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断言:“自莫里哀的《悭吝人》以后,不会有人再写吝啬鬼了!”的确,莫里哀笔下的阿巴贡已将吝啬鬼的性格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谁还有勇气再碰这个题材呢?然而巴尔扎克不仅大胆地拾起了这个题材,还赋予了更深刻的历史内容,写出了独到的风采,赢得了极大的成功。
巴尔扎克是十九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塑造典型的巨匠,举世闻名的现实主义大师。他以二十年的辛勤劳作,创造了《人间喜剧》这一小说史上的“奇迹”。他富于独创性地将九十余部篇幅不等的小说联为一体,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包罗万象的社会风俗画;他让两三千个人物在纸上活跃起来,有声有色地演出了法国社会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的一整段历史。新旧交替时期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其对社会生活及人类心灵产生的方方面面影响,都在《人间喜剧》中得到了深刻的剖析和生动的再现。
所有优秀的作家都程度不同地在作品中反映了自己的时代,巴尔扎克的与众不同处是力图完整地再现他的时代。同步地反映当代社会已属不易了,何况还要完整!然而巴尔扎克还不满足,他还要从纷纭复杂的表象中探明事物的内在联系,追溯这种种现象产生的根源,进而对社会弊端做出诊断和披露,以达到醒世和匡正世风的目的。总之,在巴尔扎克决定以小说形式来谱写当代历史的时候,便已经立足于对整个社会的研究。他不满足于表象上的描绘,而是试图站在历史的高度,考察、研究和评判这个社会。
为了达到他所企望的高度,他曾如饥似渴地阅读古往今来的大量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和自然科学著作,不断地进行比较、分析和概括;他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搜寻人们内心的秘密,精细地剖析人们的感情、欲望、各种行为的动因;他像哲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那样观察研究当代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权力和财富的分配、法律的奥秘、宗教的效用……终于,他在这个骚动的、杂乱无章的社会中,发现了一条非人力所能控制的规律,这就是资产阶级的日益得势和贵族社会的解体灭亡。这样一个历史的总趋向,就是支配全部社会生活的本质力量。社会上一切冲突、争斗、动乱、犯罪,发生在家庭和个人生活中的种种悲喜剧,都和这个特定的历史进程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清楚地看到时代的洪流把某些人推向浪峰,又使某些人沉入水底;金钱取代门第成为权力的象征,财富的多寡成为划分等级的新标准。于是对金钱的贪欲潜入人们的灵魂,许多新的社会矛盾便由此产生。由于对社会形成了这一总体认识,巴尔扎克得以从种种貌似分散、个别、偶然的现象中,把握住了以拜金主义为核心的具有本质意义的历史内容:人们“不再信仰上帝,只崇拜金犊”了,金钱成为整个社会的机制与杠杆。对财富的追求既给社会带来活力,推动了生产的进步,又使人性产生可悲的异化,正是对金钱的贪欲,扼杀了人类的正常感情,断送了无数家庭的幸福,酿成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惨剧……这样,巴尔扎克便站在历史哲学的高度,理解了他的时代。
《欧也妮·葛朗台》的故事是在家庭内部日常生活中展开的,没有耸人听闻的事件,没有丝毫传奇色彩,正如作者本人所说,这是一出“没有毒药,没有尖刀,没有流血的平凡悲剧”,而其惨烈的程度却不亚于古典悲剧。不过,在古典悲剧中主宰一切的是命运;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主宰一切的则是金钱。葛朗台老头的形象便充分体现了金钱的主宰力量。
葛朗台是世界文学中著名的吝啬鬼典型,其性格特征和莫里哀的阿巴贡一样是贪婪吝啬,但又远不止是贪婪吝啬。否则这种性格无论描绘得多么出神入化,怕也很难有多少新意。重要的是,葛朗台的形象概括了整整一段历史,他的吝啬也包含着特定的历史内容。巴尔扎克把葛朗台作为法国大革命以后迅速崛起的第一代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通过他的发家和社会地位的上升,来分析资产阶级何以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聚敛如此巨大的财富,并取代贵族成为地方上权力的象征。这样一来,葛朗台便区别于莫里哀的阿巴贡,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和特殊的分量。
葛朗台之所以能从一个普通的箍桶匠一跃而成为地方上的首富,首先是因为他比别人更有胆识地利用了大革命的好时机:共和政府拍卖教会产业的时候,他用贿赂拍卖监督官的手段,三文不值两文地买到了当地最好的葡萄园;他荣任镇长期间,曾冠冕堂皇地为“本地的利益”,造了好几条出色的公路直达自己的产业;在房地产登记的时候,他利用职权,神不知鬼不觉地占了不少便宜;当地侯爵老爷手头拮据时,他又用极便宜的价格,买下了弗鲁瓦丰侯爵领地。显然,没有这次革命,葛朗台不可能这么快挣得偌大一笔财产。
这位前箍桶匠具备第一代资产阶级的一切特点,没多少文化,却极精于盘算。他的土地经营得法,每笔买卖都琢磨得周到细致,投机事业从没失败过一回。酒桶市价比酒还贵的时候,他老是有酒桶出售;别人一百法郎就脱手的酒,他要等到每桶涨到二百法郎才抛出来。作者十分形象地写道:
说到理财,葛朗台先生兼有老虎和巨蟒的本领。他会蹲在那里,长时间窥伺着猎物,然后扑上去,张开钱袋的大口,吞进大堆的金币,然后安安静静地躺下,像吃饱的蛇一样,冷酷而不动声色,徐徐消化吃到肚里的东西。
就这样,葛朗台先生成为索漠地区“纳税最多的人”。
这部小说一开篇,作者就用了大量笔墨渲染“纳税最多的人”这一新的贵族封号的涵义:从葛朗台先生 府上 这个称谓的分量;从公证人和银行家对葛朗台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从克罗旭家族和格拉桑家族对欧也妮的包围;从索漠人在外乡人面前提起葛朗台先生时的得意洋洋;……总之是说明:偌大一笔财产把这个富翁的行为镀了金。葛朗台的一举一动都具有权威性,他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甚至眨眼睛,都会在当地引起极大关注;甚至他最琐屑的动作,也被认为含有“深邃而难以言传的智慧”。
葛朗台胸有城府,说话不多,动作更少。他心狠手辣,玩弄世人于股掌之上。索漠城中,人人都曾被他钢铁般的利爪干净利索地抓过。人们看见他,没一个不觉得又钦佩又害怕。所以,葛朗台先生理所当然成为众人膜拜的对象。
显然,巴尔扎克描写葛朗台的胆识和理财本领,是为了分析资产阶级经济力量迅速增长的原因。包括吝啬,也是聚敛财富的一种手段。葛朗台把所有的开支都看成浪费,奢侈享受更是最不可容忍的恶习。尽管他家财钜万,过日子却一直和庄稼人一样,喝的老是坏酒,吃的老是烂果子;面包是自己家烤的,肉食蔬菜靠佃户供应;蜡烛是全家合用一支,还得买最便宜的;白糖早就落价了,可永远当做奢侈品看待……年收入达三十万法郎以上的家庭,开销超不过几千法郎,这家产自然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老头儿咽气时,竟留下了一千七百万家产。
和所有贪婪的暴发户一样,葛朗台老头不进教堂,不信上帝,他的上帝就是金钱,除了钱他没有别的信仰。他惟一的嗜好、惟一的激情就是赚钱。他的财产是他动脑筋一笔一笔赚来的,财富便是他的才干、价值、创造力的体现。只要他活着,就非跟人钩心斗角,把别人的钱“合法地”赚过来不可。这便是他的全部生活内容,全部乐趣之所在。在他心目中,“钱和人一样是活的,会动的,它会来,会去,会流汗,会生产”。他一辈子琢磨的就是这“钱怎么生怎么死的秘密”。
这样一个人,我们甚至不能说他“爱钱如命”,因为在他眼里,钱比命还贵重。“把死人看得比钱重”就叫做“没出息”。把兄弟的死讯告诉侄儿没让他犯难,可要说出“你一点家产都没有了”倒让他感到难于启齿,因为这句话“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
索漠人并非毫无根据地相信他家里有一个装满黄金的密室,说他半夜里瞧着累累黄金,快乐得无法形容。到他生命垂危之际,他全部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光立刻转到满屋财宝的密室门上,他几小时地盯着铺在桌上的黄金,觉得这样心里才“暖和”。他叮嘱女儿看住他的金子,将来到阴曹地府去向他“交账”。他咽气时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扑向做临终傅礼的神甫手中的镀金十字架。总之,金子是惟一让他牵挂、令他动情的东西。
巴尔扎克并没有简单化地把葛朗台作为绝无仅有的坏人来描绘,并没有把葛朗台写成腐朽堕落、道德败坏的恶棍,而是在他身上概括了拜金主义者和守财奴普遍的心性习惯和思想误区,甚至指出了一般人与这类人的相通之处:“试问哪个人没有欲望,哪种社会欲望可以不靠金钱得到满足呢?”巴尔扎克不说葛朗台不讲道德,相反,他描写这类拜金主义信徒自有其独特的道德观。葛朗台从不欠人家什么,当然也不让人家欠他;他从来不到别人家去,不搞吃请;他绝对不动别人的东西,意思是绝对尊重财产私有权。然而他毫无顾忌地无偿占有旁人的劳动,毫无顾忌地把私人的白杨种在河边公家的土地上。他认为手生来是捞钱的,让钱从自己的手指缝漏出去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因此欧也妮把私蓄送给堂兄弟自然是“罪大恶极”的了。发生在葛朗台家的那出平凡而残酷的悲剧,就是欧也妮这一“大逆不道”的行为引起的。不能说葛朗台老头不疼爱他的女儿,可是金子是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呀!和女儿的健康、太太的性命相比,葛朗台自然更疼爱他的金子。欧也妮把金子送人,绝对是天理不容的强盗行为,理当罚她吃清水面包;太太袒护女儿,生病也是咎由自取。葛朗台并不愿意太太生病,因为生病请医生要花钱;他更不希望太太去世,因为担心女儿要继承母亲的遗产。要不是有这点担心,葛朗台老头大约还不肯与女儿和解。
但是,作者的天才如果仅仅停留在精确地刻画守财奴的聚敛癖和偏执狂,那他就不成其为巴尔扎克了。作者固然以大量笔墨描绘金钱的威力,画龙点睛的一笔却是指出金钱拜物教的荒谬,指出金钱固然给人带来权势,却不能给人带来幸福。至少,在人类的感情领域,金钱是无能为力的。葛朗台称雄一世,积累了万贯家财,一文也带不进坟墓,除了一种虚幻的满足感,可以说一无所获。在巴尔扎克看来,葛朗台的聚敛癖,是当代社会一种病态的情欲。是许多家庭或个人招致不幸的根源。像欧也妮这类心地单纯的姑娘,金钱于她既不是一种需要,也不是一种慰藉,只有人性已经异化,完全为贪欲所支配的人,才会将金钱视为人生的最高需要。葛朗台这样的人,表面上是金钱的主人,其实是金钱的奴隶。可怜的女儿守着他的巨额财产,却既无家庭,也无幸福,只能成为一帮利欲熏心之徒追逐围猎的对象。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给 马利亚
你的画像是这本著作的最美丽的装饰。愿你的名字在这里像一个被赐过福的黄杨枝子,为了庇佑家室,不知道从哪棵树上采来,经过宗教的圣化并被虔诚的手所更新,因而永葆常青。
德·巴尔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