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读

冒险小说的鼻祖是《鲁滨孙漂流记》，它比《金银岛》要早发表了一百六十四年。有人说如果没有丹尼尔·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斯蒂文森就创作不出来《金银岛》。可是，作为同样深受孩子喜爱的冒险小说，为什么要说《金银岛》是儿童冒险小说的金字塔呢？

这么说，不仅仅因为《鲁滨孙漂流记》的主人公是大人，更重要的是它根本就不是一本写给孩子看的童书，而是一本写给大人看的、讽刺和揶揄成人社会的书。“无数的儿童将它选为自己的书”是因为他们发觉它好看。保罗·亚哲尔在《书·儿童·成人》一书中道出了真相：“成人们知道儿童的阅读倾向后，就像修剪花木似的，把鲁滨孙中那些啰啰嗦嗦的、呆呆板板的教训，都一一地剪除，只留下孩子们喜爱的部分，另外出版了给儿童看的《鲁滨孙漂流记》。”

《金银岛》就不同了，它不但是专门为孩子创作的一本童书，而且就如同《重读童书》的作者查尔斯·弗雷和约翰·格里菲思所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金银岛》都是一部典型的儿童文学。”

说到《金银岛》，人们总是不忘提到斯蒂文森创作这本书的一段逸闻。1881年8月的一个阴雨天，新婚不久的斯蒂文森和继子劳埃德·奥斯本（就是书前献词提到的那位美国绅士）住在苏格兰的一座木屋里。为了让十二岁的继子高兴，他便画了一幅海岛图，还涂上了颜色，起名叫“金银岛”。他后来回忆说：“当我望着金银岛地图时，本书中未来人物的面孔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们在这几平方英寸的平面图上为探宝而厮杀搏斗，来回奔走。我记得我做的第二件事便是铺开一张纸，在上面写出本书各章目。”接下来，他一天写一章，一边写还一边读给命令他“故事里不能有女人”的继子听，测试他的反应。不但继子听得入迷，连他那曾经对“文学那荒芜的歧路”非常轻蔑的父亲都听得欲罢不能……

斯蒂文森后来还创作过“塑造了文学史上第一个双重人格之人”的《化身博士》等著名小说，但唯有这一部，他承认是真正为孩子而写。在书前的献词上他说这本书是按照继子那“纯正的趣味构思的”；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说：“这是一本非常好玩的男孩的故事书。”不仅如此，在成书之前，《金银岛》的故事还是在《青少年》杂志上连载的。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再读《金银岛》，只是被它的海盗故事所吸引，把它当成了一部“从小孩到大人，再挑剔的一个读者都会爱不释手地一口气读完”的冒险小说来读。其实，这是对它的轻视，它的意义可远远不止于此。正是它，打破了自十八世纪以来的儿童读物“充满了世俗的说教和伦理道德”的传统，高扬起“好玩”的大旗，让儿童文学与教训主义彻底决裂。要不，约翰·洛威·汤森怎么会在《英语儿童文学史纲》中说斯蒂文森：“不假思索地将以前童书作者小心维持的道德态度抛入海中。将教训主义完全解脱，是《金银岛》的不寻常特质之一。”要不，神宫辉夫怎么会在《儿童文学的主角们》中说：“从卢梭那里诞生的卓越家庭教师和优秀弟子的形象，在《金银岛》里崩溃了。也就是说，十八世纪那种教训性的东西，终于从冒险小说中消失了。”

凡是读过《金银岛》的人，都会说它拥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抓人的魔力，只要你一拿起它，就再也放不下——如果有一天，一个唱着“十五条好汉同在死人箱上”的水手歌的刀疤老航海，突然住到了你家开的小客店里，低声警告你“时刻提防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水手”；如果他死了，你打开他的水手箱，突然发现油布里裹着的一张海盗的藏宝图；如果你和一个只有一条腿、拄着拐杖跳起来像小鸟、肩膀上还站着一只两百岁绿鹦鹉的厨子同上了一条寻宝大船；如果你躲在装苹果的木桶里，偷听到这个厨子正密谋叛乱杀死全船的好人；如果你上了岸，遭遇了一个形同怪物、被困在无人岛上整整三年的老海盗；如果你为了夺回被海盗占领的大船，被一把短剑钉在了桅杆上……当这一切发生在你面前，你会无动于衷吗？这个你，不是别人，真的就是你，就是作为读者的书外的你。因为这个故事是用第一人称来写的，所以孩子们读着读着，就会慢慢地忘记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而跟着“我”，走进17××年，变成故事的讲述者吉姆。关于吉姆，李利安·H.史密斯在《欢欣岁月》里说到了他的作用：“他是为了说故事而出场的，就由于吉姆以一个少年的眼光来看这个事件，所以阅读的儿童就以为自己是吉姆，而随着吉姆的讲述，踏入种种叫人心情跃动的场面里去。”

《金银岛》写得实在是好看，有读者说它“是一列令人震惊的悬疑和冒险的过山车，如果可以，我要给它十颗星”。确实，阅读它，会让人产生一种跟情节赛跑的感觉。约翰·洛威·汤森说它最大的特征就是“速度、色彩和刺激”。

当然，人们不会仅仅因为《金银岛》有一个波澜迭起的好故事，就说它“照出了少年小说的一条新路径”，就说它“具有一种可以进行各种解读的深度，给后世的作品带来持续的影响”。他们这么说，是因为它里面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讨论，并不像八十年前哈维·达顿在《英国儿童书》中所形容的那么简单：“这次探险肇始于贪婪，并饰以谋杀和背叛，结局则是出于运气，而非公正。”例如，少年吉姆和海盗约翰·西尔弗，是书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在中文版《金银岛》的译序中，几乎无一例外，都把吉姆说成了一个机智勇敢的少年英雄，而把约翰·西尔弗说成了一个心黑手辣的反面形象。一句话，一个代表正义，一个代表邪恶。然而，国外的儿童文学研究者却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两个复杂的人物，吉姆身上既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约翰·西尔弗也是一样，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用约翰·洛威·汤森的话来说，就是在《金银岛》里，“黑白分明或非对即错的人物刻画不复存在了”。

吉姆沉着、勇敢，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好少年，但他身上也有缺陷。比如，他的两次擅自而轻率的行动——一次是突然就离开大船，跳到海盗的筏子上，破坏了船长的计划；一次是突然就丢下了船长，乘坐小艇去割断大船的锚索——就表现出了自我主义的萌芽。他性格暧昧，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人性的观察者。

约翰·西尔弗，弗雷德·英格里什在《幸福的承诺：英国儿童文学的传统》里说他“仅仅一个人，就把斯蒂文森为儿童小说所写的一切都给具体地呈现出来了”。说起来，他才是《金银岛》真正的主人公（这本书原来的书名就叫《船上的厨子》）。这个只有一条腿的海盗，绝对没有那么坏。他有残忍的一面，也有可爱的一面，是一个具有双面性的人物。不然，查尔斯·弗雷和约翰·格里菲思怎么会在《重读童书》里这样问我们：“为什么我们目睹他行凶杀人，却还被他吸引？为什么我们希望他能从手下那帮船员的黑牒仪式上逃脱？为什么我们最后愿意看到他逃之夭夭？”

与其他的海盗相比，他的个性实在是太有魅力了。你看，他在一群肮脏而丑陋的海盗中是那样的鹤立鸡群，倒不是说他少了一条腿，而是他“整洁而和气”，口才好，快乐，还幽默，从来不喝得烂醉如泥，“完全不像那号人”（谁都不会想到，他竟是斯蒂文森以一个好朋友为模特创作出来的，这个好朋友也失去了一条腿。他把他善良的一面剥下来，贴到了约翰·西尔弗的身上）。而且，他总是能从容不迫地面对困难和危机，有勇气，有胆量。当然，他要是坏起来，比谁都坏，他不但策划了整个叛乱计划，还用拐杖杀死了不肯屈服的正直的水手。然而没有办法，读到最后，我们就是会被这个具有英雄气质的坏人吸引，于是，李利安·H.史密斯在《欢欣岁月》里说到的现象就发生了：孩子们发现了这个既可怕又可爱的海盗，“他的个性在儿童的心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到了后来竟然把他当成理想人物了。”

至于吉姆和约翰·西尔弗的关系，也是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对父子。约翰·西尔弗从不掩饰他对吉姆的喜爱，不止一次地对吉姆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在第十章里甚至叫吉姆“我的儿子”（中文版将my son译成了“我的孩子”）。吉姆虽然没有叫他父亲，但在故事的开头就失去了父亲的吉姆，确实是自觉不自觉地与他形影不离，佩服他，学习他，不说别的，至少是从他身上学到“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这种人生哲学。

从表面上看，《金银岛》是一部冒险小说，实际上它更是一部思想深刻的心理小说。它透过少年吉姆的一双眼睛，观察每一个人，将人类那种赤裸裸的贪欲展现在我们面前。在故事的结尾，吉姆面对那一山洞的宝藏，便发出了这样痛苦的声音：为了这些财宝，究竟牺牲了多少人？造成了多少流血事件和悲伤？有多少船葬身海底？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可耻的事和谎言？多少残酷的暴行？也许没有哪一个在世的人能说得清楚。

彭 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