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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聂文蔚(二)

此信为阳明先生与聂文蔚的第二封论学书信。此书于嘉靖七年(1528年)十月写于广西,为王阳明的绝笔书信。

原文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踩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廖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浚一简,幸达致之。

译文

来信已收到,发现你最近在学问上大有进步,我非常欣慰。我已认真阅读了数遍,其中虽然还有一两处不太透彻,那仅是因为致良知的功夫还不够纯熟,等到功夫真正纯熟了,自然就不会有这样的毛病了。例如赶马车,虽然已经行走在康庄大道上,有时也会出现歪斜弯曲的状况,那是由于马性还未调养好,或者缰绳还没有勒紧的缘故,然而只要已经在康庄大道之上,就绝不会再误入旁门左道。近来,海内致力于学习的朋友中能达到你这一步的未曾多见,我简直无法诉说心中的欣慰。这正是圣道的幸运啊。

我的身体原本就有咳嗽怕热的疾病,到了炎热的地方,病情复发得更厉害。皇上洞察英明,托付的责任重大,因此不敢推辞去。地方上军务繁杂,我都是带病处理的,索性现在动乱已经平定,我已经奏请皇上祈求回家养病,若能在家乡避暑,或许能够痊愈。我即将返乡,伏枕写信,诉不尽倾慕和企盼。另外,捎给惟浚(陈九川)的信要麻烦你代为转达了。

评析

这封信是王阳明给好友聂文蔚的第二封信,也是王阳明的绝笔书信。其时王阳明肺病再度加剧,遂上疏告归故里,归途中卒于江西南安。

原文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功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功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著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译文

你来信所问的问题,我草草地做了答复。近年来到山上讲学的人,常常说“勿忘勿助”的功夫很艰难。向他们询问个中原由,他们便说稍略在意就是助,稍不用心就是志,所以很难掌握。我接着问他们:“忘是忘了什么?助是助了什么?”他们都不能作答,便向我请教。我因而对他们说,我在这里讲学,只说一个“必有事焉”,从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就是时刻要“集义”。时刻都在用“必有事”的功夫,如果有时出现间断,那就是忘,那就必须“勿忘”。时刻在用“必有事”的功夫,有时想要求速效,这就是助,这就必须“勿助”。所以功夫都用在“必有事焉”上;“勿忘勿助”只在其中起着提醒警觉的作用。如果功夫本来就没有间断,就不需要说“勿忘”;如果下功夫本来就不想求速效,就不用说“勿助”。这功夫是何等的明白易懂啊!何等的洒脱自在啊!如今不在“必有事”上下功夫,则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这正如架锅煮饭,锅里还未添水下米,就先去添柴加火,真不知能烧出个什么东西来?只怕火还没来得及调好,灶上的锅早已先行破裂了,最近有一种专门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们犯的错误就在这里。成天空谈一个勿忘、勿助的功夫,四处奔波,却完全没有切实下手的地方。到头来也只做得个死守空寂的功夫,变成一个痴呆汉。刚碰到一点难题,就被牵滞得心烦意乱,无法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些人都是志士仁人,但是忧劳困苦,耽误一生,这都是错误的学术耽误了他们,真实可怜啊!

评析

“勿忘勿助”还是要在“必有事焉”上下功夫,在学问功夫有所间断的时候,就要提醒自己“勿忘”;在学问功夫急于求成的时候,就要提醒自己“勿助”,空守一个“勿忘勿助”,那只是死守空寂。这也提醒后世学者,平和的功夫是要建立在努力用功的基础上的。

原文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其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译文

“必有事焉”仅为“集义”“集义”只是为了“致良知”。说到“集义”时,一时还把握不住关键,而说到致良知,当下就可切实地着手用功。所以我专门说致良知,随时在事上致良知,就是格物;实实在在地去致良知,便是诚意;实实在在地致良知,而无丝毫的主观臆断、片面绝对、固执己见、自以为是,就是正心。实实在在地致良知,自然不会有“忘”的毛病了;无丝毫的主观臆断、片面绝对、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也自然不会有“助”的毛病。所以说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时,也就不用再说“勿忘勿助”了。孟子主张“勿忘勿助”,也是针对告子的病症所开的药方。告子主张强制人心,这也是犯了“助”的毛病,所以,孟子专门谈助长的危害。告子犯助长的错误,也是因为他把义当作心外之物,不懂得在自己的心中“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如果时刻从己心上去“集义”,那么,良知本体自会洞明,自会明辨是非,丝毫也不能逃脱。又怎么会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病呢?孟子的“集义”“养气”的主张,固然对后来的学问有很大贡献,但他也是因病施药,只说个大概,不如《大学》中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功夫,非常精简容易,上下连贯通达,永无弊病。

评析

学问之本只有一个,那就是致良知。世上虽有万能药,但是对于不信他的人来说,只能开偏方来对治。学者知道“勿忘勿助”是针对告子当时强制人心的主张而言的,自然就会回到致良知的学问根本上。

原文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彻也。

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

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译文

圣贤讲学,往往是因时事而发。他们所说的好像不尽相同,但其中宗旨的根本却是一致的。在天地之间,原本仅有一个性,只有一个理,只有一个良知,只有一件事而已。所以凡是就古人论学上说功夫,根本就不用掺杂搭配地讲解,自然没有不吻合贯通之处。如果又认为需要掺杂搭配地讲解,那是因为自己的功夫尚未明彻。

近来,有人认为“集义”的功夫必须搭配致良知的功夫才能完备,这是他们对“集义”的功夫理解还不透彻罢了。“集义”的功夫还不透彻,便刚好成了致良知的负担。认为致良知这一功夫必须搭配“勿忘勿助”的功夫才能明白,这是因为致良知的功夫还不纯熟。致良知的功夫尚未成熟,便正好成了“勿忘勿助”的负担。这样都是在字义上勉强地解释,以求融汇贯通,还未曾在自己实在的功夫上体悟,所以说得越精细,就会相差得越远。

你的论述,在“大本达道”上已经不存在问题了。但对于“致知”“穷理”“勿忘勿助”等学说,还时时会有掺杂搭配之处,这正是我上面讲的已经在康庄大道上了,但有时会出现迂回曲折的情况。等到功夫纯熟后,这种情况自会消失了。

评析

天下致良知学问的根本,也是终点,从头至尾,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致良知。只是功夫不纯熟的,就想着借助其他的东西来惨呼参照解说。旁征博引对于真正通晓道理的人来说,就像是附赘悬疣,是功夫杂的表现。这样的人还不能理解什么是惟精惟一。

原文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著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译文

文蔚你认为致知,从孝亲敬兄中寻求,便会感觉到有所依循。从这里可看出您最近所下的真切笃实的功夫。您从此处下功夫自然无妨,但也得有得力之处。若认为这是可以用来当作定论教导别人,未免又会出现用药不当反而生病的情况,在这里不得不对此提一提。

良知原本只是一个天理,它自然明觉的显现处,只是一个真诚恳切,就是良知的本体。所以,用致良知的真诚恳切去侍奉父母就是孝,用致良知的真诚恳切去尊敬兄长就是悌,用致良知的真诚恳切去辅佐君主就是忠。这只有一个良知,只有一个真诚恳切。如果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恳切,也就是侍奉父母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恳切。如果辅佐君主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恳切,也就是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恳切。所以能致辅佐君主的良知,就是能致尊敬兄长的良知;能致尊敬兄长的良知,就是能致侍奉父母的良知。不是说不能致辅佐君主的良知,就必须从侍奉父母的良知上去扩展延伸出辅佐君主的良知来。如果这样,就又脱离了根本,而只于细枝末节上探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着良知的显现和流转,自然就会完备,不用再去寻求,也不用到别处假借。但是良知的显现与作用处,自然有重轻厚薄的区别,不容丝毫的增减。这正是程颐所谓的“天然自有之中”。尽管它的重轻厚薄丝毫不容增减,但良知的本体也只是一个。虽然本体只是一个,但它的重轻厚薄是分毫不容增减的。如果能增减,如果需要向外求借,也就不是真诚恳切的本体了。良知的妙用之所以无方位,无形体,无穷无尽,是因为“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

评析

每个人致良知的方式和切入口都不同,但每个人入门的方式都不能被说成是定理。良知的显现和运用,表现在不同的事物上就是不同的功用。

原文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功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

译文

孟子认为“尧舜之道,孝悌而已”,它就是在人的良知最真切笃实、不被蒙蔽的地方提醒人,使人在侍奉君主、结交朋友、仁爱百姓、关爱万物和动静语默中,都只是一心地去致他那孝亲敬兄的真诚恳切的良知,如果真是这样,就无处不是圣道了。天下的事情虽千变万化,乃至无穷无尽,但只要推致这孝亲、敬兄的真诚恳切的良知去应付千变万化,就不再会有什么疏漏的问题,这正是因为当中只有一个良知的缘故。除了一心孝亲敬兄的良知外,再没有其它的良知可以致了。所以孟子才说了“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的话。这正是“惟精唯一”的学问,放之四海而皆准,这就是“施诸多后世而无朝夕”。您说:“想在孝亲敬兄之间,寻求良知的学问”,就自己用功的着手处而言,没有什么不可。如果说要从致良知的真诚恳切中求得孝亲敬兄的道理,也未尝不可。程颢说:“施行仁义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义中的一事,说它行仁之本可以,说它是仁的根本就不可以了。”这句话说的十分正确。

评析

孝悌是仁义的根本,穷究这个根本,就能达到致良知的地步。有百转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的妙用。

原文

“臆”“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浚之言而后尽,在惟浚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荛,非是以迩言当察,刍荛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挂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译文

针对“不臆不信”“不逆诈”“先觉”等主张,您说只要能诚,即便是羊肠小道、迂曲防御,也均有致良知的作用。这种观点非常正确,对于其中有些掺杂搭配的问题,前面我已经谈到过了。惟浚(陈九川)的说法也不能说不对。对你来说,应该汲取惟浚的主张才能做到详尽,而就惟浚而言,又必须汲取你的主张才能更明白。不然,你们都难免有各执一词。虞舜喜欢体察浅近的话,并向樵夫请教。并非是浅近的话值得去思考,而是舜认为应当向樵夫请教,所以他才去请教。这正是舜的良知在显现作用,光明透彻,没有一点障碍和遮蔽。这就是所谓的大智。只要舜沾了一点执着和意、必,他的智就变小了。讲学时自然会有一些分辨取舍,但是,但若要在心地上切实用功,只有这样才算可以。

评析

即便是舜这样的大智,也得向樵夫请教,王阳明在这里告诫两人之间要互相弥补不足。学问上用功不免会有一些分辨取舍之处,但还是要切实地在心地上下功夫。

原文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夫之未真切也。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工夫始。正如学期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

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合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功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耽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译文

关于“尽心”的三个层次(参见《徐爱录》有关内容),我曾经用“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和“困而知之”的观点来说明,已经十分清楚,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对于尽心、知性、知天的人,就没有必要再讲存心、养性、事天了,也不需再讲“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因为,存心、养性和“修身以俟”的功夫都已包含其中了。而对存心、养性、事天的人,虽然他们没有达到尽心、知天的程度,但已是在用尽心、知天的功夫了,更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了,因为“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功已经包含其中了。例如行路这件事,尽心、知天的人,就像年轻力壮的人,本来就能够在上千里的路程中来回奔跑;存心、事天的人,就像年少的儿童,仅能在庭院中学习走路;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人,就像襁褓中的婴孩,只能让他扶着墙壁慢慢学习站立,慢慢移动。既然已经能够在数千里的路途中来回奔跑,就不必再让他在院子中学习走路了,因为在院子里走路对他来说已不成问题;既然已经能在院子中走路了,那也就没有必要再要他扶着墙壁学习站立、移步,因为站立移步对他们来说没有不会的。然而学习站立移步是在院子中学习走路的基础;而在院子中学习走路,又是数千里的路上来回奔跑的基础。这两者之间原本是一回事,只是功夫的难易程度却相差甚远罢了。

就心、性、天而言,其本质是一样的,所以等到致良知成功之后,它们的效果也相同。然而尽心、知性、知天三种人的人品与才力有高低之分,不能超越等级而行动。认真琢磨您的观点后,我认为,您是担心尽心、知天的人,会因摒弃了存心、修身的功夫,相反会对尽心、知天有所损害。这是忧虑圣人的功夫会有间断,而不懂得应该为自己的功夫还不够真切而忧虑。我们的功夫,必须一心一意地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如此就是尽心、知天功夫的开端。正如学习站立移步,是学习奔走千里的开端。如今,我担心的是不能站立移步,怎会去担心不能奔走千里呢?又怎会为那些已能奔走千里的人去担心他会忘掉站立移步的本领呢?你的见识本来超凡出众,而你所说的话,还是不能摆脱以往解说文义的习惯,因此才把知天、事天、夭寿不贰看成三个层次,并加以分析、比较、综合,以求融会贯通,反而给你自己增加了许多纠缠不清的观点,让自己的功夫不能专一。近来那些凭空去做“勿忘勿助”功夫的人,他们也是犯了同样的毛病,这毛病最易误人,一定要剔除干净。

评析

学道者一定要清楚功夫之本,扶墙而立、庭院中行、奔走千里,这三者都只是一个功夫,只是难易程度相差甚远罢了。如果不能理清其中关系,就会认为有三种层次的功夫,这样用功就不能达到专一的境地,这种想法是一定要剔除的。

原文

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实用功,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戆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浚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右南大吉灵录

译文

您所讲的“尊德性而道问学”这一节,认为两者应当统一,再无可疑之处。这就是你曾切实用功后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这原本不是艰涩难懂的道理,那些持有不同意见的人,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良知中还隐藏着纤细的尘埃。倘若将这些尘埃荡涤干净,良知就没有不洞然之处了。

信写完后,我移卧到屋檐下,恰好无别的事,便又添了几句作为答复。。既然你的学问已经将关键问题把握住了,这些问题待天长日久后自然会明了,原本无需像我这样琐细地讲解。但是承蒙你的关爱,不远千里派人赶来虚心请教,为了不辜负你的一片心意,当然不可不说。但是,我又说得过于愚直、坦率、琐碎了。想你对我的厚爱,应当不会因此怪罪我吧。还请你把这封信分抄几份,分别寄给惟浚、谦之、崇一等人阅览,让他们同承你情同手足的好意。

以上为南元善摘录

评析

这里对学问之本做了一番陈明,如果切实用功了,人就不难发现“尊德性”和“道问学”是一回事。后面是对信做了一个总结,涉及学问的事情,一定不能有所妥协,王阳明虽然语气中肯、谦和,但在关键点上态度还是很硬朗的。 aq6o48hpw/wRTpgU1/ZHmhixHG4ubAT+5s9TrtUvMapwZd6cAyv0uH2O5x1AZq9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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