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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的爱情

少女们纯洁而单调的生活中,必有一个美妙的时刻,阳光会流入她们的心坎,花会对她们说话,心的跳动会把热烈的生机传给头脑,把意念融为一种渺茫的欲望;真是哀而不怨、乐而忘返的境界!儿童睁眼看到世界就笑,少女在大自然中发现感情就笑,像她儿时一样地笑。要是光明算得人生第一个恋爱对象,那么恋爱不就是心的光明吗?欧也妮终于到了把世界上的东西看明白的时候了。

跟所有外省姑娘一样,她起身很早,祷告完毕,开始梳妆,从今以后梳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她先把栗色的头发梳光,很仔细地把粗大的辫子盘上头顶,不让零星短发从辫子里散出来,发髻的式样改成对称,越发烘托出她一脸的天真与娇羞;头饰的简朴与面部线条的单纯配得很调和。拿清水洗了好几次手,那是平日早已浸得通红,皮肤也变得粗糙了的,她望着一双滚圆的胳膊,私忖堂兄弟怎么能把手养得又软又白,指甲修得那么好看。她换上新袜,套上最体面的鞋子;一口气束好了胸,一个眼子都没有跳过。总之,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显得漂亮,第一次懂得有一件裁剪合适、使她惹人注目的新衣衫的乐趣。

穿扮完了,她听见教堂的钟声,很奇怪只数到七下,因为想要有充分的时间梳妆,不觉起得太早了。她既不懂一卷头发可以做上十来次,来研究它的效果,就只能老老实实抱着手臂,坐在窗下望着院子,小园,和那些居高临下的平台;一派凄凉的景色,也望不到远处,但也不无那种神秘的美,为僻静的地方或荒凉的野外所特有的美。

厨房旁边有口井,围着井栏,辘轳吊在一个弯弯的铁杆上。绕着铁杆有一株葡萄藤,那时节枝条已经枯萎,变红;蜿蜒曲折的蔓藤从这儿爬上墙,沿着屋子,一直伸展到柴房顶上。堆在那里的木柴,跟藏书家的图书一样整齐。院子里因为长着青苔、野草,无人走动,日子久了,石板都是黑黝黝的。厚实的墙上披着绿荫,波浪似的挂着长长的褐色枝条。院子底上,通到花园门有八级向上的石磴,东倒西歪,给高大的植物掩没了,好似十字军时代一个寡妇埋葬她骑士的古墓。剥落的石基上面,竖着一排腐烂的木栅,一半已经毁了,却还布满各种藤萝,乱七八糟地扭作一团。栅门两旁,伸出两株瘦小的苹果树丫枝。园中有三条平行的小径,铺有细砂;小径之间是花坛,四周种了黄杨,借此堵住花坛的泥土;园子尽头是一片菩提树荫,靠在平台脚下。一头是些杨梅树,另一头是一株高大无比的核桃树,树枝一直伸到箍桶匠的密室外面。那日正是清朗的天气,碰上卢瓦尔河畔秋天常有的好太阳,使铺在幽美的景物、墙垣、院子和花园里树木上的初霜,开始溶化。

欧也妮对那些素来觉得平淡无奇的景色,忽而体会到一种新鲜的情趣。千思百念,渺渺茫茫地在心头涌起,外界的阳光一点点地照开去,胸中的思绪也越来越多。她终于感到一阵模糊的、说不出的愉快把精神包围了,犹如置身云雾中一般。她的思绪,跟这奇特的风景连细枝小节都配合上了,心中的和谐与自然界的融成一片。

一堵墙上挂着浓密的凤尾草,草叶的颜色像鸽子的颈项一般时刻变化。阳光照到这堵墙上的时候,仿佛天国的光明照出了欧也妮将来的希望。从此她就爱这堵墙,爱看墙上的枯草,褪色的花,蓝的灯笼花,因为其中有她甜蜜的回忆,跟童年往事一样。有回声的院子里,每逢她心中暗暗发问的时候,枝条上每张落叶的声响就是回答。她会整天待在这儿,不觉得时光飞逝。然后她又心中乱糟糟地骚动起来,便突然站起身子,走过去照镜,好比一个有良心的作家打量自己的作品,想吹毛求疵地挑剔一番。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

这是欧也妮的念头,又谦卑又痛苦的念头。可怜的姑娘太瞧不起自己了;可是谦虚,或者不如说惧怕,的确是爱情的主要德行之一。像欧也妮那样的小布尔乔亚,都是身体结实,美得有点儿俗气的;可是她虽然跟米洛岛上的爱神 相仿,却有一股隽永的基督徒气息,把她的外貌变得高雅,净化,有点儿灵秀之气,为古代雕刻家没有见识过的。她的脑袋很大,前额带点儿男相,可是很清秀,像菲迪亚斯的朱庇特雕像;贞洁的生活使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圆脸上娇嫩红润的线条,生过天花之后变得粗糙了,幸而没有留下痘瘢,只去掉了皮肤上绒样的那一层,但依旧那么柔软细腻,会让妈妈的亲吻留下一道红印。她的鼻子大了一点,可是配上朱红的嘴巴倒很合适;满是纹缕的嘴唇,显出无限的深情与善意。脖子是滚圆的。遮得密不透风的饱满的胸部,惹起人家的注意与幻想。当然她因为装束的关系,缺少一点儿妩媚;但在鉴赏家心目中,那个不甚灵活的体态也别有风韵。所以,高大壮健的欧也妮并没有一般人喜欢的那种漂亮,但她的美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艺术家才会倾倒的。有的画家希望在尘世找到圣洁如马利亚那样的典型:眼神要像拉斐尔所揣摩到的那么不亢不卑;而理想中的线条,又往往是天生的,只有基督徒贞洁的生活才能培养,保持。醉心于这种模型的画家,会发现欧也妮脸上就有种天生的高贵,连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安静的额角下面,藏着整个的爱情世界;眼睛的模样,眼皮的动作,有股说不出的神明的气息。她的线条,面部的轮廓,从没有为了快乐的表情而有所改变,而显得疲倦,仿佛平静的湖边,水天相接之处那些柔和的线条。恬静、红润的脸色,光彩像一朵盛开的花,使你心神安定,感觉到它那股精神的魅力,不由不凝眸注视。

欧也妮还在人生的边上给儿童的幻象点缀得花团锦簇,还在天真烂漫的采朵雏菊占卜爱情 的阶段。她并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只照着镜子想:“我太丑了,他看不上我的!”

随后她打开正对楼梯的房门,探着脖子听屋子里的声音。她听见拿侬早上例有的咳嗽,走来走去,打扫堂屋,生火,缚住狼狗,在牛房里对牲口说话。她想:

“他还没有起来呢。”

她立刻下楼,跑到正在挤牛奶的拿侬前面。

“拿侬,好拿侬,做些乳酪给堂兄弟喝咖啡吧。”

“嗳,小姐,那是要隔天做起来的,”拿侬大笑着说,“今天我没法做乳酪了。哎,你的堂兄弟生得标致,标致,真标致。你没瞧见他穿了那件金线纺绸睡衣的模样呢。嗯,我瞧见了。他细洁的衬衫跟本堂神甫披的白祭衣一样。”

“拿侬,那么咱们弄些千层饼吧。”

“烤炉用的木柴谁给呢?还有面粉,还有牛油?”拿侬说。她以葛朗台先生的总管资格,有时在欧也妮母女的心目中特别显得有权有势。“总不成为了款待你的堂兄弟,偷老爷的东西。你可以问他要牛油,面粉,木柴,他是你爸爸,会给你的。哦,他下楼招呼食粮来啦……”

欧也妮听见楼梯在父亲脚下震动,吓得往花园里溜了。一个人快乐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也许不无理由——以为自己的心思全摆在脸上,给人家一眼就会看透;这种过分的羞怯与心虚,对欧也妮已经发生作用。可怜的姑娘终于发觉自己父亲的家里冷冰冰的一无所有,怎么也配不上堂兄弟的风雅,觉得很气恼。她很热烈地感到非给他做一点儿什么不可;做什么呢?不知道。天真,老实,她听凭纯朴的天性自由发挥,并没对自己的印象和情感有所顾虑。一看见堂兄弟,女性的倾向就在她心中觉醒了,而且来势特别猛烈,因为到了二十三岁,她的智力与欲望都已经达到高峰。她第一次见了父亲害怕,悟出自己的命运原来操在他的手里,认为有些心事瞒着他是一桩罪过。她脚步匆忙地在那儿走,很奇怪地觉得空气比平时新鲜,阳光比平时更有生气,给她精神上添了些暖意,给了她新的生命。

她正在想用什么计策弄到千层饼,长脚拿侬和葛朗台却斗起嘴来。他们之间的吵架是像冬天的燕子一样少有的。老头儿拿了钥匙预备分配当天的食物,问拿侬:

“昨天的面包还有得剩吗!”

“连小屑子儿都没有了,先生。”

葛朗台从那只安茹地方做面包用的平底篮里,拿出一个糊满干面的大圆面包,正要动手去切,拿侬说:

“咱们今儿是五个人吃饭呢,先生。”

“不错,”葛朗台回答,“可是这个面包有六磅重,还有得剩呢。这些巴黎人简直不吃面包,你等会瞧吧。”

“他们只吃 馅子 吗?”拿侬问。

在安茹一带,俗语所说的 馅子 ,是指涂在面包上的东西,包括最普通的牛油到最贵族化的桃子酱。凡是小时候舐光了馅子把面包剩下来的人,准懂得上面那句话的意思。

“不,”葛朗台回答,“他们既不吃 馅子 ,也不吃面包,就像快要出嫁的姑娘一样。”

他吩咐了几样顶便宜的菜,关起杂货柜正要走向水果房,拿侬把他拦住了说:

“先生,给我一些面粉跟牛油,为孩子们做一个千层饼吧。”

“为了我的侄儿,你想毁掉我的家吗?”

“为你的侄儿,我并不比为你的狗多费什么心,也不见得比你自己多费心……你瞧,你只给我六块糖!我要八块呢。”

“哎唷!拿侬,我从来没看见你这个样子,这算什么意思?你是东家吗?糖,就只有六块。”

“那么侄少爷的咖啡里放什么?”

“两块喽,我可以不用的。”

“在你这个年纪不用糖?我掏出钱来给你买吧。”

“不相干的事不用你管。”

那时糖虽然便宜,老箍桶匠始终觉得这是最珍贵的舶来品,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时代大家不得不节省用糖,在他却成了牢不可破的习惯。

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蠢的,都会用手段来达到她们的目的:拿侬丢开了糖的问题,来争取千层饼了。

“小姐,”她隔着窗子叫道,“你不是要吃千层饼吗?”

“不要,不要。”欧也妮回答。

“好吧,拿侬,”葛朗台听见了女儿的声音,“拿去吧。”

他打开面粉柜舀了一点给她,又在早先切好的牛油上面补了几两。

“还要烤炉用的木柴呢。”拿侬毫不放松。

“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无可奈何地回答,“可是你得给我们做一个果子饼,晚饭也在烤炉上做,不用生两个炉子了。”

“嘿!那还用说!”

葛朗台用着差不多像慈父一般的神气,对忠实的管家望了一眼。

“小姐,”厨娘嚷道,“咱们有千层饼吃了。”

葛朗台捧了许多水果回来,先把一盆的量放在厨房桌上。

“你瞧,先生,”拿侬对他说,“侄少爷的靴子多好看,什么皮呀!多好闻哪!拿什么东西上油呢?要不要用你鸡蛋清调的鞋油?”

“拿侬,我怕蛋清要弄坏这种皮的。你跟他说不会擦摩洛哥皮就是了……不错,这是摩洛哥皮,他自己会到城里买鞋油给你的;听说那种鞋油里面还掺白糖,叫它发亮呢。”

“这么说来,还可以吃的了?”拿侬把靴子凑近鼻尖,“呦!呦!跟太太的科隆水一样香!好玩!”

“好玩!靴子比穿的人还值钱,你觉得好玩?”

他把果子房锁上,又回到厨房。

“先生,”拿侬问,“你不想一礼拜来一两次砂锅,款待款待你的……”

“行。”

“那么我得去买肉了。”

“不用;你慢慢给我们炖个野味汤,佃户不会让你闲着的。不过我得关照科努瓦耶打几只乌鸦,这个东西煮汤再好没有了。”

“可是真的,先生,乌鸦是吃死人的?”

“你这个傻瓜,拿侬!它们还不是跟大家一样有什么吃什么。难道我们就不吃死人了吗?什么叫作遗产呢?”

葛朗台老头没有什么吩咐了,掏出表来,看到早饭之前还有半点钟工夫,便拿起帽子拥抱了一下女儿,对她说:

“你高兴上卢瓦尔河边遛遛吗,到我的草原上去?我在那边有点儿事。”

欧也妮跑去戴上系有粉红缎带的草帽,然后父女俩走下七转八弯的街道,直到广场。

“一大早往哪儿去呀?”公证人克罗旭遇见了葛朗台问。

“有点儿事。”老头儿回答,心里也明白为什么他的朋友清早就出门。

当葛朗台老头有点儿事的时候,公证人凭以往的经验,知道准可跟他弄到些好处,因此就陪了他一块儿走。

“你来,克罗旭,”葛朗台说,“你是我的朋友,我要给你证明,在上好的土地上种白杨是多么傻……”

“这么说来,卢瓦尔河边那块草原给你挣的六万法郎,就不算一回事吗?”克罗旭眨巴着眼睛问,“你还不够运气?……树木砍下的时候,正碰上南特城里白木奇缺,卖到三十法郎一株。”

欧也妮听着,可不知她已经临到一生最重大的关头,至高至上的父母之命,马上要由公证人从老人嘴里逼出来了。

葛朗台到了卢瓦尔河畔美丽的草原上,三十名工人正在收拾从前种白杨的地方,把它填土,铲平。

“克罗旭先生,你来看一株白杨要占多少地。”他提高嗓子唤一个工人:“冉,拿尺来把四……四……四边量……量……一下!”

工人量完了说:“每边八尺。”

“那就是糟蹋了三十二尺地,”葛朗台对克罗旭说,“这一排上从前我有三百株白杨,是不是?对了,……三百……乘三……三十二……尺……就……就……就是五……五……五百棵干草;加上两旁的,一千五;中间的几排又是一千五。就……就算一千堆干草吧。”

“像这类干草,”克罗旭帮着计算道,“一千堆值到六百法郎。”

“算……算……算它一千两百法郎,因为割过以后再长出来的,还好卖到三四百法郎。那么,你算算一年一千……千……两百法郎,四十年……下……下……下来该有多多多多少,加上你……你知道的利……利……利上滚利。”

“一起总该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

“得啦!只……只有六万法郎是不是?”老头儿往下说,这一回可不再结结巴巴了,“不过,两千株四十年的白杨还卖不到五万法郎,这不就是损失?给我算出来喽,”葛朗台说到这里,大有自命不凡之概,“冉,你把窟窿都填平,只留下河边的那一排,把我买来的白杨种下去。种在河边,它们就靠公家 长大了。”他对克罗旭补上这句,鼻子上的肉瘤微微扯动一下,仿佛是挖苦得最凶的冷笑。

“自然喽,白杨只该种在荒地上。”克罗旭这么说,心里给葛朗台的算盘吓住了。

“可不是, 先生 !”老箍桶匠带着讥讽的口吻。

欧也妮只顾望着卢瓦尔河边奇妙的风景,没有留神父亲的计算,可是不久克罗旭对她父亲说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哎,你从巴黎招了一个女婿来啦,全索漠都在谈论你的侄儿。快要叫我立婚书了吧,葛朗台老爹?”

“你……你……你清……清……清早出来,就……就……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葛朗台说这句话的时候,扯动着肉瘤,“那么,老……老兄,我不瞒你,你……你要知……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宁可把……把……女……女……女儿丢在卢瓦尔河里,也……也不愿把……把她给……给她的堂……堂……堂兄弟;你不……不……不妨说给人人……人……人家听。啊,不必;让他……他们去胡……胡……胡扯吧。”

这段话使欧也妮一阵眼花。遥远的希望刚刚在她心里萌芽,就开花,长成,结成一个花球,现在她眼看剪成一片片的,扔在地下。从隔夜起,促成两心相契的一切幸福的联系,已经使她舍不得夏尔;从今以后,却要由苦难来加强他们的结合了。苦难的崇高与伟大,要由她来担受,幸运的光华却与她无缘,这不就是女子的庄严的命运吗?父爱怎么会在她父亲心中熄灭的呢?夏尔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不可思议的问题!她初生的爱情已经够神秘了,如今又包上了一团神秘。她两腿哆嗦着回家,走到那条黝黑的老街,刚才是那么喜气洋洋的,此刻却一片荒凉,她感到了时光流转与人事劳劳留在那里的凄凉情调。爱情的教训,她一桩都逃不了。

到了离家只有几步路的地方,她抢着上前敲门,在门口等父亲。葛朗台瞥见公证人拿着原封未动的报纸,便问:

“公债行情怎么样?”

“你不肯听我的话,葛朗台,”克罗旭回答说,“赶紧买吧,两年之内还有二成可赚,并且利率很高,八万法郎有五千息金。行市是八十法郎五十生丁。”

“慢慢再说吧。”葛朗台摸着下巴。

公证人展开报纸,忽然叫道:“我的天!”

“什么事?”葛朗台这么问的时候,克罗旭已经把报纸送在他面前,说:“你念吧。”

巴黎商界巨子葛朗台氏,昨日照例前往交易所,不料返寓后突以手枪击中脑部,自杀殒命。死前曾致书众议院议长及商务裁判所所长,辞去本兼各职。闻葛氏破产,系受经纪人苏舍及公证人罗甘之累。以葛氏地位及平素信用而论,原不难于巴黎商界中获得支援,徐图挽救;讵一时情急,遽尔出此下策,殊堪惋惜……

“我早知道了。”老头儿对公证人说。

克罗旭听见这话抽了一口冷气。虽然当公证人的都有镇静的功夫,但想到巴黎的葛朗台也许央求过索漠的葛朗台而被拒绝的时候,他不由得背脊发冷。

“那么他的儿子呢?昨天晚上还多么高兴……”

“他还不知道。”葛朗台依旧很镇定。

“再见,葛朗台先生。”克罗旭全明白了,立刻去告诉德·篷风所长叫他放心。

回到家里,葛朗台看到早饭预备好了。葛朗台太太已经坐在那张有木座的椅子上,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也妮跑过去拥抱母亲,热烈的情绪,正如我们憋着一肚子说不出的苦恼的时候一样。

“你们先吃吧,”拿侬从楼梯上连奔带爬地下来说,“他睡得像个小娃娃。闭着眼睛,真好看!我进去叫他,嗨,他一声也不回。”

“让他睡吧,”葛朗台说,“他今天起得再晚,也赶得上听他的坏消息。”

“什么事呀?”欧也妮问,一边把两小块不知有几克重的糖放入咖啡。那是老头儿闲着没事的时候切好在那里的。葛朗台太太不敢动问,只望着丈夫。

“他父亲一枪把自己打死了。”

“叔叔吗?……”欧也妮问。

“可怜这孩子哪。”葛朗台太太嚷道。

“对啦,可怜,”葛朗台接着说,“他一个钱都没有了。”

“可是他睡的模样,好像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呢。”拿侬声调很温柔地说。

欧也妮吃不下东西。她的心给揪紧了,就像初次对爱人的苦难表示同情,而全身都为之波动的那种揪心。她哭了。

“你又不认识叔叔,哭什么?”她父亲一边说,一边饿虎般地瞪了她一眼,他瞪着成堆的金子时想必也是这种眼睛。

“可是,先生,”拿侬插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谁见了不替他难受呢?他睡得像木头一样,还不知道飞来横祸呢。”

“拿侬,我不跟你说话,别多嘴。”

欧也妮这时才懂得一个动了爱情的女子永远得隐瞒自己的感情。她不作声了。

“希望你,太太,”老头儿又说,“我出去的时候对他一字都不用提。我要去把草原上靠大路一边的土沟安排一下。我中饭时候回来跟侄儿谈。至于你,小姐,要是你为了这个花花公子而哭,这样也够了。他马上要到大印度 去,休想再看见他。”

父亲从帽子边上拿起手套,像平时一样不动声色地戴上,交叉着手指把手套扣紧,出门了。

欧也妮等到屋子里只剩她和母亲两个的时候,嚷道:

“啊!妈妈,我要死了。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脸色发白,便打开窗子教她深呼吸。

“好一点了。”欧也妮过了一会说。

葛朗台太太看到素来很冷静很安定的欧也妮,一下子居然神经刺激到这个田地,她凭着一般母亲对孩子的直觉,马上猜透了女儿的心。事实上,欧也妮母女俩的生命,比两个连体的匈牙利孪生姊妹 还要密切,她们永远一块儿坐在这个窗洞底下,一块儿上教堂,睡在一座屋子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

欧也妮听了这话,仰起头来望了望母亲,揣摩她心里是什么意思,末了她说:

“干吗要送他上印度去?他遭了难,不是正应该留在这儿吗?他不是我们的骨肉吗?”

“是的,孩子,应该这样。可是父亲有父亲的理由,应当尊重。”

母女俩一声不响地坐着,重新拿起活计,一个坐在有木座子的椅上,一个坐在小靠椅里。欧也妮为了感激母亲深切的谅解,吻着她的手说:

“你多好,亲爱的妈妈!”

这两句话使母亲那张因终身苦恼而格外憔悴的老脸,有了一点儿光彩。

“你觉得他好吗?”欧也妮问。

葛朗台太太只微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她轻轻地说:

“你已经爱上他了是不是?那可不好。”

“不好?为什么不好?”欧也妮说,“你喜欢他,拿侬喜欢他,干吗我不能喜欢他?喂,妈妈,咱们摆起桌子来预备他吃早饭吧。”

她丢下活计,母亲也跟着丢下,嘴里却说:

“你疯了!”

但她自己也跟着发疯,仿佛证明女儿并没有错。

欧也妮叫唤拿侬。

“又是什么事呀,小姐?”

“拿侬,乳酪到中午可以弄好了吧?”

“啊!中午吗?行,行。”老妈子回答。

“还有,他的咖啡要特别浓,我听见德·格拉桑说,巴黎人都喝挺浓的咖啡。你得多放一些。”

“哪儿来这么些咖啡?”

“去买呀。”

“给先生碰到了怎么办?”

“不会,他在草原上呢。”

“那么让我快点儿去吧。不过费萨尔老板给我白烛的时候,已经问咱们家里是不是三王来朝了。这样花钱,满城都要知道喽。”

“你父亲知道了,”葛朗台太太说,“说不定要打我们呢。”

“打就打吧,咱们跪在地下挨打就是。”

葛朗台太太一言不答,只抬起眼睛望了望天。拿侬戴上头巾,出去了。欧也妮铺上白桌布,又到顶楼上把她好玩地吊在绳上的葡萄摘下几串。她在走廊里蹑手蹑脚的,唯恐惊醒了堂兄弟,又禁不住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一听他均匀的呼吸,心里想:

“真叫作无事家中卧,祸从天上来。”

她从葡萄藤上摘下几张最绿的叶子,像侍候筵席的老手一般,把葡萄装得那么好看,然后得意扬扬地端到饭桌上。在厨房里,她把父亲数好的梨全部掳掠了来,在绿叶上堆成一座金字塔。她走来走去,蹦蹦跳跳,恨不得把父亲的家倾箱倒箧地搜括干净;可是所有的钥匙都在他身上。拿侬揣着两个鲜蛋回来了。欧也妮一看见蛋,简直想跳上拿侬的脖子。

“我看见朗德的佃户篮里有鸡子,就问他要,这好小子,为了讨好我就给我了。”

欧也妮把活计放下了一二十次,去看煮咖啡,听堂兄弟的起床和响动;这样花了两小时的心血,她居然端整好一顿午餐,很简单,也不多花钱,可是家里的老规矩已经破坏完了。照例午餐是站着吃的,各人不过吃一些面包,一个果子,或是一些牛油,外加一杯酒。现在壁炉旁边摆着桌子,堂兄弟的刀叉前面放了一张靠椅,桌上摆了两盆水果,一个蛋盅,一瓶白酒,面包,衬碟内高高地堆满了糖:欧也妮望着这些,想到万一父亲这时候回家瞪着她的那种眼光,不由得四肢哆嗦。因此她一刻不停地望着钟,计算堂兄弟是否能够在父亲回来之前用完早餐。

“放心,欧也妮,要是你爸爸回来,一切归我担当。”葛朗台太太说。

欧也妮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泪,叫道:

“哦!好妈妈,怎么报答你呢?”

夏尔哼呀唱呀,在房内不知绕了多少转,终于下楼了。还好,时间不过十一点。这巴黎人!他穿扮花哨,仿佛在苏格兰的那位贵妇人爵府上做客。他进门时那副笑盈盈的怪和气的神情,配上青春年少多么合适,叫欧也妮看了又快活又难受。意想中伯父的行宫别墅,早已成为空中楼阁,他却嘻嘻哈哈地满不在乎,很高兴地招呼他伯母:

“伯母,你昨夜睡得好吗?还有你呢,大姊?”

“很好,侄少爷,你自己呢?”葛朗台太太回答。

“我么?睡得好极了。”

“你一定饿了,弟弟,”欧也妮说,“来用早点吧。”

“中午以前我从来不吃东西,那时我才起身呢。不过路上的饭食太坏了,不妨随便来一点,而且……”

说着他掏出勃雷盖 造的一只最细巧的扁平的表。

“咦,只有十一点,我起早了。”

“早了?……”葛朗台太太问。

“是呀,可是我要整东西。也罢,有东西吃也不坏,随便什么都行,家禽啰,鹧鸪啰。”

“啊,圣母马利亚!”拿侬听了不禁叫起来。

“鹧鸪。”欧也妮心里想,她恨不得把全部私蓄去买一只鹧鸪。

“这儿坐吧。”伯母招呼他。

花花公子懒洋洋地倒在靠椅中,好似一个漂亮女子摆着姿势坐在一张半榻上。欧也妮和母亲端了两张椅子在壁炉前面,坐在他旁边。

“你们终年住在这儿吗?”夏尔问。他发觉堂屋在白天比在烛光底下更丑了。

“是的,”欧也妮望着他回答,“除非收割葡萄的时候,我们去帮一下拿侬,住在诺阿伊哀修道院里。”

“你们从来不出去逛逛吗?”

“有时候,星期日做完了晚祷,天晴的话,”葛朗台太太回答,“我们到桥边去,或者在割草的季节去看割草。”

“这儿有戏院没有?”

“看戏!”葛朗台太太嚷道,“看戏子!哎哟,侄少爷,难道你不知道这是该死的罪孽吗?”

“喂,好少爷,”拿侬捧着鸡子进来说,“请你尝尝带壳仔鸡。”

“哦!新鲜的鸡子?”夏尔叫道,他正像那些惯于奢华的人一样,已经把他的鹧鸪忘掉了,“好极了!可有些牛油吗,好嫂子?”

“啊!牛油!那么你们不想吃千层饼了?”老妈子说。

“把牛油拿来,拿侬!”欧也妮叫道。

少女留神瞧着堂兄弟把面包切成小块,觉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最多情的女工,看一出好人得胜的戏一样。夏尔受过极有风度的母亲教养,又给一个时髦女子琢磨过了,的确有些爱娇而文雅的小动作,颇像一个风骚的情妇。少女的同情与温柔,真有磁石般的力量。夏尔一看见堂姊与伯母对他的体贴,觉得那股潮水般向他冲来的感情,简直没法抗拒。他对欧也妮又和善又怜爱地瞧了一眼,充满了笑意。把欧也妮端详之下,他觉得纯洁的脸上线条和谐到极点,态度天真,清朗有神的眼睛闪出年轻的爱情,只有愿望而没有肉欲的成分。

“老实说,亲爱的大姊,要是你盛装坐在巴黎歌剧院的包厢里,我敢保证伯母的话没有错,你要叫男人动心,叫女人妒忌,他们全得犯罪呢。”

这番恭维虽然使欧也妮莫名其妙,却把她的心抓住了,快乐得直跳。

“噢!弟弟,你取笑我这个可怜的乡下姑娘。”

“要是你识得我的脾气,大姊,你就知道我是最恨取笑的人:取笑会使一个人的心干枯,伤害所有的情感。”

说罢他有模有样地吞下一小块涂着牛油的面包。

“对了,大概我没有取笑人的聪明,所以吃亏不少。在巴黎,‘他心地好呀’这样的话,可以把一个人羞得无地自容。因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其蠢似牛’。但是我,因为有钱,谁都知道我拿起随便什么手枪,三十步外第一下就能打中靶子,而且还是在野地里,所以没有人敢开我的玩笑。”

“侄儿,这些话证明你的心地好。”

“你的戒指漂亮极了,”欧也妮说,“给我瞧瞧不妨事吗?”

夏尔伸手脱下戒指,欧也妮的指尖,和堂兄弟粉红的指甲轻轻碰了一下,马上脸红了。

“妈妈,你看,多好的手工。”

“噢!多少金子啊。”拿侬端了咖啡进来,说。

“这是什么?”夏尔笑着问。他指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土黄色的陶壶,上过釉彩,里边搪瓷的,四周堆着一圈灰土;里面的咖啡冲到面上又往底下翻滚。

“煮滚的咖啡呀。”拿侬回答。

“啊!亲爱的伯母,既然我在这儿住,至少得留下些好事做纪念。你们太落伍了!我来教你们怎样用夏普塔咖啡壶来煮成好咖啡。”

接着他解释用夏普塔咖啡壶的一套方法。

“哎唷,这样麻烦,”拿侬说,“要花上一辈子的工夫。我才不高兴这样煮咖啡呢。不是吗,我煮了咖啡,谁给咱们的母牛割草呢?”

“我来割。”欧也妮接口。

“孩子!”葛朗台太太望着女儿。

这句话,把马上要临到这可怜的青年头上的祸事,提醒了大家,三个妇女一齐闭口,不胜怜悯地望着他,使他大吃一惊。

“什么事,大姊?”

欧也妮正要回答,被母亲喝住了:“嘘!孩子,你知道父亲会对先生说的……”

“叫我夏尔吧。”年轻的葛朗台说。

“啊!你名叫夏尔?多美丽的名字!”欧也妮叫道。

凡是预感到的祸事,差不多全会来的。拿侬、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想到老箍桶匠回家就会发抖的,偏偏听到那么熟悉的门锤声响了一下。

“爸爸来了!”欧也妮叫道。

她在桌布上留下了几块糖,把糖碟子收了。拿侬把盛鸡蛋的盘子端走。葛朗台太太笔直地站着,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慌,弄得夏尔莫名其妙。他问:

“嗨,嗨,你们怎么啦?”

“爸爸来了呀。”欧也妮回答。

“那又怎么样?……”

葛朗台进来,尖利的眼睛望了望桌子,望了望夏尔,什么都明白了。

“啊!啊!你们替侄儿摆酒,好吧,很好,好极了!”他一点都不口吃地说,“猫儿上了屋,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啦。”

“摆酒?……”夏尔暗中奇怪。他想象不到这户人家的伙食和生活习惯。

“把我的酒拿来,拿侬。”老头儿吩咐。

欧也妮端了一杯给他。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面子很阔的牛角刀,割了一块面包,拿了一些牛油,很仔细地涂上了,就地站着吃起来。这时夏尔正把糖放入咖啡。葛朗台一眼瞥见那么些糖,便打量着他的女人,她脸色发白地走了过来。他附在可怜的老婆耳边问:“哪儿来的这么些糖?”

“拿侬上费萨尔铺子买的,家里没有了。”

这默默无声的一幕使三位女人怎样地紧张,简直难以想象。拿侬从厨房里跑出来,向堂屋内张望,看看事情怎么样。夏尔尝了尝咖啡,觉得太苦,想再加些糖,已经给葛朗台收起了。

“侄儿,你找什么?”老头儿问。

“找糖。”

“冲些牛奶,咖啡就不苦了。”葛朗台回答。

欧也妮把父亲藏起的糖碟子重新拿来放上桌子,声色不动地打量着父亲。真的,一个巴黎女子帮助情人逃走,用娇弱的胳膊拉住从窗口挂到地下的丝绳那种勇气,也不见得胜过把糖重新放上桌子时欧也妮的勇气。可是巴黎女子是有酬报的,美丽的手臂上每根受伤的血管,都会由情人用眼泪与亲吻来滋润,用快乐来治疗;欧也妮被父亲霹雳般的目光瞪着,惊慌到心都碎了,而这种秘密的痛苦,夏尔是永远不会得知的。

“你不吃东西吗,太太?”葛朗台问他的女人。

可怜的奴隶走过来恭恭敬敬切了块面包,捡了一只梨。欧也妮大着胆子请父亲吃葡萄:“爸爸,尝尝我的干葡萄吧!——弟弟,也吃一点好不好?这些美丽的葡萄,我特地为你摘来的。”

“哦!再不阻止的话,她们为了你要把索漠城抢光呢,侄儿。你吃完了,咱们到花园里去;我有事跟你谈,那可是不甜的喽。”

欧也妮和母亲对夏尔瞅了一眼,那种表情,夏尔马上懂得了。

“你是什么意思呢,伯父?自从我可怜的母亲去世以后……(说到母亲二字他的声音软了下来),不会再有什么祸事的了……”

“侄儿,谁知道上帝想用什么灾难来磨炼我们呢?”他的伯母说。

“咄,咄,咄,咄!”葛朗台叫道,“又来胡说八道了。——侄儿,我看到你这双漂亮雪白的手真难受。”

他指着手臂尽处那双羊肩般的手。

“明明是生来捞钱的手!你的教养,却把我们做公事包放票据用的皮,穿在你脚上。不行哪!不行哪!”

“伯父,你究竟什么意思?我可以赌咒,简直一个字都不懂。”

“来吧。”葛朗台回答。

吝啬鬼把刀子折起,喝干了杯中剩下的白葡萄酒,开门出去。

“弟弟,拿出勇气来呀!”

少女的声调教夏尔浑身冰冻,他跟着好厉害的伯父出去,焦急得要命。拿侬和欧也妮母女,按捺不住好奇心,一齐跑到厨房,偷偷瞧着两位演员,那幕戏就要在潮湿的小花园中演出了。伯父跟侄儿先是不声不响地走着。

说出夏尔父亲的死讯,葛朗台并没觉得为难,但知道夏尔一个钱都没有了,倒有些同情,私下想怎样措辞才能把悲惨的事实弄得和缓一些。“你父亲死了”这样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为父的总死在孩子前面。可是“你一点家产都没有了”这句话,却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老头儿在园子中间格格作响的砂径上已经走到了第三转。在一生的重要关头,凡是悲欢离合之事发生的场所,总跟我们的心牢牢粘在一块。所以夏尔特别注意到小园中的黄杨,枯萎的落叶,剥落的围墙,奇形怪状的果树,以及一切别有风光的细节;这些都将成为他不可磨灭的回忆,和这个重大的时间永久分不开。因为激烈的情绪有一种特别的记忆力。

葛朗台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气真热,真好。”

“是的,伯父,可是为什么?……”

“是这样的,孩子,”伯父接着说,“我有坏消息告诉你。你父亲危险得很……”

“那么我还在这儿干吗?”夏尔叫道,“拿侬,上驿站去要马!我总该在这里弄到一辆车吧。”他转身向伯父补上一句。可是伯父站着不动。

“车呀马呀都不中用了。”葛朗台瞅着夏尔回答,夏尔一声不出,眼睛发呆了。——“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着了。他已经死了。这还不算,还有更严重的事呢,他是用手枪自杀的……”

“我的父亲?……”

“是的。可是这还不算。报纸上还有名有分地批评他呢。 ,你念吧。”

葛朗台拿出向克罗旭借来的报纸,把那段骇人的新闻送在夏尔眼前。可怜的青年这时还是一个孩子,还在极容易流露感情的年纪,他眼泪涌了出来。

“啊,好啦,”葛朗台私下想,“他的眼睛吓了我一跳。现在他哭了,不要紧了。”

“这还不算一回事呢,可怜的侄儿,”葛朗台高声往下说,也不知道夏尔有没有在听他,“这还不算一回事呢,你慢慢会忘掉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爸爸呀!爸爸呀!”

“他把你的家败光了,你一个钱也没有了。”

“那有什么相干?我的爸爸呢?……爸爸!”

围墙中间只听见号哭与抽噎的声音凄凄惨惨响成一片,而且还有回声。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眼泪跟笑声一样会传染的。夏尔不再听他的伯父说话了,他冲进院子,摸到楼梯,跑到房内横倒在床上,把被窝蒙着脸,预备躲开亲人痛哭一场。

“让第一阵暴雨过了再说。”葛朗台走进堂屋道。这时欧也妮和母亲急匆匆地回到原位,抹了抹眼泪,颤巍巍的手指重新做起活计来。“可是这孩子没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

欧也妮听见父亲对最圣洁的感情说出这种话,不禁打了个寒噤。从此她就开始批判父亲了。夏尔的抽噎虽然沉了下去,在这所到处有回声的屋子里仍旧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来自地下的沉痛的呼号,慢慢地微弱,到傍晚才完全止住。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说。

这句慨叹可出了事。葛朗台老头瞅着他的女人,瞅着欧也妮和糖碟子,记起了请倒霉侄儿吃的那顿丰盛的早餐,便站在堂屋中央,照例很镇静地说:

“啊!葛朗台太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乱花钱。我的钱不是给你买糖喂那个小混蛋的。”

“不关母亲的事,”欧也妮说,“是我……”

“你成年了就想跟我闹别扭是不是?”葛朗台截住了女儿的话,“欧也妮,你该想一想……”

“父亲,你弟弟的儿子在你家里总不成连……”

“咄,咄,咄,咄!”老箍桶匠这四个字全是用的半音阶,“又是我弟弟的儿子呀,又是我的侄儿呀。哼,夏尔跟咱们什么相干?他连一个子儿,半个子儿都没有;他父亲破产了。等这花花公子称心如意地哭够了,就叫他滚蛋;我才不让他把我的家搅得天翻地覆呢。”

“父亲,什么叫作破产?”

“破产,”父亲回答说,“是最丢人的事,比所有丢人的事还要丢人。”

“那一定是罪孽深重啰,”葛朗台太太说,“我们的弟弟要入地狱了吧。”

“得了吧,你又来婆婆妈妈的,”他耸耸肩膀,“欧也妮,破产就是窃盗,可是有法律保护的窃盗。人家凭了纪尧姆·葛朗台的信用跟清白的名声,把口粮交给他,他却统统吞没了,只给人家留下一双眼睛落眼泪。破产的人比路劫的强盗还要不得:强盗攻击你,你可以防卫,他也拼着脑袋;至于破产的人……总而言之,夏尔是丢尽了脸。”

这些话一直响到可怜的姑娘心里,全部的分量压在她心头。她天真老实的程度,不下于森林中的鲜花娇嫩的程度,既不知道社会上的教条,也不懂似是而非的论调,更不知道那些骗人的推理;所以她完全相信父亲的解释,不知他是有心把破产说得那么卑鄙,不告诉她有计划的破产跟迫不得已的破产是不同的。

“那么父亲,那桩倒霉事儿你没有法子阻拦吗?”

“兄弟并没有跟我商量;而且他亏空四百万呢。”

“什么叫作一百万,父亲?”她那种天真,好像一个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孩子。

“一百万吗?”葛朗台说,“那就是一百万个二十铜子的钱,五个二十铜子的钱才能凑成五法郎。”

“天哪!天哪!叔叔怎么能有四百万呢?法国可有人有这么几百万几百万的吗?”

葛朗台老头摸摸下巴,微微笑着,肉瘤似乎胀大了些。

“那么堂兄弟怎么办呢?”

“到印度去,照他父亲的意思,他应该想法在那儿发财。”

“他有没有钱上那儿去呢?”

“我给他路费……送他到……是的,送他到南特。”

欧也妮跳上去勾住了父亲的脖子。

“啊!父亲,你真好,你!”

她拥抱他的那股劲儿,差一点叫葛朗台惭愧,他的良心有些不好过了。

“赚到一百万要很多时候吧?”她问。

“呕,”箍桶匠说,“你知道什么叫作一块拿破仑吧 ;一百万就得五万拿破仑。”

“妈妈,咱们得替他念‘九天经’吧?”

“我已经想到了。”母亲回答。

“又来了!老是花钱,”父亲嚷道,“啊!你们以为家里几千几百的花不完吗?”

这时顶楼上传来一声格外凄惨的悲啼,把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吓呆了。

“拿侬,上去瞧瞧:别让他自杀了。”葛朗台这句话把母女俩听得脸色发白,他却转身吩咐她们:“啊!你们,别胡闹。我要走了,跟咱们的荷兰客人打交道去,他们今天动身。过后我得去看克罗旭,谈谈这些事。”

他走了。葛朗台带上大门,欧也妮和母亲呼吸都自由了。那天以前,女儿在父亲前面从来不觉得拘束;但几小时以来,她的感情跟思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妈妈,一桶酒能卖多少法郎?”

“你父亲的价钱是一百到一百五十,听说有时卖到两百。”

“那么他有一千四百桶 收成的时候……”

“老实说,孩子,我不知道那可以卖到多少;你父亲从来不跟我谈他的生意。”

“这么说来,爸爸应该有钱哪。”

“也许是吧。不过克罗旭先生跟我说,他两年以前买了弗鲁瓦丰。大概他现在手头不宽。”

欧也妮对父亲的财产再也弄不清了,她的计算便到此为止。“他连看也没看我,那小少爷!”拿侬下楼说,“他躺在床上像条小牛,哭得像玛德莱娜 ,真想不到!这可怜的好少爷干吗这样伤心呀?”

“我们赶快去安慰安慰他吧,妈妈;等敲门,我们就下楼。”

葛朗台太太抵抗不了女儿那么悦耳的声音。欧也妮变得伟大了,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

两个人心里忐忑地上楼,走向夏尔的卧房。房门打开着。夏尔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浸在泪水中间,不成音节地在那里哼哼唧唧。

“他对他父亲多好!”欧也妮轻轻地说。

这句话的音调,明明显出她不知不觉已经动了情,存着希望。葛朗台太太慈祥地望了女儿一眼,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小心,你要爱上他了。”

“爱他!”欧也妮答道,“你没有听见父亲说的话呢!”

夏尔翻了一个身,看见了伯母跟堂姊。

“父亲死了,我可怜的父亲!要是他把心中的苦难告诉我,我跟他两个可以想法子挽回啊。我的上帝!我的好爸爸!我以为不久就会看到他的,临走对他就没有什么亲热的表示……”

他一阵呜咽,说不下去了。

“我们为他祷告就是了,”葛朗台太太说,“你得听从主的意思。”

“弟弟,勇敢些!父亲死了是挽回不来的;现在应该挽回你的名誉……”

女人的本能和乖巧,对什么事都很机灵,在安慰人家的时候也是如此;欧也妮想教堂兄弟关切他自己,好减轻一些痛苦。

“我的名誉?”他猛地把头发一甩,抱着胳膊在床上坐起,“啊!不错。伯父说我父亲是破产了。”

他凄厉地叫了一声,把手蒙住了脸。

“你走开,大姊,你走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饶恕我的父亲吧;他已经太痛苦了。”

年轻人的真实的、没有计算、没有做作的痛苦的表现,真是又惨又动人。夏尔挥手叫她们走开的时候,欧也妮和母亲两颗单纯的心,都懂得这是一种不能让旁人参与的痛苦。她们下楼,默默地回到窗下的座位上,不声不响地工作了约一小时。凭着少女们一眼之间什么都看清了的眼睛,欧也妮早已瞥见堂兄弟美丽的梳妆用具,金镶的剪刀和剃刀之类。在痛苦的气氛中看到这种奢华气派,使她对比之下更关切夏尔。母女俩一向过的平静与孤独的生活,从来没有一桩这样严重的事,一个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刺激过她们的幻想。

“妈妈,”欧也妮说,“咱们应该替叔叔戴孝吧。”

“你父亲会决定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她们又不作声了。欧也妮一针一针缝着,有规律的动作很能使一个旁观的人觉察她内容丰富的冥想。这可爱的姑娘第一个愿望,是想跟堂兄弟一起守丧。

四点光景,门上来势汹汹地敲了一声,把葛朗台太太骇得心儿直跳,对女儿说:

“你父亲什么事呀?”

葛朗台高高兴兴地进来,脱下手套,两手拼命地搓,几乎把皮肤都擦破,幸而他的表皮像俄国皮件那样上过硝似的,只差没有加过香料。——他踱来踱去,一刻不停地看钟。临了他心头的秘密泄露了,一点也不口吃地说:

“告诉你,太太,他们都中了我的计。咱们的酒卖掉了!荷兰人跟比国人今儿动身,我在广场上闲荡,在他们的旅馆前面,装作无聊的神气。你认识的那家伙就来找我。所有出产好葡萄的人都压着货不肯卖,我自然不去阻拦他们。咱们的比国人可是慌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结果是两百法郎一桶成交,一半付现。收到的货款全是金币。合同已经签下,这六个路易 是给你的中金。再过三个月,酒价一定要跌。”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很镇静,可是话中带刺。索漠人这时挤在广场上,葛朗台的酒脱手的消息已经把他们吓坏了,要是再听到上面的话,他们一定会气得发抖。人心的慌乱可能使酒价跌去一半。

“今年你不是有一千桶酒吗,父亲?”欧也妮问。

“是啊, 小乖乖 。”

这个称呼是老箍桶匠快乐到了极点的表示。

“可以卖到二十万法郎喽?”

“是的,葛朗台小姐。”

“这样,父亲,你很容易帮夏尔的忙了。”

当初巴比伦王伯沙撒 ,看到神秘的手在墙上预告他的死亡时,他的愤怒与惊愕也不能跟这时葛朗台的怒火相比。他早已把侄儿忘得一干二净,却发觉侄儿始终盘踞在女儿心里,在女儿的计算之中。

“啊,好!这个花花公子一进了我的家,什么都颠倒了。你们摆阔,买糖果,花天酒地地请客。我可不答应。到了这个年纪,我总该知道怎么做人了吧!并且也轮不到女儿,轮不到谁来教训我。应该怎样对付我的侄儿,我就怎样对付。不用你们管。——至于你,欧也妮,”他转过身子对她说,“再不许提到他,要不,我把你跟拿侬一起送到诺阿伊哀修道院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再哼一声,明天就打发你走。——他在哪儿,这孩子?下过楼没有?”

“没有,朋友。”葛朗台太太回答。

“他在干什么?”

“哭他的父亲哪。”欧也妮回答。

葛朗台瞪着女儿,想不出话来。他好歹也是父亲哪。在堂屋里转了两下,他急急忙忙上楼,躲进密室去考虑买公债的计划。连根砍掉的两千阿尔邦的林木,卖到六十万法郎;加上白杨,上年和当年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二十万法郎买卖,总数大概有九十万。公债行情是七十法郎,短时期内好赚二分利,他很想试一试。他拿起记载兄弟死讯的那张报纸,写下数目计算起来,虽然听到侄儿的呻吟,也没有听进耳朵。

拿侬跑来敲敲墙壁请主人下楼,晚饭已经预备好了。走到穹隆下面楼梯的最后一级,葛朗台心里想:

“既然有八厘利,我一定做这笔生意。两年以后可以有一百五十万金洋从巴黎提回来。——哎,侄儿在哪里?”

“他说不要吃饭,”拿侬说,“真是不顾身体。”

“省省我的粮食也好。”主人回答。

“是啵。”她说。

“嘿!他不会永远哭下去的。肚子饿了,树林里的狼也躲不住呢。”

晚饭时候,大家好古怪地不出一声。等到桌布拿掉了,葛朗台太太才说:

“好朋友,咱们该替兄弟戴孝吧。”

“真是,太太,你只晓得想出花钱的玩意儿。戴孝在乎心,不在乎衣服。”

“可是兄弟的孝不能不戴,教会吩咐我们……”

“就在你六个路易里支出,买你们的孝服吧。我只要一块黑纱就行。”

欧也妮抬起眼睛向上望了望,一言不发。她慷慨的天性素来潜伏着,受着压制,第一遭觉醒了,又时时刻刻受到伤害。

这一晚,表面上跟他们单调生活中无数的夜晚一样,但确是最难受的一晚。欧也妮头也不抬地做她的活计,也不动用隔夜给夏尔看得一文不值的针线匣。葛朗台太太编织她的套袖。葛朗台坐在一边把大拇指绕动了四个小时,想着明天会教索漠全城吃惊的计算,出神了。

那晚谁也没有上门。满城都在谈论葛朗台的那一下辣手,他兄弟的破产,和侄子的到来。为了需要对共同的利益唠叨一番,索漠城内所有中上阶层的葡萄园主,都挤在德·格拉桑府上,对前任市长破口大骂。

拿侬照例绩麻,堂屋的灰色的楼板下面,除了纺车声,更没有别的声响。

“嗳,嗳,咱们都爱惜舌头,舍不得用哪。”她说着,露出一排又白又大的牙齿,像光杏仁。

“是呀,什么都得爱惜。”葛朗台如梦方醒似的回答。

他远远看到三年以后的八百万家私,他在一片黄金的海上载沉载浮。

“咱们睡觉吧。我代表大家去向侄儿说一声晚安,顺便瞧瞧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葛朗台太太站在二层楼的楼梯台上,想听听老头儿跟夏尔说些什么。欧也妮比母亲大胆,更走上两级。

“喂,侄儿,你心里难受是不是?好吧,你哭吧,这是常情。父亲总是父亲。可是我们遇到苦难就得耐心忍受。你在这里哭,我却在替你打算。你瞧,做伯父的对你多好。来,拿出勇气来。要不要喝一小杯酒呢?”

索漠的酒是不值钱的:请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请喝茶。

“哎,”葛朗台接着说,“你没有点火。要不得,要不得!做什么事都得看个清楚啊。”

说着他走到壁炉架前面。

“呦!这不是白烛么?哪儿来的白烛?娘儿们为了替这个孩子煮鸡蛋,把我的楼板都会拆掉呢!”

一听到这几句,母女俩赶紧回房,钻在床上,像受惊的耗子逃回老窠一样快。

“葛朗台太太,你有金山银山不是?”丈夫走进妻子的卧房问。

“朋友,我在祷告,等一会好不好?”可怜的母亲声音异样地回答。

“见他的鬼,你的好老天爷!”葛朗台咕噜着说。

凡是守财奴都只知道眼前,不相信来世。葛朗台这句话,把现在这个时代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金钱控制法律,控制政治,控制风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学校,书籍,人物,主义,一切都在破坏对来世的信仰,破坏这一千八百年以来的社会基础。如今坟墓只是一个无人惧怕的阶段。死后的未来,给提到现在来了。不管什么义与不义,只要能够达到尘世的天堂,享尽繁华之福,化心肝为铁石,胼手胝足地去争取暂时的财富,像从前的殉道者为了未来的幸福而受尽苦难一样。这是今日最普遍的,到处都揭橥着的思想,甚至法律上也这样写着。法律不是问立法者“你想些什么?”而是问“你出多少代价?”等到这种主义从布尔乔亚传布到平民大众的时候,真不知我们的国家要变成什么模样。

“太太,你完了没有?”老箍桶匠问。

“朋友,我还在为你祈祷呢。”

“好吧!再见。明儿早上再谈。”

葛朗台坐在一边把大拇指绕动了四个小时,……出神了。

可怜的女人睡下时,仿佛小学生没有念熟功课,生怕醒来看到老师生气的面孔。正当她怀着鬼胎钻入被窝,蒙住耳朵时,欧也妮穿着衬衣,光着脚,跑到床前,吻着她的前额说:

“噢!好妈妈,明天我跟他说,一切都是我做的。”

“不行,他会送你到诺阿伊哀。还是让我来对付,他不会把我吃掉的。”

“你听见没有,妈妈?”

“什么?”

“他老是在哭哪。”

“去睡觉吧,孩子。你光着脚要受凉了,地砖潮得很呢。”

这一天重大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有钱而可怜的独养女儿,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日;从今以后,她的睡眠再没有从前那么酣畅那么深沉了。

人生有些行为,虽然千真万确,但从事情本身看,往往像是不可能的。大概我们对于一些自发的决心,从没加以心理的剖析,对于促成那些行为的神秘的原因,没有加以说明。欧也妮深刻的热情,也许要在她最微妙的机体中去分析;因为她的热情,如一般爱挖苦的人所说的,变成了一种病态,使她终身受到影响。许多人宁可否认事情的结局,不愿估计一下把许多精神现象暗中联系起来的关系、枢纽和连锁的力量。在懂得观察人性的人,看了欧也妮的过去,就知道她会天真到毫无顾忌,会突如其来地流露感情。她过去的生活越平静,女子的怜悯,这最机敏的情感,在她心中发展得越猛烈。所以被白天的事情扰乱之下,她夜里惊醒了好几次,聆听堂兄弟的声息,以为又听到了从隔天起一直在她心中响着的哀叹:忽而她看见他悲伤得闭住了气,忽而梦见他差不多要饿死了。黎明时分,她确实听到一声可怕的呼喊,便立刻穿衣,在晨光中蹑手蹑脚地赶到堂兄弟房里。房门打开着,白烛一直烧到烛盘底上。夏尔疲倦之极,在靠椅中和衣睡着,脑袋倒在床上。他像一般空肚子的人一样做着梦。欧也妮此时尽可哭个痛快,尽可仔细鉴赏这张年轻秀美的脸,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痕迹,眼睛哭肿了,虽然睡着,似乎还在流泪。夏尔睡梦中受到精神的感应,觉得欧也妮来了,便睁开眼睛,看见她满脸同情地站在面前。

“噢,大姊,对不起。”他显然不知道什么时间,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弟弟,这里还有几颗真诚的心听到你的声音,我们以为你需要什么呢。你该好好地睡,这样坐着太累了。”

“是的。”

“那么再见吧。”

她赶紧溜走,觉得跑到这儿来又高兴又害臊。只有天真才会做出这种冒失的事。要是心里明白的话,连德行也会像罪恶一般做种种计较的。欧也妮在堂兄弟面前并没发抖,一回到自己屋里却两腿站不直了。浑浑噩噩的生活突然告终,她左思右想地考虑起来,把自己大大地埋怨了一番。“他对我要怎么想呢?以为我爱上了他吧。”其实这正是她最希望的。坦白的爱情自有它的预感,知道爱能生爱。幽居独处的姑娘,居然偷偷跑进一个青年的屋子,真是何等的大事!在爱情中间,有些思想有些行为,对某些心灵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约吗?

一小时以后,她走进母亲房内,像平时一样服侍她起床。然后她们俩坐在窗下老位置上等候葛朗台,焦急的情绪正如一个人害怕责骂与惩戒的时候,心发冷发热,或者揪紧或者膨胀,看各人的气质而定。这种情绪也很自然,连家畜也感觉到:它们自己不小心而受了伤可以不哼一声,犯了过失挨了打,一点儿痛苦就会使它们号叫。老头儿下楼了,心不在焉地跟太太说话,拥抱了一下欧也妮,坐上饭桌,仿佛已经忘记了隔夜恐吓的话。

“侄儿怎么啦?这孩子倒不打搅人。”

“先生,他睡着呢。”拿侬回答。

“再好没有,他用不到白烛了。”葛朗台用讥讽的口气说。

这种反常的宽大,带些讽刺的高兴,使葛朗台太太不胜惊奇,留神瞧着她的丈夫。老头儿……(这儿似乎应当提醒读者,在都兰、安茹、普瓦图、布列塔尼这些区域,老头儿这个名称——我们已经好几次用来称呼葛朗台了——用于最淳厚的人,同时也用于最残忍的人,只要他们到了相当的年龄。所以这个称呼与个人的慈悲仁厚毫无关系。)老头儿拿起帽子,手套,说:

“我要到广场上去溜达一下,好碰到咱们的几位克罗旭。”

“欧也妮,你父亲心中一定有事。”母亲对女儿说。

的确,不大需要睡眠的葛朗台,夜里大半时间都在做种种初步的盘算。这些盘算,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特别来得准确,而且百发百中,做一样成功一样,叫索漠人惊叹不置。人类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时间的混合。所谓强者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时机。守财奴的生活,便是不断地运用这种力量为自我效劳。他只依赖两种情感:自尊心与利益。但利益既是自尊心的实际表现,并且是真正优越的凭据,所以自尊心与利益是一物的两面,都从自私自利来的。因此,凡是守财奴都特别耐人寻味,只要有高明的手段把他烘托出来。这种人物涉及所有的情感,可以说集情感之大成,而我们个个人都跟他们一脉相通。哪里有什么全无欲望的人?而没有金钱,哪个欲望能够满足?

葛朗台的确心中有事,照他妻子的说法。像所有的守财奴一样,他非跟人家钩心斗角,把他们的钱合法地赚过来不可,这在他是一种无时或已的需要。搜刮旁人,岂非施展自己的威力,使自己老是可以有名有分地瞧不起那些过于懦弱的,给人吃掉的人吗?躺在上帝面前的那平和恬静的羔羊,真是尘世的牺牲者最动人的写照,象征了牺牲者在彼世界的生活,证明懦弱与受苦受到何等的光荣。可是这些微言奥旨有谁懂得?守财奴只知道把这头羔羊养得肥肥的,把它关起来,宰它,烤它,吃掉它,轻蔑它。金钱与鄙薄,才是守财奴的养料。

夜里,老头儿的念头换了一个方向;这是他表现宽大的缘故。他想好了一套阴谋诡计,预备开巴黎人的玩笑,折磨他们,捉弄他们,把他们捻一阵捏一阵,叫他们奔来,奔去,流汗,希望,急得脸色发白;是啊,他这个老箍桶匠,在灰色的堂屋底里,在索漠家中虫蛀的楼梯上走的时候,就能这样玩弄巴黎人。他一心想着侄儿的事,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誉,可无须他或他的侄儿花一个钱。他的现金马上要存放出去,三年为期,现在他只消管理田地了;所以非得找些材料让他施展一下狡狯的本领不可,而兄弟的破产就是现成的题目。手里没有旁的东西可以挤压,他就想把巴黎人捏成齑粉,让夏尔得些实惠,自己又一文不花地做了个有义气的哥哥。他的计划中根本没有什么家庭的名誉,他的好意有如赌徒的心情,喜欢看一场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博赌得精彩。克罗旭是他必不可少的帮手,他却不愿意去找他们,而要他们来找他。他决心把刚才想好的计划当晚就开始搬演,以便第二天早上,不用花一个小钱,叫全城的人喝他的彩。 PodxGFPHb/Hwb/XNLtj7W1uksyIVSOpGAKEpqgtk1K/mux5MbbDrflG54M0sNEN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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