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鼠老兄,”在一个明亮的夏天的早晨,鼹鼠突然对河鼠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河鼠这时正坐在河岸上,嘴里哼着他自己刚刚完成的小曲儿,正满心得意地陶醉其中,顾不上理会鼹鼠或是什么其他的事情。今天一清早,他和一群鸭子朋友一起在河里游泳玩耍。看见鸭子们突然把头朝下扎进水里去,他就潜到水里去往他们的脖子上呵痒,而且正好是呵在鸭子的下巴颏底下——如果鸭子有下巴颏的话——这么一来鸭子们在水下的感觉就非常非常够呛,弄得他们不得不马上把头伸出水面,冲着他气急败坏地抖动身上的毛。几次三番以后,鸭子们只好求求他,能不能去忙自己的事,不要再来招惹他们了。河鼠于是放过了他们,去坐在河岸的阳光下写关于鸭子们的歌词,他管这首歌叫作:
沿着潺潺的静水湾,
穿过高高的灯芯草,
鸭子们戏水乐嘎嘎,
鸭子的尾巴翘呀翘。
公尾巴,母尾巴,
黄黄的脚掌拨呀拨,
黄黄的鸭嘴不见了,
鸭子们河里真忙活。
绿绿的水草稠如泥,
斜齿的鳊鱼游啊游,
我们的食物藏在此,
清凉隐蔽又丰厚。
找乐的招儿各有各的好,
让你瞧瞧我们这一手:
头扎下来尾巴翘上,
水里真是快活又自由。
蓝蓝的天空高又高,
雨燕在天上飞又叫,
我们在水里玩个够,
大家的尾巴向上翘。
“河鼠老兄……这首歌我怎么琢磨不出它的好处?”鼹鼠谨慎地评价道。他自己不是个诗人,也不介意谁是不是诗人,而且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鸭子们也不喜欢呢。”河鼠乐呵呵地说,“他们也在嘀咕:‘干吗不让别人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呢,干吗要让那些成天在河岸上转悠的家伙来说三道四,编出什么诗歌来说他们的事儿呢?都是一些胡说八道!’这就是鸭子们说的。”
“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鼹鼠满心赞同地说。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河鼠愤愤然地叫喊道。
“好啦,好啦,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鼹鼠情愿息事宁人,“我想求你帮个忙,能不能带我去拜访一下蛤蟆先生?我对他耳闻已久,很想跟他结识一下。”
“哦,当然可以啦。”生性随和的河鼠顿时蹦了起来,把一整天缠在脑子里的诗歌丢到一边去了,“坐船出去,我们很快就到那儿了。去看蛤蟆什么时候都行,迟了早了都没事,他就是那么个人,总是那么一副好脾气,总是那么好客,到你要告辞的时候还总是那么依依不舍!”
“他肯定是个好动物!”鼹鼠坐进了船里,一边划起桨,一边对河鼠说。河鼠就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安顿在船尾了。
“他确实是个好动物。”河鼠接话说,“那么淳朴,天性那么随和,还相当有爱心。也许他不算很聪明——总不能每个人都是天才——而且,也许还有点好高骛远,喜欢自夸。不过,蛤蟆总归是有不少好的素质的。”
在河里荡了一个弯,一所典雅而惹眼的老房子已映入眼帘。房子用色调沉稳的红砖砌成,修理养护得很好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水边。
“这就是蛤蟆庄。”河鼠说,“左边有个小港湾,那儿竖着个牌子——‘私人领地,不准停泊。’我们可以从那儿到他的船坞里去,就把船停到那儿。他的马厩在右边。现在看到的是宴会厅,年头久了。蛤蟆真是很有钱,你知道,他的宅子是这一带最考究的房屋之一,不过在他面前我们可不这么说。”
他们的船荡进了小港湾,掠过船坞的巨大阴影间,鼹鼠收起了船桨。他们在那儿见到了好多漂亮的船,不是吊起在横梁上,就是架在船台上,没有一艘在水里,整个地方呈现出一片荒凉废弃的景象。
河鼠四处瞧过来,说:“我明白了,船已经玩腻了,不想再玩了,所以就都扔到这儿啦。不知道他这会儿又在摆弄什么新鲜时髦的玩意儿。走吧,我们上去找他,见到人了很快就会弄明白的。”
他们上了岸,穿过靓丽的鲜花装点的草坪去找蛤蟆。走了一会儿,迎面瞧见正坐在花园柳条椅里的蛤蟆。这家伙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膝上摊开一张大地图。
“嘿!”见到他俩,蛤蟆就跳了起来,喊道,“真是太好了!”他热情地摇晃着爪子跟他俩握手,顾不上让河鼠把鼹鼠介绍给自己。“来得太好了!”他高兴得围着他俩跳起舞来,“我正要打发一艘船去接你,河鼠兄,不管你正在忙什么,我责令他们非得把你立刻请来。我真是非常需要你——你们二位。怎么,还等什么,快进去吃点东西吧!你不知道你来得正是时候,真是好运气!”
“蛤蟆老弟,我们还是安安稳稳地坐一会儿吧!”河鼠说着就把自己塞进一张安乐椅里。鼹鼠就坐在他旁边,啧啧称赞蛤蟆的“可爱的府第”。
“这可是整个河岸最好的房子。”蛤蟆得意地夸耀道,“别处难道还有这样的房子吗?”他忍不住又补充一句。
河鼠听到这儿用肘子轻轻碰了碰鼹鼠,这个动作不巧让蛤蟆瞅见,不禁闹了个红脸。于是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然而,蛤蟆很快就不介意地大笑起来:“没事儿,河鼠兄,你知道我说话就这样。这儿确实是一座不坏的房子,是吧?你自己也知道,你挺喜欢这儿。现在该说到正事上了,你们二位正是我需要的,你们得帮帮我,这事情非常重要!”
“我猜准是跟摆弄船的事儿有关。”河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说,“你现在摆弄船是越来越有水平了,虽说水花溅得大些,但只要再多多投入耐心,再多多训练,你当然可以——”“哎,得了,让那玩意儿见鬼去吧!”蛤蟆打断河鼠的话,神情很不爽,“那是愚蠢的小男生的玩意儿,我早就把它扔一边儿去了。那纯粹是浪费时间,就是这么回事儿。见到你这位老伙计,我真觉得非常遗憾,你本来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你竟然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虚掷精力。算啦,现在我已经发现了一桩真正有价值的事业——生命中唯一的正经活儿。我得把自己今后的岁月奉献给它,如果错过了这事情,我将会后悔一辈子,后悔自己一生竟无所事事。跟我来吧,我的河鼠兄,你这位讨人喜欢的哥们儿也一块儿来吧,要是肯赏光的话。不远,跟我到马厩那边去,你就能见到该让你瞧瞧的那样东西了!”
于是他就领他们到马厩那儿去,河鼠带着满脸疑惑的表情跟在后边。到了那儿,瞧见蛤蟆的“宝贝”已经从马厩里拉出来了,他们眼前是一辆簇新锃亮的吉卜赛篷车,明黄的车身配着绿色的纹饰,下边是四只大红轮子。
“你们瞧!”蛤蟆挺胸凸肚叉开两腿喊道,“这辆小车是你们真正的生活的象征。我们可以开着它到开阔的大道上,尘土飞扬的公路,石楠丛生的荒野,公共领地,树篱灌木丛,我们让轮子一路滚动下去!去露营,去乡村,去集镇,去城市!今天在这儿,明天到那儿,一抬腿到了东边,一转身又到了西边。不停地旅行,不断地变幻,总有乐趣,总有刺激!整个世界都将呈现在你眼前,前面的地平线总在不断地变化!听好了,这辆车子可是无与伦比的,你找不出第二辆来。快进去瞧瞧里边的设施吧,都是我设计的,我一手打造的!”
鼹鼠兴奋万状,急不可耐地跟着蛤蟆跨进车里。河鼠只是把两手深深插进口袋里,站在那儿没动。
这辆车确实很酷,布置得也很舒适。里面安装着小小的睡铺,可以折叠的小桌子靠着车厢壁——那儿有炉灶、储藏柜、书架,还有一只圈着小鸟的鸟笼、煮锅、平底锅、瓶瓶罐罐和烧水壶,东西一应俱全。
“什么都全了!”蛤蟆一边打开储藏柜,一边得意扬扬地说,“你们瞧,饼干、罐装龙虾、沙丁鱼——你想要什么这儿都有。这是苏打水,那是烟丝——瞧,信纸、熏肉、果酱,还有扑克牌、多米诺骨牌。”他们走下车时,他又接着说,“我们今天下午出发时,你就会知道什么都没落下,什么都不缺。”
“哎哎哎,请你再说一遍好吗?”河鼠嘴里叼着一根麦秆,慢条斯理地问道,“我是不是听到你在说什么‘我们’‘出发’,还有‘今天下午’干吗来着?”
“哦,得了吧,我的河鼠好哥们儿——”蛤蟆恳求道,“别拿这种硬邦邦不理不睬的口气对付我,好不好?反正你已经来了嘛,你明明知道没有你我是应付不了这摊子事的,求你啦,还是把这事儿说定了吧,别再跟我抬杠了,我可争不过你。你总不至于真的要在你那条沉闷得要发霉的老河沟里待上一辈子,守着河岸上的一个洞、一条船吧?我要带你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我要让你成为一个像样的动物,哥们儿!”
“我不在乎。”河鼠固执地说,“我不会去的,肯定不去。我就是要待在我这条老河沟里,就是要一如既往地守住那个洞、那条船,就这么过一辈子。还有,鼹鼠也准是跟我在一起,是不是,鼹鼠?”
“当然,没说的。”鼹鼠忠心耿耿地表示,“我总归跟定你啦,河鼠,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过,话是这么说,蛤蟆这主意听起来好像——好像还行,挺有趣的,你说呢?”他眼巴巴地望着河鼠又加了一句。可怜的鼹鼠!具有刺激和冒险的生活对他来说真是太新奇太来劲了:这种闻所未闻的生活方式对他的诱惑也太大了,他一见到这辆明黄色的篷车和车里那些小摆设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
河鼠很清楚鼹鼠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一下子有些犹豫起来。他不愿扫别人的兴,又挺喜欢鼹鼠,说实在的,他几乎愿意做任何事情来让鼹鼠高兴。蛤蟆在一边,眼睛溜来溜去地注视着他俩的表情。
“好啦,进去吃午餐吧。”蛤蟆用外交官的口吻说,“我们不妨边吃边谈嘛。总不能饿着肚子商量吧。当然,去不去,我压根儿不在乎。本来是想让你们二位开开心的。‘活着为他人’,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吃午饭时——当然是一顿很不错的午餐,就像蛤蟆家里的任何东西一样,总是显得那么精致——蛤蟆对一旁的河鼠视而不见,只顾滔滔不绝地扯开去,喋喋不休地对毫无阅历的鼹鼠吹嘘他的计划,向鼹鼠描绘着这次旅行的诱人景象、野外生活的种种乐趣,以及一路上万花筒似的色彩如何令人目不暇接,把鼹鼠说得坐也坐不住。蛤蟆这么一通七拉八扯,不知怎么搞的,这趟旅行的事情似乎就在他们三个中间说定了。河鼠呢,心里尽管还是别扭着,终于还是让自己天生的好脾气给摆平了。他实在不愿让两位朋友失望,而且那两个家伙已经完全投入到旅行的计划中,他们已经合计到今后好几个星期里每一天的日程安排了。
总算一切搞定,得意扬扬的蛤蟆带着他的朋友们到马场去,让他们去套那匹灰色的老马。可是蛤蟆事先没有跟这匹老马商量过此事,老马一听说要分派他往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去出苦力,满肚子的不高兴,干脆表示宁愿留在马场里,所以要套住他真是费了老大的劲。这工夫,蛤蟆把一些什物满满当当地塞进储物柜里,还有饲料袋、几网兜洋葱、几捆干草、几只篮子,一一吊到车厢底下。老马总算被套上了笼头,可以出发了。这下各自都来了兴致,或是跟在篷车一侧漫行,或是坐到车辕上,彼此叽叽呱呱地交谈起来。这是一个无比美妙的下午,就连马车扬起的厚厚的尘土,闻着都令人愉悦。路边茂密的果园里,鸟儿们朝他们打着招呼,愉快地吹着口哨。乐呵呵的过路人碰见他们,也道一声“你们好啊”,有的还停下来打量他们那辆漂亮的篷车,啧啧夸赞一番。灌木丛里,坐在自家门口的兔子们,扬着前爪发出一声声惊叹:“哦,我的天!哦,我的天!哦,我的天!”
天色向晚,走出已有数英里了,他们既兴奋又疲惫,这时车子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公共领地上。他们卸了车,让马去吃草,自己坐到马车旁边的草地上吃一顿简便的晚餐,蛤蟆吹嘘着接下来的几天他要做的大事。这会儿的夜空已是满天星斗,灿烂的星光照映着他们和四周的一切,澄黄的月亮陡然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天际,来和他们做伴,聆听他们倾谈。最后,他们终于躺进了车厢的睡铺。蛤蟆蹬直了他的腿,睡意蒙眬地说:“好了,晚安,伙计们!这才是绅士该有的真正的生活!别再扯你那条老河了!”
“今儿不谈我的河。”河鼠耐着性子说,“可你知道,我会想它的。”他郁郁不乐地低着嗓子说,“我会想它——不管什么时候!”
鼹鼠从被单底下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到河鼠的爪子,紧紧握了一下,说:“只要你乐意,我怎么着都行,河鼠兄。”他悄声细语道,“我们明儿一早就打道回府吧——一早就走——回到我们河边的老窝去,好吗?”
“不,不,我们得坚持到结束。”河鼠也悄声说,“谢谢你这番心意,可是我得看着蛤蟆直到这次旅行结束,让他一个人去闯荡会坏事的。这次旅行不会拖久的,他这人从来没常性。晚安!”
这次旅行真的是很快就收场了,甚至快得出乎河鼠的预料。
经过户外旅行的折腾,兴奋之余的蛤蟆睡得特别沉,第二天早上怎么也拨弄不醒。鼹鼠和河鼠一跺脚,便自顾忙乎起来。河鼠照料马匹,点火,清洗隔宿的杯碟,准备打理早餐。这当儿,鼹鼠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处最近的村子里去——其实那也有好长一段路——买牛奶、鸡蛋和各种日用品——自然是蛤蟆忘了带上的。所有这些烦人的活儿都忙乎完了,两个家伙都累趴下了,刚坐下来歇口气那会儿,蛤蟆神清气爽地出现了,兴致勃勃地感慨道,在丢开七七八八的家务活和那些烦心的事儿之后,他们现在的日子是何等轻松快活呀。
这一天他们跟往常一样,穿过草地,走过局蹐的小道,还是在一处公共领地安营扎寨。只是这一回,两位一直在照料一切的客人,要求蛤蟆也动动手,把他自己分内的事儿料理了。结果,第二天早上要开始干活的时候,蛤蟆又想赖回他自己的铺位上,现在他不再津津乐道什么原始生活的简单淳朴了,两位哥们儿硬是把他拽了起来。他们像往常一样,仍是由小道穿越田野村落。当天下午,他们上了公路,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在公路上。就在这时,一场飞来横祸从天而降,倏然落到他们头上——这是他们探险旅行的一场灾难,也几乎整个儿地改变了蛤蟆后半辈子的生活。
他们一行三人在公路上慢悠悠地前行时,鼹鼠走到老马跟前和他一路聊了起来,因为这马已经抱怨过大家把他丢在一边不理不睬,眼里压根儿就没他似的。那蛤蟆和河鼠走在大车后面聊着天——其实多半是蛤蟆在说话,河鼠在听,间或插几句:“是啊,就是这么回事,那你怎么回答他的?”——其实两人在想的根本是南辕北辙。这时,从他们身后远远地传来“嗡嗡”作响的不祥的声音,像是远方一大群蜜蜂正在蜂拥而来。他们向后望去,只见一个黑色的怪物挟带着一道烟尘,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他们驶来,飞扬的尘土中隐约传来“噗——噗”的低鸣,就像一头暴躁的受了伤的动物。他们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回过头来继续聊他们的,可是刹那间(好像是这样)平静的景象土崩瓦解了,随着一阵疯狂的声音和飞旋的气流,他们被掀到了旁边的沟里,那疯狂的东西就在他们上面一闪而过!“噗——噗”的吓人响声震动着他们的耳膜。在那一刻,他们一眼瞥见了那辆豪华气派的汽车,看到了车上闪闪发亮的厚玻璃板,昂贵的摩洛哥羊皮坐垫,那车车身庞大,华丽壮观,那气派简直要令人窒息。驾驶者全神贯注地操纵着他的车子,卷起的尘土完全把汽车裹挟在里面。一瞬间,这个庞然大物好像占据了整个天地,很快拖着滚滚烟尘绝尘而去,转而见它又成了远处的一个小黑点,随之蜂群似的“嗡嗡”声越来越低。
那老灰马一边在路上跋涉,一边还在大做其梦,梦见他那平静的马场——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吓得惊慌失措。不管鼹鼠在一旁如何劝慰,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扬起前蹄,一个劲儿地颠起颠落,执拗地朝后退去,带着马车一头栽进路旁的深沟里。大马车这下子可跌得惨不忍睹——这辆明黄色的篷车,曾经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的欢乐,现在躺在路边的沟底,无可挽回地彻底地毁了。
河鼠在大路上蹦来蹦去地大声叫骂着发泄着怒气。“你这恶棍!”他挥动着拳头喊道,“你这流氓,你这马路强盗,你,你,你这头野猪!我要诉诸法律,要控告你!把你送进牢里去!”他满脑子思家的情绪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似乎成了挽救这艘明黄色航船的船长——这艘船让那些心不在焉的水手弄得搁了浅。他试图记起自己曾对那些汽船船长说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骂人话,那些家伙有时会把船驶得离岸太近,弄得水都泛上来漫过了他家起居室的地毯。
蛤蟆摊直了两条腿坐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中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汽车远去的那个方向,呼啦呼啦地喘着气儿,脸上挂着一种极其神往的傻乎乎的表情,时而发出喃喃的咕哝:“噗——噗!”
鼹鼠折腾了半天,总算把那匹受惊不小的马安抚好。转过来跑到沟边查看那辆马车,眼前真是一番惨象:镶板和车窗全砸烂了,车轴扭曲得没办法收拾了,一个轮子飞了,沙丁鱼罐头撒得到处都是,笼子里那只可怜的小鸟不停地扑腾着,哀鸣着让人放它出去。
河鼠过来帮鼹鼠弄车,可是他们费尽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法把散了架的车子凑到一块儿去。“嗨!蛤蟆!”两人呼唤蛤蟆,“你就不能过来伸伸手,帮一把吗?”
可是蛤蟆坐在那儿一声不吱,也不肯把他的屁股挪一下,他俩只好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蛤蟆竟是一脸恍恍惚惚的微笑,两眼依然盯着远处尘埃未消的地方——那个坑害他们的家伙驶离的方向。他们听到蛤蟆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咕哝声:“噗——噗!”
河鼠摇摇他的肩膀,口气严厉地吩咐道:“你来帮帮我们,蛤蟆!”
“真是靓丽,真是震撼,简直酷毙了!”蛤蟆还在喃喃自语,一动也不动,“这才是具有动感的诗!真正的旅行方式!唯一的旅行方式!今天在这里,下个星期,明天——就能越过村庄,驶过乡镇城市——地平线总在不断变换!哦,极乐的天堂!哦,噗——噗!哦,我的天!我的天!”
“哦,别再一副蠢相了,蛤蟆!”鼹鼠失望地大叫。
“我以前对此居然毫无所知!”蛤蟆继续用梦呓般的口气咕哝着,“以前我玩这玩那,浪费了多少好时光啊,我居然从来不知道这玩意儿,就连做梦也没梦到过!——既然现在知道了,也算是开窍了!哦,从今以后,一条风光无限的道路展现在面前了!从今以后,我要在路上横行无忌,让身后卷起大股尘埃!我要用我威风八面的汽车把那些小马车毫不顾惜地挤到沟渠里去!讨厌的小马车——蹩脚的小马车——明黄色的小马车!”
“我们可拿他怎么办呢?”鼹鼠问河鼠。
“让他去。”河鼠断然说,“因为你拿他没办法。你瞧,我知道他这是老毛病复发。这会儿他正做着好梦哩,又有了新的疯念头,这股新鲜劲儿又得让他忙乎一阵了。他还会像这几天似的,像一个梦游者那样瞎胡闹,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别去理他,我们来看看能不能把这辆车子给弄好。”
可是他们好不容易把车身扳正,最终发现车子还是不能动弹,因为车轴不行了,飞出去的轮子也散架了。
河鼠给马套上缰绳,一手牵着马,一手提着鸟笼,里面装着那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鸟儿。“走吧!”河鼠面无表情地对鼹鼠说,“最近的市镇离这儿有五六英里,我们只得走去了,越快离开这儿越好。”
“那,蛤蟆怎么办呢?”正要动身,鼹鼠急切地问,“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这儿,让他呆头呆脑地坐在路当中,太不安全了。万一有什么东西朝他撞过来怎么办?”
“哼,净惹麻烦的蛤蟆。”河鼠愤怒地说,“我跟他一起真是受够了!”
他俩没走出多远,那蛤蟆就从后面踢踏踢踏地追了上来,挤到他俩中间,伸出爪子,一手挽起一个人的臂膀,依然还是那副呼吸急促、两眼痴迷的模样。
“得了,回回神吧,蛤蟆!”河鼠严厉地说,“我们一到镇上,你得马上到警察局去报案,查查那辆肇事车的车主,把情况摸清了,准备向法院起诉。还有,你得去找铁匠或是修车的,让他们把车子弄到镇上修修好。这可得花点时间,好在车子还不至于损坏得不可修复。鼹鼠和我要去找家旅店开两个房间,歇歇脚,直到车子修好,并且直到你这副神经兮兮的样了恢复过来。”“警察局!起诉!”蛤蟆还是发出梦呓般的嗫嚅,“起诉让我领略梦幻般景象的美妙事物?修车?我跟马车在一起待够了。我再也不要见到它了,再也不要听见它了。哦,河鼠兄,你简直不能想象,我是多么感激你能和我一起度过这次旅行!没有你我简直什么事情都没法做,如果不是这次旅行,也许我根本不可能见到——见到那只天鹅,那道阳光,那声惊雷!也不可能听到那令人着迷的声音,不会闻到那令人陶醉的气息,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我的最铁的哥们儿!”
河鼠彻底绝望了。“你看到了?”他隔着蛤蟆的脑袋对鼹鼠说,“他是整个儿没救了。让他去好了,等我们赶到镇上,我看碰巧的话还能赶上火车,那么我们今天晚上就能回到河岸的老家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跟这个可恨的家伙一道出去玩了。”他抽了一下鼻子,在接下来的那段乏味的行程中,他只跟鼹鼠说话而不再理睬蛤蟆。
一到镇上,他们径直赶到车站,把蛤蟆丢在二等候车室里,给了服务生两个便士,叫他牢牢看住蛤蟆。随后,他们把马匹留在旅店的马厩里,把马车和车上的东西一一做了处理。末了,他们上了一列慢车,坐到离蛤蟆庄不远的一个车站。他们把步履蹒跚、像梦游者一般的蛤蟆送进家门,陪他进了屋,吩咐管家找点东西给他填填肚子。等帮他脱了衣服,把他弄上了床之后,两个动物划着船离开了船坞,一路划回他们河岸的老家去了。待到他们能在温馨的河岸家园的起居室里吃上晚饭,天已经很晚了,河鼠和鼹鼠这才舒心安稳地松了口气。
第二天晚上,鼹鼠一直坐在河岸上钓鱼,他起得很晚,整天都很轻松自在。河鼠呢,去拜访了几位朋友,聊了一通闲话,后来又跑到鼹鼠这儿来了。“听到新闻了吗?”他说,“整个河岸没有别的可聊的,传来传去都是蛤蟆的事儿,他今天一早就坐火车进城去了,订购了一辆大型的豪华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