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范·德尔·吕顿夫人默然听着表妹阿切尔夫人讲述原委。
事先就应该想到亨利·范·德尔·吕顿夫人向来是沉默的,而且,无论是出于天性还是所受的教养,她都不会明确表态,但对真心喜欢的人还是非常和善的。即便亲身体会到这些,却仍不免感到这间麦迪逊大道客厅中的寒意——天花高挑,四壁雪白,浅色锦缎扶手椅显然是特地为接待他们而刚刚除下罩布,薄纱依旧覆着镀金壁炉装饰以及镶着精美雕花框的庚斯博罗 画作“安吉莉卡·杜·拉克小姐”。
亨廷顿 为范·德尔·吕顿夫人绘制的肖像(穿黑丝绒、配威尼斯刺绣花边)正对着她那位可爱的曾外祖母的肖像,被赞誉为“同卡巴内尔 画得一样精美”,虽然作于二十年前,今天看来却依然“惟妙惟肖”。的确,坐在画像下倾听阿切尔夫人讲述的范·德尔·吕顿夫人,同画像中那位坐在棱纹绿幕前镀金扶手椅上眼帘低垂的金发少妇仿佛一对孪生姐妹。每当范·德尔·吕顿夫人参加社交活动——或者不如说是她打开家门迎接社交活动(因为她从不外出用餐),她依然是穿黑丝绒,配威尼斯刺绣花边。她的金发已经褪色,但没有变白,依然是在前额交叠着分开,浅蓝色眼睛中间笔直的鼻子也仅仅是鼻翼处比画像中的略略瘦削而已。纽兰·阿切尔总觉得,她就是一个可怕封存着的完美无瑕之体,如同封冻冰川多年而红润犹生的尸身。
他跟家里所有人一样尊敬并爱戴范·德尔·吕顿夫人;但他认为,她虽然温和亲切,却不如他母亲那几位严肃的老姑母更让人容易接近。那几位冷酷的老处女总是在听清别人的要求之前,便照例说“不行”。
范·德尔·吕顿夫人的态度从来说不出是赞成或是反对,永远面带宽厚,最后薄嘴唇微启,漾出一丝笑意,几乎千篇一律地答道:“这件事我必须先和我丈夫仔细谈谈。”
令阿切尔常常疑惑的是,她和范·德尔·吕顿先生如此酷似,四十年婚姻亲密无间,这两人已经融为一体,如何能分出彼此来仔细谈谈,好像真有什么争端似的。不过,两人都从未不经秘密协商便做出决定,阿切尔夫人和她的儿子便在说明原委之后顺从地等待那句熟悉的回答。
然而,难得有出人意料之举的范·德尔·吕顿夫人这次却令他们大吃一惊。她伸出纤长的手去拉铃绳。
“我想,”她说,“我应该让亨利来听一听你们告诉我的事。”
一名男仆应铃声赶来,她庄重地吩咐道:“如果范·德尔·吕顿先生读报结束,请他烦劳过来。”
她说“读报”的口吻如同大臣的妻子说“主持内阁会议”一般——并非有意傲慢,只是生平的习惯和亲友的态度使她以为范·德尔·吕顿先生再细微的举动也如司铎般重要。
如此迅速行动,表明她和阿切尔夫人一样认为此事紧迫;但为了避免让人以为自己已做出任何表态,她便又和颜悦色地说道:“亨利一直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阿德琳;而且他也想向纽兰表示祝贺。”
双重门再次庄严开启,亨利·范·德尔·吕顿现身,清瘦颀长,穿着双排扣大衣,稀疏的金发,同妻子一样的直鼻子和冰冷温和的目光,只是他的眼睛是浅灰色,而不是浅蓝色的。
范·德尔·吕顿先生以迎接表亲的和蔼态度问候了阿切尔夫人,再以同妻子一样的措辞低声向纽兰表达祝贺,然后便以君主般的自然风度在一把锦缎扶手椅上落座。
“我刚读完《时报》,”他说道,纤长的指尖互相抵着,“在城里的时候,上午事情太多,我发现午饭后读报更为便宜。”
“啊,这么安排很有道理——事实上,我记得艾格蒙特叔叔曾经说过,他认为晚饭后才读晨报就不那么叫人不安了。”阿切尔夫人附和道。
“是的,我亲爱的父亲就厌恶忙乱。但如今我们总是生活在匆忙之中。”范·德尔·吕顿先生缓缓说道,一边审慎而愉悦地环顾四周。这间一切都被遮蔽起来的大屋子,在阿切尔看来完全是主人的化身。
“我希望你 已经 读完了,亨利?”他妻子插话道。
“没错,没错。”他肯定道。
“那么我想让阿德琳告诉你——”
“哦,其实是纽兰的事,”母亲微笑着说,然后便将罗维尔·明戈特夫人受辱的大奇闻又说了一遍。
“当然喽,”最后她说,“奥古斯塔·韦兰和玛丽·明戈特都认为——尤其考虑到纽兰已经订婚——你和亨利 应当知道 这件事。”
“啊——”范·德尔·吕顿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
众人都沉默了,只有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上的镀金大钟嘀嗒作响,洪亮得犹如丧礼上的隆隆炮声。阿切尔心怀敬畏地凝视那两个年华老去的纤瘦身影,肩并肩,总督一般坐得笔直,替遥远的先祖代言。命运将先祖的权威强加于他们,虽然他们只希望过简单的隐居生活,在斯库特克利夫的草坪上除看不见的杂草,晚上同时玩单人纸牌戏。
范·德尔·吕顿先生先开口。
“你果真以为是劳伦斯·莱弗茨有意作梗?”他望着阿切尔问道。
“我肯定,先生。劳伦斯近来比往常愈发放肆了——但愿路易莎夫人不介意我提这件事——他正和他们村里邮政局长的妻子还是什么人混在一处;每当格特鲁德·莱弗茨起了疑心,他生怕惹出麻烦,便这么大题小做一番,来显示自己多么恪守道德,还扯着嗓子说什么,邀请妻子去见他不希望她见的人,有多无礼。他不过是把奥兰斯卡夫人当作避雷针。他这一套我以前就见多了。”
“是莱弗茨!”范·德尔·吕顿夫人说道。
“是莱弗茨!”阿切尔夫人应道,“艾格蒙特叔叔若是知道劳伦斯·莱弗茨如何评价他人的社会地位,他会怎么说?可见上流社会到了何种地步。”
“但愿还不至于如此。”范·德尔·吕顿先生坚定地说。
“唉,如果你同路易莎常露面就好了!”阿切尔夫人叹息道。
但她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范·德尔·吕顿夫妇对于任何有关他们隐居生活的评论都极为敏感。他们是时尚的仲裁,是终审法院,他们知道这一点,并接受自己的命运。但因为生性腼腆,不喜交游,并不热衷于自己的职责,所以他们总是尽可能躲在幽静的斯库特克利夫,而即便来到纽约,也总是以范·德尔·吕顿夫人的健康为由,谢绝一切邀请。
纽兰·阿切尔忙替母亲解围。“纽约人都知道你和路易莎夫人代表着什么。也正因为此,明戈特夫人认为不应当听任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受人轻慢,而不来听取你们的意见。”
范·德尔·吕顿夫人瞥了丈夫一眼,后者也瞥了她一眼。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观念,”范·德尔·吕顿先生说,“出身名门的人只要得到家族的支持,就应该将此视为——不可更改的。”
“我也有同感。”他的妻子说,仿佛提出了一种新观点似的。
“我之前不知道,”范·德尔·吕顿先生接着说,“事情竟已到了这步田地。”他顿了顿,再次望着自己的妻子,“亲爱的,我认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已经可以算作亲戚了——通过梅朵拉·曼森的第一任丈夫。无论如何,纽兰结婚后她也是亲戚了。”他转而看着年轻人,“你读过今天早上的《时报》了吗,纽兰?”
“是啊,读过了,先生。”阿切尔说。他通常是在早晨喝咖啡时翻上几份报纸的。
那夫妻俩再次对视了一眼。他们浅色的眼睛彼此凝视,进行长时间的严肃磋商,然后范·德尔·吕顿夫人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她显然已经领会了丈夫的意思并表示赞同。
范·德尔·吕顿先生转向阿切尔夫人。“如果路易莎的健康状况允许她外出赴宴——我希望你转告罗维尔·明戈特夫人——我和她将非常乐意——嗯——出席她的晚宴,填补劳伦斯·莱弗茨的空缺。”他顿一顿,让大家体会其中的嘲讽意味。“不过你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阿切尔夫人应了一声,表示理解。“但纽兰告诉我说他读过今天早上的《时报》了,因此他也许已经看到,路易莎的亲戚,圣奥斯特利公爵将于下周乘坐‘俄罗斯号’抵达,来为他的单桅帆船‘几内维亚号’报名参加明年夏天的‘国际杯’赛 ,还要去特雷文纳打野鸭。”范·德尔·吕顿先生又顿了顿,然后愈加和蔼地说下去,“在陪同他赴马里兰之前,我们将邀请几位朋友在这里为他洗尘——不过是个小型晚宴——之后将有一个欢迎会。我相信路易莎会和我一样高兴,如果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能够允许我们邀请她光临。”他站起身,友好却生硬地向他的亲戚屈一屈修长的身体,又说道,“我想我能够代表路易莎说,她将立即亲自送上晚宴的请柬,以及我们的名片——当然会有我们的名片。”
阿切尔夫人明白这意味着从不等待的栗色骏马已经在门外,便站起身来,一边低声道谢。范·德尔·吕顿夫人笑容可掬地看着她,仿佛向亚哈随鲁求情的以斯帖 ;她丈夫却扬起一只手表示不必。
“并没有什么可谢的,亲爱的阿德琳,完全不必。这样的事情绝不可以在纽约发生;不可以发生,只要我能够阻止。”他以王者的温和口吻说着,一边将亲戚领到门口。
两个小时之后,所有人便都知道,范·德尔·吕顿夫人一年四季兜风时坐的四轮四座大马车曾出现在明戈特老夫人家门前,同时递进一枚方形大信封。当天晚上看歌剧的时候,西勒顿·杰克逊先生便宣布,信封中是一份请柬,邀请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参加范·德尔·吕顿夫妇下周为他们的亲戚圣奥斯特利公爵举办的晚宴。
听到这个消息,俱乐部包厢里的几个年轻人微笑着交换了一下眼色,睥睨一旁的劳伦斯·莱弗茨。莱弗茨正漫不经心地坐在包厢前排,捻着金色长髭,当女高音歌声停止时,以权威的口吻说道:“除了帕蒂,没人可以尝试演梦游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