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十八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巨著,不仅是中国文学之林的珍奇瑰宝,而且也是世界文学海洋中的一颗璀璨明珠。这部小说杰作,两个世纪来,以其神奇的艺术魅力,吸引着无数如醉如痴的忠实读者。书中所描写的大观园,犹如迷宫,曲径通幽,花明柳暗,往往使读者盘桓于其中,而不能走出园门回头从文学的角度加以静观与鉴赏。
《红楼梦》自问世以来,不同时期、不同观念的读者与学者,总是从不同的层面,用不同的方式,去审视和探讨其底蕴与真谛。因此,各人眼中,都有经过自己再创造的一部《红楼梦》,以至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旧索隐派眼中,这部书是写清世祖顺治与董小宛的宫庭轶事(王梦阮《红楼梦索隐》);在新索隐派眼中,这部书是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的民族革命宣言书(蔡元培《石头记索隐》);在旧考据派眼中,这部书记的是纳兰成德家事(陈康祺《郎潜纪闻二笔》);在新考据派眼中,这部书是作者曹雪芹隐去真事的自叙(胡适《红楼梦考证》)。新旧索隐派和考证派对《红楼梦》的种种见解,或出于封建士夫的趣味,或出于民族革命的观念,或出于隐私抉微的附会,或出于实用主义的求证。按照这些见解去解读《红楼梦》,自然走不出迷宫,看不清庐山的真面目。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人们又将这部作品视为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政治的警觉,取代了文学的感悟,同样不能正确地全面地审视与评价这部伟大的文学著作。
文学观念在我国有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魏晋以后,诗文从史、哲、政治中分离出来,取得独立的地位。自此,诗文便成了文学的正宗,戏剧、小说不登“大雅之堂”,直到近代新文化运动,引进西方的文学观念,戏剧、小说才被普遍重视,并渐成文学舞台的主角。在新旧文学观念的转变时期,对于《红楼梦》的种种误读与曲解,乃是必然的社会现象。新的文学观念确立之后,也有一个成熟与完善的过程,所以从文学的角度解读和研究《红楼梦》,必定是由浅入深,逐步提高。在索隐和考证依然风行于世的本世纪上半叶,从文学的角度进行解读和研究的,也不乏其人。开此风气之先者,应推王国维。王国维以叔本华和尼采的哲学思想为指导,从文学(即其所谓“美术”)的角度评析这部文学巨著,撰写《红楼梦评论》一文,指出:“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与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名字之下。”意即文学是通过具象表现抽象,通过个别反映一般,用新的概念表述,就是塑造典型形象。王氏以为《红楼梦》之成功在于描写人生之痛苦与解脱之道,这观点自然是错误的,但从文学的角度评论这部作品,却明显高出索隐派与考证派多多许。如果说王国维的文学观念仍在新旧转变阶段,其后便有更多的人用新的纯文学观念去研讨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人物形象以及艺术成就,从而开辟了“红学”的新领域。《红楼梦》毕竟不是实录,不是政论,不是史乘,也不是传记,而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小说,是典型的文学作品。所以,从文学的视角解读《红楼梦》,无疑是最正确的,是最有眼光的。新一代的读者和学人也应把它作为文学的对象来阅读、鉴赏和研究,才不会误入迷圈,也才不会辜负这部伟大的文学作品。
以新的文学观念解读《红楼梦》,着眼点在于这部作品写了什么,即主题思想;写得怎样,即艺术成就;怎么写的,即创作方法。留心于这三个方面,加以揣摩,才能明白其真谛,从中获取教益,并作出正确的评价。
《红楼梦》写什么?说它写三角恋爱的纠葛,说它写四大家族的兴衰,说它写人生哲学,说它写阶级斗争,等等,等等,都不能说是无稽之谈,也不能说是不着边际,只能说是没抓住要害,没把握关键。任何一部文学杰作,都是历史的产物,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红楼梦》亦然。全球人类的发展虽然很不平衡,但都经历过类似的发展阶段。十八世纪,在世界史中是一个转折时期,在封建体制之中孕育着资本主义,萌发出民主思想,在欧洲,如法国、德国,都有过启蒙运动,宣扬人性善良和回到自然的民主思想,如卢骚的《民约论》。当时的中国,虽然闭关得像铁桶似的,但是由于商业经济的发展,在某些方面打破了封建的自然经济,反映到意识领域,也萌生出朦胧的民主思想,加上关闭的门缝也不时地渗透些微的西洋气息,更助长民主思想的传播。《红楼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它反映的也正是这样的时代。其主题思想就是以宝黛爱情为主线,以四大家族的兴衰为背景,反映出在强大封建势力的压制下,朦胧的民主思想犹如巨石下的幼芽,顽强地挣扎,破土而出。这部巨著,是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一面镜子,大观园是这个封闭王国的缩影。主人公贾宝玉对于仕途禄蠹的否定与对爱情人性,尤其是对于人性的尊重,都表现出反对封建与追求民主的主题思想。《红楼梦》这种朦胧的民主思想,与欧洲的启蒙运动不期而会,遥相呼应,的确是无愧于时代的杰作。
《红楼梦》写得怎样?一言以蔽之,很艺术。这部小说不仅主题与西方启蒙思想暗合,写法与西方小说也颇有些相通之处。中国小说,滥觞于笔记,胚胎于传奇,发展于讲史,成型于章回,类皆以情节取胜,且渐成俗套。《红楼梦》作者对于传统章回体小说的俗套持否定态度(其见解在书中已借人物之口略加申述),因而另辟蹊径,采用新法。这部小说虽保留章回之目,却非章回之体,不以故事情节见长,而以描写塑造为工,尤其是对话,几乎成了塑造人物性格的主要手段。它突破了旧说部的简单叙说,塑造了一群栩栩如生的鲜明人物形象。写贾宝玉的近傻与真诚,写林黛玉的爱妒与娇痴,写薛宝钗的沉着与世故,写王熙凤的泼辣与奸狠,写贾探春的矜持与干练,等等,无不跃然纸上,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合乎其个性。在对话的设计与细节的描写方面,以之与西方十八、十九世纪的小说名著相较,实不相让,或有过之。就小说艺术而言,在我国众多的小说中,可以说无与伦比者,即堪称小说经典的《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儒林外史》,也无法与之匹敌;在世界小说名著中,也自有其一席之地,而且应当箕踞于艺术的巅峰,俯视那漠漠小说平林。
《红楼梦》怎么写?脂砚斋批曰:“千古未有之奇文!”古人有所谓“奇文共欣赏”(晋陶潜语),后来便借“奇”字来说明诗文的写法。李白之诗谓“奇”,杜甫之诗谓“正”,奇正便成了对立的两种诗文写法。这两种写法,倘转换为近现代的概念,“奇”便是所谓漫浪主义,“正”便是所谓现实主义。脂批所谓“千古奇文”,也是注意到《红楼梦》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然而,这部文学巨著之所以成功,并非单一地用“奇”之法,倘细加推究,我们会发现,它是多种方法并用,可以说是奇正相参,且融化诗词比兴传统,即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而辅以象征主义。(当然,这里借用象征主义,自是有别于十九世纪法国颓废主义文艺思潮。)旧时代的文士,往往以史学的眼光看待文学,于是喜欢作考索求证;新时代的学者,往往注重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所以特别推崇写实主义。其实,这部小说,表面看来似乎是现实生活的自然写照,却充满超现实的浪漫精神。其写地点有时指东说西,其写语言有时南腔北调,其写时间有时古今难别,其写人物有时满汉混同,其写大观园,则有心将北方皇家苑囿与江南私家园林融而为一,从而创造出一种虚幻而真实的典型环境,这是浪漫精神。其写人事又是充满激情,字里行间,浸润着作者的辛酸泪水;其写理想,更是高于现实,宝黛的独特性格,就是朦胧民主精神的化身,这也是浪漫精神。诗词的比兴,在这里也得到运用和发展,人物命名常以谐音为比,故事情节也可借以为喻,整个大观园的衰败,也成了闭关的封建王朝没落的象征。因此说,其创作方法为奇正相参而辅以比兴传统,熔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象征主义于一炉,铸造出这部伟大小说。
读《红楼梦》,在进入这迷宫似的大观园时,在尽情观赏这色彩缤纷的景色与那花团锦簇的群钗时,请认准“文学”的路标,才不至于迷失途径,也才能满载而归。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