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侃录 |
|
薛侃(?—1545年),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王阳明的学生,力倡阳明心学。进士,后因上疏获罪下狱。见《明儒学案》卷三十。
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若只死死守著,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薛侃问:“坚定志向犹如心痛一般,心只顾着在痛,哪里有时间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说:“初学能如此下功夫也行,但要使他明白‘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本如此,功夫方有着落。若只一味死守志向,在功夫上大概又会产生弊病。”
这里说的是守志的问题,学生认为坚守志向的人根本无暇顾及旁事,王阳明首先肯定了这样的功夫,但同时认为,心之神明是出入不定的,一味死守恐怕于志向无益。
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薛侃问:“只重视德行涵养却不关心学问上的讲论,把人欲认作天理,该怎么办?”
先生说:“人应当首先懂得学习。讲求学问无非是涵养德行,不讲学求问,只是因为涵养的志向不够真切。”
又问:“怎样才算懂得学习?”
先生说:“你姑且先说说为什么而学?学习什么?”
薛侃说:“曾听您说,学习是学习存天理。心之本体即天理,体认天理,就要格除内心私欲。”
先生说:“如此只要克除私意就够了,还担心天理和人欲不能明辨?”
薛侃说:“我正是担心这不能认清这些私意。”
先生说:“这仍是志向不真切的问题。志向如果坚定,耳听目见都会聚集此处,哪有认不清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用向外界寻求,求学讲论也只是体会自己心中所见,不必再去心外另寻他见。”
学生担心不能分清天理和私欲的区别,王阳明说这是因为志向不够坚定的缘故。只要人立定志向,人的是非之心自然会向人显明哪些行为是合理的,哪些行为是不合理的。
先生问在坐之友:“此来工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先生问在座的朋友:“近来功夫怎么样?”
有位朋友用虚明来解释。先生说:“这只是表面现象。”
一位朋友讲述了今时往日的异同。先生说:“你说的这是效果。”
两位朋友茫然不解,就请教先生正见。
先生说:“我们今天用功,就是要使伪善的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就会向往,有错就会改正,这才是真切的功夫。如此一来,私欲就会日益减少,天理就日益光明。如果只在那里寻求表面现象,说说效果,反倒助长了外求的弊端,就不是真切功夫了。”
一个学生说自己体会到了虚明的状态,另一个学生说起今时往日的区别,不过,王阳明认为这些都不是学问的根本,讲究这些只会把人的注意力引向外面,做学问还是要使善心真切才最为根本。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朋友们在一起看书,常常批评、议论朱熹。
先生说:“存心找茬,是不对的。我的学说和朱熹时有不同,主要是入门的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别,不能不辨明。然而,我的心和朱熹的心未曾不同。比如,朱熹解释文义清晰精确的地方,我又如何能改动一个字呢?”
王阳明与朱熹尽管在思想上有分歧,但学生却对朱学有些吹毛求疵了,王阳明指出,他和朱熹之间只是在入门下手处有些差别,但是,他们的心是相同,其中都存养着天理,并充分肯定了朱熹对注释做出的贡献。这也在告诫后世学者要懂得求同存异。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欲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蔡希渊问:“人固然可以通过学习成圣成贤,但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他们的才力终究有所不同,孟子把他们都当作圣人,这是为什么?”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他们的心纯为天理而不夹杂丝毫私欲。好比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只因它的成色很足且没有掺杂铜、铅等物质。人到纯是天理才为圣人,金的成色饱足才为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之分,犹如金的分量有轻有重。尧、舜如同万镒之金,文王、孔子如同九千镒之金,禹、汤、武王如同七、八千镒之金,伯夷、伊尹如同四、五千镒之金。他们才力各异,但内心纯为天理,都可称为圣人。好比金的分量不同,但只要成色充足,都可称为精金。把五千镒熔入万镒之中,成色还是一样。把伯夷、伊尹和尧、孔子放在一块,他们的心纯然合乎天理。金纯与否,在于成色而不在分量的轻重。能不能称圣,在于是否纯乎天理,而不在于才力大小。因此,凡夫俗子只要肯学,让心纯乎天理,同样可成为圣人。犹如一两精金,和万镒之金对比,分量虽然相差很远,但就成色足而言,则是毫不逊色。因此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根据的正是这一点。学者学圣人,只不过是去人欲、存天理罢了,好比炼金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差不多,锻炼的工夫可节省许多,容易成为精金。成色越差,锻炼越难。人的气质也有清纯浊杂之分,有中等以上、中等以下的区别。对于道来说,有生来就知道并且懂得实践的人,有通过学习知道并实践的人。资质低下的人,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要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要用千分力,最终都会取得一样的成就。后世的人不理解圣人的根本在于是否纯乎天理,只在知识、才能上力求做圣人,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己只需把圣人的知识、才能逐一学会就可以了。他们不从天理上下功夫,只是白白浪费经历,从书本上钻研,从名物上考究,从形迹上摹仿。如此一来,知识越渊博而私欲越滋长,才能越高而天理越被遮蔽,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之精金,不肯锻炼成色,以求无逊于别人的精金,而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的万镒,把锡、铅、铜、铁都夹杂进去,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却愈加低下,最后,就连金子都没有了。”
这时,徐爱在一旁说:“先生这个比喻,足以击破世儒学问支离破碎的困惑,对学生大有裨益。”
先生接着说:“我们下功夫,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去一分人欲,便又多得一分天理,如此,何等轻快洒脱,又是何等的简捷便易啊!”
王阳明在这里举了一个纯金的例子,用以说明圣人和凡夫的区别在于质量,而不在于分量。人之才能有大小,而天性纯全与否却与此无关。后世学者只求在分量上赶超别人,质量却越来越差,甚至把原来的金子都淹没了。这里王阳明指出,存道心不是另外去增加什么,而是要减少自己的私欲,减一分私欲,道心就显明一分。
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杨士德问:“格物的学说,诚如先生所教诲的,简单明了,大家都懂。朱熹聪明盖世,反而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朱熹的精神气魄宏伟,他早年就下定决心要继往开来,因而一直只在考据著述上苦下功夫。如果他先切己自修,自然无瑕顾及去考据著述了。等到德行高时,果然担心大道不行于世,就效法孔子,退而编修六经,删繁从简,开导启发后学,大概也无需做多少考据。朱熹早年之时就写了不少书,到晚年才后悔,认为功夫做颠倒了。”
学问的根本在于心,而不在于文字。明心为当务之急,朱熹早年气魄宏达,想要继往开来,就在考据著述上花费了大半生的光阴,但始终没有明心见性,如果他真的领悟了这个道理,就不会花时间在考据著述的学问上了,不过这种学风似乎一直流传至今,学院派始终都不曾脱离这种做学问的风格。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旧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杨士德说:“朱熹晚年有些后悔,他说‘过去定下了错误的根本’,又说‘虽读了不少书,对我又有什么用’,又说‘在此守着旧的典籍,拘泥于文字,最后全然无关’,这些话,表明他此时才发现从前的功夫不对头,这才开始切己自修。”
先生说:“是的。这正是朱熹的不可及之处。他力量大,一后悔就改正,令人惋惜的是,之后不久他就去世了,平日诸多错误都没来得及改正。”
朱熹经年累月,虽然积弊已深,但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依然能够立马调转方向,如果再给他加上几年光阴,想必会有更深的造化。这也算是给后人一个警戒,即便是年老垂暮,发现自己的过错就及时悔改,依然是为时不晚的。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至善。”
薛侃在清除花中杂草时,顺便问道:“为什么天地之间的善难以栽培,而恶难以铲除?”
先生说:“这是因为人们不去培养善,或者铲除恶。”过了片刻,先生又说:“如此看待善恶,只是从表面上着眼,当然会出错。”
薛侃不理解话中之意。
先生说:“天地生化,如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别?你想赏花,即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当你需要草时,又以草为善。这些善恶都是由人心的好恶而产生的,从这上面着眼看待善恶自然是错误的。”
薛侃问:“这样说来,岂不是无善无恶了?”
先生说:“无善无恶是天理的静态,有善有恶是因气有所动。不为气所动,就是无善无恶,也就可以称之为至善了。”
人们往往自以为有是非之心,能分辨善恶,最后却往往落入主观的喜好之中,如此,私欲和天理就不能分明了,善与恶也就不能分明了。这样一来,想要建立学问的根本就很难。而后又指出无善无恶是天理的静态表现,也是至善的表现。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即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薛侃问:“佛教也主张无善无恶,这两者有何区别?”
先生说:“佛教执著于无善无恶,其余一概不管,不能够治理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只是不有意为善,不有意为恶,不为气所动。这样遵循先王之道,便自然能符合天理,也就能‘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地之宜’。”
薛侃说:“既然草不为恶,那么,它也就不应该拔除了。”
先生说:“这样又成为佛、老的主张了。如果草有妨碍,干吗不拔除呢?”
薛侃说:“这样就又是有意为善、有意为恶了。”
先生说:“不着意于为善去恶,并非说全无好恶,如果全无好恶,就会成为一个麻木不仁的人。所谓‘不着意’,只是说好恶需要依循天理,不去多一分意思。如此,便与不曾好恶是一样了。”
王阳明说佛教的无善无恶无济于事,对治理天下没有任何帮助。圣人之学的无善无恶,是不有意为善,不有意为恶。但做事还得依循天理,无善无恶不是让人成为一个麻木的人,只是于事外不多加一分私意。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如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薛侃问:“除草时如何依循天理而别无他意呢?”
先生说:“草有妨碍,就应该拔除,拔除就是了。有时没有拔干净,也不放在心上。如果念念不忘,就会成为心上的累赘,就会为气所动。”
薛侃说:“如此说来,善恶全然与物无关了。”
先生说:“善恶只在你心中,遵循天理即为善,为气所动即是恶。”
薛侃说:“那事物毕竟没有善恶之分了?”
先生说:“在心如此,在物亦如此。世上儒者不懂这个道理,舍心逐物,把格物之学认错了。整天向外寻求,只做得一个‘义袭而取’,终身只是行而不明,习而不察。”
除草并非惩恶,养花也并非扬善。其实花与草本为自然中物,与天地同生共养,天地并没有给它们划分善恶,它们也非善非恶,善恶起于人的心念,人遵循天理,不为气所动,则无善恶之分,如此也就能视天地万物为一体。但为了不妨碍人的事工,障碍的草还是要除的,只是要过处不留心。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薛侃问:“那么像‘好好色,恶恶臭’,又该作何种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始终遵循天理,天理理当如此,天理本没有私意为善为恶。”
薛侃说:“但是好好色,恶恶臭,又怎么没有私意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而非私意。诚意只是遵循天理,虽然遵循天理,也不掺杂丝毫私意。因此,若有一丝忿恨或者欣喜,心就不能中正平和。大公无私,才是心之本体。懂得这个,就能明白‘未发之中’了。”
伯生(人名)说:“先生讲‘草有妨碍,理应拔除’,但为什么又说着眼于外表才产生私念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用心体会。你想除草,安的是什么样的心?周敦颐不除窗前之草,他安的又是什么样的心?”
这里指出人活世间,不能向天理一样对事物做到‘同生共养’,善为人事者必然要有所持养,有所废弃,要扬善祛恶,但这并非是私意,而是诚意,诚意也是合于天理的。就拿草来说,依天理来说,它非善非恶,无所谓去除,但若是影响到人的生活,不去除就是怠惰的表现了。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先生对求学的人说:“做学问必须有要领,如此功夫才有着落。纵然不能无间断,也应该像船的舵,关键时刻一提便明白。否则,虽然是做学问,也只是‘义袭而取’,只能行而不明,习而不察,不是大本、达道。”
先生接着又说:“有了要领,横说竖说都正确。如果只在此处畅通,别处不通,那只是因为没得要领。”
学问之本在于通达无碍,而不在于寻章摘句,盲从迷信。只有通达无碍了,才能把话说圆,把理说透。若有不通之处,那便是尚未通达,也就是没有掌握要领。这个功夫虽然不必时刻无间断,但起码要做到关键时刻就能提起来。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有人说:“为了父母而做学问,难免有科举之累。”
先生说:“因为父母的原因而参加科举考试,是妨碍了学习,那么,为了赡养父母而种田,也妨碍学习吗?先贤说:‘惟患夺志’,只是担忧为学的志向不真切。”
这段谈话的意思很明确,说明做学问首先要树立真切的志向。志向真切了,外在的因素就都不能妨碍精进学习了。反之,志向不真切,即使外在条件再好,学问也是做不好的。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崇一问:“平日里心意忙乱,有事时固然忙,可无事时也忙,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天地之气,原本没有一刻中断过。因为有了一个主宰,就能不先不后,不急不缓,即使千变万化,这个主宰是永恒不变的,人也因为有了这个主宰才产生的。如果主宰安定,如同天地运行一样运行不息,即使日理万机,也能从容自在,这就是所谓的‘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没有这个主宰,就只任气在肆意奔流,怎么会不觉忙乱呢?”
学生问自己平日心意烦乱的缘故,他不能理解为何自己无事的时候心意还是很烦乱。王阳明说这是因为内心失去了主宰,也就是主心骨,这个主宰和天理是一样的,有它的存在,人才会感到安定。不然,人就是凭着自己的血气在行事,终身劳苦不息。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先生说:“做学问最大的弊病就是好名。”
薛侃说:“自前年以来,我自觉好名的毛病已经减轻许多。最近细细省察,才发现这个毛病并未彻底除去。难道一定要听到别人的赞誉才算是好名吗?一听到赞誉就欢喜,听到诋毁就郁闷,这就是好名的毛病发作的缘故了。”
先生说:“十分正确。名与实相对,务实之心重一分,求名之心就轻一分。若全是务实的心,就没有求名之心了。如果务实的心就像饥而求食、渴而求饮一样,又哪来的好名的工夫?”
先生又说:“‘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应读去声,就是‘声闻过情,君子耻之’的意思。名实不符,活着的时候尚可弥补,死了就来不及了。孔子认为‘四十五十而无闻’,是指没有闻道,并非指声名。孔子说:‘是闻也,非达也’,他怎么会用声名来看待别人呢?”
好名,是很多人立身的弊病。不论是为官的,还是做学问的,还是做生意的,又或是工作的,想必都对名声有所贪恋。在王阳明看来,务实之心重,对名声就会看得很轻,他认为孔子所讲的“四十五十而无闻”不是看重名声,而是看重名实是否相符,是否闻道,而不是要求人在四十五十之前要出名。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薛侃经常悔悟反省。
先生说:“悔悟是去病良药,贵在改正。如果把悔恨留在心里,那又是因药而生病了。”
此段非常简短,但内容却法人深省。要求上进的人会经常反省,但反省有悔也要有悟,这才是良药。只有悔恨,那就是因药得病了。
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
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德章说:“我曾听说先生用精金比喻圣人,用分量的轻重比喻圣人才力的大小,用锻炼纯金比喻学者下的功夫,这些喻义很深刻。只是您将尧舜比作万镒,而将孔子比作九千镒,这种说法似乎不恰当。”
先生说:“这又是从表面上看待问题了,因为你替圣人争轻重。如果不着眼于外表,那么,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也不为少。尧舜的万镒也就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就是尧舜的,这本来就不分你我。之所以称为圣,只看是否精一,不在数量多寡。只要此心都同样纯为天理,就同样可以称之为圣。至于力量气魄,哪有可能会完全相同呢?后世儒者只在分量上比较,所以陷入了功利的泥潭中。如果剔除这颗比较分量的心,各人尽自己的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是天理上下功夫,就能各有所成,纯爱,如此就能大的成就大的,小的成就小的,不必外求,无不足具。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明善诚身的功夫。后世儒生不理解圣学,不懂得怎样从自心的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要去追求自己所不知的事情,追求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一味好高骛远。不知自己的心底就像桀、纣,却动不动就要做尧、舜的事业,这怎么行得通?终年劳碌奔波,直到老死,也不知到底成就了什么,真可悲啊!”
在儒者的心目中,孔子是当之无愧的圣人,而且有语录典籍传世,而尧舜虽然被尊为圣王,但却未曾给后世留下任何可供教育的著述。所以学生才会对王阳明的说法产生质疑,不过王阳明指出,谁大谁小不是最重要的,圣人心只是一个心,才力大小是外加的,之所以人会在这方面较量长短,是因为还没有抓住为学的本质。后世学者只在才能上较量长短,这其实是桀纣的心智,根本做不了圣人的事业。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薛侃问:“先儒以心静为心体,以心动为心用,这样讲是否正确?”
先生说:“心不可以动静来区分体用。动静是就时间来说的。就本体而言,用在体;就作用而言,体在用。这称作‘体用一源’。倘若说静时可见心的本体,动时可见心的作用,倒也无妨。”
心静,心动,是体用一源的关系,静心和动心并非是两颗心。但只说静时可以见到本体,动时可以见到心的作用,就不会产生误解了,因为这还是作一颗心理解的。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问《子夏门人问交》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薛侃问:“智慧高超的人和给极愚蠢的人,为什么不能改变?”
先生说:“不是不能改变,只是不愿意改变而已。”
薛侃向先生请教《子夏门人问交》一章。
先生说:“子夏是在说普通人之间的交往,子张是在说大人间的交往。如果善于应用,都是对的。”
这里零碎地提了一些关于《论语》的问题,上智之人之所以不能改变是不想让自己变得愚蠢。下愚之人不能改变是自己的惰性使然。所以不能移,本质上是自己不愿意。子夏交朋友是看合适不合适,根据志趣来择友。子张主张尊贤容众,认为贤德的人应该能容众。王阳明说子夏说的是普通人的择友之道,子张说的是大人的交友之道。大人不是从年龄上来衡量的,而是根据才德。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学,先儒解释是效法先觉者的行为,这么说正确吗?”先生说:“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如果去人欲、存天理,就自然会求正于先觉,考求于古训,就自然会用心去问辨、思索、存养、省察、克制。这些也不过是要去人欲、存天理罢了。至于说‘效法先觉者的行为’,只是说了学习当中的一件事,也似乎是专门向外求取了。‘时习’就像‘坐如尸’,不是专门练习端坐,是在端坐时休息这颗心。‘立如斋’,也不是专门练习站立,是在站立时修习这颗心。‘说’是‘理义之悦我心’的‘悦’。人心原本就欢喜义理,好比眼睛欢喜美色,耳朵喜欢音乐一样。只因为私欲的蒙蔽和缠累,人心才有不悦。如果私欲一天天减少,那么,天理就能一天天滋养身心,人心又怎会感到不悦呢?”
存天理,去人欲,学问的功夫总归如此,道理不能外求。这里对“学而时习”的含义做出了归正,使人明白了一切学问上的训练,都是为了使人心恢复到喜欢义理的状态。
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国英问:“曾参的‘吾日三省吾身’的功夫虽然真切,大概还不曾听闻‘一以贯之’的功夫。”
先生说:“‘一以贯之’是孔子看到曾子没有得到功夫的要领才告诉他的。学者若真能在‘忠恕’上下功夫,难道不算一贯吗?‘一’好比树根,‘贯’好比树枝树叶。没有树根,哪有枝叶?体用一源,没有体,用从哪来?朱熹说:‘曾子在其用功的地方,已经能做到随事省察己身并身体力行了,但还没有理解体用同源’,这句话大概还没有说完全。”
学生认为曾子每天多次反躬自省,这是还没有达到“一以贯之”的地步。不过王阳明却说每天都能在“忠恕”上下功夫,就是一贯的功夫。“一”是根,“贯”是贯通后的枝叶,没有“一”就没有“贯”,在一上做功夫,就有贯通之日。
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
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黄诚甫请教先生《论语》中“汝与回也,孰愈”一章。
先生说:“子贡博学有识,在见闻上下功夫,颜回在心地上下功夫,所以孔子用这个问题来启发子贡。不过子贡的回答只停留在知识见闻上,孔子因而叹息,并非赞扬他。”
“颜回不迁怒于人,同样的错误不犯第二次,这也只有‘未发之中’的人才可做到。”
孔子强调做学问要在心地上下功夫,很多人在见闻上功夫下得深,这样是非常耗损心力的。这个观点是王阳明先生反复提及的。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栽树的人必须培植树根,修德的人必须修养心性。要使树木长得高,必须开始时就剪去多余的树枝。要想德行高尚,必须在开始学习时就排除对外物的喜好。如喜爱诗文,就将精神逐渐倾注在诗文上。其他爱好也是如此。”
接着又说:“我在这儿讲学,讲的是无中生有的功夫。各位若要相信,只有立志。学者一心为善的念头,犹如树的种子,只要不忘记,不拔苗助长,一心栽培下去,自然会日夜生长,生机日益完备,枝叶日益茂盛。树木初生之时,有了分枝,就该剪掉,然后树干才能长大。初学时也是如此。所以,立志贵在专一。”
专注的道理是人人都知道的,不论是做学问,还是爱好,人只有专注了,才能有所成就。为学的功夫首要就是立志,培植根本就在对善念的一以贯之,及时省察,出现了分支就要剪除,这样树干才能长大。王阳明主张人应该先专后博,这和当下很多人主张的先博后专的学习方法是迥然不同的。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论及先生的弟子,谁是在涵养上用功,谁是在知识见闻上用功。
先生说:‘专心在涵养上用功,就会一天天发现自己的不足;专心在知识见闻上用功,每天都会觉得自己已经认识足够了。日感不足之人,德行将会日日充盈。日感有余之人,德行将会日日衰微。”
此处还是警戒学者要在心地上下功夫,才能日日见到自己的不足,这样在德行上才能日益充足。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曰:“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梁日孚问:“‘居敬’与‘穷理’是两码事,而先生认为是一码事,为什么?”
先生说:“天地间仅有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件事?至于事物的千差万别,‘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您不妨先说一下什么是居敬?什么是穷理?”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的功夫,穷理是穷尽事物之理。”
先生问:“存养什么?”
梁日孚说:“存养己心中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也就是穷理了。”
先生又说:“暂且谈一下怎样穷尽事物之理?”
梁日孚说:“比如,侍奉父母就要穷尽孝的理,事君就要穷尽忠的理。”
先生说:“忠和孝的理,是在国君、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如果在自己心上,也就是要穷尽此心只理了。再说说什么是敬?”
梁日孚说:“敬,就是主一。”
先生问:“怎样才算是主一?”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做事就一心在做事上。”
先生说:“这样一来,饮酒就一心在饮酒上,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像这样就是追逐外物,怎么能称为居敬的功夫呢?”
梁日孚向先生请教“主易”的问题。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懂得主一,不明白它就是天理,那么,一旦有事就会追逐物欲,无事时就会陷入虚妄的臆想。只有不管有事无事,都能够一心在天理上,如此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而言,是穷理。并非居敬后,另有一个心去穷理,穷理时,又有一个心去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只有一个。正如《易经》中讲‘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就是无事时的义,义就是有事时的敬。敬义结合仍是一回事。孔子说‘修己以敬’,义就不必说了。孟子说‘集义’,敬也不必说了。领会了这点,横说竖说,功夫都是一样的。如果拘泥于文句,不明根本,只会支离破裂,功夫就没有着落的地方了。”
在很多人看来,居敬是言行上的功夫,穷理是思辨上的功夫,这么理解其实是粗浅的。王阳明指出这两件事其实只是一件,那就是“主一”的功夫。穷理专一了,就能居敬;居敬到精密处,就是穷理。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梁日孚问:“穷理怎么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是天性,天性即天理。穷尽仁的理,是使仁成为至仁;穷尽义的理,是使义成为至义。仁与义是我的天性,因此,穷理就是尽性。就像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就是穷理的功夫。”
理与性,本就是一样的。心的本体称为天性,里面充盈着天理,如此尽性也就是穷理了。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何如?”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梁日孚说:“程颐先生说的‘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这句话怎么讲?”
先生说:“对于我来说,还没有那份闲功夫。您姑且先去涵养自己的性情,只有穷尽了人之天性,然后才能穷尽物之天性。”
梁日孚因此警醒而有所体悟。
朱熹承袭程颐之说,认为格物是穷尽事物之理,也正因如此,他们终身劳苦,把学问的本末颠倒了。人如果连自己的心都没明了,又何谈穷物之理呢?天生万物,都离不开一个天理,理就是性,性要在自己的心上求。
惟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全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惟乾问:“为什么知是心的本体?”
先生说:“知是天理的灵妙处,就其主宰处而言,称为心,就其禀赋处而言,称为性。幼年童子,没有不知道爱其父母,没有不知道敬其兄长。这正是因为,这个天生的灵性还没有被私欲蒙蔽,彻底扩充拓展,就完全是心的本体,也就能与天地之德合而为一。自圣人以下的,没有人是不被蒙蔽的,所以,需要通过格物来获得他的良知。”
这里对心本体的妙用和禀赋做出了解释,心的妙用就是知,其表现在外的禀赋被称为性,而这个主宰就是心本身。主宰正,知就正了,变现在外的性也就正;主宰坏,知就坏了,那表现在外的性也就坏了。但圣人之下的人没有不是被蒙蔽的,学习就是为了通过格物来致良知。
守衡问:“《大学》功夫只是诚意,诚意功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用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守衡问:“《大学》中的功夫唯有诚意,诚意的功夫唯有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要有一个诚意的功夫就足够了,又有正心功夫,‘有所忿懥好乐,心就不能中正’,这是怎么回事呢?”
先生说:“这一点需要自己思考、体会,明白之后,就能理解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而三地请教先生。
先生说:“治学的功夫有深有浅,刚开始若不肯专心去好善憎恶,又怎么能为善除恶呢?这里的专心就是诚意。但是,如果不懂得心的本体原无一物,只管执着地去好善憎恶,便又多了一份执着的意思,就不是豁然大公了。《尚书》中所谓的‘无有作好作恶’,方为心之本体。因此说,有所忿懥好乐,心就不能中正。正心就是从诚意功夫中体察承当自己的心体,失心空明如镜,平衡如秤,这就是未发之中。”
学生不明白一个诚意的功夫要引申出正心来,认为这是多余的。王阳明指出诚意的意思是专心地为善去恶,只是偏执地去理解,就会有偏执的行为,这样就不是大公了。因此告诫人们诚意后还要正心,不有意偏执善恶,才能合于“未发之中”。
正之问曰:“戒惧是己所不知时之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之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而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木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便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正之问:“戒惧是自己不知而别人知道时的功夫,慎独是只有自己知道而别人不知道时的功夫,这种说法正确吗?”
先生说:“二者只是一个功夫。无事之时固然是只有自己知道,但有事之时也是只有自己知道。人们如果不懂在此独知的地方用功夫,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夫,就是虚伪,这就是《大学》里说的‘见君子而后厌然’。这个独知处用功正是诚意萌芽处。此处不管善念恶念,都没有虚假,一对百对,一错百错。这也正是王与霸、义与利、诚与伪、善与恶的分界点。能够在这里立稳脚跟,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立定诚意。古人许多诚身的功夫,其精神命脉全部汇聚在这里,真是不见不显,无时无处,无始无终,只是这个功夫。倘若又把戒惧当成自己所不知的,功夫就会支离,也就有间断。既然感到戒惧,那就是自己知道,如果自己不知,又是谁在戒惧呢?这样的主张,又会使人陷入佛教的断灭禅定里去了。”
正之说:“无论是善念还是恶念,毫无虚假,那么,自己独处时就没有无念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念。戒惧的念头,没有止息的时候,然而,如果戒惧之心稍有放失,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流于恶念。从早到晚,从小到老,如果没有念头,那就是自己没有知觉,这样的话,除非是昏睡,除非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
慎独的意思很好理解,那就是在独处的时候,或者在某个自己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有所警惕。那戒惧是不是就是别人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表现出来的状态呢?其实并非如此,如果自己不知道,就不会感受到戒惧。有感觉,说明自己也是知道的。戒惧、慎独都是使自己保持警惕的意思。人心是一颗活物,只要醒着,就没有所谓无念的时候,无念只有人睡着了,或者形同槁木的人才会真有。而有念就要使自己有所戒惧,不然就会沦为昏聩糊涂,陷入恶念之中了。
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志道问:“荀子说‘养心莫善于诚’,程子则不以为然,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这句话也不能认为它不对。‘诚’有从功夫上来说的。诚是心之本体,要恢复心的本体,便是思诚的功夫。程颢说的‘以诚敬存之’,也是这个意思。《大学》中也说:‘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的话固然毛病不少,但也不能一味吹毛求疵。但凡看人说话,只要事先存有偏见,就会感觉有不妥当的地方。比如,‘为富不仁’,就是孟子引用阳虎的话,由此可见圣人的大公之心。”
人有个毛病,那就是只要对某个人有偏见,那对方说出来的话就没一句中听的。王阳明告诫学生要凭公而论,在不涉及核心问题的地方只要大致上说得过去就行了,咬文嚼字是一种吹毛求疵的表现。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
又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聘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著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四肢。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惧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萧惠问:“私欲不容易克除,该怎么办呢?”
先生说:“把你的自私拿来让我替你克除私欲。”
又说:“人只要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也就能克制自己的私欲,能够克己,就能成就自己。”
萧惠问:“为自己着想的心我也有,但不知为什么总不能克除私欲?”
先生说:“不妨先谈谈你为自己着想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沉思良久,说:“我也一心要做好人,就觉得总有为自己着想的心。如今想来,我只是为了自己的肉身驱壳着想,并不是为了真正的自我。”
先生说:“真正的我何曾离开过身体?恐怕你也不曾为那肉身驱壳着想过,你所说的‘躯壳的我’,岂不是指耳、目、口、鼻、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为了这些。眼睛贪爱美色,耳朵贪爱美声,嘴巴贪爱美味,四肢贪爱享受安逸。因此便不能克制自己。”
先生说:“美色使人目盲,美声使人耳聋,美味使人口伤,放纵令人心发狂,这些对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都是有损害的,怎么会保全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呢?如果真的是为了耳目口鼻和四肢着想,就要考虑耳朵当听什么,眼睛当看什么,嘴巴当说什么,四肢当做什么。只有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才能保全耳目口鼻和四肢的功能,这才真正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着想。如今,你终日向外去寻求名、利,这些只是为了肉身躯壳意外的事物。若你确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就必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时,这些岂是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自己能做到的,这些必须是你的心在起作用。你的视、听、言、动就源于你的心。你心的视、听、言、动通过你的眼、耳、口、四肢来实现。如果你的心不存在,就没有你的耳目口鼻。所谓的心,并非专说那一团血肉。如果心是专指那团血肉,那么就是死去的人,那团血肉仍在,但为什么不能视、听、言、动呢?所谓的真正的心,其实是那能使你能视、能听、能言、能动的‘性’,也就是天理。有了这个性,才有了这性的生生不息之理,这也就是仁。性的生生不息之理,表现在眼睛上就能看,表现在耳时就能听,表现在嘴巴上便能说,表现在四肢就能动,这些都是天理在起作用。因为天理主宰着人的身体,所以又叫心。这心的本体,本来只是一个天理,原本没有违背天理的地方存在。这就是你真实的自我,它才是人的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真我,也就没有肉体。有了真正的自我就生,没有它就死。你若真为了那个躯壳的自我,必须依靠这个真我,就需要时常坚守这个真我的本体。做到戒‘慎乎不视,恐惧乎不闻’,害怕对这个真我的本体有些许的损伤。稍有丝毫的违礼的念头出现,有如刀剜针刺,不堪忍受。必须扔了刀、拔掉针,这样才算是有为己之心,也方能克己。你现在正是认贼为子,还说说什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而不能克己呢?”
有一位学者患有眼疾,十分忧戚。先生说:“你这是贵目贱心啊。”
人们认为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往往对自己是有害的。人人都想吃美食,听雅乐,看美色,闻香气,穿华服,这些都是损伤人的天性的。因为足够诱人,所以人们在这些事物面前往往把持不住,往往沉浸其中。人们都以为不能克制私欲是因为有为自己着想的心,其实人们正是因为没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会任由外物对自己的形体造成损伤。五官的功用都是从心性上生发的,心性杂染了天性不全的事物,人就会感到痛苦、空虚。不过,完全对外物没有欲求也不太可能,万物节则阴阳和,节制才是最重要的,对欲望要进行疏导,而不是遏制,但这是很难拿捏的。
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
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萧惠热衷于道教、佛教。
先生警戒他说:“我自幼笃信佛、老,也自觉颇有收获,以为儒学不值一学。后来在贵州龙场住了三年,发现圣人之学是如此的简易、博大,才后悔白白浪费了三十年的精力。大体上佛老学问的精妙处与圣人之学并无多大的差别。你如今所学的只是佛老的糟粕,就如此狂热地信奉,真有点像鸱鸮抓到了一只腐鼠。”
萧惠向先生请教佛老之学的精妙之处。
先生说:“我刚与你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你却不问我所领悟的道,只问我感到后悔的学问。”
萧惠惭愧地道歉,向先生请教什么是圣人之学。
先生说:“你现在不过只是做表面功夫,为敷衍了事才这样问的,等你真有了一颗为圣之心时,我再和你讲。”
萧惠再而三地请教。
先生说:“我已经用一句话给你说尽了,你还没有明白!”
现在我们生活中也常有些人标榜信佛、信道,这些人的所得和萧惠比起来想必又差之甚远。王阳明指出了萧惠在学问上的狂热喜好,正说明了他得少为足的心态。不求简易广大的学问,却在佛道两派之间的糟粕上沾沾自喜。从王阳明的言辞中,我们是可以感受到他的威严的,当然这其中也有对学生的关切之情。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惧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时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什么样的状态?”
先生说:“只要你在被人看不到的地方也有所戒惧,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也唯恐有失,把此心修养成纯为天理,你自然就能理解了。”
刘观时请先生粗略谈一下“未发而中”的气象。
先生说:“这是所谓的哑巴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道其中之苦,还得自己去品尝。”这时候,徐爱在一旁说:“这样才为真知,才算真正实践。”一时之间,在坐的各位都有所醒悟。
刘观时想要知道老师王阳明口中反复提及的“未发之中”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就问了其中的境界和滋味。老师王阳明告诫他还是要在慎独上下功夫才行,这其中的滋味自己品尝过才知道。这才是知行合一。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便有甚么死生?”
萧惠向先生请教生死之道。
先生说:“懂得昼夜,就能知道生死。”
萧惠再请教昼夜之道。
先生说:“懂得白天,就知道了黑夜。”
萧惠说:“难道还有人不知道白天吗?”
先生说:“你能懂得白天吗?懵懵懂懂起床,稀里糊涂地吃饭,做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修习从来不知道省察,成天昏昏噩噩,这只是梦中的白天。只有经常操持存养的功夫,内心清醒明亮,天理没有片刻间断,才能知道是白天。这个就是天德,就是明白了昼夜之道。知晓了白昼之道,还有什么生死的问题?”
王阳明总是能把其它怪诞学说中肆意渲染的事物拉回到现实之中,好比这里的生死问题,本来是很难说通的,而且喜欢问这样问题的人往往也喜欢也穷追不舍,萧惠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形象,他出现的地方,王阳明就像就换了个面孔,教训他好像教训小孩子一样严厉,完全不像对待徐爱和陆澄那样温文尔雅,但他也只是希望以此来鞭策萧惠。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马子莘问:“朱熹认为‘修道之教’是指我们心性中固有的圣人品节,是天下人效法的标准,比如礼、乐、刑、政之类。这种认识正确吗?”
先生说:“道,就是性,就是命。道,本是完完全全的,不可增减,不用修饰,哪里需要圣人的品节?那样不就成了不完整的东西了吗?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办法,当然可称为教,但并不是子思的原意。若依朱熹的解释,中下资质的人通过教育可行乎大道,为何要丢弃圣贤礼乐和刑政的教化,而另外说出戒慎恐惧的功夫呢?这样圣人之教就是虚设罢了。”
这里指出礼、乐、刑、政等教育,对于人真正认识自己的本心是没有什么帮助的,不然也就不需要做戒慎恐惧的功夫了。如此一来,圣人的教化也就形同虚设了。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马子莘就有关问题请教先生。
先生说:“子思的性、道、教都是从根本上说的。天命在人,那么命就称为性;率性而行时,那么性就称为道;修道而学时,那么道就称为教。率性乃是‘诚者’之事,正是《中庸》中讲的‘自诚明,谓之性’。修道是‘诚之者’的事,正是《中庸》中讲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率性而行就是道。圣人之下的人不能率性,他们的行为难免会过分或者欠缺,因此必须修道。修道后,贤明的人就不会过分,愚昧平庸者就不会不及。依循这个道,道就成了教。这个‘教’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的‘教’相同。‘修道’与《中庸》里的‘修道以仁’相同。人能够修道,然后才能与道不相违背,从而恢复性的本体,这也就是圣人率性的道了。《中庸》后面讲的‘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功夫。‘中和’就是恢复性的本体。如《易经》上所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能够达到‘中和’‘位育’,就是尽性而至命。”
这里提到了性、道、教之间相互转化的关系,在人身上,天命就称之为‘天性’,天性表现出来就是‘道’,依循这个道学习就是‘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率性而为,现在我们说起率性而为已经脱离了儒者的意思,率性已经成为了任性的说法。其实能做到率性的是圣人,普通人只有通过修道才有可能达到这个地步。
黄诚甫问:“先儒于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黄诚甫问:“《论语》中,孔子对颜回治国问题的回答,先儒认为它确立了万世常行之道,这种认识对吗?”
先生说:“颜回在圣人的资质上全备了,对于治国的根本他已彻底掌握了。孔子平时对他十分了解,所以孔子在这儿没再多说,只是就典章制度上讲了讲。这些也不容忽视,只有这些都有了才算完善。也不能因自己具备这些本领便疏于防范,还应该‘杜绝淫靡之音,远离奸佞之人’。大概颜回是一个性格内向、在德行上用功的人,孔子忧虑他忽视了外在的细节,才在他的不足处加以提示。如果是别人,孔子也许会告诉他‘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等诸多功夫,如此才能去治国,因为这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用夏朝历法,乘商朝车舆,穿周朝礼服,享舜时韶乐,天下岂能大治?后世人只明白颜回是孔门最得意的高徒,而他又问了一个怎样治国的问题,,就把孔子的回答看作天大的事情。”
颜回问怎样治理国家,孔子并没有跟他讲一番治国的大道理,而只是把典章制度强调了一遍,其实,孔子是针对颜回的个性来回答这个问题的。后世人便误认为孔子把典章制度当成了治国的根本,这是因为不了解孔子因材施教导致的。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要紧的字落了,直等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蔡希渊问:“朱熹修订的《大学》新本中,把格物致知放在诚意功夫之前,似乎与第一章的次序相同。如果按照先生的主张仍依据旧本的话,诚意就在格物致知的前面,在这里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先生说:“《大学》的功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下‘格物’‘致知’的功夫,这样功夫才有着落。为善去恶也都是‘诚意’的事。如果像朱熹所说,先去穷究事物之理,就会茫茫荡荡,没有着落处。必须增添一个‘敬’字,才能把里拉回到自己的身心上来,但毕竟没有根源。如果须添个‘敬’字,为什么孔子及其弟子会把如此关键而重要的字给遗漏了,一直等到千余年后才被人补上呢?这正是要说以‘诚意’为主要,就不用添个‘敬’字。因此,特提一个‘诚意’,这正是学问的主宰所在。对这点搞不明白,真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总的来说,《中庸》的功夫只是‘诚身’,‘诚身’的极境便是‘至诚’,《大学》的功夫只‘诚意’,‘诚意’的极境便是‘至善’。要下的功夫总是一样的。现在在这里添一个‘敬’字,在那里要补一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了。”
王阳明和朱熹对于“诚意”的理解产生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穷理方式的不同,王阳明是从心上穷理,返照自身。朱熹是从物上穷理,所以才把诚意放在“格物”“致知”之后。他们两个人对于“格物”的看法也有所不同,王阳明将之理解为格除物欲,朱熹将之理解为从事物中格出个道理来。王阳明的说法更契合圣学宗旨,毕竟心外求理是本末倒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