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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梅尔库利亚里斯 说,所有忧郁的人都是这样,他们一旦抱有一个自负的想法,就会一心一意地投入,持之以恒地对待它。即便不愿意,他们也无法摆脱它,他们必定一千次地思考过这个违背自己意愿的想法,他们长久地被其骚扰,却无法遗忘,它是他们不间断的麻烦,有人陪伴,无人陪伴时都是如此;用餐时,运动时,每时每地,他们无法对其置之不理;尤其当它唐突无礼时,他们更难将它忘却。

——罗伯特·伯顿 [1]


[1] 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1577—1640),牛津著名学者。文中这一段引自他最著名的作品《忧郁的解剖》( 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 ),这本1621年的作品是最早讨论人类心理学的书籍之一,在十七到二十世纪的英国知识分子圈里非常流行。后文中亦多次引用了这本书。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哈莉雅特这么想着,一边为晚宴换装。是有一些不那么美好的时刻,比如试着和玛丽·斯托克斯重叙友情。还有和历史辅导老师短暂的遭遇,希利亚德小姐从来就不喜欢她,这次还撇着嘴,用尖酸刻薄的口气说,“那么,范小姐,从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还真是有一些很不同寻常的经历啊。”但也有一些美好的时刻,带给她们流动的宇宙中对永恒的承诺。她觉得应该可以安然度过返校日晚宴了,虽然玛丽·斯托克斯义不容辞地为她要求了一个她旁边的座位。好在她特意安排了菲比·塔克坐在她的另一边。(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还是把她们当成过去的斯托克斯和塔克。)

第一件让她震惊的事情便是,当队列鱼贯走上高桌,饭前祷告宣读完毕,大厅里突然爆发的喧哗声,用“震惊”这个词一点也不为过。那动静仿佛湍急的瀑布冲下的激流和水的重量,砸在人的耳朵里就像铁匠铺里烧红的锤子,又像五万台铸字机同时刻印,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扰乱了空气。两百个女人同时开口,如同开闸放水,喷薄而出,汇成高调子、喧扰的和声。她早已经忘了这是什么感觉,今晚又回来了,和当年每个学期的开头一样,她总感觉要是这噪音再持续一分钟,她就要崩溃了。可不到一周,这效应就会自动退去,习惯了也就免疫了。如今她的神经还没适应这一切,就又被击碎了,比原先的力量更为猛烈。别人在她的耳朵里喊叫,她发现自己也冲着她们喊叫回去。她紧张地看着玛丽,她的病体能承受得了吗?玛丽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比白天早些时候要活跃得多了,现在正对着多萝西·柯林斯愉快地大叫。哈莉雅特转向菲比这边。

“老天!我都忘了原来是这么吵啊。要是再叫下去,我的嗓子要跟乌鸦一样哑了。我打算用海上雾喇叭的声音跟你用尖嗓子说话了,你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会,我听你听得很清楚。上帝干吗要给女人这么尖的声音啊?虽然我不是非常介意,但确实让我想起本地工人的吵架了。今天的食物真不错啊,不觉得吗?这汤比我们当年的好多了。”

“他们这是为返校日特别准备的。另外,我听说新的总务长也很棒,好像是做家政经济的。亲爱的老斯特拉德斯的心思不在食物上。”

“是啊,不过我喜欢斯特拉德斯。有一次学位考试前我生病了,她对我格外照顾。你还记得吗?”

“斯特拉德斯离职以后去哪儿了?”

“哦,她现在是勃朗特学院的财务主管。金融才是她的强项呢,你知道,她在数字方面是个天才。”

“那那个女人呢——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皮博迪?弗里博迪?——就是那个啊——总是很严肃地说她人生中最大的野心就是要做什鲁斯伯里总务长的那个?”

“哦,她啊!她很疯狂地迷上了某种新宗教,还加入了不知道设在哪里的教派,在那儿他们只穿一条腰布,成天吃坚果和葡萄柚。如果你指的是布罗德里布的话?”

“布罗德里布——我就说是跟皮博迪很像的一个名字。真想不到!那么现实跟古板的一个人。”

“自然反应吧,我猜,情感本能压抑太过了就成这样了。其实她内心多愁善感得可怕呢。”

“我知道,她是很内向的,对肖小姐还有点非分之想。或许那个时候我们都有点自我压抑吧。”

“嗯,我听说现在这一代就没有这个问题了,任何形式的自我压抑都没有。”

“行了,菲比,我们拥有的自由已经很多了。不像过去,女人连学位都不能拿。我们又不是修女。”

“对,不过我们可是战前就出生,有足够长的时间体会那些清规戒律了。我们身上还有一些责任感,而布罗德里布来自一个极端保守的家庭环境——实证主义者还是一位论者还是长老派的还是别的什么的。你看现在这批才是真正生于战争时期的一代人呢。”

“她们是啊。不过我也不觉得我有任何权利指责布罗德里布。”

“哦,拜托!那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些事是自然的,其他的嘛——我也不知道,不过在我看来那完全是脑子出问题了。她还写了本书。”

“关于那个宗教?”

“是啊,还有什么更高的智慧,什么美好的思想,这一类的东西,连语法都不通。”

“天啊,这样——那真是太糟糕了,不是吗?不知道为什么一迷上宗教连语法也会退步得这么快。”

“恐怕对智力有某种腐蚀吧。但是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又或者两者都是另一个毛病的症状,我就不知道了。特里默的精神治疗呢,还有亨德森变成裸体主义者了——”

“不会吧!”

“真的。她就在那儿,隔壁那桌。所以她才晒得那么黑啊。”

“而且礼服的剪裁也这么差劲。我猜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能裸体,就穿得尽量难看点儿。”

“有的时候我在想,有一点正常的、发自内心的坏心眼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可能是件好事呢。”

就在这个时候,莫利森小姐从桌子这一边的三个座位以外,越过旁边的人,往这里喊了些什么。

“什么?”菲比也喊回去。

莫利森小姐身子凑得更近了,几乎把多萝西·柯林斯,贝蒂·阿姆斯特朗和玛丽·斯托克斯挤得都要窒息了。

“我希望范小姐没有告诉你什么太恐怖血腥的故事吧!”

“没有,”哈莉雅特大声说,“说班克罗夫特太太在吓唬我才对。”

“她怎么吓唬你的?”

“告诉我我们这一届同学的人生故事。”

“哦!”莫利森小姐窘迫地叫了一声。此时上了一盘羊肉和绿豌豆,打断了谈话也让她恢复了坐姿,她的邻座们又能呼吸了。但哈莉雅特却惊恐地发现,这一问一答似乎给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人开启了交谈的通道,这个人肤色很深、样子坚定,戴着一副大大的眼镜,发型硬挺,她探过头来,用尖刻的美国口音对她说:

“范小姐,我想你应该不记得我了?我在学院只待过一个学期,但不论在哪儿我都能认出你来。我在美国有些朋友很想了解英国的侦探小说,我总是向他们推荐你的书,我觉得它们真是棒极了。”

“你真是太好了,”哈莉雅特无力地回答。

“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熟人呢,”那位戴眼镜的女士接着说。

老天!哈莉雅特想,从这团迷雾里会揪出什么讨厌的社会关系来啊?而且这个可怕的女人到底是谁啊?

“真的吗?”她大声说道,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来彻底搜索自己的记忆。“那是谁啊,嗯——”

“舒斯特-斯莱特,”菲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舒斯特-斯莱特小姐。”(对啊,是在哈莉雅特的第一个夏季学期来的,本来要读法律。一个学期以后就离开了,因为什鲁斯伯里的环境太限制自由了。然后回到美国的大学,幸运地远离了彼此的生活。)

“你记性真好,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啊,说出来的话你可能会吃惊,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能见到你那位英国贵族。”

完了!哈莉雅特想。舒斯特-斯莱特小姐刺耳的嗓音盖过了周围的一片嘈杂。

“你了不起的彼得勋爵 。他对我非常友好,而且我告诉他我曾经跟你在一个学院之后,他表现得很感兴趣。我觉得他真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他非常有教养,”哈莉雅特说。但这暗示太隐晦了。舒斯特-斯莱特小姐接着说道:

“当我告诉他我的工作以后,他对我的态度真是太好了。”(你的工作是什么啊,哈莉雅特想。)“当然啦,我也很想了解他那些让人激动的案子,不过他太谦虚了,什么也不肯说。范小姐,你说他老戴着那副可爱的眼镜是因为他视力的问题呢,还是说这是老式英国传统的一部分?”

“我还没有这个胆子问他,”哈莉雅特说。

“这不就是你们英国人的节制吗!”舒斯特-斯莱特小姐大声说道,此时玛丽·斯托克斯突然插了进来:

“哦,哈莉雅特,跟我们说说彼得勋爵的事吧!如果他真的和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的话,那一定迷人死了。当然,你是非常了解他的,对吧?”

“我跟他在一个案子里共事过。”

“那肯定特别令人激动,告诉我们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吧。”

“因为,”哈莉雅特的声调变得生气和绝望,“因为是他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而且没让我被吊死,所以我当然觉得他很让人愉快。”

“哦!”玛丽·斯托克斯脸红了,哈莉雅特愤怒的目光就好像给了她重重一击,让她缩了回去。“对不起——我没想要——”

“好了,好了,”舒斯特-斯莱特小姐说,“恐怕是我太缺心眼了。我妈妈总是说我,‘萨蒂,真不幸你是我遇过最缺心眼的女孩子了。’但我很热情啊,容易头脑发昏,不会停下来思考。就跟我的工作一样,我不考虑我自己的感受,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就是冲进去,要求我想要的,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得到。”

在这之后,舒斯特-斯莱特小姐用别人没有预料到的纤细情感,胜利地把话题扯到了她自己的工作上,原来是跟亚健康人群的绝育,以及知识分子间的婚姻促进有关。

与此同时,哈莉雅特悲惨地坐在那里,想着是哪个恶魔把她附了体,让她一听到温西的名字就把性格里所有不讨人喜欢的部分都展示了出来。他又没害过她;他只是把她从一桩让人羞耻的谋杀案里救了出来,然后坚定不移地倾心于她而已;而且这两件事里无论哪件,他都没有要求或期待过她的感激。如果她还给他的只有咆哮着的恨意,就太不恰当了。事实上,哈莉雅特想,我是自卑感太强了,而且不幸的是,即便我知道这个事实,也不能帮助我把它摆脱掉。我本来应该那么喜欢他的,假如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和他是在平等的立足点上的话……

院长敲了敲桌子,大厅立刻安静了下来。一位发言者站起来,开始为大学祝酒。

她庄严的演讲缓缓展开历史的卷轴,为人性申辩,在这不得安宁的世界里赞美学术大同。“牛津一直被称为失落的信仰之家:如果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对学术的热爱成为了一种失落的信仰,那么让我们看看,至少在这里,它能找到永久的家园。”好动人,哈莉雅特想,但这不是战争。之后,发言仍在继续,她却几度走神了,在她看来,仿佛一场圣战,这群形形色色,甚至喋喋不休的妇女组成的有些可笑的人群,与在座的每个人融合成一个共同体,对其中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来说,智力上的成就远胜过物质上的所得——他们是人灵城 [1] 中心堡垒的守卫,个体的差异在共同的敌人面前被遗忘了。只要遵从使命的召唤,不管在个人生活中曾犯过什么错误,都能得到心灵的平静。在如此伟大的城市里做一个自由人,怎么会感到有桎梏?在学术文明面前所有人享受平等的权利,又怎么会有人感到被羞辱?一位卓越的教授站起来回应这个演讲,她用不同的修辞表达了同样的精神。这言论一旦响起,便在每个发言者的唇上跳动,在每个听者的耳中回响。即便是院长的年度回顾也不离这个调子:教职、学位、研究基金——它们承担了一个学科内部不同层面的任务,没有它们,我们这个集体就无法正常运转。在返校日之夜的魔力下,人们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伟大城市的公民。这个城市可能很旧很老派,布满了不便利的建筑和狭窄的街道,所有的过路人都在愚蠢地为道路的方向争吵,但它的基座建在高高的圣山上,高塔触及天堂。

哈利雅特带着这种高昂的情绪离开了大厅,学监则邀请她一起喝杯咖啡。

她确认玛丽·斯托克斯要遵医嘱早点睡觉,因此独自接受了这个邀请,没有邀她同去。她走到新方庭,敲了敲马丁小姐的门。在起居室里,她看见了贝蒂·阿姆斯特朗、菲比·塔克、德·范恩小姐、总务长斯蒂文斯小姐、另一位名叫巴顿的研究员,还有一些比哈莉雅特更早几年入学的往届学生。正在分发咖啡的学监热情地向她打了声招呼,表示欢迎。

“快进来吧!这里有像咖啡的咖啡了。斯蒂夫,大厅的咖啡难道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可以啊,如果你能发起一个咖啡基金的话。”总务长回答,“不知道你有没有算过,要给二百个人提供真正一流的咖啡需要多少钱。”

“我知道,”学监说道,“穷得真要卑躬屈膝了。我想我最好跟弗拉克特提一下。你记得弗拉克特吧,很有钱,但也非常古怪的那个。福蒂斯丘小姐,她跟你是同一年入学的,最近常来找我,她打算送给学院一缸热带鱼,说她觉得这可以让科学教室显得更明亮一些。”

“如果真的能给某些课堂增加亮色,”福蒂斯丘小姐说,“倒也是件好事。当年我们上希利亚德小姐的宪政发展课,就觉得满可怕的。”

“哦,我的天啊!宪政发展!老天,是啊——这课还在上。她每年开课的时候大概有三十个学生,学期结束就只剩下两三个忠诚的黑哥们儿,一本正经地把她说的每个字都记到本子上。年年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我觉得连鱼都帮不上忙了。不过我还是说,‘你的善意非常好,弗拉克特小姐,但我真的觉得它们在这里不会活得很好。否则就得装上某种特别的加热系统,对不对?这对园丁来说又增加了工作量。’她看上去好失望啊,可怜的人,所以我建议她不如去咨询一下总务长。”

“好的,”斯蒂文斯小姐说,“我去找一下弗拉克特,建议她捐赠一笔咖啡基金。”

“比热带鱼有用多了,”学监附和道,“恐怕从我们这儿出去太多怪人了。不过,我相信弗拉克特在肝吸虫的生命研究方面是非常权威的。有人想要在咖啡里加点本尼迪克特甜酒吗?来吧,范小姐。酒精能放松神经,让人变得健谈,我们都想听听你最近的侦探小说。”

哈莉雅特不得不简要地描述了一下她现在正在构思的情节。

“范小姐,请原谅我实话实说,”巴顿小姐态度诚恳地探身向前,说,“我很好奇,有过那么可怕的经历以后,你为什么还愿意写这样的书。”

学监看上去有点被吓到了。

“这么说吧,”哈莉雅特说,“一方面,作家是不能挑挑拣拣的,除非已经赚够钱了。如果你写某一种类型的书已经写出名气了,这时候再转去写另一种,你的销量肯定会下滑,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她停顿了一下,“我了解你的意思——任何有正常感情的人都会宁愿以擦地板为生,但我地板擦得很差,而侦探小说却写得很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正常的感情要妨碍我做正常的工作。”

“说得没错。”德·范恩小姐说。

“但是,”巴顿小姐坚持说,“你肯定会觉得恐怖的犯罪活动以及无辜嫌疑犯的痛苦应该被严肃地对待,而不是把它们写成智力游戏。”

“在现实生活中我确实很严肃地对待它们,每个人都应该这样。但你能说如果一个人有过悲惨的感情经验,就永远不能写夸张的室内喜剧了吗?”

“但那不是不一样吗?”巴顿小姐皱着眉头说,“爱情有它轻松的一面,可是谋杀没有啊。”

“从喜剧的角度来说,可能没有吧。不过探案过程却又有纯粹智力的一面。”

“现实生活中你确实调查过一桩案子,对吧?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有趣。”

“那么以你所知的,你喜欢把人送上被告席和绞刑架吗?”

“我觉得,问范小姐这个问题挺不公平的,”学监说,她又带着一点歉意转向哈莉雅特,补充道,“巴顿小姐对犯罪的社会学层面非常感兴趣,并且很希望能重新订立刑法法典。”

“是的,”巴顿小姐说,“在我看来,我们对于这整件事的态度是非常野蛮和残忍的。我在探访监狱的时候见过许多杀人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很无害,只是愚蠢些,可怜的东西,那些患了精神疾病的除外。”

“如果有机会见见受害者,”哈莉雅特说,“你的感受可能会有不同。他们通常比谋杀犯更愚蠢、更无害。但他们没有机会在公众面前亮相,甚至连陪审团都不需要看尸体一眼,除非他们自己要求。可是我见过威尔沃科姆一案的尸体——是我发现的;它比你能够想象的任何东西都更可怕。”

“这个我绝对相信你是对的,”学监说,“光是报纸上的描述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还有,”哈莉雅特接着对巴顿小姐说,“你没有看见杀人犯积极实施谋杀的样子。你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抓住、被关起来了,所以看上去很可怜。但是威尔沃科姆案里的那个人狡诈、贪得无厌,如果没有被阻止,他是准备好了一再杀人的。”

“必须阻止他们,这是毫无疑问的,”菲比说,“不管之后法律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都一样,”斯蒂文斯小姐说,“把抓凶手当成智力游戏,是不是有点冷血呢?当然对警察来说没有问题——这是他们的职责。”

“法律规定,”哈莉雅特说,“这是每个公民的责任——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

“还有这位温西先生,”巴顿小姐说,“似乎把这当成了爱好——他是怎么看待它的?责任还是智力游戏呢?”

“我不清楚,”哈莉雅特说,“但是,你知道,在我看来他把这当成爱好也无可指摘。在我的案子里,警察错了——我不怪他们,但他们确实错了——我很高兴案子最终没有留给他们解决。”

“我看这是一段绝对高尚的发言,”学监说,“如果有人诬陷我做了某些我实际上没有做的事情,我肯定气死了。”

“但我的工作就是衡量事实,”哈莉雅特说,“而在这个案子里我也不得已看见了警方的能力。这是一个a加b的问题,只不过碰巧里面有个未知因素罢了。”

“就好像在新兴物理学理论里不断意外出现的东西一样,”学监说,“普朗克常数,之类的。”

“当然,”德·范恩小姐说,“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任何人对此怎么想,重要的是抓住事实。”

“是的,”哈莉雅特说,“这才是关键。我是说,事实就是我没有谋杀,那么我的感觉在这里就不相关了。而如果我做了,我有可能会为自己找理由正名,为我所受的对待感到愤慨。但我始终认为给别人下毒、使他们遭受痛苦是不可原谅的。至于我陷入的麻烦,就像从屋顶跌落一样纯粹是个意外。”

“我真应该道歉,我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的,”巴顿小姐说,“你能这么坦率地讨论它真是太好了。”

“我不介意——现在不介意了。如果是那件事刚发生不久,我的反应可能不会是这样。不过我因为那个恐怖的威尔沃科姆案反而有了新发现——它揭示了事情的另外一面。”

“给我们讲讲温西勋爵吧,”学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指长得怎么样?还是作为工作伙伴怎么样?”

“这个,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吧,白皮肤金头发,气质高贵。我是指,和他聊天的感觉。”

“非常有趣,如果话题合适,他自己就很健谈。”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让你觉得开心一些吧?”

“我在一次宠物狗表演上见过他,”阿姆斯特朗小姐出乎意料地插话进来,“他看上去挺蠢的啊。”

“那他要不然就是觉得无聊死了,要不然就是在探查什么,”哈莉雅特笑着说,“我知道他那种草率的态度,多半是种保护色——不过旁人经常察觉不到。”

“那外表背后一定有点什么,”巴顿小姐说,“因为他显然是很聪明的。不过仅仅只是聪明吗?还是有什么天才的直觉?”

“我不应该,”哈莉雅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空了的咖啡杯,说,“指责他缺乏感情。我曾经看过他非常沮丧的样子,比方说,一个很值得同情的人被判罪的时候。不过他这个人确实非常保守,尽管外表有些欺骗性。”

“可能他很害羞吧,”菲比·塔克善意地猜测,“那些话多的人通常是这样的。我觉得他们是很值得同情的。”

“害羞?”哈莉雅特说,“嗯,差远了。神经质倒是有可能——这个神圣的词真好用啊。但他看上去绝不像是需要同情的样子。”

“他怎么会需要呢?”巴顿小姐说,“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我不觉得一个什么都拥有了的年轻人需要被同情。”

“他要是真的什么都有了,那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德·范恩小姐语调严肃但眼神调皮地说。

“而且他一点也不年轻了,”哈莉雅特说,“他四十五岁了。”(这也是巴顿小姐的年纪。)

“我觉得同情别人是很不礼貌的,”学监说。

“听着,听着!”哈莉雅特说,“没人喜欢被同情,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喜欢自我同情,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

“真毒,”德·范恩小姐说,“但不幸确实是事实。”

“我想知道的是,”巴顿小姐还在追问,不肯换个话题,“这位喜欢艺术的绅士除了探案和藏书的爱好,以及我听说的闲暇时打打板球,他还干别的吗?”

哈莉雅特刚刚还在暗自祝贺自己控制住了脾气,现在也忍不住发火了。

“我不知道,”她说,“这很要紧吗?他为什么还要干别的呢?抓凶手不是轻松的工作,也没有保障。做这件事需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而且还很容易受伤甚至被杀。我敢说他做这个是为了乐趣,但不管怎样,他确实做到了。许许多多人都有和我一样的理由要感谢他,你不能管这个叫做什么都不干。”

“我完全同意,”学监说,“我想我们应该非常感激那些做了没人愿意干的活却不计报酬的人,不管他们做事情的动机是什么。”

福蒂斯丘小姐拥护了这个观点。“我周末别墅的排水管上周日堵住了,一个最好心的邻居跑来帮我疏通。他干活的时候浑身弄得脏兮兮的,我一再向他道谢,但他说我无须道谢,因为他对水管很好奇也很喜欢。他可能说的不是实话,但即便真像他说的那样,我当然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说到排水管,”总务长说道——

对话于是变得不那么个人化了,开始聊起了逸闻趣事(因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便是水管也能聊得很热闹),又过了一会儿,巴顿小姐表示要回去睡觉了。学监松了一口气。

“希望你不会太介意,”她说,“巴顿小姐性子太直了,非要把想说的话全倒出来不可。她是个好人,可惜没有多少幽默感。她觉得做事情一定要有高尚的动机,否则她就不能容忍。”

哈莉雅特为自己说话这么冲道了歉。

“我想你已经处理得相当好了。而且你那位彼得勋爵听上去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逼着你谈论他,可怜的人。”

“要我说的话,”总务长评论说,“在这个大学里我们对每件事都谈论得太多了。我们争论这个争论那个,争论为什么又为什么,可就是不动手把事情解决。”

“可是难道不应该问一问我们想要解决的是什么吗,”学监反对道。

听到这种熟悉的学究式的争辩,哈莉雅特冲着贝蒂·阿姆斯特朗笑了。十分钟以前,有人提起了“价值”这个词,一个小时以后,她们竟还在讨论这个。最后还是总务长引用了一句话:

“上帝创造了整数;剩下的都是人造的。

“哦,拜托!”学监大叫道,“还是别把数学扯进来吧。还有物理。我可对付不了它们。”

“刚才是谁提起普朗克常数的啊?”

“是我,我道歉。我管它叫令人讨厌的小东西。”大家都被学监的着重口气逗笑了,之后,午夜降临,聚会结束了。

“我现在还不住在学院里,”德·范恩小姐对哈莉雅特说,“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到你的房间吗?”

哈莉雅特同意了,心想不知道德·范恩小姐想对她说什么。她们一起出门,走进新方庭。月亮升起来了,给那些建筑洒上一抹清冷的银灰色,这朴素的颜色和窗户里透出的黄光形成了对照,在窗户后面,重逢的老友仍在愉快地交谈和欢笑着。

“简直像学期中一样热闹,”哈莉雅特说。

“是的。”德·范恩小姐诡异地笑着,“如果仔细听听那些窗户里的声音,你就会发现,是中年的那一批发出的声音最大。年纪大的都上床睡觉了,一边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跟她们的同学一样被岁月消磨得那么厉害。她们受到了一些打击,另外脚也很疼。而年轻的那一辈还在清醒地聊着生活和生活的责任——只有那些四十岁的女人,假装她们又回到了读本科的时候,而且感觉很良好。范小姐——我很钦佩你今晚说的那些。超脱是一种很稀有的美德,却很少有人觉得它可爱,不管是在自己还是别人身上。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人不介意这一点而喜欢你——甚至因此而更喜欢你——那这种喜欢就有了很高的价值,因为它十分真诚,而且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只需真诚面对自己就可以了。”

“这大概是真的吧,”哈莉雅特说,“但你为什么会想说这个?”

“我不想冒犯你,相信我。但我能想象,你一定遇到过很多次这种人,一旦他们希望你拥有的感受和你真实的感受有所不同,便对你感到失望。对他们有一点点在乎都是致命的。”

“是的,”哈莉雅特说,“但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也很失望。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那不重要,只要你不说服自己产生某种所谓恰当的感受就行了。”

她们走进旧方庭,经过了古老的山毛榉树,它们是什鲁斯伯里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古董,树影在她们身上投下斑点和变换的阴影,比黑暗更令人看不透。

“但你必须要做这一类的选择,”哈莉雅特说,“在两种愿望之间,你又怎么知道哪一个的重要性能压倒另一个呢?”

“只有在它们征服了我们的时候,”德·范恩小姐说,“我们才会知道。”

菱形的阴影落在她们身上,像滑落的银色链条。牛津所有的塔楼,一个接一个的,都奏响了一刻的钟琴声,一连串乐音虽不完全相同,却很和谐。在伯利楼的门前,德·范恩小姐向哈莉雅特道了晚安,然后弯着身子迈着大步,消失在大厅门廊里。

奇怪的女人,哈莉雅特想,而且一针见血。哈莉雅特所有的悲剧都来自“说服自己”对一个男人“产生某种所谓恰当的感受”,而那个男人自己的感受还没有经历过真诚的考验。她随后的优柔寡断则来自她的决心,决心不再把希望拥有的感受当作感受本身。“只有在它们征服了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知道哪件事的重要性压倒了其他的。”在她的犹豫不决中,可曾有过任何东西是如此坚定的吗?对啊,她忠于自己的工作——虽然曾有过看上去很强烈的理由让她放弃工作,去做点别的。确实,虽然今晚她为这种特别的忠诚交代了理由,她却从没觉得对自己也需要交代。她把自己交付于写作,虽然慢慢才觉得,或许这件事她做得更好,却从未怀疑过这件事是她应该做的。它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就征服了她,这就是证明。

她太兴奋了,不想回去睡觉,于是在方庭里来来回回散了几分钟步。这个时候,她无意看见了一张纸,在修剪过的草坪上飘着。她下意识地把纸片捡起来,发现那上面不是空白的,于是把它拿到了伯利楼里面,想仔细看看。那是一张普通的便条纸,上面只有用铅笔画的幼稚的涂鸦。怎么说都不是一张好看的画,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学院的方庭里。它丑陋且残忍,画的是一个过度夸张的女性裸体线条,那女人正野蛮地对一个穿着长袍戴着方帽的性别不明者施以暴行。这幅画既不理智也不健康;实际上,是很肮脏、下流和疯狂的涂鸦。

哈莉雅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恶心,同时也有一连串问题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把它拿上楼,走进最近的一间厕所,把它扔进马桶,用水冲掉了。这才是这种东西该有的命运,有始有终;但最重要的是,她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它。


[1] 此处取材于约翰·班扬(John Bunyan)1682年的基督教小说《圣战》( The Holy War )。小说将人比喻成一座城镇,名叫人灵城(Mansoul),讲述神之子以马内利(Immanuel)将人灵城从魔鬼(Diabolus)手中抢回来的故事。 k3DdfCfd8SQcc/XYjIzHbFqipfWTQ4k1oVVsCj+MASZoB8UaoXlAX7euW18vl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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