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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美国作家欧·亨利的真姓名是威廉·西德尼·波特。他于一八六二年九月十一日生于北卡罗来纳州格林斯波罗镇一个医师的家庭。

从十五岁开始,欧·亨利就在他叔父的药房里当学徒,工作了五年,后来由于健康关系需要更换环境,便到得克萨斯州一个朋友的牧场上做了两年牧童。辽阔的西部草原和粗犷的牧人生活,给了欧·亨利深刻的影响。

一八八四年以后,他调换了不少职业,做过会计员、土地局办事员和得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第一国民银行的出纳员。这期间,还办过一份名叫《滚石》的周刊,发表了一些讽刺性的幽默小品,但由于经营不善,不久这份周刊就停刊了。欧·亨利在奥斯汀国民银行工作时,银行短缺了一笔现金,为了避免受审,他抛下妻女,到中南美流浪了几年。后来得到妻子病危的消息,冒险回到家里,以致被捕,在俄亥俄州监狱坐了三年多牢。

出狱后,欧·亨利迁居纽约,专门从事写作。他曾经和纽约《世界报》签订合同,每星期提供一个短篇,同时还替别的报刊撰稿。正当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欧·亨利健康日益恶化,于一九一〇年六月五日在纽约病逝。

不幸的遭遇、流浪的岁月、监狱的禁闭,以及和多种多样的人物接触,给了欧·亨利丰富的创作题材。他一生写下了将近三百个短篇和一部长篇小说,其中绝大多数是在逝世前八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的。在他的笔下,我们看到了美国不同阶级和不同社会地位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这里面包括百万富翁、农场主、将军、律师、法官、商店老板、证券经纪人、牧师、警察、书记、女店员、演员、艺术家、音乐家、女打字员、侍者、水手、骗子、小偷、强盗、牧童、医师、小孩、酒店掌柜等;尤其是居于资本主义社会底层的所谓小人物,更是他经常描写的对象。他的小说因此曾被誉为“美国生活的幽默的百科全书”。

从题材的性质来看,欧·亨利的作品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以描写美国西部生活为主;一类写的是美国一些大城市的生活;一类则以拉丁美洲生活为对象。这些不同的题材,显然与作者一生中几个主要生活时期的不同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三类作品当中,无疑又以描写城市生活的作品数量最多,意义最大。

作者描写拉丁美洲生活的最主要的作品,是他的长篇小说《白菜与皇帝》。这部小说出版于一九〇二年,以拉丁美洲一个虚构的安楚里亚共和国为背景,揭露了美帝国主义在拉丁美洲推行侵略掠夺的殖民主义政策的种种罪行。《白菜与皇帝》是欧·亨利唯一的长篇小说,作者通过四五条并行的线索,试图描绘出一幅广阔的画面,在写作方法上有它的别致之处。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小说的章与章之间的内在联系不够紧密,各有独立的内容,当做几个不同的短篇来看亦无不可。

欧·亨利是十分喜爱美国的西部的。我们从他早年在朋友牧场上养病时的一些书信,可以看出他对美国西部辽阔自由的草原和浪漫奔放的牧人生活的热爱,以及他对草原上的人们所抱的深厚的感情。在他的心目中,美国西部草原与美国东部城市大不相同,这里仿佛感觉不到资本主义城市文明的压迫,人们纯朴、勤劳、正直、勇敢、充满活力和生气,还没有沾上资产阶级唯利是图、尔虞我诈的恶习。一个几乎给城市吞噬掉的赌棍,凭着偶然的机遇来到草原上,通过劳动,接近大自然,重新获得了健康的生命(《索利托牧场的卫生学》)。

欧·亨利描写美国城市生活,特别是住在这些城市里的普通人生活的作品,比起他的西部作品来,似乎更值得重视。我们知道,欧·亨利对于美国下层社会生活是非常熟悉的。他的一位朋友,早年与他一同办过《滚石》周刊的丹尼尔,在谈到他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他从来不大关心所谓‘上流社会’,而只注意大街上和商店、咖啡馆里的人,一夜接着一夜地从他们身上汲取思想。我想,正是由于这样,他才能够逼真地去描绘普通的人。”

在居住纽约期间,欧·亨利的确常常坐在自己家里的窗口,密切地观察行人,或者在街上徘徊,在小饭馆、香烟铺、小客栈,在排队领取救济金的失业工人中,甚至在公园的长凳上找寻和人们接触的机会,从周围的现实生活中汲取题材。

欧·亨利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中各式各样小人物和流浪汉的同情,充分表现在他的许多短篇里。《麦琪的礼物》这篇脍炙人口的小说,描写了一对穷困的年轻夫妇相互赠送圣诞礼物的故事。妻子卖了引以为自豪的头发去买一条表链,殊不知丈夫正好卖了祖传三代的金表,换来一副装饰头发的梳子。最后,丈夫对着这两件残缺不全的礼物笑了,可是他的笑声中包含着多少辛酸的眼泪呵!在《警察和赞美诗》中,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想进监狱,谋得食宿,以便度过即将来临的严冬。他到处为非作歹,作奸犯科,都没有给逮去;然而正当他思想上发生变化,忏悔了过去,立志重新做人的时候,警察却把他抓走了。

贫病和失业,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小人物的天生伴侣。在《最后的常春藤叶》这个非常感人的短篇里,作者描写了这些小人物的悲惨生活和他们彼此间的友爱与同情。一个贫病交加的年轻女画家,在病床上待毙,居然被一个同样贫困的老画家救活了,但这个老画家却为此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穷途末路的失业者,只有绝望在等待他们(《供应家具的房间》)。

作者在不少的短篇中,对拜金主义作了入骨的讽刺和嘲笑。一个暴发的肥皂商,认为爱神遇到财神也要甘拜下风。他给他的儿子作了一场实地表演,用钱去制造出一个交通阻塞事件,使他儿子得到求婚的机会,好像真的证明了在资本主义社会钱能通神似的(《财神与爱神》)。又如,一个只图发财的经纪人,除了金钱,别的都不放在心上,忙得竟连自己已经结婚都忘掉了,居然再次去向妻子求婚(《忙碌经纪人的浪漫史》)。

拜金主义不仅流行于资本家中间,同时也影响到了某些小人物。有些可怜的小职员也做着发财的梦,往往在上下班之间,或者在忙碌了一个星期之后,还要去冒充阔佬或富家的小姐,闹出种种笑话(《华而不实》《汽车等待的时候》)。而那种死装门面的风气,有时竟牢牢地扼制着快要饿死的人,使人既感觉可笑,又觉得可怜和可悲(《两位感恩节的绅士》)。

欧·亨利曾经写过不少的小说,描写美国城市生活的黑暗;也写过许多小说来专门描写美国的骗子,并出版过一个题名《高尚的骗子》的集子。这些小说的主人公杰甫·彼得斯,是个很爱吹嘘他的行骗本领和勾当的骗子。他有一套行骗的哲学和道德观。他自诩说:“我从没有在辛辛苦苦干活的人身上弄过他们得来不易的小钱。我弄的钱都是傻瓜笨蛋口袋里装不安稳的多余的钱。”有人拿杰甫·彼得斯和洛克菲勒相提并论,杰甫·彼得斯觉得是侮辱了他。通过作者的描写,我们很容易看出,作者是把整个美国社会当做一个骗子社会来看待的。行骗这门行业,在美国真是无所不包。婚姻、官职固不消说(《精确的婚姻学》),其实所谓慈善事业,也是个行骗的绝好法门(《慈善事业数学讲座》)。骗子手法各有高低,但本质都是一样。

欧·亨利是一位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他的作品充满了幽默风趣和诙谐机智。他的语言生动精炼,留有想象的余地,耐人寻味。他用寥寥几笔就能刻画出一个人物,以一个情节能同时写出几个人物,或者是一个人物性格的几个方面。他善于把平常的生活现象加以概括综合,然后以不平常的形式表现出来;能抓住生活中的偶然因素,给予故事一个意外的结尾。

的确,“欧·亨利式的结尾”,在美国文学中一直是负有盛名的。他的短篇小说,常常一开始就能抓住读者的注意和兴趣。每篇小说都有一些费人猜测的地方。他常常引着读者顺着逻辑的线路思索,以为已经可以测知故事的结局,但情节往往忽然一转,使故事达到一个完全没有想到,但又合情合理的结局。这些都是欧·亨利创作技巧中的长处。

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幽默和诙谐是美国文学中的一大特色,也是它的一个深厚的传统。民间传说和故事,在这方面,给许多美国作家提供了大量的营养。我国读者已经熟知的马克·吐温,就喜欢采用民间说书人的形式,以第一人称来写小说,辛辣地讽刺和批判了十九世纪美国的资产阶级社会。欧·亨利在描写美国下层社会的一些短篇中,也常常采用这种形式。比方说,他喜欢让小说中的人物自己讲故事,喜欢在小说中开玩笑。这些说故事的人学问并不渊博,可是喜欢炫耀卖弄,穿凿附会,引用一些毫无关联的比喻和典故。而在这些人物上下古今、乱扯一通的时候,作者就对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作了许多讽刺。

不过,从思想方面来说,欧·亨利却是一位十分矛盾的作家一。方面,他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虚伪、丑恶和痛苦,对它进行了一定的揭露和讽刺;一方面,他却又始终不曾与这个社会决裂,而且还对它抱有幻想。因此,他常常一方面描写资本主义制度下小人物的苦难一,方面又企图通过所谓人与人的相通处、人情味和爱情等,给这些痛苦敷上一层止痛剂,甚至给悲惨的故事加上一个圆满的结局。这种思想上的矛盾,不仅决定了欧·亨利作品价值的不平衡,决定了他的幽默的调子与同时代其他美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不同,而且也使他在描写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时候,概括力受到了限制。他的幽默有时具有明确的目的性,有时却仿佛纯然属于消遣性质,只是为了娱悦读者。而他幽默的调子,也是“温和”的多,“辛辣”的少,讽刺之中常常隐含着无可奈何的悲哀。

欧·亨利思想的矛盾和他作品的弱点,与他的创作环境有很大关系。即使在他已经成名,受到读者广泛欢迎的时候,他的生活也依然经常处于拮据状态。他曾经直言不讳地说:“我是为面包而写作的。”

不过,欧·亨利在这种不自由的庸俗环境中的苦闷,还要更深一层。他一面“为面包而写作”,一面却深深地厌恶资产阶级文学的虚伪,憧憬着另一种不同的文学。在他的遗稿中,有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他在信里宣称想写一部他所谓的“只讲真话”的长篇小说。

作者谈到了这部未动笔的小说的特点,以及小说的人物和内容。谈到怎样讲真话的时候,作者写道:“假定他是被放逐到大海中心的一个孤岛上,永远没有获救的希望;于是,为了消磨一点时间,他就对自己讲起故事来了,其中包含着他的种种奇遇、经历和见解。”

作者反复强调这个人物说的必须是真话。他想说真话的心情是那样迫切,要求是那样严格,他甚至说:“如果你在我的稿子上找出一字、一行或一句假话,你就把它删去,扣除版税好了。”

可是,在信的末尾,作者忽然一转,作了这样的声明:“请不要有一星半点认为这部小说将是一部什么自传。我心目中有个很清楚的角色可以做这个人物,他根本不是……”这位主人公“根本不是”谁呢?作者想说的,大概是“根本不是”他本人。正像在他所有的作品里一样,作者始终喜欢把他自己隐蔽起来。我们读他的小说,常常可以感到,作者仿佛有意在避免和他的读者直接见面。他老是戴着一副面具,企图使读者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摸不透他的真见解,虽然他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把自己整个显示在读者面前。不过,可惜的是,欧·亨利并没有实现他要写一部“只讲真话”的小说的愿望。

收在这个集子里的《幽默家自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很像作者本人的自白。小说主人公说:“我的笑话的性质是和善亲切的,绝不流于讽刺,使别人生气。”故事告诉我们,这个幽默家的幽默很受欢迎。可是一旦做了职业的幽默家,他就说:“五六个月之后,我的幽默仿佛逐渐枯竭了。”由于不得不向人榨取幽默材料,小说主人公对他的朋友们,竟成了“一个贪婪的人,一个莫洛克、约拿和吸血鬼”。他的生活因此变得极不自然,丧失了一切乐趣,简直过不下去。最后,只有在他不再闭门写作、毅然回到日常生活的时候,他才破除了笼罩在他头上的“魔咒”,重新感到生活和创作的快慰。作者在这里很幽默地描绘了创作与生活的关系,说明一个作家脱离了生活,将一无所能。

关于写作的方法,欧·亨利是主张自然、直接和简洁的。他曾经在给他的朋友阿尔·杰宁斯的一封信中,劝后者在写作时尽可能注意“简单、明白和不加修饰”。阿尔·杰宁斯这个人,原先做过拦劫火车的强盗,后来成了俄克拉荷马州一个赫赫有名的检察官。他想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欧·亨利后来与他合作,写成了短篇小说《拦劫火车》。在上面所引的同一封信中,欧·亨利替阿尔·杰宁斯拟了一个写作提纲,劝他“单刀直入地开始,不要扯什么道理”。又说:“写事实和细节——我们要的是真实见闻——顶重要的是,要自然、直接和简洁。”我们从欧·亨利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本人对于这些见解是身体力行的。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yrmEyvkPIEmb2f0qpFS02kEh9YMw29HjS8Ls4CRuOAGF+MPNGG0HNszn2QTC9fRu



麦琪的礼物

一块八毛七分钱。全在这儿了。其中六毛钱还是铜子儿凑起来的。这些铜子儿是每次一个、两个向杂货铺、菜贩和肉店老板那儿死乞白赖地硬扣下来的;人家虽然没有明说,自己总觉得这种掂斤播两的交易未免太吝啬,当时脸都臊红了。德拉数了三遍。数来数去还是一块八毛七分钱,而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了。

除了扑在那张破旧的小榻上号哭之外,显然没有别的办法。德拉就那样做了。这使一种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认为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而抽噎占了其中绝大部分。

这个家庭的主妇渐渐从第一阶段退到第二阶段,我们不妨抽空儿来看看这个家吧。一套连家具的公寓,房租每星期八块钱。虽不能说是绝对难以形容,其实跟贫民窟也相去不远。

下面门廊里有一个信箱,但是永远不会有信件投进去;还有一个电钮,除非神仙下凡才能把铃按响。那里还贴着一张名片,上面印有“詹姆斯·迪林汉·扬先生”几个字。

“迪林汉”这个名号是主人先前每星期挣三十块钱的时候,一时高兴,加在姓名之间的。现在收入缩减到二十块钱,“迪林汉”几个字看来就有些模糊,仿佛它们正在郑重考虑,是不是缩成一个质朴而谦逊的“迪”字为好。但是每逢詹姆斯·迪林汉·扬先生回家上楼,走进房间的时候,詹姆斯·迪林汉·扬太太——就是刚才已经介绍给各位的德拉——总是管他叫做“吉姆”,总是热烈地拥抱他。那当然是很好的。

德拉哭了之后,在脸颊上扑了些粉。她站在窗子跟前,呆呆地瞅着外面灰蒙蒙的后院里,一只灰猫正在灰色的篱笆上行走。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她只有一块八毛七分钱来给吉姆买一件礼物。好几个月来,她省吃俭用,能攒起来的都攒了,可结果只有这一点儿。一星期二十块钱的收入是不禁用的。支出总比她预算的要多。总是这样的。只有一块八毛七分钱来给吉姆买礼物。她的吉姆。为了买一件好东西送给他,德拉自得其乐地筹划了好些日子。要买一件精致、珍奇而真有价值的东西——够得上为吉姆所有的东西固然很少,可总得有些相称才成呀。

房里两扇窗子中间有一面壁镜。诸位也许见过房租八块钱的公寓里的壁镜。一个非常瘦小灵活的人,从一连串纵的片断的映像里,也许可以对自己的容貌得到一个大致不差的概念。德拉全凭身材苗条,才精通了那种技艺。

她突然从窗口转过身,站到壁镜面前。她的眼睛晶莹明亮,可是她的脸在二十秒钟之内却失色了。她迅速地把头发解开,让它披落下来。

且说,詹姆斯·迪林汉·扬夫妇有两样东西特别引为自豪,一样是吉姆三代祖传的金表,另一样是德拉的头发。如果示巴女王 住在天井对面的公寓里,德拉总有一天会把她的头发悬在窗外去晾干,使那位女王的珠宝和礼物相形见绌。如果所罗门王 当了看门人,把他所有的财富都堆在地下室里,吉姆每次经过那儿时准会掏出他的金表看看,好让所罗门妒忌得吹胡子瞪眼睛。

这当儿,德拉美丽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奔泻闪亮。头发一直垂到膝盖底下,仿佛给她铺成了一件衣裳。她又神经质地赶快把头发梳好。她踌躇了一会儿,静静地站着,有一两滴泪水溅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她穿上褐色的旧外套,戴上褐色的旧帽子。她眼睛里还留着晶莹的泪光,裙子一摆,就飘然走出房门,下楼跑到街上。

她走到一块招牌前停住了,招牌上面写着:“莎弗朗妮夫人——经营各种头发用品”。德拉跑上一段楼梯,气喘吁吁地让自己定下神来。那位夫人身躯肥硕,肤色白得过分,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同“莎弗朗妮” 这个名字不大相称。

“你要买我的头发吗?”德拉问道。

“我买头发,”夫人说,“脱掉帽子,让我看看头发的模样。”

那股褐色的小瀑布泻了下来。

“二十块钱。”夫人用行家的手法抓起头发说。

“赶快把钱给我。”德拉说。

噢,此后的两个钟头仿佛长了玫瑰色翅膀似的飞掠过去。诸位不必理会这种杂凑的比喻。总之,德拉正为了送吉姆的礼物在店铺里搜索。

德拉终于把它找到了。它准是专为吉姆,而不是为别人制造的。她把所有店铺都兜底翻过,各家都没有像这样的东西。那是一条白金表链,式样简单朴素,只是以货色来显示它的价值,不凭什么装潢来炫耀——一切好东西都应该是这样的。它甚至配得上那只金表。她一看到就认为非给吉姆买下不可。它简直像他的为人。文静而有价值——这句话拿来形容表链和吉姆本人都恰到好处。店里以二十一块钱的价格卖给了她,她剩下八毛七分钱,匆匆赶回家去。吉姆有了那条链子,在任何场合都可以毫无顾虑地看看钟点了。那只表虽然华贵,可是因为只用一条旧皮带来代替表链,他有时候只是偷偷地瞥一眼。

德拉回家以后,她的陶醉有一小部分被审慎和理智所替代。她拿出卷发铁钳,点着煤气,着手补救由于爱情加上慷慨而造成的灾害。那始终是一件艰巨的工作,亲爱的朋友们——简直是了不起的工作。

不出四十分钟,她头上布满了紧贴着的小发卷,变得活像一个逃课的小学生。她对着镜子小心而苛刻地照了又照。

“如果吉姆看了一眼不把我宰掉才怪呢,”她自言自语地说,“他会说我像是康奈岛游乐场里的卖唱姑娘。我有什么办法呢?——唉!只有一块八毛七分钱,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到了七点钟,咖啡已经煮好,煎锅也放在炉子后面热着,随时可以煎肉排。

吉姆从没有晚回来过。德拉把表链对折着握在手里,在他进来时必经的门口的桌子角上坐下来。接着,她听到楼下梯级上响起了他的脚步声。她脸色白了一忽儿。她有一个习惯,往往为了日常最简单的事情默祷几句,现在她悄声说:“求求上帝,让他认为我还是美丽的。”

门打开了,吉姆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他很瘦削,非常严肃。可怜的人儿,他只有二十二岁——就负起了家庭的担子!他需要一件新大衣,手套也没有。

吉姆在门内站住,像一条猎狗嗅到鹌鹑气味似的纹丝不动。他的眼睛盯着德拉,所含的神情是她所不能理解的,这使她大为惊慌。那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又不是不满,更不是嫌恶,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神情。他只带着那种奇特的神情凝视着德拉。

德拉一扭腰,从桌上跳下来,走近他身边。

“吉姆,亲爱的,”她喊道,“别那样盯着我。我把头发剪掉卖了,因为不送你一件礼物,我过不了圣诞节。头发会再长出来的——你不会在意吧,是不是?我非这么做不可。我的头发长得快极啦。说句‘恭贺圣诞’吧!吉姆,让我们快快乐乐的。我给你买了一件多么好——多么美丽的好东西,你怎么也猜不到的。”

“你把头发剪掉了吗?”吉姆吃力地问道,仿佛他绞尽脑汁之后,还没有把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弄明白似的。

“非但剪了,而且卖了。”德拉说,“不管怎样,你还是同样地喜欢我吗?虽然没有了头发,我还是我,可不是吗?”

吉姆好奇地向房里四下张望。

“你说你的头发没有了吗?”他带着近乎白痴般的神情问道。

“你不用找啦,”德拉说,“我告诉你,已经卖了——卖了,没有了。今天是圣诞前夜,亲爱的。好好地对待我,我剪掉头发为的是你呀。我的头发也许数得清,”她突然非常温柔地接下去说,“但我对你的情爱谁也数不清。我把肉排煎上好吗,吉姆?”

吉姆好像从恍惚中突然醒过来。他把德拉搂在怀里。我们不要冒昧,先花十秒钟工夫瞧瞧另一方面无关紧要的东西吧。每星期八块钱的房租,或是每年一百万元房租——那有什么区别呢?一位数学家或是一位俏皮的人可能会给你不正确的答复。麦琪带来了宝贵的礼物 ,但其中没有那件东西。对这句晦涩的话,下文将有所说明。

吉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把它扔在桌上。

“别对我有什么误会,德尔。”他说,“不管是剪发、修脸,还是洗头,我对我姑娘的爱情是决不会减低的。但是只消打开那包东西,你就会明白,你刚才为什么使我愣住了。”

白皙的手指敏捷地撕开了绳索和包皮纸。接着是一声狂喜的呼喊;紧接着,哎呀!突然转变成女性神经质的眼泪和号哭,立刻需要公寓的主人用尽办法来安慰她。

因为摆在眼前的是那套插在头发上的梳子——全套的发梳,两鬓用的,后面用的,应有尽有;那原是百老汇路上一个橱窗里德拉渴望了好久的东西。纯玳瑁做的,边上镶着珠宝的美丽的发梳——来配那已经失去的美发,颜色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她知道这套发梳是很贵重的,心向神往了好久,但从来没有存过占有它的希望。现在居然为她所有了,可是佩带这些渴望已久的装饰品的头发却没有了。

但她还是把这套发梳搂在怀里不放,过了好久,她才能抬起迷濛的泪眼,含笑对吉姆说:“我的头发长得很快,吉姆!”

接着,德拉像一只给火烫着的小猫似的跳了起来,叫道:“喔!喔!”

吉姆还没有见到他的美丽的礼物呢。她热切地伸出摊开的手掌递给他。那无知觉的贵金属仿佛闪闪反映着她快活和热诚的心情。

“漂亮吗,吉姆?我走遍全市才找到的。现在你每天要把表看上百来遍了。把你的表给我,我要看看它配在表上的样子。”

吉姆并没有照着她的话做,却坐到榻上,双手枕着头,笑了起来。

“德尔,”他说,“我们把圣诞节礼物搁在一边,暂且保存起来。它们实在太好啦,现在用了未免可惜。我是卖掉了金表,换了钱去买你的发梳的。现在请你煎肉排吧。”

那三位麦琪,诸位知道,全是有智慧的人——非常有智慧的人——他们带来礼物,送给生在马槽里的圣子耶稣。他们首创了圣诞节馈赠礼物的风俗。他们既然有智慧,他们的礼物无疑也是聪明的,可能还附带一种碰上收到同样的东西时可以交换的权利。我的拙笔在这里告诉了诸位一个没有曲折、不足为奇的故事;那两个住在一间公寓里的笨孩子,极不聪明地为了对方牺牲了他们一家最宝贵的东西。但是,让我们对目前一般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所有馈赠礼物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在一切接受礼物的人当中,像他们这样的人也是最聪明的。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是最聪明的。他们就是麦琪。 yrmEyvkPIEmb2f0qpFS02kEh9YMw29HjS8Ls4CRuOAGF+MPNGG0HNszn2QTC9fRu



爱的奉献

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难以承受的。

那是我们的前提。这篇故事将从它那里得出一个结论,同时证明前提的谬误。从逻辑学的观点来说,这固然是一件新鲜事,可是从讲故事的观点来说,却是一件比中国的万里长城更为古老的艺术品。

乔·拉腊比来自中西部栎树参天的平原,浑身散发着绘画艺术的天才。他还只六岁时就画了一幅镇上抽水机的风景画,抽水机旁还画了一个匆匆走过的、有声望的居民。这件作品给配上架子,挂在药房的橱窗里,挨着一只留有几排参差不齐的玉米粒的穗棒。他二十岁时背井离乡来到纽约,束着一条飘拂的领带,带着一个更为飘拂的荷包。

迪莉娅·卡拉瑟斯生长在南方一个松林葱茏的小村里,她把六音阶之类的玩意儿搞得那样出色,以致亲戚们替她凑了一笔为数不多的款子,让她去北方“深造”。他们没有看到她成——,那就是我们要讲的故事。

乔和迪莉娅在一个画室里相遇了。有许多研究美术和音乐的人经常在那儿聚会,讨论明暗对比,瓦格纳,音乐,伦勃朗,绘画,瓦尔特托费尔,糊墙纸,肖邦,奥朗

乔和迪莉娅互相——或者彼此,随你高兴怎么说——一见倾心,短期内就结了婚——因为(参看上文)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难以承受的。

拉腊比夫妇租了一套公寓,开始组织家庭。那是一个岑寂的地方——凄怆得像是钢琴键盘左端的升A调。可是他们很幸福;因为他们有了各自的艺术,又有了对方。我对有钱的年轻人的劝告是:为了争取同你的艺术以及你的迪莉娅住在公寓里的权利,赶快把你所有的东西都变卖掉,施舍给穷苦的看门人吧。

公寓生活是唯一真正的快乐,住公寓的人一定都赞成我的论断。家庭只要幸福,房间小又何妨——让梳妆台翻倒作为弹子桌;把火炉架改作练习划船用的器材;让写字桌充当备用的卧室;洗脸架充当竖式钢琴;如果可能,让四堵墙壁挤拢,你同你的迪莉娅仍旧在里面。可是倘若家庭不幸福,随它怎么宽敞——你从金门进去,把帽子挂在哈特拉斯,把披肩挂在合恩角,然后穿过拉布拉多出去 ,到头仍旧枉然。

乔在伟大的马吉斯特那儿学画——各位都知道他的声望。他收费高昂,课程轻松——他的高昂轻松给他带来了声望。迪莉娅在罗森斯托克那儿学习,各位也知道他是一位出名的专跟钢琴键盘找麻烦的家伙。

只要他们的钱没用完,他们的生活是非常美满的。谁都是这样——算了吧,我不愿意说愤世嫉俗的话。他们的目标非常清晰明确。乔很快就能有佳作问世,那些鬓须稀朗而钱袋厚实的老先生就会争先恐后地挤到他的画室里来抢购他的作品。迪莉娅要同音乐搞熟,然后对它满不在乎;如果看到剧院正厅的位置和包厢不满座,她就推托喉咙痛,拒绝登台,在专用的餐室里吃龙虾。

但是依我说,最美满的还是那小公寓里的家庭生活:学习了一天之后的情话絮语;舒适的晚饭和新鲜清淡的早餐;关于志向的交谈——他们不但关心自己的,而且也关心对方的志向,否则就没有意义了——互助和灵感;还有——恕我直言,晚上十一点钟吃的菜裹肉片和奶酪三明治。

可是没多久,艺术动摇了。即使没有人去碰它,有时它自己也会动摇的。俗话说得好,坐吃山空;应该付给马吉斯特和罗森斯托克两位先生的学费也没有着落了。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难以承受的。于是,迪莉娅说,她得教授音乐,以免断炊。

她在外面奔走了两三天,兜揽学生。一天晚上,她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乔,亲爱的,”她快活地说,“我有一个学生啦。哟,那家人真好。一位将军——艾·比·平克尼将军的小姐,住在第七十一号街。多么漂亮的房子,乔——你该看看那扇大门!我想就是你所说的那种拜占庭式 。还有屋子里面!喔,乔,我从没见过那样豪华的装修。

“我的学生是他的女儿克莱门蒂娜。我见了她就欢喜极啦。她是个柔弱的小东西——老是穿白衣服;态度又那么朴实可爱!她只有十八岁。我一星期教三次课;你想想看,乔!每课五块钱。数目固然不大,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等我再找到两三个学生,我又可以到罗森斯托克先生那儿去学习了。现在,别皱眉头啦,亲爱的,让我们美美地吃一顿晚饭吧。”

“你倒不错,迪莉,”乔一面说,一面用斧子和切肉刀凿一个青豆罐头,“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你认为我能让你忙着挣钱,而我自己却在艺术的领域里追逐吗?我以本范努托·切利尼 的骨头赌咒,绝对不能!我想我能卖卖报纸,运卵石铺马路,多少也挣一两块钱回来。”

迪莉娅走过来,勾住他的脖子。

“乔,亲爱的,你真傻。你一定要坚持学习。我并不是抛弃了音乐去干别的事情。我一面教别人,自己一面也能学一些。我永远跟我的音乐在一起。何况我们一星期有十五块钱,可以过得像百万富翁那般快乐。你千万不要打算脱离马吉斯特先生。”

“好吧。”乔说,一面去拿那个贝壳形的蓝色菜碟子,“可我不愿意让你去教课。那不是艺术。你做出这样的奉献真了不起,真叫人钦佩。”

“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难以承受的。”迪莉娅说。

“我在公园里画的那幅素描,马吉斯特说上面的天空很好。”乔说,“廷克尔答应我在他的橱窗里挂上两幅。如果碰上一个合适的有钱的傻瓜,可能卖掉一幅。”

“我相信一定能卖掉。”迪莉娅亲切地说,“现在让我们先来感谢平克尼将军和这烤羊肉吧。”

下一个星期,拉腊比夫妇每天早餐都吃得很早。乔兴致勃勃地要到中央公园去在晨光下画几张速写。七点钟,迪莉娅在给了他早饭、拥抱、赞美和接吻之后,把他送出了门。艺术是个迷人的情妇。他回家时,多半已是晚上七点钟了。

周末,愉快自豪,但又疲惫不堪的迪莉娅得意洋洋地掏出三张五元的钞票,扔在那八英尺阔十英尺长的公寓客厅里的八英寸阔十英寸长的桌子上。

“有时候,”她有些厌倦地说,“克莱门蒂娜真叫我费劲。我想她大概练习得不充分,我得反反复复地教她。而且她老是穿白的,也叫人觉得单调。不过平克尼将军倒是个顶可爱的老头儿!我希望你能认识他,乔。我和克莱门蒂娜练习钢琴的时候,他偶尔走进来——他是个鳏夫,你知道——站在那儿捋他的白胡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么样啦?’他老是这样问道。

“我希望你能看到客厅里的护壁镶板,乔!还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呢门帘。克莱门蒂娜老是有点儿咳嗽。我希望她的身体比她外表看来的要结实些。喔,我实在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她多么温柔,多么有教养。平克尼将军的弟弟当过驻玻利维亚的公使。”

接着,乔带着基度山伯爵的神气,掏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两元和一张一元的钞票——全是合法的货币——把它们摆在迪莉娅挣来的钱旁边。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画卖给了一个从皮奥里亚 来的人。”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说。

“别跟我开玩笑啦,”迪莉娅说——“不会是皮奥里亚那么远来的吧!”

“确实是那儿来的。我希望你能见到他,迪莉。一个胖子,围着羊毛围巾,衔着一根翮管牙签。他在廷克尔的橱窗里看到了那幅画,起先还以为是座风车呢。他倒很气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它买下了。他另外还预定了一幅——拉卡瓦纳货运车站的油画——准备带回去。我的画,加上你的音乐课!啊,我想艺术还是有前途的。”

“你坚持了下来,真使我高兴。”迪莉娅热切地说,“你一定会成功的,亲爱的。三十三块钱!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可花的钱。今晚我们买牡蛎吃。”

“加上炸嫩牛排和香菌。”乔说,“肉叉在哪儿?”

下个星期六的晚上,乔先回家。他把他的十八块钱摊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把手上许多像是黑色颜料的东西洗掉。

半个钟点之后,迪莉娅来了,她的右手用棉纱和绷带包成一团,简直不成样子。

“这是怎么搞的?”乔照例打了招呼后问道。迪莉娅笑了,可笑得并不十分快活。

“克莱门蒂娜,”她解释说,“上了课以后一定要吃奶酪面包。她真是个古怪的姑娘。下午五点钟还要吃奶酪面包。将军也在场。你该看看他跑去拿烘锅时的样子,乔,仿佛家里没有佣人似的。我知道克莱门蒂娜身体不好,神经过敏。她浇奶酪的时候泼翻了许多,滚烫的,溅在我的手腕上。痛得要命,乔。那可爱的姑娘难过极了!还有平克尼将军!——乔,那老头儿急得几乎要发疯。他冲下楼去叫人——他们说是烧锅炉的或是地下室里的什么人——到药房里去买些油和包扎伤口用的东西。现在倒不十分痛了。”

“这是什么?”乔轻轻地握住那只手,扯扯绷带下面的几根白线,问道。

“那是涂了油的软纱。”迪莉娅说,“喔,乔,你又卖掉了一幅素描吗?”她看到了桌上的钱。

“可不是吗?”乔说,“只消问问那个从皮奥里亚来的人。他今天把他订的车站图取去了;他没有说定,可能还要一幅公园和一幅哈得孙河的风景。你今天下午什么时候烫痛手的,迪莉?”

“大概在五点钟吧。”迪莉娅可怜巴巴地说,“熨斗——我是说奶酪,大概在那时候烧好。你真该看到平克尼将军的样子,乔,他——”

“先坐一会儿,迪莉。”乔说。他把她拉到卧榻上,自己在她身边坐下,用胳臂围住了她的肩膀。

“这两个星期以来,你到底在干些什么,迪莉?”他问道。

她带着充满爱情和固执的眼神熬了一两分钟,含含混混地说着平克尼将军;但终于垂下头,一边哭,一边说出实话来了。

“我找不到学生。”她供认说,“我又不忍心眼看你抛弃你的课程,所以在第二十四号街那家大洗衣店里找了一个熨衬衣的活儿。我以为我把平克尼将军和克莱门蒂娜两个人编造得很好呢,可不是吗,乔?今天下午,洗衣店里一个姑娘的热熨斗烫了我的手,我一路上就编出了那个烘奶酪的故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乔?如果我不去做工,你也许不能把你的画卖给那个皮奥里亚来的人。”

“他不是从皮奥里亚来的。”乔慢吞吞地说。

“打哪儿来的都一样。你真行,乔——吻我吧,乔——你怎么会怀疑我不在教克莱门蒂娜的音乐课呢?”

“在今晚以前,我始终没有起疑。”乔说,“今晚本来也不会起疑的,可是今天下午,我替楼上一个给熨斗烫坏手的姑娘找了一些机器房的油和废纱头。两星期来,我就在那家洗衣店的锅炉房烧火。”

“那你并没有——”

“我的皮奥里亚来的主顾,”乔说,“和平克尼将军都是同一艺术的产物——只是你不会把那门艺术叫做绘画或音乐罢了。”

他们两个都笑了。乔开口说:

“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

可是迪莉娅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别说啦,”她说——“只消说‘当你爱的时候’。” yrmEyvkPIEmb2f0qpFS02kEh9YMw29HjS8Ls4CRuOAGF+MPNGG0HNszn2QTC9f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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