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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直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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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直,字以方,全溪人。嘉靖二年(1523年)进士,任漳州的推官,因抗疏论救而下狱。曾从学于阳明先生。见《明儒学案》卷二十七。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是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黄直问:“先生格物致知的学说,是随时格物以致其知。那么,这个良知就只是一部分的知,而非全体的知,这又岂能达到‘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的境界?”
先生说:“人心是天,就是渊。心的本体无所不容,原本就是一个天,只是被私欲蒙蔽,天的本来面貌才迷失了。心中的理没有止境,本来就是一个渊,只是被私欲阻塞,渊的本来面貌才迷失了。如今,一念不忘致良知,把蒙蔽和窒塞统统涤除干净,心的本体就能恢复,心就又是天,又是渊了。”
先生指着天对他说:“比如,现在所见的天是明朗的天,在四方之外所见的天,也仍是阳光明媚的天,只是被许多房子和墙壁阻挡了,就不能看到天的全貌,如果将房子墙壁全部拆除,就总还是一个天。不能说在眼前的天是明朗的天,而外面的天就不是明朗的天了。由此可见,部分的知也就是全体的知,而全体的知也就是部分的知。知的本体始终是一个。”
全体的知就是部分的知,部分的知就是全体的知,这话乍一听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联系王阳明的学问主张,再联系他举出的天的比喻来看,就不难理解这其中的深义了。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著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先生说:“圣贤并不是没有功业和气节,只是他们能够遵循这天理,这就是道。圣贤不是用功业气节来求闻名天下。”
“‘发愤忘食’,是因为圣人的志向本来就是这样,从来没有停止的时候。‘乐以忘忧’,也是因为圣人的道本来就是这样,真的没有悲戚的时候。只怕不能用得与不得来阐释了。”
常人都认为圣贤没有志向,是无私无欲,没有棱角,不会使用武力的人。但这是误解,圣贤也有功名气节,这本身就是道的功用,但他们不会为了求取名声做这样的事。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是圣人本来的自然生活之道,也不能用有没有获得来说明。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才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相倾上,便浸坏他了。”
先生说:“我们做致良知的功夫,也只是根据各自的能力尽力去做。今天的良知认识到这样的程度,就根据今天所理解的延伸到底;等到明天良知又有新的开化体悟,那就根据明天所理解的延伸到底。这样才是精一的功夫。和别人探讨学问,也需要根据对方的能力所及。这就如同树刚萌芽,只能用少量的水去浇灌。等到树芽稍长了一点,再多浇一点水。树从一把粗到双臂合抱,浇水的多少也都要根据树的生长状况来决定。如果是刚萌芽的小树苗,就用一桶水去浇灌它,就会把它淹死。”
致知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论是自己的成长,还是和别人讨论学问,都要根据自己的情况和对方的情况来讨论。世上只有水到渠成的理,没有拔苗助长的理。循序渐进,不论是在求学上,还是教育上,还是在开拓事业上,或者在其它有益于人生的各项活动上,都是不能违背的常理。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卜。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有人问什么是知行合一。
先生说:“这必须知道我立言的宗旨。如今的人做学问,因为把知行当两回事看,所以当有恶念萌发,虽未去做,也不会去禁止。我如今主张的‘知行合一’,就是要人知道有念头萌发,那就相当于是行了。不善的念头若产生了,就把这不善的念头克去,并且需要完全地把它从胸中剔除干净,不让它潜留在心里。这就是我立论的宗旨。”
“圣人无所不知,但也只是知道一个天理罢了;无所不能,也只是能尽到一个天理罢了。圣人的本体清净明白,所以事事他都知道天理所在,因而去穷尽一个天理。而不是等本体晶莹亮洁后,才能知道天下万物,才能做得出来。天下的事物,比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计其数,非常繁琐,即使圣人的本体晶莹亮洁,对所有这些事物又怎能全部知道?但凡那些没有必要知道的,圣人就自然不想知道;而那些应该知道的,圣人自然就会去向别人询问。例如,‘孔子入太庙,每事必问。’而先儒认为,‘孔子虽然全部知道,他还是要问,是一种恭敬谨慎的表现’。这种观点说不通。礼乐、名物方面,圣人不必全知,然而他心里只要存一个天理,就自然会知道许多规矩礼节。不知就问,这也正是天理所要求的。”
知行合一在很多人心中往往表现在身体的行动上,所以只在行为上克制自己,却不在念头上止恶。但王阳明这里说心思萌动了,就是行。所以知行合一的功夫,就是格物致良知的功夫。
人们对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明也存在偏见。其实这里是指着圣人良知纯全,本体清明说的罢了。世上名物繁琐,各种各样的知识不可能不学就会,但是后人却愚昧地对圣人抱有生而知道一切的幻想。但圣人本体上的清明,必然会使他在学习和能力上超出别人许多。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有“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黄直问:“先生曾说善恶只是一个事物。善恶如同冰炭不相容,如何能说它们是一个事物呢?”
先生说:“至善,就是心的本体。本体上稍有闪失就是恶了。并不是有了一个善,又还有一个恶来与它相对立。所以说善和恶只是一个事物。”
黄直由于听了先生的这番解释,也就明白了程颢所说的“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过与不及之间耳”。之后黄直对这些言论就不再质疑了。
善恶虽然对立,但那只是正与不正的区别,不正就是邪,但它们都是指着心来说的。心生善,心也生恶,善恶都是从心生的。在善的持守上过分,或者在善的持守上有所不及,都是不正的表现,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恶。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先生曾这样说过,人只要好善就像喜爱美色,憎恶如同讨厌恶臭,他就是圣人了。
黄直刚开始听到这话时,觉得很容易,后来经过亲身体会,才发现这个功夫实在很难。虽然念头里明白应该好善憎恶,但在无知觉中就会有私欲掺杂进去。而且稍有掺杂,就不再是那颗好善如同喜爱美色、憎恶如同讨厌恶臭的心了。对善能切切实实地喜爱,这样就不会有不善的念头了;对恶能够切切实实地厌恶,就没有什么念头会关系到恶了。这又怎能不是圣人?所以,圣人的学问也只是一个“诚”字罢了。
黄直的一番体悟也是很多致力于圣学的人会有的体悟,看似容易做到,实则经常有所亏欠。看似自己的本性是有明辨力和是非之心的,但一旦熏染上了恶,就不辨是非了。所以在存善去恶的功夫上,觉得容易做到的人其实往往做不到,觉得不容易做到的人相反却有可能做到。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上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
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有人问:“先生,您的《修道说》中说‘率性之谓道’为圣人的事,‘修道之谓教’为贤人的事。”
先生说:“平常人也是‘率性’的,只是‘率性’在圣人身上的成分多,因此说‘率性之谓道’属于圣人的事。圣人也‘修道’,只是‘修道’在贤人的身上的成分多,所以说‘修道之谓教’是贤人的事。”
先生又说:“《中庸》这本书大部分是讲‘修道’的事。所以,后面所讲的君子、颜回、子路等,都是能够修道的人;而讲到的小人、贤者、智者、愚者、不肖者、平民百姓,都是不能够‘修道’的;而另外所讲的舜、文王、周公、孔子等至诚至圣的人,则又是能够自然‘修道’的圣人。”
率性、修道都是针对它们在每个人身上所占的成分多少来说的,而能否修道也要分不同的人。这里不是针对有没有时间说的,而是针对素质来说的。素质就是对道、德的修养有没有志向和行动力。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有人问:“儒生在半夜三更时分,荡涤心中的思虑,空空寂寂的,这跟佛教的静相同。静时,儒、佛两家的学说都不再发挥作用,这个时候他们区别又在哪呢?”
先生说:“动与静只是一回事。半夜三更时的空灵虚静,只要是心存天理,也就是像现在这样待人接物的心。而现在待人接物的心,也是要遵循天理,也同样是三更时分空空寂寂的心。因此,动静是一回事,不能分开。知道了动静合一,儒、佛两家的细微区别自然清楚明白了。”
动静合一,空空寂寂的心和待人接物的心,都是存一个天理,明白了这点,就不会和佛家的学说混同了。王阳明没有明说这之间的区别在哪,不过有心的读者可以细心体察它们两者之间的区别。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
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得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在座的众弟子中,有一个举止过于矜持的人。先生说:“人如果过于矜持,终究是问题。”
问:“怎么说过于矜持存在弊端?”
先生说:“人只有这么多的精力,如果专在外表上用功,内心往往就不能照管到那么多了。”
弟子中又有过于直率的人,先生这样说:“现在讲‘致良知’的学说,而你在外表上完全没有检点,又是把心与事当成两回事看了。”
矜持过分是个病,人过分注重外表照看不到内心,就会丧失和气,给人感觉盛气凌人。但是行为不加检点的人,又很难使人信服,这是将心与外在全然割裂来看的。中和乃事学问之本,学者不可不察。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有一个学生写文章为朋友送行,就问先生:“写文章难免要费神,过后一两天还总是记挂在心。”
先生说:“写文章花费心思并无害处。但写完了还常记心上,这就是被文章所牵累,在心中存了一个东西,这样就不好了。”
又有一个人写诗送人。先生看完诗后对他说道:“写诗作文固然好,但要根据自己能力尽力而为,若说得太过,也就不是‘修辞立诚’了。”
做事要专心,事过不留心,心总是被一个东西所牵累,那说明意念很执着。写文章应当尽心说话,不能说过,不然就有伪饰的成分了。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朱熹关于‘格物’的主张,只是缺少了一个主旨。比如他所讲的‘察之于念之微’这句话,就不应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为一谈,这是无轻重之分了。”
虽然王阳明主张学问不可外求,但还是建立在对古经正确理解的基础上来说的,朱熹主张学问外求,但却说要先‘察之于念之微’,在王阳明看来,这是不分轻重了。
问“有所忿懥”一条。
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有人就《大学》中“有所忿懥”这句话请教先生。
先生说:“忿懥的几种情绪,人心中怎会没有呢?只是不应该有罢了。一个人在忿懥的时候,比较容易感情用事,就会怒得过分,这样就失去了廓然大公的本体了。所以,当心中有所忿懥时,心就不能达到中正。如今,对于忿懥的几种情绪,只要顺其自然,不过分刻意,心体自会廓然大公,从而达到中正平和了。比如,我现在外出看见有人斗架,对于不对的一方,我心中也会很恼火。我虽然感到愤怒,但我的心却是坦然平静的,不曾动气。现在对别人生气时,也该这样,这样才为中正。”
情绪失和的事是常常有的,只是不应该跟着这种情绪走便是了。比如人在生气时,没有把怒气倾泻出来,就不会对自己和别人造成伤害,虽然暂时失去中正,但相比于那些大发怒火的人,却也能很快让情绪平和下来。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了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先生曾这样说道:“佛教提倡不执着于‘相’,而实际上却是执着于‘相’;我们儒家提倡执着于‘相’,其实却对‘相’是不执着的。”
黄直就这个问题请教先生。
先生说:“佛教徒害怕被父子关系连累,便离开了父子关系;害怕被君臣关系连累,便离开了君臣关系;害怕被夫妻关系连累,便离开了夫妻关系。这些都是因为执着于君臣、父子、夫妻的‘相’,他才要逃避。我们儒家,有正常的父子关系,就顺势产生了仁爱;有正常的君臣关系,就产生了忠义;有正常的夫妻关系,便产生了礼节之说。像这样,什么时候执着于父子、君臣、夫妻的‘相’呢?”
记得有这么个游戏,有人说:“不要想大象。”那听到这句话的人脑海里想到的是什么,肯定是大象。佛教的不著相,其实是对相深深的执着。中国学问之本在儒,佛道都是偏门,并非正统之学,对安家立业、治理邦国缺少实际的功用。儒学也正是因为阳明心学的诞生,才再次绽放出它作为正统之学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