顶楼,里面住着一位生病的母亲。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美丽的玫瑰花在屋檐上的一个小木箱里对她点着头,两只天蓝色的小鸟在唱着儿时的快乐的歌,这时候生病的母亲正在为她的女儿祈福。
这时,他爬到一个屠夫的摆满了东西的店里。他看见的只是肉,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那是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的心,他的名字可以在名人录里找到。
这时,他钻到了那位绅士的太太的心里:那颗心是一个东倒西歪的旧鸽子笼。丈夫的肖像被当成一个风信鸽来使用,它安装在门上——那门随着丈夫的转动而开合。
于是他走进了一个全部是镜子的小室——就像我们常常在罗森堡宫殿中看到的那种小室。但是这些镜子能够把形象放得特别大。在地板中央,就和达赖喇嘛一样,坐着房主人的渺小的“我”——在赏识着自己的伟大。
于是他觉得好像走进了一个装满尖针的小针盒。他心里想:“这肯定是一位老姑娘的心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那是一位戴着很多勋章的年轻军官——一个所谓好心肠的聪明人。
当那位实习医生从头排最后一个人的心里钻出来的那时候,他感到有点混乱。他没有办法集中思想,他认为这是因为他的幻想太丰富,所以才这样胡思乱想。
“我的老天爷!”他叹了一口气,“我肯定快要发疯了。那儿热得要命,血都涌进我的脑子里来了!”这时,他突然记起了头天晚上的事情:他的脑袋被卡在医院的栅栏的两根铁杆中间拔不出来。
“我的病肯定是这样得来的,”他想,“我一定要快点想个办法。洗一次俄国澡也许有好处。我希望自己这时候就躺在浴室最高的一层板上。”
立刻他就躺在蒸气浴室的高板子上,但是他是穿着衣服、皮鞋和套鞋躺在那里。热乎乎的水点从天花板上滴到他的脸上。
“唏!”他喊起来,然后跳下来去洗淋浴。
侍者看见那样一位衣着整齐的人去洗淋浴,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位实习医生的神智还特别清楚,他说:“我为了打赌才那样做呀!”当他回到房间里去之后,他在脖子上贴了一块膏药,在背上也贴了一块膏药,想要把他的疯狂吸收掉。
第二天早晨他觉得背上酸痛——那就是他从“幸运的套鞋”那儿得到的收获。
这个守夜人——我们肯定还没有忘记掉——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以前看到,而且送进医院里去的那双套鞋。他这时候来要把它们取走。但是,那位中尉不要它们,而且街上也没有任何人认领,所以他只好把它们送到警察署去。
“这倒非常像我的一双套鞋。”一位录事先生看见这件无人认领的东西时说。然后他把它们放在他的一双套鞋旁边。
“恐怕只有比鞋匠还尖的眼睛才能把这两双套鞋区分开来,录事先生。”一个听差的说,手中拿着几份文件。
录事掉过身来,跟那人说了几句话。他说完了之后,又掉过身来再看看那双套鞋。这时他就认不清到底左边的一双是他的呢,还是右边的一双是他的。
“那打湿了的一双肯定是我的。”他想。不过他的想法错了,因为那是“幸运套鞋”。难道警察就不能把东西弄错吗?他将套鞋穿上,在衣袋里塞了几份文件,在腋下也夹了几份文件——因为他要带回家去读,便于摘出其中的要点。可是今天是星期天,早晨天气很好。他觉得,去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散散步,对身体是有好处的,所以他就去了。
你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安静和勤快的年轻人。我们非常愿意让他去散步。他坐的时间太长,散散步对他是有好处的。开始他仅仅是迈着步子,什么事情都不想,所以这双套鞋就没有机会来施展它的魔力了。
他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一位年轻的诗人。这诗人对他说,自己明天又要开始一个夏季旅行。
“咳,你就要走了吗?”录事说,“你是一个多么幸福且自由的人啊!你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像我们这样的人脚上都拖着链子。”
“但这链子是系在面包树上的!”诗人回答说,“所以你无须为将来担忧,等你老了,你就能领到养老金呀!”
“比较起来,还是你快乐,”录事说,“坐下来写诗肯定是极愉快的事情。大家全恭维你,同时你也是你自己的主人。啊,每天坐着背些法院里的琐碎文案,你试试看!”
诗人摇了摇头,录事也摇了摇头;两个人都保留自己的意见。他们就这样分开了。
“诗人全是一批怪人!”录事说,“我倒也希望进入他们的境界里——自己也当一个诗人!我一定不会像他们一样,光写些发牢骚的诗。对于一个诗人说来,今天是一个多么好的春日啊!空气格外新鲜,云彩是那么漂亮,花木发出那么香的气息!是的,几年来我没有过像现在这一刻的感觉。”
我们已经明白,他成了一个诗人。这个改变的过程并不是非常突然的;假如人们以为诗人跟别的人不同,那是非常愚蠢的想法。在普通人当中,有很多人的气质比那些公认的诗人还要富有诗意呢。他们的差别在于,诗人有更强的理智记忆力:他可以牢牢地保持住感情和思想,直到它们清晰明白地形成文字为止,一般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可是从一个平常的气质转变为一个天才,无论如何要算得上是一个巨大的转变过程。录事这时就在经历这个过程。
“多么迷人的香气呵!”他说,“这真让我想起洛拉姑姑家的紫罗兰来!不错,那是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闻到的!上帝啊,我很久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善良的老小姐!她住在交易所后面。不论冬天的气候是多么寒冷,她总是在水里培养一根枝条和几根绿芽。每次我将一个热铜板贴在结了冰花的窗玻璃上来融化出一个小孔的时候,看到她的紫罗兰盛开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景象。外面的运河上,船只全冻结在冰里,船员们都离去了,只剩下一只尖叫的乌鸦是唯一留下的生物。然后,当春风吹起的时候,一切又都活跃起来了。人们在欢呼和喊声中把冰层敲开了;船也上了油,桅杆也配上了索具,然后它们便向海外的国家开去。不过我仍然留在这儿,并且永远留在这儿,坐在警察署里,让他人好领取护照去外国去旅行。这就是我的命运。啊,这就是生活!”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他忽然又停住了,“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思想和感觉!这肯定是春天的气息在作怪!它既让人激动,又让人感到愉快!”
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文件。“这些东西现在能分分我的心。”他说,同时让自己的眼睛在第一页上看。“西格卜丽思夫人——五幕悲剧,”他念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还是我亲手写的字呢。难道我写了这幕悲剧吗?散步场上的阴谋,或是忏悔的日子——歌舞喜剧。我从哪里弄到这些东西的呢?肯定是别人放进我的衣袋里的。这里又有一封信!”
不错,这是剧院的经理写来的。剧本被拒绝了,并且信里的字眼也很不客气。
“哼!哼!”录事说,然后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他的思想是那么活跃,他的心是多么温柔。他不自觉地扯下长在旁边的一朵花。这是一朵非常普通的小雏菊。一个植物学家要花几堂课才可以对我们讲得清楚的东西,这朵花只要一分钟就解释清楚了。它说出它出生的经过,它说出太阳光的力量——太阳光让它细巧的叶儿展开,发出香气。然后他想起了生活中的斗争,这斗争也同时唤醒我们胸中的情感。阳光和空气都是花儿的爱人,但是阳光是更被爱的一位。它把面孔朝向阳光,只有在阳光消逝了的时候,花儿才卷起叶子,在空气的拥抱中睡过去。
“只有阳光才让我显得漂亮!”花儿说。
“可是空气使你呼吸!”诗人的声音低语着。
他身旁站着一个小孩子,拿着一根棍子在一条泥沟里敲打,使得几滴泥水溅到树枝上去。然后录事就想到,水滴里几百万看不见的微生物也一定被溅到空中去了。按照它们体积的比例,它们的情形也就像我们人类被扔进高空中的云里去一样。当录事想到这一点,和他的思想中所起的整个变化的时候,他就笑了。
“我是在睡觉,并且也是在做梦!一个人非常自然地做起梦来,并且同时又知道这是一场梦——这该是多么奇特的事情啊!我希望明天醒来以后,还可以把这一切记得清清楚楚。我有一种少有的愉快的感觉。我现在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我认为自己的头脑很清醒!可是,我知道,明天假如我能记得某些情景的话,我肯定会觉得这是幻想;不过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一切聪明和美丽的东西就如妖精藏在地底下的钱一样,人们只可以在梦中听到和谈到。当一个人获得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是豪华和富贵的;可是在阳光下检查一下,它们不过是石头和干枯的叶子罢了。唉!”
他叹了一口气,颇有些牢骚的情绪。他对着在树枝间跳跃着的、唱着歌的几只小鸟儿凝望了一会儿,说:“它们比我好得多。飞翔是一种愉快的艺术。那些生而会飞的动物真是幸运!不错,假如我会变成任何东西的话,我就希望变成那样一只百灵鸟!”
不一会儿,他的上衣后裾跟袖子就连到一起,变成一双翅膀。他的衣服变成了羽毛,套鞋变成了雀爪。他亲眼看见这变化的过程,内心里禁不住大笑起来。“唔,我现在知道了,我是在做梦,可是以前我从来没有梦得这么荒唐。”然后他飞到那些绿枝间去,唱起歌来。不过他的歌声中没有诗,因为他诗人的气质这时已经没有了。这双套鞋像一个办事利索的人一样,在一个固定的时间里只办一件事情。他希望当一个诗人,他就成了一个诗人了。现在他希望当一只小鸟;不过既然成了一只鸟,他以前的特点就全部消失了。
“这也真够可笑的!”他说,“白天我坐在警察署的枯燥无味的公文堆里,夜间我就梦到自己在飞来飞去,成为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里的一只百灵鸟。一个人倒真能把这故事写成一本通俗的喜剧呢。”
这时他飞到草地上来了,头向周围望着,同时用嘴啄着一根柔软的草梗。草梗跟他的身体相比,似乎跟北非棕榈树枝的长短差不多。
这一切仅仅是昙花一现而已。他的周围马上又变成了漆黑的夜,他好像觉得有一件巨大的物体落到头上来——那是水手住宅区的一个孩子朝这只百灵鸟抛过来的一顶大帽子。一只手伸到帽子里来了,把录事的背和翅膀抓住,弄得他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他觉得一阵惊恐,大声地叫道:
“你这个可恶的混蛋!我是警察署的书记呀!”
但是这声音在孩子的耳中听来仅仅是一阵“叽叽喳喳”罢了。这个孩子在鸟儿的嘴上敲了几下,带着他走了。
在一个小巷里这个小孩遇见另外两个孩子。这两个人,就出身而言,是属于有教养的那个阶级的;不过就能力讲,他们是属于学校中最劣的一等。他们花了八个银毫将这只小鸟买走了,所以这位录事就被带回到哥本哈根,住到哥得街上的一个人家里去。
“幸好我是在做梦,”录事说,“不然我就真要生气了。开始我是一个诗人,现在我却成为一只百灵鸟!不错,这一定是诗人的气质让我转变成为这只小动物的。这也真算是倒霉之至,特别当一个人落到小孩子手中的时候。我多么希望知道这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呢。”
孩子把他带到一个特别漂亮的房间里去。一个微笑着的胖太太朝他们走来。她将这只百灵鸟叫作一只普通的田野小鸟,但是当她看到他们把它带来的时候,她并不觉得太高兴。她只允许这小鸟在这儿待一天,并且他们还得把它关到窗子旁的那只空笼子里去。
“可能它能逗得波贝高兴一下吧。”她继续说,看着一只大绿鹦鹉笑了一下。这鹦鹉站在一个美丽铜笼子里的环子上,得意扬扬地荡来荡去。
“今天是波贝的生日,”她天真地说,“所以应该有一只普通的田野小鸟来祝贺他。”
波贝一句话也不回答,仅是骄傲地荡来荡去。可是一只美丽的金丝鸟——它是去年夏季从它温暖芬芳的祖国被带到这儿来的——开始大声地唱起来。
“多嘴的!”太太说,立刻把一条白手帕蒙在笼子上。
“叽叽!吱吱!”雀子叹了一口气,“她又在大发雷霆”。叹了这口气之后,它就不再吱声了。
录事——或是引用太太的话,一只田野的小鸟——是关在挨近金丝鸟的一个雀笼里,离鹦鹉也很近。波贝所会说的唯一的人话——并且这话听起来也非常滑稽——是:“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他所讲的别的话语,就跟金丝鸟的歌声一样,谁也听不懂。只有变成了一只小鸟的那位录事,才可以完全听懂他的朋友的话语。
“我在青翠的棕榈树中飞,我在盛开的杏花下飞!”金丝鸟唱着,“我跟我的兄弟姐妹在漂亮的花朵上飞,在风平浪静的海上飞——那儿有植物在海的深处晃动。我也看见很多可爱的鹦鹉,他们讲出很多那么长、那么有趣的故事。”
“那都是一些野鸟,”鹦鹉回答说,“他们没有接受过教育。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为什么不笑呢?既然太太跟所有的客人都能发笑,你也应该会发笑呀。对于幽默的事情领会不了,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缺点。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你记得那些漂亮的少女在花树下的帐篷里跳舞吗?你记得那些野生植物的甜果子跟清凉的果汁吗?”
“啊,对了!”鹦鹉说,“可是我在这儿要快乐得多。我吃得非常好,得到亲热的友情。我明白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头脑,我再也不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了。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你是人们说的一个富有诗意的人,不过我有高深的学问和幽默感。你有天才,却没有理智。你唱着你那套自发的高调,让人头昏脑涨,难怪人家要打你。人家却不会这样对待我,因为他们付出了更高的代价才得到我呀。我能用我的尖嘴引起他们的注意,唱出一个‘味兹!味兹!味兹!’的调子!来吧,现在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呵,我温暖的、美丽的祖国呵!”金丝鸟唱着,“我歌颂你青翠的树林,我歌颂你安静的海湾——那儿的树枝亲吻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我歌颂我的一些美丽的兄弟和姊妹的欢乐——他们所待的地方长着‘沙漠的泉水 ’!”
“请你别再唱这套倒霉的调子吧!”鹦鹉说,“唱一点可以叫人发笑的歌呀!笑声是智力发达的最高形式。你看看一只狗或一匹马会不会笑!不,它们只能哭;只有人才能笑。哈!哈!哈!”波贝笑起来,随后又说了一句老话:“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你这只灰色的丹麦小雀子,”金丝鸟说,“你也成为一个俘虏!你的森林固然是非常寒冷的,不过那里面究竟还有自由呀。快飞走吧!他们恰好忘记关你的笼子,上面的窗子仍然开着的呀,飞走吧!飞走吧!”
录事就这样办了,他立刻飞出笼子。在这同时,隔壁房间半关着的门“嘎吱”响了一下,一只家猫目光闪闪地偷偷溜了进来,在他后面追赶。金丝鸟在笼里兴奋地跳着。鹦鹉拍着翅膀,同时嚷着:“让我们像一个人吧。”录事吓得要死,飞快地从窗子冲了出去,飞过许多屋子和很多街道,最后他不得不休息一会儿。
对面的一幢房子他似乎非常眼熟。它有一个窗子是开着的,于是他就飞进去了。那正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就在桌子上栖息下来。
“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他不自觉地模仿着鹦鹉的口气这样说。在那同时,他恢复了他录事的原形,但是他是坐在桌子上的。
“我的上帝!”他叫了一声,”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睡得那么糊涂!我做的这场梦也真是混乱,这全部经过实在是荒唐透顶!”
第二天大清早,当录事还睡在床上的时候,有人在录事的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那是住在同一层楼上的一个邻居。他是一位研究神学的学生,他走进来了。
“将你的套鞋借给我穿穿好吗?”他说,“花园里非常潮湿,但是太阳却照得特别美丽,我想在那儿抽几口烟。”
他穿上了套鞋,立刻就到花园里去了。这儿仅仅长着一棵李树和一棵梨树,即使是这样一个小花园,在哥本哈根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学生在小路上走来走去。那正是6小时的时候,街上已经响起了邮差的号角声。
“啊,游历!游历!”他喊出声来,“那是世界上一件最快乐的事情!那也是我的最高愿望,如果能实现的话,我的一些烦恼的感觉就可以没有了。不过要游历必须走得非常远!我很想去看看美丽的瑞士,到意大利去旅行一下,和……”
是的,非常幸运,套鞋立刻就发生了效力,否则他可能还想得更远,也让我们想得更远。他现在在旅行了,他与其他八位旅客紧紧地挤在一辆马车里,到达了瑞士的中部。他有些头痛,脖子也有点儿酸,脚也在发麻,因为套鞋将两只脚弄得又肿又痛。他是处于一个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他右边的衣袋里装有旅行支票,左边的衣袋里放着护照,胸前挂有一个小袋,里面紧紧地缝着一些金法郎。他每次睡觉的时候,就梦到这三样财产之中有一件被人扒走了。然后他就像在发热一样惊醒过来,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手沿一个三角形移动:从左摸到右,再摸他的胸前,看看他的这些财产是否还存在。雨伞、帽子和手杖在他头顶上的行李网里摇来晃去,差不多把人们的注意力从那些动人的风景上吸引走了。
他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哼出至少一位我们认识的诗人曾经在瑞士唱过的、可是还没有发表过的歌来:
这风景很优美,正合我的心意,
在这座美丽的勃朗峰 的前面。
待在这儿欣赏欣赏,非常痛快,
如果你带着足够的钱到这儿来。
四周的大自然是伟大、庄严、深沉的。杉树林看起来似乎是长在直入云霄的石崖上的石楠花簇。这时开始下雪了,风吹得特别冷。
“唉!”他叹了一口气,“假如我们在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气候就应该是夏天了,同时我也能够把我的旅行支票取出钱来了;我老是为那张纸担心,弄得我不能享受瑞士的风景。啊,我希望我这时候是在山的另一边!”
他立刻就在山的另一边的意大利境内了——在佛罗伦萨和罗马中间。夕阳照射下的特拉西门涅湖 ,看上去像是青翠的群山中一泓金色的溶液。汉尼拔在那里打败了佛拉米尼乌斯,葡萄藤在这儿长出绿枝,安静地相互拥抱着;路边一丛芬芳的桂树下有一群可爱的、半裸着的孩子,在放牧一群黑炭一样的猪。如果我们可以把这风景描绘出来,大家一定会欢呼:“美丽的意大利!”可是这位神学学生和马车里的所有客人都没有说出那句话。
有毒的苍蝇和蚊蚋成群成群地朝车里飞来,他们拿着桃金娘的枝条在空中乱抽了一阵,可是苍蝇依旧叮着他们。车里没有一个人的脸不发肿,都被咬得流血。这几匹可怜的马儿,看上去就像几具死尸,苍蝇一窝蜂地咬它们。车夫只好走下来,把那些虫子赶走以后,情况才好转了几分钟。
这时太阳落下去了,一阵短促的、可是冰冷的寒气穿过了整个大自然。这一点也不让人感到痛快,于是四周的山丘和云染上了一层很美丽的绿色,既清爽,又光洁——是的,你亲自去看一下吧,这可比读游记要好得多!这真是美,大家也都体会到这一点。这时,大家的肚子都饿了,身体也疲倦了,每个人只希望找一个过夜的地方。但是怎么才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呢?所有人的心思都花在这个问题上,并且没有去看这美丽的大自然。
路伸向一个橄榄林:这让人感觉像是在家乡多节子的柳树之间走过似的。就在这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旅店,有几个残疾的乞丐蹲在它前面,他们之间最活泼的那位看起来很像饥饿之神的、已经成年的长子。其他的不是盲人就是跛脚人,所以他们得用手来爬行。还有些人手臂发育不全,手上连手指都没有。这可真是一群穿上了褴褛衣服的穷困的化身。
“老爷,可怜可怜穷人吧!”他们叹息着,同时伸出残疾的手。
旅店的老板娘,光着一双脚,头发乱糟糟的,就穿着一件特别脏的紧身上衣来接待那些客人进来。门是用绳子系住的,房间的地上铺着砖,可是有一半已经被翻出来了。蝙蝠在屋顶上面飞,并且还有一股气味。
“好吧,请在马厩里开饭吧!”旅客中有一位说,“那儿人们起码能够知道自己所呼吸的是什么东西。”
窗子都大开着,好让新鲜空气吹进来,可是,比空气还要快的是伸进来的一些残疾的手臂和一个老不变的声音:“老爷,可怜可怜穷人吧!”墙上有很多题词,但是大多数是对“美丽的意大利”不利的。
晚饭端出来了,那是一碗清水淡汤,加了一些调味的胡椒和发臭的油。凉拌生菜里也是这样的油。发臭的鸡蛋和烤鸡冠就算是两样最好的菜了,就连酒里面都有一种怪味——它是一种可怕的混合物。
晚上大家搬来一堆箱子放在门后挡着门,然后选出一个人来打更,好让剩下的人能睡觉。这位神学学生就成了打更的了。啊,这里是那么沉闷啊!热气在威逼着人,蚊蚋在嗡嗡地叫,在咬着人。外边的穷人们在梦中哭泣。
“不错,游历是非常愉快的,”神学学生叹了一口气说,“我只希望一个人没有身躯!我希望身躯能够躺着不动,让心灵去遨游!不管我到哪里去,总是觉得缺乏一件什么东西,让我的心不痛快——我所希望的是一件比现在还要好的什么东西。是的,一种更美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不过它在哪里?那究竟是什么呢?在我心里,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东西:我想要达到一个幸运的目的——一个最幸运的目的!”
他刚说完这话,就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长长的白窗帘挂在窗上,屋子中间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材。在死的睡眠中,在那棺材里面,他的愿望达到了:他的身躯在休息,他的精神去遨游。索龙 曾经说过:所有人在还没有进棺材之前,不能算是快乐的。这句话这时又重新得到了证实。
每具尸体都是一个不灭的斯芬克斯 。这时躺在我们前面那个黑棺材里的斯芬克斯可以讲的也不过是活人在两天前所写下的这段话:
坚强的死神啊!你的沉默让我们的害怕,
教堂墓地的坟墓是您留下的唯一标记。
莫非我的灵魂已经从雅各的梯子上跌下,
只能在死神的花园 里变成荒草?
世人看不到我们最大的悲凄!
啊,你!你是孤独的,一直到最后。
这颗心在世上所承受的压力,
超过堆在你的棺材上的泥土!
那屋子里有两个人影在活动。她们两人我们都熟悉:一位是忧虑的女神,一位是幸运的使者。她们在死人身上弯下腰来察看。
“你看到了吗?”忧虑的女神说,“你的套鞋带给了人间什么幸福?”
“最低限度它把一个持久的好处带给在那儿睡着的人。”幸运的使者说。
“哦,你错了!”忧虑的女神说,“他是自己要去的,并不是死神召他去的。他还没有充足的精神力量去完成他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任务!我这时要帮他一点忙。”
然后她把他脚上的那双套鞋拉下来。死的睡眠因此也就中止了。这位苏醒的人站起来。忧虑的女神离开了,那双套鞋也不见了;无疑,这双套鞋是她自己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