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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修易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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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修易,字勉叔。余者不详。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黄修易问:“心无恶念时,我的心就是空空荡荡,不知道是否再需要存养一个善念?”
先生说:“既然除掉了恶念,就是善念,也就恢复了心的本体。就好比阳光被乌云遮挡了,当乌云消散后,阳光又会重现。假如恶念已经除掉,却还要存养一个善念,这岂不是在阳光下又添一盏灯。”
善是正,恶就是不正,那不正去掉后,剩下的自然就是正。所以,无事时没有恶念就是善,不需要刻意行善,多一分意思就是画蛇添足了。但有事时也不要借口说没有恶就是善,见善不为非勇也。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有人问:“我近来用功,也感觉到不再产生妄念,但内心深处却还是漆黑,不知如何才能让它光明?”
先生说:“刚开始用功时,心里怎么会立刻得到光明?就像奔流着的污水才刚倒入缸里,虽然已经静定了,但也还是昏浊的。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沉淀,水中的渣滓才会清除,才能再次成为清水。你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养时间久了,心中的黑暗自会光明。现在要它立刻见效,只不过是揠苗助长,不能看成是功夫。”
这里的比喻还是很形象生动的,浑水不会因为刚刚静止就显现出清澈的面貌,人也是如此,不会因为妄念暂时消除了,就会感到心地光明,只有经过长期的用功,心地的光明才会如同沉淀已久的清水一样显露。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先生说:“我教导学生致良知需要在格物上用功,它是有根基的学问。一天比一天有所进步,时间越长就越觉得精细聪明。朱熹教人到每件事物上去探求,那是没有根基的学问。人年轻的时候,虽然还能修饰表面,看不到有什么过失,但到了老年时就会精力衰竭,最终倒下。就像是把无根的树移栽到水边,虽然暂时生气勃勃,但终究还是会枯萎。”
学问之本的问题在前面已多次讨论过,这里就不做深入评论了。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是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有人就《论语》中的《志于道》这一章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仅仅是‘志道’这句话,它就已经包含了以下好几句的功夫,不能只停留上志道上。就好像建房屋这件事,‘志于道’就是一心想到选择好地方,用好材料,把房子建成;‘据于德’,就是根据规划设计房屋图纸,让它在建房子时有据可依;‘依于仁’,就是常常居住在这房子里,不再离开;‘游于艺’,就是在房屋里加以装饰美化,事它变美。‘艺’是‘理’的最恰当处。比如诵诗、读书、弹琴、射击之类,都是为了调节这颗心,让它能够纯熟于‘道’。如果不先‘志于道’,而去‘游于艺’,就像一个糊涂小伙,不先建造房屋,却只顾去买画装饰门面。不知他究竟要把画挂在什么地方呢?”
《论语·述而》中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学问的建立是有根本和次序的,不注重次序,就会无所适从。论语这章恰好给学者指明了方向,王阳明为了使之更加清楚,又做了生动形象的比喻。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有人问:“读书就是为了调摄内心,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在读书时,总有一种为了科举功利的思想萦绕心中,怎样才能避免出现呢?”
先生说:“只要良知真切,即便是为了科举考试,也不会被功利的心所拖累。就算是有了负担,也容易发现并克服它。比如在读书时,良知知道有了强记的心是不对的,就会克去它;良知清楚求快的心是不对的,就克去它;良知清楚好胜心是不对的,就克去它。如此一来,整日与圣贤的心彼此印证,就是一颗纯乎天理的心。任凭他如何读书,也都只是修养此心罢了,怎么会有拖累呢?”
有人问:“先生,承蒙您开示,无奈我资质低下,实在很难除去这一负担。我曾听闻人的穷困和通达都是由命运安排的。有大智慧的人,对科举等事情大概会表示不屑。但是我被声名利禄缠绕,心甘情愿为科举而读书,我只是自讨苦吃。想摒除这个念头,却又被父母管制,不能抛弃,到底该怎么办?”
先生说:“把这类事情归罪于父母的人有很多。其实还是他自己没有志向。志向坚定了,千事万事也只是一件事。读书写文章,怎么会成为人的负担呢?只是人们自己被那个计较得失的心所拖累罢了!”先生感叹说:“良知的学问不明于天下,不知道这里耽搁了多少英雄好汉!”
只要是天下公事,不悖逆人情的,本身都是中性的,给人造成捆绑的往往是人自己的心。虽然有人经常诋毁科举,但其实是那些人自己把它看得太重了。如果自己只在致良知上花功夫读书,那科举不科举都不会给人带来心灵负担。正如王阳明所说,千事万事在致良知的功夫里都只是一件事。
问:“‘生之谓性’,告之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
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有人问:“告子所讲的‘生之谓性’也说得是正确的,但孟子为什么要反对呢?”
先生说:“天性固然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告子的认识有些偏差,他只知把它看作是性,却不晓得其中还有一个主宰。若明白了还有一个主宰,他的话也还是正确的。孟子也曾说:‘形色,天性也。’这也是针对气说的。”
先生又说:“一般人胡言乱语,肆意妄为,都说这是根据自己的心性而做的,这就是所谓的‘生之谓性’。但这样是会犯错误的。如果知道有一个主宰,依照良知去说去做,自然就会正确。然而,良知也只是我这嘴里说,用身体力行。怎能离开气,另外再用一个东西去说、去做呢?因此程颐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就是性,性就是气,只是必须认准主宰处才是正确的。”
论性不论良知,那就是善恶不分,因为善恶都是出自性。如果不知道性里还有个良知主宰,这就是歪门邪道了,也会让相信它的人肆意妄为。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先生又说:“各位下功夫时,千万不要拔苗助长。有上等智慧的人很少,学者没有直接能够进入圣人之境的道理。一起一伏之间,一进一退之间,这都是做功夫的次序。不能因为我前些日子用了功夫,到现在不管用了,便假装出一个没有破绽的样子,这就是助长,这种做法会连从前的那点功夫也都坏了。这可不是小小的错误。这就好像一个人在走路,不小心摔一跤,站起来再走,也不要假装一副从没跌倒的样子来骗人。大家只要经常怀着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的心,遵从良知,耐心地做下去,不在乎别人的嘲笑、诽谤、称誉、侮辱,任凭功夫有进有退,只要这致良知的功夫没有片刻的停息,时间久了,自然会感到有力量,也自然不会被一切外面的事情所动摇。”
先生又说:“人若实实在在地用功,不管别人如何诽谤和侮辱,依然会处处受益,处处都是进德的资粮。如果不用功,别人的诽谤和侮辱就会有如魔鬼,最终会被它累垮。”
致良知之功,不能急于求成,也不能抱有从来不会跌倒的妄想,更不能在跌倒后依然装出没有跌倒的样子。心态持平了,每日用功,不将人的诋毁赞誉放在心上,只要自己在良心上没有亏欠,即便是别人的不理解,也不能撼动我们的真心。天长日久,自然会感觉到有力量从中涌现出来。自己不用功,那处处都会成为障碍。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有一天,先生到禹穴游览观光,他看着田间的禾苗说:“才几天工夫,禾苗又长了这么多。”
在一旁的范兆期说:“这是由于禾苗有根。做学问假使自己能种根,也不用担心它不成长了。”
先生说:“谁没有根?良知就是天生的灵根,自然会生生不息。只因是被私欲牵累,把这灵根残害蒙蔽了,使它不能正常地生发出来。”
学生看到禾苗生发如此之快,就说学者如果能种下根就好了。王阳明立马就道破了其中的破绽,人不是没有根,而是被私欲给缠累戕害了,这就好比庄稼田里长满了杂草,不是种没种根的问题,而是杂草有没有清除的问题。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有位朋友非常容易生气,经常指责别人。先生警告他说:“学习必须返身自省。如果只是一味去指责别人,那就只能看到别人的不好,看不到自己的问题。若能返身自省,就能看到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哪还有时间去责怪别人呢?舜之所以能感化象的傲慢,关键就是不去看象的不是。如果舜坚决要去纠正象的奸恶,就只会看到象的不是。而象又是一个傲慢的人,肯定不愿意听从他,舜又岂能感化他?”
这位朋友听后感到很后悔。
先生说:“从今以后,你只要不去议论别人的是非,凡当你正要责备别人的时候,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一大私欲加以克治才行。”
先生说:“朋友在一起辩论的时候,未免会有浅近粗疏的地方,有的人因而显才扬己,这都是毛病在发作。只要对症下药就行了,不能因此怀有鄙薄别人的心。不然,就不是君子与人为善的心了。”
喜欢看别人身上的问题是很多人都会犯的毛病,但责过之心太切,不但会伤害别人,而且还会使对方和自己的矛盾激化。指正别人的过失是好的,但是也要看人。对方如果心气高,往往不会听取你的意见。这时候我们唯有修己以敬人,才能使对方信服。同样,在讨论学问时,不是每个人都能给出准确的答案,这时候我们不可有露才扬己的心进而轻视别人,对此我们只要对症下药就行了。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占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辩、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有人问:“《易经》一书,朱熹侧重卜筮,程颐侧重明理。二者哪个正确呢?”
先生说:“卜筮就是理,理也是卜筮,天下的理哪里还会有比卜筮更大的?只因后世学者把卜筮只看成了占卦,所以看卜筮像雕虫小技。却不知现在师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均为卜筮。卜筮,只不过是为了决断疑惑,使自己的心变得神明罢了。《易经》是向天请示的,人有了疑而自信心不足,就用《易经》来向天询问。人心依然有所偏私,只有天不容虚假。”
现在人看卜筮就是占卦,不过王阳明看卜筮就像辨明学问,决断疑惑,所以说天下的理没有大于卜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