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万万不忍心成为其中一根。我站在你身侧,悄悄地,不让你察觉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七月的东非,马赛马拉大草原上,林嘤其和几名动物爱好者守候在马拉河畔。
烈日当空,远处仍有闪电掠过。水塘旁边,狮子潜伏在草丛里,伺机袭击喝水的斑马,秃鹫站在树枝上警惕地监视着,马拉河里的尼罗鳄正闭目养神。
排成长队的角马越来越多,空气中的热浪在上升。即将开始一场浩荡壮观的角马群大迁徙。
她几乎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头马在河边来回走动,突然,它停止脚步,腾空一跃,跳入马拉河,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头马奋力游过了河,顺利上岸。短暂时间里,无数只角马井然有序地渡河,前仆后继,哪怕水中有鳄鱼,草丛中有狮子,但它们只有一个信念,渡过河,就会有青草吃。
她看到有刚出生或仅仅三四个月大的小角马,都跟着角马妈妈渡河,瘦小的身体奋力地渡。
河中的尼罗鳄被唤醒了,在水中来回游摆,寻找捕食的时机。
一只小角马,被尼罗鳄死死咬住后腿,拖入水中,它扑腾挣扎着试图摆脱鳄鱼的嘴,但体力悬殊过大,它很快便没了力气,水面上涌出鲜红的血,血腥味令尼罗鳄群都兴奋起来。
已渡过河的角马妈妈,它徘徊着,盯住鳄鱼口中的小角马,那应该是它的幼崽。它始终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鳄鱼带着小角马沉入水中,角马妈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右后方,另一片庞大的角马队伍,猛地狂奔,天地间迸发出轰响声,万马奔腾,沙石扬起,混合着渡河中死伤角马的惨叫声,整个草原上演着惊心动魄的生命旅程。
当地人告诉她,东非草原上的角马每年都要行走长达两千多公里。
它们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行走,为了那一片赖以生存的草原,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
很多角马,在她眼前死去。
她泪流满面,感到无法承受这份沉重,被大自然和生命的力量深深震撼,令她心生敬畏。便更加理解了父亲一生所走的路。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兜。
时隔十三年,她终于来到肯尼亚,走进东非大草原,亲眼见到天国之渡,见到父亲生前最向往的一幕。
当她想要回车上取望远镜时,听到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呼叫她:“林小姐,林小姐,当心艾鼬,别动!”
然而来不及了。她的脚已经迈了出去,一瞬间被那种巨刺激的气体给封闭住,令人窒息,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倒在地上。
昏昏沉沉中,她听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高声问有没有双氧水,为她清洗除去臭气。
被这种无法形容却又熟悉的臭气禁锢着,她紧闭的眼睛感受到头顶阳光的炙热,脑海中忽地浮起他的脸庞。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天。
她匆匆赶去学校背单词,抄近道走一条偏僻的林间小路。她握着长树枝,拨开草丛,想吓走蛇。走着走着,她又倒退回几步,发现数米之外的树林里,静立着一个人。
他一动也不动,站在那里,看穿衣打扮并不像青海湖本地人。
“喂,你站在那干什么呢?”她冲他高声喊。
他依旧纹丝不动,不作声,目光也不看她。
既然他保持沉默,要么是有秘密,要么是聋哑人。望着那张让她生不出半点戒备的脸,她按耐不住好奇心,向他走过去。
她绕到他背后,用手中的树枝猛地拍打草丛,还没等她开口,一股强烈的臭气扑面而来。那种臭,仿佛是立体的,带着原子爆炸般的臭味破坏力,让你的听觉,嗅觉,视觉同时被摧毁。好像一万吨氨水将你浸泡住,无法呼吸。好奇心是很危险的。
他迅速转过身,伸手紧紧地捂住她的眼睛。
几乎是默契地一起逃离臭气带。有那么十几米的路,她被他蒙着眼睛,由他带领着跑。
一直跑到空旷敞亮的平地上,浓烈的臭味依旧笼罩着他们,之前究竟发生什么,她脑子一片空白,臭气熏得神志不清,胃里翻江倒海。
慢慢缓过神来,她才知道,他们被有臭气的不明生物袭击了。
“啊!你真是的,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害我被连累!”她捏紧鼻子抱怨他。
“偶遇臭鼬一家五口出来散步,本想伪装成一棵树躲过去,哪知道你会闯过来。”他表情无辜。
听他这么说,她差点没吓倒,居然还是五只臭鼬……
“你说,臭鼬有天敌吗?”
“当然有。”
“难怪它们还没有称霸地球。”她叨念着。
这一刻,他们大概是世上最臭的两个人了。
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是臭鼬气味刺激导致的。在紧要的关头,他捂住她的眼睛,所以她倒幸免。
“看你的样子,是外地人吧,走,去我家洗澡。”她邀请他去家里。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走在路上,十米开外就被人嫌弃地捂住鼻子,两个人仿佛是移动的氨水工厂。毫不夸张,连路边的那只流浪狗,平时见她都要摇尾巴的,这时见她,如见噩梦,逃命一般夸张。
“看它拔腿而跑的样子,就知道它也有过被臭鼬袭击的惨痛教训,看来不止我们这么惨。”她安慰自己说。
“也许它把你当成一只黄鼬。”他说着,扫一眼她穿的上衣,和黄鼬的皮毛色出奇相似。
“你好像距离臭气中心更近,味道比我更浓郁。”她反驳他,忍不住想笑。世上有千万种相识的可能性,从未想到还有因为臭鼬袭击而引起的相遇。
那天下午,母亲不停地烧水给他们洗澡,抱怨女儿招惹什么不好,招惹臭鼬,这下家里一个星期怕是都散不了味。弟弟用棉花团塞着鼻子取笑她是无敌臭哄哄。
他换上她父亲的衬衫。
母亲执意留他在家吃了晚饭,并表示因为女儿的莽撞,向他抱歉。
林嘤其第一次发现,原来粗犷的母亲也有温言细语的时候。这个世界对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格外温柔。
“吃、完、快、走!”她一字一字用口形在对他说,抬腿在桌底下用力地踢他一脚。
“姐,你为什么踢哥哥?”弟弟放下筷子,鼻孔里还塞着棉花,语气里夹杂着重重的鼻音质问她。看来弟弟很快就和他熟络亲密了,帮着他一起怼她。
她低头不停往嘴里扒饭,心里还挺美的。
父亲给他们科普臭鼬的知识。
“臭鼬是社会性动物,以家庭为单位生活,有的一个家庭多达十几只,一般是五六只,性情温和……”
“爸,臭鼬这么暴躁的脾气还叫性情温和啊?幸好没遇上超生的家庭,不然我们今天估计得爬回来了。”她撇撇嘴,夹着菜吃。
“还没你暴躁,谁叫你招惹它们呢?”父亲笑容可掬。
他替她解释:“叔叔,是我招惹的。”
“知道就好,你这个罪魁祸首。”她狡黠地眨眼睛。
临走时,母亲敦促她送他,抓了一把虫草递到他手上,让他拿回家冲水吃。
“你们一家人都很可爱——除你之外。”他故意逗她。
“是呀,哪有你可爱,可爱得穿粉色袜子。”她朝他鬼脸,飞速跑回家……
“林小姐,醒醒!”几秒钟的迷糊过后,她在摇晃中醒来。
“刚才你居然笑了,被艾鼬袭击后,还能笑得出来的,恐怕也就是你了,不过我真快被这气味臭吐了。没有一礼拜臭味是散不掉的。”黑人司机李龙递给她一瓶水,忍不住捂住鼻子。
能够治愈臭鼬气味的,只有……时间。
李龙是内罗毕人,汉语极好,他没有去过中国,最喜欢的动物,是中国的龙,所以给自己取了这个汉语名字。
她接过水,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被艾鼬袭击,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和一个人,也经历过。所以,再次闻到这种熟悉的臭气,想起了些往事。”
“能够让你想起来笑得这样好看的人,他一定很可爱。”
“是啊,他真的是非常可爱。”遗憾的是当年没有问他姓名,否则也许她已经找到了他,也好问一问弟弟的下落。
她坐在越野车上,望着遥远草原上成片的合欢树和灌木丛。
热风吹乱她的长发,露出额头,眉目英气透着股野性。
“林小姐,别动!”李龙朝她喊,在她回头之际,迅速按下快门。
相片里的她,穿件色明艳的长裙,却一点儿也不俗气。还以为又有艾鼬了,惊慌过后的笑容被抓拍下来。
只不过她从来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那张相片,被她随手放在包里。她想还是很幸运的,在离开肯尼亚的最后一天,见到了天国之渡。
她该走了,也不知下次再来这里,会是何年何月,但她相信,她还会再来。
恰在此时,接到母亲的电话,要她立刻去北京,有弟弟的准确线索,并给她发了地址。母亲再三强调,这次核实过了。对方希望有偿提供线索,价格面议。
面对着偏执激动的母亲,她只好顺从。哪怕已经遇到过很次骗子了,但只要有新的消息,都不愿错过。
G市飞北京的航班。
连续转机,她已经很累了。
用携带的毯子将自己裹住,身上仍有浓烈的气味,这种气味极难散去,她尽量掩盖住气味,生怕影响别人。
这些年她与人相处始终小心翼翼,但还是总出错,渐渐她产生社交恐惧,很怕见人,尤其是生人,每次处在人群之中,她就很不安。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小怪物。又像是一只缩在壳里的寄居蟹,或者是一条变色龙。
如果不是十三年前那场灾难,她也许像周良池那样成为了一名医生,而不是在奶牛场当兽医。当然,糟糕的是她连这份工作也弄丢了。
邻座的女孩对她身上的臭鼬味道产生极大抵触,正常人初次闻到都受不了这种气味。
她只好反复给女孩道歉。
头等舱内,岳仲桉斜靠在座位上,满脸疲倦。
忽然间,他皱起眉头,被某种熟悉难闻的气味所触动。可又难以置信,飞机上怎么会有这种气味。
他问身旁的向笃:“你有没有闻到很奇怪的味道?”
向笃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深呼吸,疑惑说:“没有闻到,我最近感冒鼻塞。你需要口罩吗?”
他摆摆手,不停翻动着手中的书,却又心不在焉,他起身循着那抹气息走去。见空姐正在经济舱调解纠纷,他一贯对此类事漠不关心,正要返回头等舱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对不起,是我给你造成困扰了,等飞机平稳后,我可以去卫生间里待着,这样可以吗?”
他一时惊住,目光稍稍越过遮挡的身影,朝座位内侧望去,竟真是她。他不想在她正难堪时被她认出,脸上缓缓地浮起笑容,他回到座位,在向笃耳边交待几句。
“你要去经济舱坐?”
“见到一个女孩很美,想给你制造机会,就委屈自己和她换个座位。”
向笃十分怀疑地说:“我怎么这么不信呢,感觉你是想给自己制造机会。”
“我是那种轻佻的人吗?”他一本正经地反问向笃。
向笃顿了顿,点头说:“从前不,现在看起来有点儿。”
岳仲桉仔细想了下,确实从来没有这样过。
林嘤其并没有因为态度卑微而得到女孩的谅解,反而引起矛盾的升级。
“我现在是一分钟都忍受不了你的味道,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有疾病。你不能坐在我身边,趁飞机还未起飞,请你离开。”
“这位女士是凭机票登机的,她有权利乘坐本趟航班。”空姐忍不住道。
“那我就投诉你们航空公司。”女孩涨红了脸,周围并没有乘客帮腔。
“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有很急的事情必须赶去,给大家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向你们道歉。”她向周围的乘客半鞠躬。
“我不管,闻到你身上的臭味我感觉头晕恶心很不舒服。”女孩厉声回应。
林嘤其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但预感到这趟航班注定是要泡汤了,她站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进退两难僵持不下的时候,向笃走过来,对女孩微笑道:“这么美的姑娘,哪能委屈,走吧,跟我去头等舱,有人愿意和你换座位。”
林嘤其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个陌生男子在邀请她的邻座去头等舱。
女孩拎起包,昂首挺胸踩着高跟鞋离开。
长得美就是好,永远都会被呵护着。不过倒也帮她化解了口舌之争。她长长地松口气,半眯着眼,睡意席卷而来。
好像是梦境,她看见一个身材挺直倜傥的男子朝他走来。
过往岁月里,她的世界,就似柳永那句诗:雾霭沉沉楚天阔。她是被世事隔绝的怪物。从未有人闯入她雾蒙蒙的世界。
他离她越来越接近,她试图努力睁开眼睛,又心意已冷地想肯定是在做梦,便放弃了,眼皮无力地再度合上。
岳仲桉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歪着脑袋,酣然入睡。他俯身凑近她,果然她是臭味的来源,他忍不住想笑,静静地注视着她。
看到她眉尾处凸起的伤疤,漆黑的头发蓬松地搭在肩上,身体细瘦,脸庞上没有任何妆容遮掩。
这一刻,他们还像当年那样被臭鼬的气味围绕着,这在常人看来作呕的臭味,他理解为命运安排的缘分。倘若不是这似曾相识的气味吸引着他,又怎会再和她重逢。
看来是注定的臭味相投。她竟然又莽撞地被臭鼬攻击了,她在做什么工作,住在哪儿,恋爱或……结婚了吗?
他连续生出一长串问题。她呼吸渐重,夹着轻微鼾声,他想她应该是好久没好好睡觉了。
也是,这满身的臭鼬味,肯定提心吊胆睡不好。
有我守护你,你安心睡吧。他不知为何心中会唐突地生出这样的念头。
空姐推着餐车过来时,她一下惊醒了,他不由刮目相看,睡得如此沉居然能在餐车到的时候准点醒来。他假装看杂志,想着等她见他坐在身边会是怎样的惊讶。
结果她也没看他,站起来就往卫生间走去。
他替她拿了一份米饭。在意面和米饭之间,他选择米饭,因为记得她说过,她不喜欢面食。
他记得她本是生长在南方的姑娘,因父亲工作调动去了青海,她并不习惯当地的面食。那晚,她边擦头发边央告着她母亲想要吃米饭,她母亲将他视作客人,问他想吃米饭还是面食,她跳起来,赶紧用口形暗示他吃米饭。
往日的画面,历历在目,直到那天泥石流爆发,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等了许久,仍不见她出来。他走过去,轻敲了两下卫生间的门。
几秒钟后,门打开了。
她低着头,并没有抬起脸,小声地说:“对不起。”从他身侧走开。他明白了,她是故意躲在卫生间,怕气味影响别人进餐。
回到座位上,她又继续闭眼睡觉。
岳仲桉看她贪睡的样子,思量片刻,将一张名片,放入她敞开的包里,又见包里有张她的相片,他拿出来,端详着,原来她居然一个人跑到肯尼亚去了,看来还是很美。他把照片握在手里,拉起包的拉链。
这算不算是偷盗行为?他想想,自己也给了她名片,顶多算是交换行为。
飞机开始下降。
她好像丝毫不受影响,自始至终闭着眼睛,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对她都没有的意义,一股无动于衷的冷清。
他有些失落,好像和预想的别后重逢场景并不一样,他完完全全被无视忽略。
眼前的她,和十四岁那时聪慧调皮的她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记得在她写字桌上,第三份数学模拟试题卷第十页,写满了一个男孩子的名字,满页的:周良池。
他还装作不懂,问她,原来周良池是一个数学题答案啊?
她从他手中夺走试卷,狠狠地瞪他。
记忆犹新。
也许她早就不记得他了吧,她心中有喜欢的人,怎会记得他。她又不是他,十三年后还能因那抹气息,那句声音,想起她。
人大部分的痛苦,都来自于记忆。他极少爱一个人,因为他和常人不一样,爱过的所有细节,点点滴滴都不会被岁月抹去,就像刻入生命,只要想起来就会完整重现。
当心爱的人走了,余下的时光都是他一个人在回放过往的片段,他独自站在那个被遗弃的世界里,不断重复着记忆。
陡添心凉。
他将毯子给她搭在膝盖上上,悄然离开了座位。
飞机平稳落地。
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终于好好睡了一觉。好像还做了个美梦,梦里她看见一张清晰的脸,尽管醒来已想不起什么,但梦里的感觉是,那真是一张好看的脸。
还有些像回忆里的少年。
嚷着嫌弃她臭的女孩,又回到她身边,边取行李箱边打着电话,心情大好地说:“我今天这趟航班有点值,刚开始挺倒霉的,身边坐了个臭气熏天的女人,我都差点吐了,可是你知道吗,有个看起来很帅的男人,穿得很高级,他心疼我,将头等舱让给我坐,他替我和那个女人坐一起。直到飞机快降落,他才和我换过来,我以为他会找我要联系方式,可是他连句话都没有和我说,也没看我一眼,你说他这是怎么想的呢……”
林嘤其耳朵听着,倒没有觉得不舒服。她睡了很久,没看到换座的人,只是感慨男性的风度有时真离不开经济基础,这才一趟航班的功夫,轻而易举就把小女生迷倒了。
她从未对男子的外貌动心意起过。
以前纪幻幻就老和她开玩笑说,你这种脸盲症,就该去和有趣的灵魂相爱,把那些好看的皮囊都留给我。毕竟再好看的男子,你也视而不见,多暴殄天物。
下飞机时,她打开手机,低头看线索人发来的地址,翻导航查从机场过去大概的距离。
岳仲桉静静坐着,直到林嘤其和他擦肩而过,他不经意间扫视到她手机屏幕,正犹豫要不要和她打招呼,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怎么还没走,是在等我吗?”
“别误会,我是对你旁边那位女士比较有兴趣。”他坦白地说。
女孩的脸,由红转白再变成青。
林嘤其慢慢地跟随人群队伍往外走。
当他走出人群去寻找她,已没有她的踪影了。
他和她竟就这样错过了。
炎热的天气,他手心泛凉。从电梯直达停车场,他径直走上一辆黑色车,开车门,坐在后排,满腹心事。
“我们现在直接去招标现场,还有四十分钟时间,交通不堵的话应该没问题。”向笃边说边将投标计划书递给他。
他接过来,佯作思虑。
脑海里接连不断地闪现着她,他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想清空她的影像。
向笃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有疑问。但私人的事,不做多言。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广告片和电视台那边产品推广的细节。” 岳仲桉跳开话题,也是为了让自己注意力转移。
公司关键时期,不能有差池,事无巨细他都要亲力亲为。
林嘤其在寻找弟弟的这条路上,无数次满怀希望而去再满怀失望而归。
她按照地址走到一处居民楼,一个年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将足球踢到她腿上,她笑着将球踢回去。
“谢谢阿姨。”
弟弟丢失那年,也是这副淘气又乖巧的样子。现在,这么大的孩子,都已经喊她阿姨了,可记忆中的弟弟还是一点点大。她总在梦里听到弟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喊她。醒来,脸上都是泪。
不管怎样,哪怕不能见面,只要弟弟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就好。算算,弟弟也该有十八岁了。
她走上五楼,门虚掩着,敲了敲门。
“进来。”阴冷的男声传来。
她没有过多考虑地走进去,勇气便是寻找弟弟的信念,她不害怕。
客厅里坐着两个男性,从身形衣着判断,一个中年是男人,四十岁左右,另一个则像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地上布满生活垃圾,烟雾缭绕,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单看这生活环境,也是游手好闲之辈,她已预感这次又同样被骗了。还好,反正身上携带的那点现金并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不妨开门见山,如果你们确实有我弟弟的线索,那请带我去,找到弟弟,我会尽力感激你们。要是根本没有线索,单纯骗钱,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身上这点钱你们想要就拿去,我人走便行。”她冷静极了。
中年男人走过来,开口道:“既然你识相,我们也好说,把包和手机放下,你人走,事先说好,你这是自愿行为。”
她点头,注意到对方腿脚有些跛。另一个青年左颈间有纹身,低头坐着,并不说话。
她放下包和手机,跛腿男人夺过包,开始翻动。正当她往门外走的时候,跛腿男人说:“等等——”
跛腿男人握着一张名片,眼睛冒光:“名片上的人很有钱吧,和你是什么关系?”
“哥们儿,见好就收,别搞出事。”纹身青年说。
“你闭嘴,少他妈掺和!”跛腿男人不耐烦地冲。
林嘤其并不清楚何时会有一张名片在自己的包里,只好否认:“我不知道什么名片,我也不认什么有钱人。”
这句反驳,在跛腿男人看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吗,那我打电话问问。”
跛腿男人走向窗户,握着林嘤其的手机,依照名片上的号码拨打过去,眼神斜瞟着她。
“你好,岳总,是这样的,我捡到了一个女包,里面有你的名片,我想寻找失主,请问你和手机的主人,是什么关系?”跛腿男人盯着名片,假装好心地问。
……
“是你朋友?”跛腿男人意味悠长地望了一眼她,开始朝门口走。
门啪得被重重反锁上了,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
林嘤其绝望地想,名片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这次真是要被他害死了。
……
“什么,让她接电话?”跛腿男人的脸上浮起阴险的笑意,将电话放在她耳边,恐吓道:“别废话,给我哭!求他来带你走!”事态的发展,已然失控,从一场骗局变成绑架勒索。
她无端地因为名片上的这个人,陷入危险,明明差一点就安全无事了。
“你还好吗?别怕,我马上来。”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抚慰声。
“你到底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更不是你的朋友,你是不是疯了你想害死我,你告诉他我们不认识!”她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吼。
跛腿男人狠狠用手肘击打了她的腹部,走到窗户边继续说。
她痛得弯下了身,强忍着痛,仔细捕捉着对话。因为看不清人的面孔,无法察言观色,所以对方的语气声调,肢体行为都是她判断自身处境的参照。
……
“岳总放心,既然是你这么重要的朋友,我保证让她毫发无损。”跛腿男人语气切换自如。
……
“好,岳总准备现金,算作为交个朋友的见面礼吧,提醒你,别报警。等我半小时后联系你。”跛腿男人挂了电话,对纹身青年骂起:“你他妈还不滚?”
纹身青年欲离开是非之地,却又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林嘤其反应过来,纹身青年并不是跛腿男人的同伙,她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看什么看,想死?”跛腿男人恶狠狠地说。
纹身青年站起来,没有说话,推门离开。
“既然你朋友爽快地答应来,那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别动,等着他。”跛腿男人反锁上门,拔掉钥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茶几上,眼神就盯着刀。
林嘤其顺从地坐下,她明白眼下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稳住跛腿男人的情绪,她刚大致估算过他行走的速度,只要她能找到机会冲过去打开门,以她逃跑的速度,他是肯定追不上的。
正在参加招标会的岳仲桉,因为这通电话,变得高度紧张,来不及和向笃多加解释,重点交代了几个投标事项后,他离席而去。
向笃难以理解地看着岳仲桉背影,从未见他在工作时会中途离人,有些反常。
岳仲桉担忧她惊吓过度而产生过激行为,她随时可能都有危险。
驾驶那辆黑色轿车,他去银行备好现金,半个小时后,电话并没有再打来,他脑中回忆起在飞机上时,林嘤其手机屏幕闪过一个地址。他不做等待,直奔那个地址开去。
林嘤其没有把名片上那个人说的话当真,她才不信这个并不相识的人会来救他,她不能坐以待毙,脑子里只想着怎样才能逃出去。
这时,跛腿男人收到一条短信,脸色变得铁青,情绪也焦躁不安,他翻找出一卷绳子和胶带,走到林嘤其身边,说:“我要出去一趟,防止你想跑,给你绑住手脚,封严嘴,你不想受罪就别动。”
她不甘心这样束手就擒。
“就因为一张名片,听信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冒这种险吗?他根本不会来,他就是个无聊恶作剧的神经病啊,你绑着我在这等有什么用,也等不来他的,你放我走吧,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认识你的脸我会怎样,我是脸盲症,你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前两年歌神在上海的演唱会现场,有个女孩……”她心里很慌,急切想说服对方。
不至于对一个脸盲症杀人灭口吧。
“闭嘴,我说他会来他就会来。” 跛腿男人打断她的话,绑住她的双臂和脚。
“你为什么信他会来,我说了很多遍我不认识什么岳总,就算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明白白吧,我太冤枉了,纯粹就是被那个人害的!”她觉得自己要是死在这里也真是含恨九泉。
“男人的直觉,他在乎你。” 他撕扯着胶带,用嘴咬下一截,还没等林嘤其辩驳,胶带已贴住了她的嘴。眼前如此凶恶的人嘴中,居然能说出他在乎你这四个字。
这是什么鬼直觉?
她瞪着一双眼睛,吱吱呜呜也说不出来话,心中的怨气都在名片上那个岳姓男人身上,她在心里发誓,如果她平安无事,她不管怎样都要找到这个人,然后跳起来用力左右开弓抽打他,不打他难解心头之恨。
“我马上就回来,不想死就别动。”跛腿男人威胁着,拿起桌上的匕首和名片走了。
她原想用脚勾到匕首来割绳子的,现在已无法实现,她有些绝望,环顾这个脏乱不堪的房子,难道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想到接下来跛腿男人发现等不来所谓的“岳总”,盛怒之下会不会灭口。她又想到了妈妈,万一她有不测,妈妈怎么办,想到弟弟,想到她暗恋了这么多年从未敢开口说我喜欢你的周良池。
等等,她忽然想起上次见周良池,听他讲他丛林求生的经历,好像说过,有种方法,在没有刀的情况下,可以切断绳子。
是什么方法,快想快想,她暗示自己,可心里越急乱越想不起来,她努力让平复,深呼吸几次,仔细回想那天周良池说话时的动作,手中拿了一根绳子。没错,是绳子。
绳子切断绳子。
她激动起来,欣喜地望着旁边那卷绑完她之后剩下的绳子……
她几乎花尽力气,嘴唇全破,牙根松软,终于弄断了绑在脚上的绳子,但双手仍被绑死的。在这个过程里,她就想好了,如果幸运,门没有从外被锁死,她就开门跑出去,如果锁死了,只有通过窗户往外向路人呼救。
但如果歹徒就在附近,或者这条路上,那么呼救她可能更危险。
当她将手颤颤兢兢伸向门时,扭动了一下,门竟打开了,她下意识做了个吞咽动作,眼泪快出来了,空间里静得仿佛只回响着她沉重的喘气声。
她轻手关上门,清楚自己必须一鼓作气冲下楼,跑出去。
跛腿男人身上有匕首,如果在楼梯正面撞上,她双手又被绑,绝对不是他的反抗对手,但只要跑出这栋楼的楼梯,她就安全了,哪怕他手里有刀,追不上她也无用。
正当她要迈出脚的时候,她听到底下楼梯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
“噌……蹭……”声音越来越攀升,越来越近。她惊恐地反应过来,背脊阵阵发麻,这种高低不一致的脚步声,是跛腿男人回来了。
“蹭……噌……”
该怎么办,她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都已经弄断绳子关了门,别无选择,但硬冲显然也很危险。她抬起眼,看向了六楼。
她蹲躲在五楼到六楼的第一转楼梯处,捂住了自己的嘴,屏住呼吸。脚步声就在耳边,她低下头能看见跛腿男人的头发,灰色的圆领短袖,后颈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扭曲刀疤。她一动不动,睁大眼睛死死盯着。
“蹭……蹭……”
跛腿男人走到的门口,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他将钥匙插进锁眼,在推开门正要进去的一刹那,林嘤其几乎是用了人生中最快的飞奔速度,两大步子就下到了五楼,拼命地往四楼跑。
跛腿男人开门探进头的那一刻,就发现她不在了,再一回头,看到她正在逃跑,他握着一根木棍,紧跟着穷追不舍,眼神里露着凶狠的光,在她身后喊:“他妈的敢跑,老子抓住你一定弄死你!”
当她跑到二楼,眼看就要冲到一楼时,跛腿男人用力扔出手中的木棍。
她只感到背上被闷闷地重击一下,像是打中了脊柱,她整个身体发酸,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支撑着,晃晃悠悠地再度站起来,脚底软绵绵的,无知觉般,加上双手被绑,身体就没有平衡度,她踉踉跄跄一步步踏下楼梯,想着那道近在眼前的门,迈过去就好了,可又是那样艰难,遥不可及。
跛腿男人右手举着的匕首,已追到了她身后。她感觉到左颈侧被击打一下,便瘫软地倒下。
在她将要被拖回楼上时,一辆黑色轿车急速地在她面前停下来,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清晰的男子朝她大步跑来。
她竟……能看清他的脸。
十三年以来,她第一次与他人目光交汇。
她向他求救,伸出一双被绑住手,渴望他能够救她。没等他走近,她只觉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当她醒过来,她已安全地在病床上躺着,后背的痛感让她想起最后要被跛腿男人拖进楼道里的场景。她坚信一定那个五官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男子救了自己,一定是他。他在哪?她要找到他,她走出病房,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她的目光四处寻找他。她望着一张张雾蒙蒙的脸,都不是他。
她穿着病号服,走向医院大门,忽然间,一双有力的手,牢牢地一把握住她的胳膊。
她这才回过头。
是他。
他们距离这样近,面前的男子好像曾在梦里也见到过,莫非她在做梦,她分明感受到来自他掌心的力度。
她看得真切,几乎瞬间眼泪滚落下来。她看得清了,她居然看得清了。
白色衬衣,黑色长裤,面庞轮廓洁净明晰,他沉静地注视着她,仿佛穿过雾蒙蒙的人山人海,款款而立。
她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眼神。
周遭所有脸都是模糊的,只有他的脸,清醒分明。如同漫长雾霾过后,照进眼底的第一束光。
她睁大眼睛无声无息地凝望着他。当她目光切换身旁排队挂号的人群,仍是模糊不清的,脸盲症也并没有好,她只是偏偏能看清他。
人世中,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她已热泪盈眶。
岳仲桉没有想到再重逢会激动成这样,松开了手,想安慰她。
“你是,救我的人?” 她喃喃地开腔。
“别担心,坏人已经被抓了,回病房休息吧。”原来她没认出自己,他便也不去表明身份了。
“为什么,我能看见你……”她自言自语,难以想通。
“嗯?你当然能看见我,医生说你身体无大碍。”他朝她笑。
她有些贪婪地看着他的笑容,原来人的笑容,是这样迷人。
回到病房,他将手中的药拆开,对她说:“刚才我去取药的,你的嘴唇怎么全破了,严重红肿,得外用药敷上。”他将药和一面小镜子递给她。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唇,果然肿得很厚,虽然看不清自己的脸,但凭想象,一个嘴唇高肿成这样的人,会是有多丑。她赶忙低下头,用手遮住嘴。
“没事,过几天就会好了,前提是你得涂药。”他略弯下身,偏着头,目光与她齐平,审视着她的伤。
她只好将药膏挤在手指上,举着镜子,凭着感觉想一点点涂对位置,但还是涂得有些不均匀。
他看不下去了,拂开她的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指腹一点点在将她嘴唇上的药膏涂抹均匀。
她静静看着他的脸。十三年了,她第一次能够看清人脸,想仔仔细细地看着,为什么她偏偏能看见他,而且还似曾相识?
“你怎么会被绑架?太危险了,如果我晚来一步,后果不敢想象。”
“我是来找我弟弟的,结果遇到了骗子。本来都没有事了,也放我走,结果不知道我包里怎么会有一张什么人的名片,让这个骗子见财起意。他用绳子绑住我手脚,胶布封住嘴,我想尽办法才逃了出来。”她说着,心中又想起名片上那个人。
“你都已经手脚被绑,嘴被封住,那你用的是什么方法?”他倒对她另眼相看,这个能连续两次被臭鼬袭击的冒失鬼,居然还是有头脑的。
“当时周围也没有刀具,要是按照我们看电视剧的情节,那肯定是打碎个杯子花瓶,用碎片来割绳子,但现实中,我眼前就是一堆生活垃圾。特别绝望,感觉自己会死在那里了,我想起我从小就很崇拜的那个人,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他是个丛林生存能力特别强的人。他告诉过我,绳子可以切开绳子。”她说起这些,神情特别骄傲。
他知道,那个她口中很崇拜的人,是周良池。
提到绳子,他已经懂了,但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用绳子能切开绳子?”
“你也不知道吧,是利用绳子之间的相互摩擦。我先最大可能地弓起身体,还好小时候学过几年舞蹈基本功,柔韧度可以,用手把嘴上的胶带撕掉。我手边就有歹徒用来绑我剩下的绳子,我用这个绳子穿过脚上捆绑处,绳子一头用手拉扯住,另一头用牙齿咬着,然后手拽着绳子往上提,头往下低,就这么一高一低重复着,不断加大摩擦力度和速度,最终,把绑住脚上的绳子给磨断了。当时真是什么都不顾了,拼了命用力磨绳子,嘴唇全磨破了。”她现在想想,真是噩梦惊魂,尤其是楼梯里听到“蹭……蹭……”声的时候,太可怕了。
“很聪明,也很勇敢。”他欣赏地赞许,本来对她陷入危境会担心她情绪过激,就像遇到臭鼬那样莽撞,可她做的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别光顾着听我说了,不是你路过救了我,我不还是会被抓回去。我记得歹徒有刀,在我晕倒之前,你冲了过来,之后我便不记得了。你是怎么救我的呢,你没受伤吧?”
“学过基本的以色列格斗术,对付一个年长且残疾的歹徒,我还是比较有优势的。”他简略带过,没有多说具体的细节。
“人被抓住了吗?”她问。
“嗯,抓了。”他笑答。
敲门声响起,两名警察走进来,询问她伤势如何,方不方便做笔录。
“方便。”她靠在病床上,从肯尼亚接到母亲的电话,开始说起,尽量丝毫不差。
“我们初步立案为一起诈骗绑架案,后期还需要你的配合指认现场,到时候我们再通知,你先养伤。还是要提醒你,寻亲心切我们能够理解,但不能给犯罪分子可趁之机,自我保护意识一定要有,也可以随时向我们警方求助。”
她点头,恳切地说:“我会吸取教训,谢谢你们警方及时抓到歹徒。”
“你要感谢这位先生,是他制服嫌犯,麻烦也要做一份笔录。”
“好的。举手之劳,任何一个男人看到那一幕,都应该挺身而出。”他淡然地摆摆手,不用她谢。
“对了,能问一下吗,那个歹徒身上有没有名片,我想知道那个姓岳的恶作剧人到底是谁?”林嘤其问。
“我们正在审讯。”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做笔录。”他对她说。
“好。”她看着他走出病房,不知怎么了,已经对他产生了依赖感。好像他在的话,她就安心点。她想,大约是因为他是她唯一能看清的人吧。
病房外。
“那张名片是你的?”警察问。
“没错,是我的。我和她十三年前有过一面之缘,这次飞机上偶遇,不过她不记得我了,所以我放了张名片在她包里,没想到会引起这么恶劣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名片是我的。”
“真是阴差阳错,那你不准备告诉她吗?案子进展下去,她很快还是要知道的。”
“顺其自然,该知道的时候她自然会知道。”
“还有你的伤,我们法医下午给你做过鉴定了,都会是证据,在最后量刑时会根据伤情来判定。你这算是见义勇为了。”
“她是我朋友,应该的,称不上见义勇为。”他谦逊地说。
做完笔录之后,夜幕初垂。
他找了一家餐厅,炒了两道菜,带回了病房,如果没记错,都是她喜爱吃的菜。
她没想到他还会回来,见他走进病房,她喜出望外。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正遗憾着,都没问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我得把医药费还给你。”
他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拉起来,打开菜,把饭和筷子都摆在她面前,说:“饿了吧,先吃饭。”
她看见空心菜和芦笋。
“这两道菜是我最爱吃的,你怎么知道的?”本来就饿,看到自己喜欢的菜,更是食欲大增,她拿起筷子,忍不住先尝了一口,又对他笑着说:“你也吃呀。”
“我猜的。”坐在她对面,两个人就这么相对坐着,各端着一份饭。
“这都能猜到?那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
“林嘤其。这倒不是猜的,刚才你做笔录时,我听到了。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是我父亲给我取的。”
“你叫什么名字?”
“保密。”
“你想做无名英雄?”
他抬了抬眉毛笑了下,没有接话。
她一味定睛地望着他,想要记住这张面孔。毕竟有了上顿还不知有没有下顿,以后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好神奇,茫茫人海,为什么偏偏她只能看见他,而且,那么巧,他像顶着一束光芒的盖世英雄,恰好救她于危难之中。
“怎么这样看着我?”他忽然问。
“怕以后见不到了。”她老老实实地说,并没有暧昧的意思,纯粹就是担忧以后又看不清人的脸了,因为他是她在世上唯一认识的人。
“你不是有崇拜的人吗,看不出来还挺花心。” 他饶有兴致地逗她,心里却被这句话弄得有些甜。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见不到,是像夜盲的人见不到路灯。”好像越描越乱。她偷偷看一眼他,眉宇间透着沉稳之气,他这副样子,喜欢他的女孩应该也不少吧。
“路灯一直都存在,只要你想见,就存在的。”他顺着她的话说。
气氛有些不对劲。
“吃完饭,我想办出院,连夜回家,不然我妈会担心我的。”她转移话题。
“确定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吗,不进一步检查一下?”
“不用,嘴巴回去抹些药就好了。”
“我正好要去机场接一位朋友,顺路捎你去机场。”他想起久宁是晚上的航班抵京。
既然他顺路,她也不拒绝。
她看到一个药房袋子里装着盒一次性口罩,应该是他从餐厅回来时买的,而不是医生开的。嘴唇高肿成这样子,不戴口罩的话,在机场那就太引人侧目了。虽然看不清,但从手感上来看,她的嘴唇很像两根小香肠。
买口罩这个细节,让她对他又多添了一份好感。
但这种感觉,一下将她打入现实,她这狼狈的香肠嘴鬼样子,身上甚至还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她竟对身边这位儒雅绅士有些异想天开,奇怪,偏偏能看见他,他令她产生安全感,她想和他待在一块儿。
车行驶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夜晚,车厢内的光线忽明忽暗,她心中如同在倒计时,真是舍不得这张能看清的脸啊,他没有告诉她姓名,联系方式,做什么的,如同陌生人,既然他不说,就有他的理由,也许对他而言,这就是一桩善举。她识趣地不再追问。她耳边回响着他说的那句:路灯一直都存在。
他像她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握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再最后一次向他要手机号码,当她举起手机,刚想开口时,只听他说:“我会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被他识破心思,她一时语塞,吐出这么句话。
“讨要医药费。”他侧过头期待的眼神快速看了她一眼,立刻又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那我等债主的电话。”她配合地说,心中暗喜,又自觉猥琐,怎么能妄想高攀这样一个人呢。虽然尚不明他的身份,单看衣着做工考究,以及手表和车,很明显非富即贵。她的心跌落下来,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再见到他,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她心不在焉地滑动手机屏幕,期盼着这条路能够开慢一点。当她瞟到已拨电话时,想起跛腿男人用她手机给名片上的那个人打过电话。
“我真是蠢,都不知道已拨电话有记录,我打给他,问问到底是谁,等我找到他一定要狠狠地抽打他,问他,打脸疼不,还敢乱恶作剧吗。”她激动地说,按下号码,打出电话。
岳仲桉倒没感到脸疼,就觉得她十分可爱。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电话那头传来的提示音。
“肯定是做贼心虚把我电话设为黑名单了。”她仿佛鼓满了气想要发泄,结果一下被这句话给堵了回来。
“替他侥幸,逃过一番轰炸。”他笑出了声,还好他早做准备,不然在车内这种狭窄的空间里,被她当场捉个现形,那他一定很惨。
将功抵过不知行不行,能说得过去吗?他想。
他电话响起,是久宁打来的。他按了一下键,接通电话。
“我落地了,你怎么突然献起殷勤,主动来接我了。” 一个慵懒好听的女性声音。声线独特,林嘤其觉得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看来以后要多献殷情了,否则猛地你不太习惯。”他调侃自如。
“多多益善。谢谢你送的包,明天的场合,我就背它了。”
“你背它,是我的荣幸,你喜欢就好。”语气真诚,电话那头的女人应该心花怒放了吧。
因为是免提,所以林嘤其将这通电话全部听见了,原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并没有和他提前约好接机,难道他并不是顺路送她,而是主动?
可也听出他对别的女性,巧妙取悦的心思。
能够让他接机,送包,这关系很显然不一般,她在心里暗想。
挂断电话,他和林嘤其并没有再交流。车保持着匀速前行,在快抵达机场时,车速渐渐缓下来,已经是最低速度范围了。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将车开得这样慢。
林嘤其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脸盲症的事,也没有让他知晓她只能看得清他。
而岳仲桉也没有提十三年前的事,只当作是一场萍水相逢,他为她所做的这一切,表现的都极自然。有的事,该知道时就会知道。
他们各怀心事地隐瞒着对方。
车停在出发大厅门口。他欲下车送她,由于要起身下车的动作,腰上的伤口以及右脚踝处的关节旧伤都犯着痛,他隐忍着,掩饰得好。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说:“别下车了,这儿限时停车,我直接进去,你快去接人吧,今天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他转过头,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他离她这样近,连她脸颊上细细光洁的透明茸毛都看清了。
那是一张平静却又透着惶恐的脸,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很想保护。
“嗯,再会。”他说。
“再会。”她转身下车,感觉他睿智通透的眼神似乎能看穿她的细弱之处。
她站在机场出发大厅玻璃门内,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犹如做梦。是啊,谁能想到呢,他们又一次这样离奇地重逢了。
十三年了,有时候你在自己身上是察觉不到岁月的痕迹的,只有当你突然见到很多年没见的人,你才会真实地感受到光阴的变迁。
林嘤其,我知道你的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万万不忍心成为其中一根,因为我永远不知道哪次就是最后一根压垮你的稻草。想站在你身侧,悄悄地,不让你察觉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这是他在心里想对她说的话。
他记得她父亲唤她考拉。考拉小姐,我们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