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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那盲人的特征,像愚人般自投罗网,

幻想的泡沫,散落四方的思想糟粕,

所有邪恶的集合;无来由烦恼的温床;

愿望的网,最终永不会成形:

欲望!欲望!我如此深情地买下

这无用之物,代价是混乱的思想。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

哈莉雅特·范坐在书桌前,注视着梅克伦堡广场。晚开的郁金香在广场花园里轰轰烈烈地绽放,两对早起的网球练习者兴奋地高喊着比分,比赛却打得蹩脚得很。可是哈莉雅特既没有看见郁金香,也没有看见网球手。她面前的吸墨台上放着一封打开的信,然而这幅景象也从她脑海里渐渐淡去,让位给了另一幅画面。她看见一间石砌的方庭,由一位当代建筑师设计,风格既不太新潮也不太保守,却似乎可以伸出手来,让过去与现在融合。隐匿在墙内的是一小片齐整的草地,被四面宽敞的石头基座包围,角落里点缀着花床。柯茨沃尔石板 建成的水平屋顶后面,升起了一些更古老更日常的房屋的砖砌烟囱——也是类似的方庭,却依旧保有经典维多利亚住宅温馨的样貌,它庇护了第一批来到什鲁斯伯里学院的腼腆学生。乔伊特小道旁的树木就在前方,那后面是一片三角墙和新学院的尖塔,一群寒鸦正在天空下逆风盘旋。

回忆充塞了方庭,闪过无数流动的身影。有学生正结伴散步,有的则风风火火冲去上课,她们的长袍 被急匆匆地披在夏日轻薄的连衣裙外面,头上的方帽被风调皮地吹起,看上去滑稽得好像弄臣头上的鸡冠。门房那里堆靠着许多自行车,车篓里放满了书本,长袍则绕在车把上。一位头发花白的女性教师心不在焉地穿过草地,思绪还停留在十六世纪的哲学问题上,她的衣袖随风飘起,肩膀翘起的角度刚刚好平复了衣料的皱褶。两个自费的男学生帽子也没戴,手放在裤子口袋里,一边寻找教练,一边大声谈论着划船的事。院长和学监正穿过通向旧方庭的拱门,同时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院长德高望重、气质庄重,而学监则矮胖结实、生气勃勃,看上去像只小朱顶雀。飞燕草高高的尖端映衬在灰墙下,颤抖着一如蓝色的火焰,假使火焰真能蓝到这个程度的话。学院里养的猫全神贯注、精神抖擞,翘着尾巴走向食品储藏室的方向。

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它们自成一体、完整无缺;而之后的苦痛岁月就像一把剑,把现在与当时生生切断。现在她可以面对这一切了吗?那些女人会对她说什么?哈莉雅特·范,主修英语,毕业后跑去伦敦写起了侦探小说,和别人未婚同居,还因他的谋杀案受审以致声名狼藉。对什鲁斯伯里来说,这可不是毕业生该有的人生。

她还从未回去过;最初是因为太爱那个地方,觉得一个清楚的告别似乎比漫长的不舍更好些;而且她父母离世,留下她身无分文,谋生的艰难耗尽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那之后,绞刑架的阴影又残酷地落在了她和那洒满阳光、绿意盎然的灰色院墙之间。而现在——?

她又拿起那封信。来信人急切地恳求她参加什鲁斯伯里的校友返校日活动——这样的恳求让人难以置之不理。一个毕业后多年未见的朋友;已经结婚,和她少有联络,如今却患了病,在出国动一个非常麻烦而且危险的手术之前,迫切地想要再见一见哈莉雅特。

玛丽·斯托克斯,在二年级戏剧表演中扮演帕蒂小姐时是多么美丽而高雅,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迷人那么完美,在同年级学生里,她是社交圈的中心人物。而哈莉雅特·范,性格火爆、手脚笨拙,怎么样也谈不上受欢迎,她这样喜欢她,实在有点奇怪。做朋友的时候,总是玛丽为首而哈莉雅特跟在后面,当她们带着草莓和保温瓶泛舟谢尔河时 ;当她们在五月节 的朝阳升起前,伴着敲响的钟声一起爬上莫德林塔的旋转楼梯时;当她们深夜同坐在炉火旁,喝着咖啡吃着燕麦姜饼时,总是玛丽引领着话题,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爱和艺术,宗教和公民权利。所有的朋友都说,玛丽总是得到最高分;要是哪个老师看到哈莉雅特拿了一等而玛丽只是二等却不吃惊,那她要么就是太迟钝,要么就是想法和别人太不一样。毕业以后,玛丽嫁了人,就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了;不过她仍是常来学院,因为有点古怪的坚持,就是从不缺席任何一场校友会议或返校日晚宴。至于哈莉雅特,她切断了与旧日的一切联系,将过去的清规戒律抛弃了一半,把自己的名誉亲手打碎,赚了不少钱,连富有而幽默的彼得·温西勋爵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只要她乐意,随时可以嫁给他,她斗志满满,也有不少心酸,有了名气,可这是福是祸,连她自己都不大清楚。看上去普罗米修斯和厄庇墨透斯 已经互换了位置;但对其中一个来说,面前有一盒子的麻烦,另一个则要面对顽石与秃鹰;在哈莉雅特看来,她们如今,无论如何都没有一点共通之处了。

“可是,天啊!”哈莉雅特说,“我可不要做胆小鬼!我要去,别的我都不管!我早就被伤害过,没有什么能伤我更多了。而且,这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她填好邀请表格,写了地址,贴上邮票还在上面猛拍了一下,在改变主意之前飞奔下楼,把信投进了邮筒里。

回来的时候,她步履缓慢地穿过广场花园,踏上亚当石阶回到公寓,经过橱柜里一番无果的搜寻后,她又走出来,慢慢爬上了顶层楼梯间的平台。她拖出一只老旧的箱子,打开锁,掀开了箱盖子。一股幽闷阴冷的气味窜了出来。书本、旧衣服、旧鞋子、旧稿子,她死去的恋人褪色的领带——连它还在,多可怕啊。她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才从最下面拽出厚厚一捆黑色的东西,曝露在布满灰尘的阳光里。长袍,她只穿过一次 ,是在接受艺术硕士学位 的时候,虽然被闲置了许久,但保存得很好:抖开领口的硬褶层,没有一点皱褶,深红色的丝绸熠熠闪光。只有方帽上被虫蛀掉了一点点。她掸了掸上面的细绒毛,一只蛱蝶从沉睡中被惊醒,拍着翅膀离开箱盖边缘,飞进了窗台的亮光中,却马上被蛛网困住了。

哈莉雅特很庆幸,这段时间她有钱买了自己的小轿车,再不会和往日那些坐火车去牛津的经历有任何重叠了。于是她可以不去想那呜咽的鬼影般死去的青春,努力告诉自己她只是个陌生人、短暂停留的旅客,一个在世界上有金钱和地位的女人,这念头现在能在她的脑海里停留得久一些了。炙热的马路在身后延伸,一望无际的绿地上时而浮现城镇,以它们的小酒馆招牌、加油泵、商店、警察和路边晃悠的居民慢慢包围她,再退后,然后被遗忘。玫瑰盛开的时节,六月也快过去了,矮树篱的颜色渐渐变深,成了一种暗绿色;高速公路边蔓延着拥挤的红砖建筑,仿佛提醒着人们,现在正无情地建立在过去空白的原野上。中午时分,她在海威科姆舒舒服服地饱餐了一顿,还点了半瓶白葡萄酒,给侍者留了很慷慨的小费。她急于和当年那个在小径边的树荫下,只能满足于一包三明治和一杯暖咖啡的本科生区别开来,越明确越好。一个人年纪渐长,树立起自我之后,便会从繁文缛节中得到一丝新奇的愉悦感。她箱子里头小心叠放着的,为花园午茶会准备的正装便是这样,即便与全套硕士服一起穿上也很得当。这是一件黑色乔其纱的素雅长裙,非常庄重,无可挑剔。下面是一件为返校日晚宴准备的礼服,颜色是馥郁的深紫色,剪裁精致而保守,绝不会不恰当地露出胸部或后背。晚宴的时候,连那些已故院长的肖像也不会被冒犯,她们会从大厅 里古色古香的橡木墙上往下凝视着你。

黑丁顿,已经很近了,只是她胃里忽然发冷,一阵痉挛。黑丁顿山,当年她常常推着一辆年久失修的自行车来这里。现在好像没那么陡了,其实不过是靠着四个轰鸣的发动机汽缸,她的举止才变得不那么狼狈的;可是这里熟悉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头,还是像老同学一样,吵吵闹闹地欢迎她回来。然后是窄窄的街道,边上挤满了凌乱的小店,就像那种小村庄里的主街道一样;一两条延伸出去的路被修整拓宽过,但真正的改变,却几乎没有。

莫德林桥、莫德林塔,这里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些无情而冷漠的人类杰作。到了这里,她必须坚定地硬起心肠来了。长墙街、圣十字路,一只来自过去的铁手正揪住了她的五脏六腑。学院大门,她必须要跨过去了。

圣十字路上的大门换了一位新门房,他听见哈莉雅特的名字,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名单上那个名字的旁边打了个钩。她把提包递给他,把车开到了曼斯菲尔德小道 上的一间车库里,然后把长袍搭在手臂上,穿过新方庭进了旧方庭,再沿着难看的砖砌门廊,走进了伯利楼。

她在走廊和楼梯上都没有遇到同届的人。三个更早几届的校友正在初级活动室 门口互相打招呼,动作都有点过分热情,表现出来的女孩子气也有些过时。这三个人她都不认识,所以她像幽灵一样不出声地走过去了,也没有人和她说话。细想之后,她认出了分配给她的房间,这屋子当年属于一个她特别不喜欢的女同学,那人后来嫁给了一个传教士,去了中国。房间如今的主人的短袍子挂在门背后;从书架的内容判断,她应该是历史系的学生;而从她的个人物品判断,她应该是那种热衷于新潮事物,却缺少自然品位的一年级新生。哈莉雅特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抛到窄床上,那张床上铺着的床罩是一种粗糙的绿色,上面的图案看上去像是未来主义风格的,本质上却相差甚远;床头挂着一幅按仿古风格画坏了的画;桌上突兀地立着一台镀铬台灯,被设计得布满棱角、难以使用,衣柜是学院提供的,通常都是托特纳姆法院街 的风格;五斗橱上有一件奇怪的铝制雕塑,或者不如说是三维立体图,像极了扭曲的大螺丝起子,底座上还贴了标签:抱负。这摆设终于把室内的不和谐感推到了顶峰。所以当哈莉雅特在衣柜里发现了三个非常实用的衣架时,她相当吃惊,而且松了一口气。至于穿衣镜,按照学院的要求,大概有一尺见方,挂在室内光线最暗的角落里。

她打开行李,脱了外套和裙子,换上晨袍,便出发去找浴室了。她给了自己三刻钟的时间换衣服,而什鲁斯伯里的热水系统总是学院低效率的代表。她已经不记得这一层的浴室具体在哪里了,不过应该是在这附近靠左边的位置。一间厨房、两间厨房,门上贴着告示: 晚上11点后不得清洗厨具 ;三间厕所,门上的告示写着: 离开时请 关灯 ;对,就是这里——四间浴室,门上也有告示: 晚上11点后不得洗浴 ,下方还有醒目的补充: 如果学生坚持要在晚上11点后洗浴 浴室会在10点30分上锁 在集体生活中需要适当为别人考虑 。签名是: 学监L · 马丁 。哈莉雅特选了最大的那间浴室,里面还有告示:防火须知,以及一张印着大写字母的卡片: 热水供应有限 请勿浪费 。带着一种熟悉的、被监管的感觉,哈莉雅特按下浴缸排水器的盖子,打开了水龙头。水是烫的,但浴缸迫切需要再上一层瓷釉,浴垫也很旧了。

泡完澡以后,哈莉雅特感觉好多了。很幸运的,回房间的路上她也没有遇见一个熟人。穿着晨袍,她可没有八卦叙旧的心情。与她的房间隔一间的门上贴着“H·阿特伍德太太”的标签,幸亏门关着。她旁边那扇门上没有名字,但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里面转动了把手,门缓缓地就要打开了。哈莉雅特赶紧一溜烟钻进了自己的小避难所,发现心脏荒谬地跳得厉害。

黑裙子就像手套一样合身。胸前是一小块方形的过肩,长袖,袖口的荷叶边几乎延伸到指关节,给裙子增添了一丝柔和。这件衣服把她的身材从上方勾勒到腰部,下面裙摆散开直至地面,让人想起中世纪的长袍。因为颜色暗,它并不会喧宾夺主,压过学术装的风头。她把长袍厚重的褶层往肩膀上拉了拉,这样前襟也会平整些。兜帽费了她一番工夫,因为她不太记得领子那里亮色的丝绸是怎么翻出来的了。她在胸口看不见的位置别了个别针,这样比较服帖,颜色也比较平衡——一个肩膀是黑色的,一个是深红色。穿衣镜不够大(这房间现在住的学生个子肯定不高),她先在镜子前站定,又弯下腰来调整了一下方帽,以求戴得水平又稳当,四角之一落在额头正上方。镜子里映出她的脸,十分苍白,硬挺的鼻子两边是两弯黑色的方眉,眉间距有点太宽了,算不上美。她疲惫又有些挑衅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发现那双面对恐惧的眼睛仍然小心谨慎。至于嘴巴,这张嘴的主人曾很慷慨,也为这种慷慨而后悔过,现在嘴角收紧,不会再吐出任何东西了。黑帽子下面挽着厚厚的卷发,显得那张脸越发干练。她对自己皱了皱眉,双手在长袍上稍稍上下抚摸了几下,之后,她对穿衣镜有点不耐烦了,于是转到窗前,从那里望向新方庭和旧方庭。实际上,与其说是方庭,不如说是长方形的花园,四周围满了学院的建筑。在一头的树荫下,桌子和椅子已经在草地上摆出来了。远远的那边,新的图书馆侧翼楼快完工了,椽木露在许多脚手架外面。三三两两的女人穿过草地,哈莉雅特生气地发现,其中大多数人的帽子都戴歪了,更有一个人蠢到套了件淡黄色镶平纹布褶边的裙子,穿在长袍下面太不相称了。

“唉,好歹,”她想,“明亮的颜色很有中世纪的风格。而且不管怎么说,女人总不会比男人更差劲。有一年校庆我看见老哈蒙德在音乐博士长袍下面穿着灰色法兰绒的西装和一双褐色的靴子,还系着蓝色圆点的领带,也没人对他说什么。”

她忽然笑了起来,而且第一次觉得有自信了。

“无论如何,这是他们拿不走的。不管我之前做了什么,这些都还在:奖学金获得者、艺术硕士、女学者、牛津大学的高级成员(初级成员不论在公共场合还是私下,均应对高级成员示以应有的礼貌和尊敬) ,有所成就、值得尊重。”

她坚定地走出房间,到自己隔壁的隔壁,敲了敲房门。

四个女人一起走向花园——走得很慢,因为玛丽病着,走不快。她们一边走,哈莉雅特一边在想:

“这是个错误——大错误——我不该来的。玛丽是个可爱的人,她一直都是,而且看到我那么高兴,真让人怜惜,但我们之间没什么话说了。何况我会一直记得的,是现在的她,今天的样子,那张形容憔悴的脸和挫败的神情。她也会记住现在的我——冷酷的我。她说我看起来很成功,我懂她是什么意思。”

她很高兴贝蒂·阿姆斯特朗和多萝西·柯林斯负责了大部分的谈话。她们俩现在一个是辛劳的育狗师,另一个在曼彻斯特开着一家书店。很明显,她们互相一直有联系,因为她们讨论的都是事情而不是人,只有保持着共同兴趣的人才会这样。玛丽·斯托克斯(现在是玛丽·阿特伍德了)和她们似乎已经疏远了,因为疾病,因为婚姻,还有就是——不用闪避事实了——因为精神层面的死气沉沉,这跟疾病和婚姻都没有什么关系。“我猜,”哈莉雅特想,“她的头脑是那种小而热烈的,就像那些早早盛开、早早结籽的花朵。如今她——我的密友——用一种伤怀的、崇拜的礼貌口吻谈论着我的书,而我也用同样伤怀、崇拜的礼貌口吻谈论着她的孩子们。我们真的不应该再见面的,太可怕了。”

多萝西·柯林斯问了她一个关于出版合同的问题,打断了她的思绪,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支撑了后来的谈话,直到她们踏进方庭。一个矮胖结实的身影匆忙出现在人行道上,她停下脚步,热情地叫了起来。

“啊,是范小姐!过了这么久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被学监一眼认出来,哈莉雅特心怀感激,因为她一直很喜欢这位学监,而在她最需要温暖关怀的日子里,她曾充满善意地给她写过信。另外三个人怀着对权威的尊敬,默默地走开;下午早些时候,她们都已经拜访过学监了。

“你能来实在是好极了!”

“我很勇敢吧,对不对?”哈莉雅特说。

“哦,快别这么说!”学监说道。她把头偏向一边,用那双明快的、小鸟般的眼睛盯住哈莉雅特。“你千万不能老是想着那些事,根本没人在意的。我们绝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老古董。不管怎么说,真正重要的是你的作品,不是吗?对了,院长很想见见你,她非常喜欢《罪恶之沙》。看看我们能不能在副校长到来之前逮住她……你觉得斯托克斯看上去怎么样?——我是说阿特伍德,她们结婚以后的姓我真是一个也记不住。”

“好像病得很重啊,”哈莉雅特说,“其实我是专门回来看她的,你看——但我觉得这次见面恐怕不会太顺利。”

“唉!”学监说道,“我猜她已经不再长进了。以前你们是好朋友——但我一直认为她的头脑有点像那种日龄雏鸡,很早熟,但没有后劲。当然了,我希望他们能好好照顾她……这讨厌的风——我就没法让我的帽子好好待在脑袋上。你的帽子倒不会啊,是怎么做到的?而且我发现我们俩都穿着非常得体的黑礼服 ,你看见特里默那件可怕的裙子了么?活像个黄色的灯罩。”

“原来那是特里默?她这是干什么啊?”

“哦,天啊!亲爱的,她现在迷信起那套精神治疗的东西了。光明啊爱啊什么的……哈!我想我们能在这儿找到院长。”

什鲁斯伯里学院在院长的选择上一直很幸运。早年间,身居高位的女性给学院增添了许多光彩;在最困难的时期,院长又用她圆滑的手腕为女性争取获得学位的机会;而现在,学院被大学所接受,院长的人格魅力功不可没。玛格丽特·巴林博士穿着她红蓝相间的博士袍,举手投足显得颇为自信。在一切公共场合,她都展示出高贵的领袖风范,能够游刃有余地抚平自觉被蔑视的、易怒的男性老师受伤的心灵。她亲切有礼地问候了哈莉雅特,还问她觉得新的图书馆侧翼楼怎么样,这栋建筑会填补上旧方庭北边的空地。哈莉雅特根据已经完成的部分恰当地给予了称赞,说它会增加学院的美观,还问它什么时候会完工。

“希望能在复活节之前吧。或许我们能在开幕典礼上见到你。”

哈莉雅特礼貌地说对此她很期待,同时,她远远看见副校长的长袍一闪而过,灵巧地汇入了旧学生的人流中。

长袍,长袍,还是长袍。过了十多年,有时候很难再认得出故人了。那个穿着蓝色丝绸和白兔毛相间兜帽的肯定是西尔维亚·德雷克——她最终还是拿到了文学学士学位 。德雷克小姐的文学学士当年是整个学院的笑柄,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不断重写她的毕业论文,写得都要绝望了。她应该不记得晚好几年入学的哈莉雅特了,但哈莉雅特很清楚地记得她——住在学院里的那一年,她总在初级活动室进进出出,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中世纪的宫廷爱情 。老天啊!这个糟糕的女人也在,缪里尔·坎普肖特,她过来打招呼了。坎普肖特过去就爱傻笑,此时此刻仍在傻笑,而且她穿着一件让人咂舌的绿色衣服。她肯定会问,“你是怎么想出你小说里的那些布局的?”她果然问了,这个笨女人。还有薇拉·莫利森,她问道:“你现在在写什么东西吗?”

“是啊,当然啦,”哈莉雅特说,“你还在教书吗?”

“对——还在老地方,”莫利森小姐说,“恐怕我的工作跟你比起来就太微不足道了。”

除了不以为然地笑一笑之外,这句话简直没有办法回答,于是哈莉雅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人潮开始缓缓移动,大家都往新方庭走去,在花床后面的环形石头基座上找到位置站好,一口大钟将在那里揭开。有人以官方的口吻要求大家给队列让出一条道来,哈莉雅特以此为借口摆脱了薇拉·莫利森,站到了人群的最末端,周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在方庭对面,她看见玛丽·阿特伍德和她的朋友们正在冲自己招手,她也招呼了回去。她不打算穿过草地加入她们中间了,她想要继续落单,做这人群中的一个独立单位。

在一片帘幕后面,大钟敲了三下,宣告它将公开露面。脚步声在石子路上沙沙地响起,门廊下,队列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一小群长者排成两列,穿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华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们移动的步伐慵懒但不失庄严,代表了英格兰大学学者的特质。他们穿过方庭,登上了大钟的底座,男性教师们跟着副校长摘下头上的都铎博士帽或方帽,女性教师们则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态度,像在祈祷会上一样。副校长开始讲话了,声音单薄纤细。他谈到了学院的历史,恰当地提及了那些无法仅仅以流逝的时间来衡量的成就;他讲了一个关于相对论的古怪的冷笑话,又给它加上了一点古典的色彩;他说到了捐款者的慷慨,以及过世的委员会成员被爱戴的品格,这口大钟正是为了纪念他们;他表示自己非常高兴能来为这口漂亮的大钟揭幕,并说它一定会增加方庭的美——他还补充说,这个方庭虽然是大学里的新成员,但在所有被称为大学之荣耀的古老高贵的建筑群中,它理应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接着他以校长和牛津大学的名义,开始为大钟揭幕。他伸出手去,抓住拉绳;学监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紧张的神情,而当帘幕顺利地落下,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时,那神情化为了一抹胜利的笑容;大钟亮相,几个勇敢的人带头鼓起掌来;院长做了一个短小利落的演讲,感谢副校长的到来和他友好的表示;大钟上的金色指针开始转动,钟琴柔和地为一刻钟报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满足的感叹,队列再次收拢,顺着门廊原路返回,典礼也愉快地结束了。

哈莉雅特顺着人潮,惊恐地发现薇拉·莫利森又从她身边冒了出来,说她猜所有的侦探小说家一定都对钟很感兴趣,因为那么多不在场证明都依赖钟表和时间标记。还说有一天在她教书的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觉得可以写成侦探小说里一个非常好的情节,只要有个聪明人能把它想通。她早就想见到哈莉雅特了,好把这些都告诉她。她牢牢站在旧方庭的草坪上,离饮料桌有好长一段距离的位置,开始兜售她的故事,切入正题之前还解释了一大堆背景资料。一个校工端着几杯茶走过来,哈莉雅特拿了一杯,之后立刻后悔了;这样她短时间内没法走开,看来要在莫利森小姐旁边待到天荒地老了。不过很快,她满心感激地看见了菲比·塔克。可爱的老菲比,看上去一丁点儿也没变。她赶紧从莫利森小姐身边离开,恳求说应该在一个更休闲的时间好好听听这个关于钟的故事,然后穿过一堆长袍,说,“你好!”

“你好?”菲比说,“哦,是你啊,老天!我都开始以为我们这一年的怎么一个都没来呢,除了特里默和那个可怕的叫莫利森的女人。过来拿点三明治;还挺好吃的,奇怪了。你最近怎么样?很成功吧?”

“还不坏。”

“不管怎么说你都在做很棒的事啊。”

“你也是啊。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吧,我要好好听你讲讲那些考古的故事。”

菲比·塔克是历史系的,后来嫁给了一个考古学家,这个组合似乎般配极了。他们一起在地球上被遗忘的角落里挖掘骨头、石块和陶器,然后再把成果写成小册子,给学术性的机构讲课。他们还利用空闲时间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赶回去挖掘骨头和石头之前他们会把孩子们交给快乐的祖父祖母照看。

“嗯,我们刚刚从伊萨卡 回来。鲍勃因为一处新发现的墓葬兴奋得不得了,还发展出了一整套原创,而且是革命性的关于丧葬仪式的理论。他现在正在写论文,把所有旧的兰巴德的结论都推翻了,我正在帮他润色,让那些形容词不要太夸张,再加上一些道歉性质的脚注。我是说,兰巴德可能是个执迷不悟的老糊涂,不过用这么多篇幅强调这个就不太有风度了。冷漠的礼貌才更有杀伤力呢,你不觉得吗?”

“绝对的。”

面前的这个人是无论经过了多少年岁增长和婚姻生活,都不会改变一分一毫的,哈莉雅特因此而心情大好。详细询问完有关丧葬仪式的细节之后,她问起了她的家人。

“哦,他们现在越来越好玩了。理查德——就是老大——对墓穴很感兴趣。他奶奶有一天被吓坏了,因为看见他很耐心、很有条理地在挖园丁的垃圾堆,还把里面的骨头都收集起来。他们那一代人总是被细菌啊泥土什么的搞得很紧张。我猜他们是对的,但孙子好像也没生什么病,所以他爸爸就给了他一个柜子,专门放他那些骨头。我妈妈说我们是在纵容他。我想下次我们要带上理查德了,只是我妈妈肯定会特别担心,担心没有下水道啊,不知道他会不会从希腊人那里感染什么病菌。几个孩子看着都挺聪明的,老天保佑。当一群笨蛋的妈肯定无聊死了,而且这完全是凭运气的事,不是吗?要是我们能像创造小说人物一样创造他们,那造出来的头脑肯定更让人满意。”

从这里,谈话很自然地过渡到了生物学、孟德尔遗传因子和《美丽新世界》 [1] 。还没有聊完,就因为哈莉雅特过去辅导老师的出现被打断了,她正站在一群过去的学生中间,哈莉雅特和菲比不约而同地冲过去跟她打招呼。利德盖特小姐的仪态和从前一模一样,那双天真坦率的学者眼睛里,似乎从来就看不见任何道德败坏的事情。她有着严谨正直的品格,同时能够以宽广、坚定的慈悲心包容别人不合规则的行为。与任何一个学文学的学生一样,她知道世界上各种罪恶的名字,但假如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它们,很难说她能立刻分辨出来。就好像假如一个她认识的人犯了小罪,经过与她的接触似乎就能够消除罪恶而被净化了。许多年轻人在她的手里毕业,她也在她们所有人身上发现了许多好品质;她无法想象这当中会有人像理查三世或伊阿古 那样故意作恶;肯定是不情愿的;或是被误导了;也可能是复杂的情势所逼,这样利德盖特小姐会很慈悲地宽恕她们的。如果她听说了一桩盗窃,或者离婚,甚至更糟的事情,她只会皱起眉头,想着肇事者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之前的经历一定很悲惨。只有一次,哈莉雅特听到她对别人做出过负面评价,那是她过去的一个学生,写了一本关于卡莱尔 的畅销书。“一点研究都没做,”利德盖特小姐下了结论,“也没有严谨的判断。她只是把以前的那些流言蜚语重写了一遍,甚至不愿意花点精力验证一下。草率、卖弄、华而不实。我真为她感到羞愧。”可即便在这之后,她还是加了一句:“不过我相信,这可怜的孩子生活一定很拮据。”

利德盖特小姐没有流露出任何为范小姐感到羞愧的意思。相反的,她热情地问候了她,请她星期天早上来家里做客,还称赞了她的作品,并且说,即便是在侦探小说里,她的英语写作也保持了专业的水准。

“你给高级活动室带来了很多乐趣,”她补充道,“而且我相信德·范恩小姐也是你的狂热崇拜者。”

“德·范恩小姐?”

“啊,当然啦,你不认识她,我们的新研究员。她是个非常好的人,而且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聊聊你的书,你一定要来和她认识一下。她要在我们学院工作三年,下个学期就会在学院里住下来,不过这几个星期她都住在牛津,在博德利图书馆 里工作。她研究的课题是都铎时期的国家财政,工作做得很好,即便对于像我这样对钱一窍不通的人来说也非常吸引人。我们都很高兴学院决定授予她简·巴勒克拉夫研究基金了,她真是个最了不起的学者,但之前一直不太顺利。”

“我应该听说过她,她过去是不是一个地方大学 的负责人啊?”

“是的,她在弗兰伯勒当了三年督导,但这份工作其实不适合她,行政事务太多了,不过当然啦,她在财政方面还是很厉害的。但她要做的太多了,她自己的研究、考核博士之类的,还要和学生打交道——大学和学院都把她榨干了。她是什么事情都必须尽全力做好的那种人,可我觉得她打交道的那些人未必她都喜欢。后来她受够了,不得不去国外休养了几年。实际上她刚刚才回到英格兰。当然,放弃弗兰伯勒的职位对收入的影响还是很大,所以接下来这三年能够专业写书,不为生计发愁对她是很好的。”

“我现在想起来了,”哈莉雅特说,“上个圣诞节或那前后,我在哪儿看见过这个通告。”

“我猜你是在什鲁斯伯里年报上看见的,她能来我们非常自豪。她应该是可以拿到教授职位的,但我怀疑她愿不愿意做那么多辅导学生的工作。对她来说,干扰越少越好,毕竟她是个真正的学者啊。她在那儿——哦,天啊!恐怕她被格宾斯小姐叫住了。你们还记得格宾斯小姐吗?”

“有点印象,”菲比说,“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她是三年级的,很优秀的一个人,也很古板,在学院会议上的发言都异常乏味。”

“她是个勤勤恳恳的人,”利德盖特小姐说,“但就是有种很不幸的本领,能把任何话题都讲得很沉闷。真是可惜了,因为她为人特别得体,又值得信赖。不过对她现在的工作倒没有什么影响,她在哪里当图书馆员——希利亚德小姐应该记得是在哪儿——而且我想她还在做培根家族 的研究,她工作非常勤奋。看样子她简直在对可怜的德·范恩小姐做交叉质询啊,在这样的场合真是不合适。我们要不要去把她解救出来?”

哈莉雅特跟随着利德盖特小姐穿过草坪时,一阵浓浓的怀旧情绪向她袭来。如果能够回到这个安静的、只重视智力水平的地方;在这里工作,一步一步、默默无闻地解决一些严谨的逻辑问题,不受经纪方、合同、出版商、推销广告、采访、崇拜者来信、签名收集者、八卦热衷者和对手们的打扰和迷惑;抛弃所有私人的交际、怨恨和嫉妒;耐心咀嚼一些单调却持久的东西;像什鲁斯伯里的山毛榉一样成熟而坚定——这样,一个人或许可以忘记过去的创伤和混乱,又或者,用一种更真实的眼光看待它们。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一个人曾经爱过、犯过错、痛苦过也逃脱过死亡的事实,和一个不知名学术期刊上的脚注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哪怕那个脚注只是确定了某份手稿的重要性或恢复了一个希腊字母的下标。是人与人之间漫长的、近乎肉搏的斗争,为了争夺聚光灯下的一个位置,才会让个人生活中的种种际遇被放大到如此程度。

但她很怀疑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这样逃避现实。很久以前,她就踏出了离开的步子,把牛津这座灰色的伊甸园抛在了身后。人不能两次趟进同一条河流,即便是伊希斯河 也不能例外。在这样狭小的静谧中,她会失去耐心的——至少,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收起纷乱的思绪,发现自己正在被介绍给德·范恩小姐认识。看着她,她立刻发现这是一位与利德盖特小姐完全不同的学者,更是哈莉雅特·范永远也无法成为的那种奇特的类型。这真的是一位斗士,对她来说,什鲁斯伯里的方庭正是一方天然又恰当的竞技场:而她是一个不对个人,只对真理效忠的士兵。利德盖特小姐遗世独立、不谙世事,可以用一种温暖和煦的慈悲心拥抱世界;这个女人,对世界的了解无疑多得多,懂得合理评价一切,并且清除所有在路途上阻碍她的东西。那张清瘦、热切的脸庞上,一双深邃的灰色大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闪发光,敏感地捕捉着周围的印象,但在这敏感后面,是如花岗岩般不可动摇的坚强意志。哈莉雅特想,当一个女子学院的负责人,对她来说一定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差事,因为她的词典里似乎早已经把“妥协”这个词删掉了,而管理者需要的就是妥协。她应该不喜欢任何举棋不定的行动或不清不楚的裁决。不管什么事,只要横在她与真理之间,她一定会无怨无悔地与之挥别——哪怕是她自己的名誉。一个追根究底的女人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她表现出一种欺骗性的谦逊与中庸。靠近她们的时候,她正在对格宾斯小姐说:

“我完全同意历史学家应该追求细节,但除非你能把所有的人物和环境因素都考虑进去,否则就只能算是没有依据的猜测。事物发展的程度和它们之间的关系跟事物本身一样关键,如果你把这些都搞错了,就是严重曲解了整个事件。”

格宾斯小姐眼里闪现一抹倔强的神色,正打算反驳她,德·范恩小姐一眼看见了那位英文辅导老师,说声抱歉便结束了对话。格宾斯小姐不得不走开,哈莉雅特遗憾地发现她的头发很不整齐,气色也不好,裙子上还有一只巨大的白色别针固定着兜帽。

“天啊!”德·范恩小姐说,“那个无聊的年轻女人是谁啊?我给温特莱克先生那本关于埃塞克斯的书写的书评她好像很不满意。她似乎认为,就因为他在处理培根家族历史时把时间弄错了几个月,明明是个很小的错误,估计也是无心的,我就应该把那个可怜的人大卸八块。可是她完全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本书是迄今为止关于这两个神秘莫测的人物之间关系的最有启发性也最专业的书了。”

“培根家族的历史是她的研究课题,”利德盖特小姐说,“所以她对这个反应这么强烈也不奇怪。”

“只关注自己的专业而忽视历史背景真是大错特错。这个小错误当然是可以改过来的,我也建议他修改了——在与作者的一封私人通信上,对这种程度的错误,这样的纠正方式才是比较恰当的。但是这位作者,我确定他完全掌握了这两个人物之间关系的关键,所以他所阐述的事实才是真正重要的。”

“好吧,”利德盖特小姐露齿一笑,说道,“看来你对格宾斯小姐是寸步不让啊。不过我带了一个人来,我知道你很急切地想见她。这是哈莉雅特·范小姐——在处理细节关联方面也是位艺术家。”

“范小姐?”这位历史学家低下头,用她那双才华横溢但是近视的眼睛看着哈莉雅特,她的神色瞬间明快了起来。“太棒了——一定要让我说说,我有多喜欢你上一本书。我觉得它是你最好的一部作品——当然啦,要说对此有什么学术性的见解,我也不够格。我和希金斯教授讨论过,他也是你的读者,他说从这本小说中得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灵感,是他过去从未想到的。他还不确定这个灵感最终是否能成形,不过他会尽力试试。那么,你当时是怎么开头的?”

“这个,我当时有个很好的想法,”哈莉雅特一边回答,一边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心底里暗暗咒骂着希金斯教授,“但是当然啦——”

在这个当口,利德盖特小姐远远望见另一个过去的学生,就跑过去了。菲比·塔克在穿越草坪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哈莉雅特只好一个人面对她的问题。十分钟以后,德·范恩小姐已经把她的被害人的脑子无情地从里到外翻了个遍,恨不得要把里面的东西全抖搂出来,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女仆,把一块地毯里的灰尘先掸出来,拍打它,重新清洗,擦拭表面,换个位置,再用一双有力的手把它钉住,此时学监总算仁慈地出现,闯进了这段谈话中。

“谢天谢地,副校长总算退场了。现在我们可以脱下这身难看的旧料子,展示一下我们的茶会裙子了。我们到底为什么非要拿一个学位,然后追求在大热天里一身正装地把自己热死啊?好了!他走了!把那些不是礼服的东西都给我,我要把它们和我自己的那身一起扔进高级活动室。范小姐,你那套上面写名字了吗?哦,好姑娘!我的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件无人认领的长袍了,学期末才发现它们。完全不知道是谁的,当然了。那些邋遢的小野兽可能以为整理她们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是我们的工作。她们把长袍想也不想地到处乱扔,然后再互相借着穿;要是谁因为没穿长袍被罚了,那肯定是有人把她的拿走了。而且这些可怜的袍子都跟洗盘子的抹布一样脏,她们用它来掸灰或者是灭火。我总想起我们这一代是多么辛苦艰难才争取到了穿上这件长袍的权利——而这些年轻人竟然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们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晃来晃去,就像《彭德尼斯》 [2] 里的插画——对她们来说太过时了!她们对摩登的概念不过是模仿男学生五十年前的喜好罢了。”

“我们有些往届的学生也好不到哪儿去啊,”哈莉雅特说,“看看格宾斯。”

“哦,我的天啊!那个无聊透顶的人,什么都是用别针固定住的。而且我想她该洗洗脖子了。”

“我想,”德·范恩小姐指出了残酷的事实真相,“那个应该是她本来的肤色吧。”

“那她就应该多吃点胡萝卜排排毒,”学监反驳说,一边把哈莉雅特的长袍拽下来。“不,不用你管,我从高级活动室的窗户扔进去,用不了一分钟。而且你不准跑掉,不然我肯定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的头发还整齐吗?”德·范恩小姐问道,脱下了帽子和长袍的她一下子变得有人性了,说话还带了几分犹豫。

“嗯,”哈莉雅特仔细审视那一头厚重的、铁灰色的发卷,上面插了过多的发夹,一个个好像槌球的球门一样直立着,说,“只有一点点散掉了。”

“总是这个样子,”德·范恩小姐说,茫然地碰了碰那些发夹。“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头发剪短一点,那样肯定能省掉很多麻烦。”

“我喜欢它现在这样,这个大发卷很适合你。我来帮你整理一下吧,好吗?”

“好啊,”历史学家感激地让她把发夹都插到正确的位子上,说,“我的手指很笨拙。我在哪儿是有一顶帽子的,”她补充道,还犹豫不决地向方庭四周张望了一圈,好像期望看见那顶帽子从某一棵树上长出来一样,“但是学监说我们最好能待在这里。哦,谢谢你。现在感觉好多了——无比安全了。啊!马丁小姐来了,范小姐刚刚在扮演白皇后 [3] 的理发师——可是,我还是应该戴上顶帽子吧?”

“现在不用,”马丁小姐强调,“我要去取些茶点,你们也一起来吧。我快饿死了。我刚才跟在老博尼费斯教授后面,他九十七岁,不折不扣的老糊涂了,我一直在他半聋的耳朵里面吼叫,叫的我自己都快死了。几点了?哎,我真像马乔里·弗莱明 的火鸡——不管校友会议了,我非得吃点喝点什么才行。我们赶紧把最后那张桌子占住吧,不然肖小姐和斯蒂文斯小姐就要抢先了。”


[1] 《美丽新世界》( Brave New World ),英国作家赫胥黎于1932年发表的著名反乌托邦小说,讽刺新世界中科技的发达并未给人类社会带来多少好处,反而让社会文化倒退。可以想见塞耶斯在1934年前后写作本书时,《美丽新世界》才出版不久,什鲁斯伯里学院的毕业生紧跟当时的科技与文学潮流可见一斑。

[2] 《彭德尼斯》( Pendennis ),英国作家萨克雷写于1848至1850年的一本小说,描述了一个十九世纪的年轻人在伦敦讨生活的故事。

[3] 白皇后(White Queen),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童话《爱丽丝镜中奇遇》(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 )中的人物。 zOPqwz0IUMfLKAJMEfiXpzDV7u22AiBzqI6vk/iK0FMVQEupP1UKVnDqstPT9o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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