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1897—1986),安徽桐城人,中国现代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朱光潜先生一生著译丰厚,其主要著作有《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诗论》《西方美学史》等,除此之外,朱光潜先生还翻译了许多西方美学名著,如《文艺对话集》(柏拉图)、《美学》(黑格尔)、《歌德谈话录》(爱克曼)、《新科学》(维柯)等。
《谈美书简》是作者在八十二岁高龄的情况下写就的“暮年心血”之作,它既是对自己漫长美学生涯和美学思想的一次回顾和整理,也是“给来信未复的朋友们”,尤其是青年朋友们的一次回复。全书由十三封书信结集而成。书中,朱光潜先生就青年朋友们普遍关心的美和美感、美的规律、美的范畴等一系列美学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同时也对文学的审美特征、文学的创作规律及特点作了详尽的阐释,既是思想上的,又是方法上的,是初涉美学者学习美学知识的重要参考书籍。
《谈美书简》不是一般的高头讲章,它采用书信体的形式,娓娓道来,亲切自然,将许多深奥的美学知识通俗化。
美的本质是什么?怎样认识美?朱光潜先生认为,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是一个关系到能否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解决美学难题的大问题。作者认为,对于全部美学问题的认识,必须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点上,即从现实生活出发而不是从抽象概念出发。因为美“并不是起于抽象概念,而是起于吃饭穿衣、男婚女嫁、猎获野兽、打群仗来劫掠食物和女俘以及劳动生产之类日常生活实践中极平凡卑微的事物”。美的起源告诉我们,美来源于生活,所以“现实生活经验和文艺修养是研究美学所必备的基本条件”。罗丹的《艺术论》之所以耐人寻味,就在于它是这位艺术大师长期艺术实践的经验总结。
美学的方法论一直是朱光潜先生关注的重点,如果说坚持美学研究的现实原则还只是停留在一般方法论的意义上的话,那么,美学研究的整体观(有机观)则将这种方法论进一步深化了。所谓美学研究的整体观就是将人类的审美现象放置在人类整个实践活动的背景下加以考察,把审美活动与人类的其他活动联系起来,并在这种联系中把握美学的特征。作者认为,知(认识)情(情感)意(意志)三者构成了人类生活实践的基本内容。知说的就是认识,它以追求真为最高原则;意说的就是意志、道德,即善,它与人的欲求、利益和一定人群的道德伦理观念密切相关;而情就是人的情绪和情感反应,是人对外界事物的情感体验和评价,它与人的审美判断和审美观念紧紧联系在一起。知、意、情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真、善、美。知、意、情的区分,说明美学既与人的认识、道德相区别,又与二者相联系,任何把美学与人类其他活动割裂开来的做法都是有悖于逻辑的。朱光潜先生说,整体观的思想是解开美学之谜的一把钥匙,否则就同盲人摸象一般,不得要领。正是基于这一点,作者不同意康德在“美的分析”中所得出的观点,认为美不涉及概念性认识,不涉及人的利害和道德活动。朱光潜先生批评康德说:“他把审美活动和整个人的其他许多功能都割裂开来,思考力、情感和追求目的的意志在审美活动中都从人这个整体中阉割掉了。”
在《艺术是一种生产劳动》一文中,作者着重讨论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观点,比较集中地论述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实践与美学的关系问题。朱光潜先生说,艺术是人对自然的加工改造,是一种生产劳动,而且是一种属于精神方面的生产劳动,所以艺术有“第二自然”之称。这就从性质上确定了艺术这一精神生产的特殊地位。值得注意的是,朱光潜先生是从马克思主义关于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中去理解这一问题的。朱光潜先生认为,人与自然不只是对立的关系,二者还有统一的一面。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这些对立面的统一,正是通过实践即劳动来完成的。“人与自然(包括社会)绝不是两个互不相干的对立面,而是不断地互相斗争又互相推进的。因此,人之中有自然的影响,自然也体现着人的本质力量,这就是‘人化的自然’和‘人的对象化’,也就是主客观统一的基本观点。”所谓“人化的自然”和“人的对象化”,按照朱光潜先生的理解,就是人之中有自然,自然之中也有人。在实践的过程中,自然得到人的社会化的改造,就成了“人化的自然”,而人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又不断地将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在对象中肯定自己,这就是“人的对象化”。艺术就是在“人化的自然”和“人的对象化”的交互作用下产生的。作者用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阐释了艺术这一生产劳动的特殊性质,说明了艺术产生的渊源关系。
也就是在讨论人与自然的统一即实践的基础上,朱光潜先生进一步阐释了马克思提出的“美的规律”这一重要问题。马克思说,动物固然也生产,但是动物只制造它自己及其后代直接需要的东西,它们只片面地生产,而人却全面地生产。动物只有在肉体直接需要的支配之下才生产,而人却在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时也生产。动物只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标准和需要去制造,而人却知道怎样按照每个物种的标准来生产,而且知道怎样到处把本身固有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来制造,因此,人还按照美的规律来制造。马克思在对比了人的生产和动物的生产不同后指出,人的生产是有目的的,是自由的。人不同于动物的地方在于,人能够通过劳动实践将自己的思想和观念凝结在劳动产品中,使人的本质力量得以对象化。在这里,马克思还提出了两个“标准”的问题:其一是“人知道怎样按照每个物种的标准来生产”,朱光潜先生在解释这个标准时说,“标准”就是由每个物种的需要来决定的规律。比如,动物只知道按照自己所属的那个物种的直接需要或说标准来生产,而人却能自由地、全面地运用每个物种的标准来生产。人既能按蜜蜂的标准去营巢,又能按蜘蛛的标准去织网,人还能够把自己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按照美的规律来制造;其二是“人知道怎样到处把本身固有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来制造”,朱光潜先生在解释这个标准时说:“这本身固有的标准是属于对象的,也就是根据对象本身固有的规律。”这就是说,人不仅能够把自己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还能够把自己的生产活动建立在自然规律的基础上。朱光潜先生认为,审美活动和艺术创造也离不开这两个“标准”,艺术生产作为一种特殊的生产劳动,也必须遵循这两个“标准”来进行。这就意味着艺术创作一方面要认识客观世界的规律性,准确把握社会的发展规律,另一方面也要认识“艺术本身的各种规律”,遵循美的特性,按照“美的规律来制造”。
审美与移情是《谈美书简》重点讨论的又一问题。移情,按照西方美学的观点,朱光潜先生把它归为两类:一类是观念联想;一类是内摹仿。
所谓观念联想上的移情,朱光潜先生是这样解释的:“人在聚精会神中观照一个对象(自然和艺术作品)时,由物我两忘达到物我同一,把人的生命和情趣‘外射’或移注到对象里去,使本无生命和情趣的外物仿佛具有人的生命活动,使本来只有物理的东西也显得有人情。”本来,在人的认识活动中,物是物,我是我,主客体处于对立的状态,而且人在认识的过程中应力求避免主观因素的介入和干扰。但审美活动则不然,它恰恰是在主客体相互交融的状态下完成的。移情,在心理学上运用的是观念联想和类似联想,它由人及物,使人在观照对象时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感觉、思想、情感和意志投射在外物上,仿佛自然物也具有了人的品格。同时,人自己也在无意识中受到这种“错觉”的影响,与对象产生共鸣。
另一种移情是内摹仿意义上的移情。如果说观念联想上的移情强调的是由人及物的话,那么,内摹仿强调的则是由物及人。朱光潜先生引用德国美学家谷鲁斯的话来解释内摹仿:“一个人在看跑马,真正的摹仿当然不能实现,他不但不肯放弃座位,而且有许多理由使他不能去跟着马跑,所以只心领神会地摹仿马的跑动,去享受这种内摹仿所产生的快感。这就是一种最简单、最基本、最纯粹的审美的观赏了。”朱光潜先生说:“凡是摹仿都或多或少地涉及筋肉活动,这种筋肉活动当然要在脑里留下印象,作为审美活动中一个重要因素。”但朱光潜先生同时认为,内摹仿所引起的筋肉活动是内在的而不是外现的,与一般外在的摹仿活动不同。它是由对象引起的人的不自觉的生理反应,是在由物及人的感应中体物入微,然后达到物我同一的审美境界的。可见,内摹仿不管在艺术创作上还是在艺术鉴赏上,都是不可或缺的。
在《文学作为语言艺术的独特地位》一文中,作者就文学与语言的关系以及文学的特殊性等问题进行了探讨。作者认为,各种艺术依照其使用的工具和媒介的不同可以划分为不同的门类,绘画使用的是线条和色彩,音乐使用的是声音和旋律,舞蹈使用的是表情和形体,而文学所使用的媒介则是语言,它靠语言塑造形象,表达思想。所以文学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它的最大特点朱光潜先生认为,在于作家必须使用语言文字这种“观念性”的符号去创造一种“感性形象”,从而间接唤起人们对于文学的感知。文学因此便多了几分朦胧和想象,文学的“诗意”和“魅力”便是由此而出。
“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是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的经典命题,朱光潜先生对此也有深入探讨。他首先回顾了这一理论产生与发展的历史,进而指出,典型人物是能够体现社会历史发展的某些规律并且具有鲜明个性特点的人物形象,而典型环境则是典型人物所处的能够反映社会历史发展现状和趋势的具体情境和背景。典型人物应生活在典型环境中,而不能与环境相脱离。在这里,共性是通过个性来表现的,是在特殊中显示一般。文学之所以能在偶然性中见出必然性,是与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理论分不开的。
最后,作者还特别讨论崇高与秀美、悲剧与喜剧这两对重要的美学范畴。朱光潜先生在解释“崇高”时说,崇高的对象以巨大的体积或雄伟的精神气魄突然向我们压来,我们首先感到的是恐惧,进而由恐惧转为振奋,并从中体会到一种自尊或愉悦。自然界中的狂风暴雨就属于崇高的审美范畴。而“秀美”则是“对娇弱对象的同情和宠爱”,小桥流水、娇莺嫩柳都属于这类现象。一般说来,崇高侧重于对立和冲突,而秀美侧重于平衡和和谐。这里所说的悲剧与喜剧,也不是作为一种戏剧类型而是作为一对美学范畴而言的。朱光潜先生认为,悲剧的结局虽然是悲惨的,但它能使人奋发昂扬,净化人的心灵,提升人的精神境界;而喜剧的效果则是“谑而不虐”,令人发笑。
《谈美书简》一九八〇年八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此次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出版该书,收入“教育部统编《语文》推荐阅读丛书”。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