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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省曾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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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省曾,字勉之,号五岳,苏州人、著有《会稽问道录》十卷,此篇可能录自《问录》。王阳明在浙江讲学时(1522—1527年),黄曾求学于门下。见《明儒学案》卷二十五。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著。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著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著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黄省曾问:“《论语》上说:‘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世间的每件事都要这样吗?”
先生说:“当然,只是需要有一个主宰才行。义,就是良知,明白良知是主宰,才不会有所执着。就好比接受别人的馈赠,有今天应该接受而改天不该接受的情况,也有今天不该接受而改天应该接受的情况。假使你固执地认为今天该接受的就统统接受,或者今天不该接受的就都不接受,这就成了‘适’,成了‘莫’了,也就不是良知的本体了,这又岂能称作义呢?”
适,意指亲近厚待,莫,意指冷淡疏远。这话的意思是君子待人处事,没有所谓亲近厚待,也无所谓冷淡疏远,作为标准的就是义字。做人做事都要根据义的标准来衡量,不能在某个准则上一直僵持着。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有人问:“《诗经》三百篇的意思为什么用‘思无邪’就能概括清楚呢?”
先生说:“何止是《诗经》三百篇,六经用这一句话都能概括贯穿,甚至古往今来的一切圣贤的话,一句‘思无邪’也都能概括贯通。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天下正统学问,都是为了教人“思无邪”。学者领会这个要领,就不会在求学途中走偏了,要小心监察自己的求学之心究竟是根植在什么用心上。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有人就“道心”“人心”请教先生。
先生说:“‘率性之谓道’,就是道心。在其中若有些许人的私欲,就是人心了。道心本来是无声无味的,因此说是‘微’;按照人心去行动,便有许多不安稳之处,因此说‘惟危’。”
出于人私欲的行动,便会有很多不稳当之处。出于道而没有掺杂人的意思的行动,就会安稳妥当。所以人心惟危。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有人问:“孔子说过,‘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向愚笨的人讲高深的道理,尚且不能使他们进步,何况不与他们讲呢?”
先生说:“并不是圣人不给他们讲。圣人忧虑的是不能让每个人都做圣人。只是个人的资质各不相同,所以施行教育时,不得不因材施教,对于中等水平之下的人,即便和他讲说性命之学,他也不会理解,而是需要慢慢去开导、启发他。”
孔子说不可以语上,不是说对中人以下的人就放弃了教化,而是说要先用一些基本的道理诱使他们在学问上长进。圣人担心的是一开始就把学问的精髓拿出来,很多人不能理解,也就放弃进学的念头了。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是要因材施教。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有位朋友问:“书读完后记不住该怎么办?”
先生说:“只要理解了就可以,为什么非要记住?而理解明白都已是次要的了,只要是使自己的心本体光明就可以了。若仅求记住,就不能理解;若只求理解,就不能使自心的本体光明。”
现在人都倡导记诵之学,却不讲究甚解,而王阳明却说,理解明白都已经是次等的学问了,致良知的学问根本在于心体光明。这是何等高明的见解。
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比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有人问:“《论语》中的‘逝者如斯’,是指自己心性本体活泼的吗?”
先生说:“是的。必须时刻都在致良知上下功夫,才能让心性活泼,才能和流水一样。若有片刻的间断,就与天地的生机活泼不相合了。这是做学问的最高境界,圣人也只能做到这样。”
时间的流逝就像江水一样,不舍昼夜。有人曾问真理是什么,一位智者答到:“是时间。”人生就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只有殷勤不断的人,才能见识到生命最清透的美。致良知的功夫也不能有丝毫间断,只要人醒着,不论做事,还是读书,还是交谈,都要时刻守着良知。
问:“志士仁人”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逄,只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有人就《论语》里“志士仁人章”请教先生。
先生说:“就是因世人都把性命看得过重,也不问是否应当献出生命,只是委曲求全,因而丧失了天理。忍心伤害天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假使违背了天理,人就与禽兽无异了。即便在世上苟活千百年,也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必须在这个地方看清楚。比干、龙逄等,都是由于他们看得明白,才能成就他们的仁。”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正如王阳明所说,一个人如果忍心残害天理,他也会因为天理的丧失而感到痛苦、昏聩。一个忍心残害天理的人,就要为失去天理而受到残害,这样活着就无异于禽兽了。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像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有人问:“《论语》中有‘叔孙武叔毁仲尼’的记载,怎么连孔子这样的大圣人也免不了被人毁谤?”
先生说:“毁谤是从外来的,即使是圣人也在所难免。人只贵在自我修养,如果自己确实是一个圣贤,纵然世人都来毁谤他,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这就好像浮云遮日,如何能对太阳的光明有所损害呢?如果自己只是一个外貌恭敬庄重,内心却空虚无德的人,纵然没有人说你的坏话,你的丑恶终有一天也会暴露无遗。因此,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来自外界的,怎能躲避呢?只要能加强自身修养,外来的毁誉又算得了什么?”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观点,只要自己行得正,就不会有人说,但事实是即便是圣人,也会有人毁谤他。善恶相争,人不可能持守善而不招致恶者的敌意,善者、恶者的主张必然是相冲突的。而且人是不可能完全的,吹毛求疵的大有人在,学者只要加强自己身修养就够了,不必为外在的毁誉所动。当然,有时候别人对我们的评价也应该引起我们的警觉。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刘君亮要到山中静坐。
先生说:“假如你是用厌弃外物的心而去寻求清静,反而会养成骄纵怠惰的恶习。假使你不是因为厌弃外物,而是到静处去涵养自己,就是好的。”
王汝中、黄省曾在先生旁陪坐。
先生拿扇子给他们,说:“你们用扇子吧!”
黄省曾忙站起来回答:“不敢!”
先生说:“圣人的学问不是像这样束缚痛苦的,不用假装成一副道学的样子。”
汝中说:“我从《论语》中‘仲尼与曾点言志章’能看出大概来。”
先生说:“是的。从这章来看,圣人是何等的宽宏大度。先生询问弟子们的志向时,子路、冉求、公西华都很恭敬地作了回答。而曾点却慢悠悠地根本不把三个人放在眼里,独自弹瑟,这是何等的狂态!等到他说志向时,又不直接对老师的问题做出回答,口出尽是狂言。假若换作是程颐,或许早就一番痛斥起来了。孔圣人却还赞许了他,这是何等的气魄!圣人教育学生,不是死守一个模式,对于狂者就从狂处去成就他,对于洁身自爱者就从洁身自爱处去成就他。人的才气怎能完全相同呢?”
求静不能建立在厌弃外物上,那样会养成骄纵怠惰的习气,没有这个心病,静就不会对人造成捆绑。
圣人教育人历来主张“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吧。对于人的品性不会一味地约束,而是懂得疏导。不过,王阳明对曾点言志这章却做出了与传统不同的解释,也算是一种新意吧。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先生对陆元静说:“你在青年时也想注解《五经》,志向也是在博学上。然而,圣人教育人只担心人学起来不能简单容易,他所说的都是简易的办法。用现在的人喜好博学的心来看,好像圣人教育人的方法反而错了。”
先生说:“孔子不写他不知道的事,颜子对于自己的过错没有不知道的,这才是圣学的真正脉络啊。”
圣人教学,往往能做到深入浅出,要人明了本心,而且不是像当今人一样走博学的路线。针对学生在年轻时就想注解五经的做法,王阳明提醒他这是与圣学背道而驰的。接着说孔子删述六经,都是根据天性之学作为标准的,不写、不留自己天性不知道的事。而为学的功夫就应像颜回一样,对于自己的过错没有不知道,同样的错误争取不犯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