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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顾东桥书

顾东桥(1476—1545年),名鳞,字华玉,号东桥。江苏江宁人。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擅写诗,见《明史》卷二八六。
钱德洪的序是《答人论学书》,而《阴阳全书》则用《答顾东桥书》。日本有人解释说,当时顾东桥健在,直书其名恐怕有损他的面子。

原文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译文

来信写道:“近代的学者,只重视外在知识和学问的积累,而往往忽略了内在的道德修养,知识虽然广博却不得要领。因此先生着重提倡‘诚意’的功夫,借以针砭病入膏肓的学子,其价值实在是不可估量啊!”

你对时势的洞察能如此透彻,那又准备如何去救治呢?当然,我的思想你已一语道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关于诚意的主张,原本就是圣学教人用功的第一要务,但近代学者却把它看成二流的事情,所以,我才稍稍把诚意表现出来,并不是我个人独自倡明的。

评析

这是王阳明给友人顾东桥信的开头语。信的一开头顾东桥就说明“诚意”是给当今病入膏肓的学子开的一剂大药。而后王阳明担心后世学者认为这是他自己发明的,所以强调这本来就是圣学的第一宗旨,这个问题在上卷已经讨论很清楚了。

原文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祥,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译文

来信写道:“只担心先生立论过高,学生用功太过迅捷,后学门生递相师传,以致产生谬误,难免会堕入佛教明心见性、定慧见悟的机关,也难怪您的主张被世人怀疑了。”

我的关于格物、致知、诚意、正身的观点,是在学者的本心与日常处事中,体察践行的,这是在实处用功,这需要经历多少阶段,包含多少积累呀!这正好与空虚、顿悟的观点相反。听到此说的人,有的根本就没有想成圣人的志向,也不曾仔细考察其中的详情,所以才产生怀疑,这不足为怪。像你这样聪明之人,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却也认为立论过高,用功过捷,这是怎么回事呢?

评析

这里王阳明指出自己的本心论和佛教的明心见性在功用上是有区别的,他的本心不离日用,需要靠学者体察践行,需要经过很多积累和磨砺。在儒者看来,明心见性的说法过于玄空,很容易堕入到境界思维中,这样很容易成为玄思而不能落到实处。不过,王阳明并不担心自己的学问会产生谬误,只要立志为圣的人,仔细考察其中的详情,就不会对他的说法产生怀疑。

原文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译文

来信说:“你所说的知行并进,不应区分先后,这也就是《中庸》提到的‘尊德性’和‘道问学’功夫,是互相存养,互相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之的道。但是,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之分。例如,知食才吃,知汤才饮,知衣才穿,知路才行。没有未见其物就先见其事的情况。这也有毫厘倏忽的间隙,不是说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

你既然讲“互相存养,互相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乏’,那么对于知行并进的主张也不应再去疑惑了。你又说“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之分”,这岂不是自相矛盾?‘知食才吃’等例子,更是浅显易懂。但你被近来听到的观点蒙蔽了,自然不能有所省察。人定是有了想吃的心,之后才能想起食物。想吃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食物味道的好坏,必然吃进口中才能知晓,哪有没吃进口就已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坏之理呢?人必定是有想走路的心,然后才想起路,想行走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路途的坎坷曲折,需要亲身走过才能知道,哪有未曾走过就先知道路途是平坦还是坎坷的呢?知汤才饮,知衣才穿,依次类推,均无可疑。若真如你所说,就正是‘不见这个物就先有这个事’了。你又讲:“这也有毫厘倏忽的间隙,并不是说,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这种说法也是省察不精。但即便如你所说的那样,知行合一并进也肯定是断然不可怀疑的。

评析

“知行合一”是构成阳明心学的核心内容之一。这里的知行合一和我们平日里说的知识联系实践是两码事,王阳明的主张是知行是齐头并进的,就好比吃饭,入口的那一瞬间,既是知,也是行;走在路上,既是知,也是行。真知唯有在行动中才能显明出来,这句话差不多能表达王阳明的意思。

原文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君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君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译文

来信写道:“真知即为能够去行,不实行便不足以称为真知。这是给学者指出的切实方法,使学者务必躬身实行才可。但是,若真的把行当作知,只怕学者就会专求本心,从而遗落了事物之理。这样,肯定会有偏颇不通达之处,这岂是圣门知行并进的一成不变之方法呢?”

知的确切笃实处即为行,行的明觉精察处即为知。知行的功夫,本不可分离。只是后世学者把知行分为两个部分下功夫,遗弃了知行的本体,因此才有知行合一齐头并进的主张。真知即为能够践行,不行不足以称为真知。就如你的来信所讲,‘知食才吃’等例子也可说明,这一点在前面已简要谈到了。这虽然是为了救治时弊而提出来的论调,但知行的本体本来就是如此,不是我任意褒贬,妄加论断,以求一时的效用。专求本心,遗弃物理,也就是失去了本心。因为万物之理不在我心之外,在我心之外去寻求物理,也就是没有物理了;遗弃物理反求我心,我心又是什么呢?心的本体是性,性即是理。因此,有孝敬双亲的心,就有孝敬的理;没有孝敬双亲的心,也就没有孝敬的理。有忠君之心,就有忠君之理;没有忠君之心,也就没有忠君之理。理岂能在我心之外?朱熹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他把心与理一分一合,未免使学生把心理当两件事物来看待。所以,后世才会有“专求本心而遗弃物理”的担忧,着正是因为不知心就是理。去心外寻求万物之理,才会有偏颇而不通达的地方。这也就是告子说义在心外,而孟子认为告子不理解义的原因。心只有一个,就心的恻隐方面来说,即称为仁;就心的合理处而言,就称为义;就心的条理方面而言,即称为理。不可在心外求仁,不可在心外求义,怎么可以在心外寻求理呢?去心外求理,就是把知行当作两回事。在我心中求理,才是圣学知行合一的主张,对此,你还有什么可质疑的?

评析

心即是理,不可舍心而求理。这里王阳明给世人的担忧做出了一个明确的答复,本心就是理,舍此之外就无理。所以不必有专求本心而遗忘世间之理的顾虑。

原文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也;性也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贰”,是犹以夭寿贰其心者也。犹以夭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去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贰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之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已者也。

译文

来信说:“先生对《大学》旧本进行注解时,说致知是获得对心的本体的认识,这固然与孟子尽心的主意相符。但朱熹也用虚灵知觉来作为人心的本体,而他认为,尽心是因为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是因为知性,致知在于格物”,这句话是正确的。然而,据我仔细推敲你话中的意思,你之所以这样说,是还未理解我所说的致知。朱熹说“尽心、知性、知天”是格物、致知,将“存心、养性、事天”看成是诚意、正心、修身,“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认识到极致、仁的尽头,是圣人的事情。我的看法,与朱熹正好相反。“尽心、知性、知天”即为生知安行,这是圣人的事情;“存心、养性、事天”,是通过学习知道并付诸实践的,这是贤者的事情;“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为事所困,而后勉励学习、践行,这是学者的事情。哪里能认为“尽心知性”当作是知,将“存心养性”当作是行呢?你乍一听到这话,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这里不可置疑,且待我一一解释明白。心的本体是性,性的本源是天理。能尽自己的心,也就是能尽自己的性。《中庸》中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说:“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这些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因而说,这是生知安行,是圣人的事情。需要存养本心,是因为不能尽心,因此必须加上存养的功夫,必须是存养了很长时间,不用再存养而无时不在存养时,才可说是尽心。大概“知天”的知,如同“知州”“知县”的知。知州,就是一个州的事都是自己的事;知县,就是一个县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天”,就是与天为一。“事天”就好比儿女侍奉父母,大臣侍奉君主,这还是把人与天分开为二了。天给予我的,是心,是性。我们只能保留而不能遗失,只敢养护而不敢伤害,犹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一般。所以说,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情。“夭寿不贰”的人与存养心的人又有区别。存养本心的人虽然不能穷尽自己的本心,但他本来就是一心向善。有时失去本心在所难免,只要再加以存养就行了。现今要求人不论夭寿始终如一,这依然是将夭寿一分为二。因为夭寿把心分为二,是由于他向善的心不能专一,这还谈不上存养,尽心又从何说起?现今要求人不要因为夭寿而改变行善的心,这好比说死生夭寿都是命,我只要一心向善,修养自身以待天命就行了,这是由于他平素尚未知道有天命。事天虽是把人和天分而为二,但已知道有天命存在,人只要恭敬地顺应天就够了。说到等待天命,其实是还不能真正认识天命之所在,还在等待,所以孟子说“所以立命”。“立”是“创立”的立,就像“立德”“立言”“立功”的“立”。大凡说“立”,就是从前没有,现在才建立的意思,也即孔子所谓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此说,“困知勉行”,是学者的事情。如今把“尽心、知性、知天”看成格物、致知,使刚学的人不能不分散心,就马上指责他不能像圣人一样做到“生知安行”。这如同捕风捉影,使人不明就里,这岂能避免“率天下而路”的后果呢?现在,格物致知的弊端已经很明显了。你所讲的重视外在知识而忽略内在修养,知识广博却不得要领,这难道不是它的弊端吗?这正是做学问的关键之处,此处一出差错,就会无处不出差错。这正是我之所以甘冒天下之非议与嘲讽,不顾身陷罪戮,仍要说个不停的原因。

评析

朱熹的学问和王阳明的学问在起头处就全然反了,在王阳明看来朱熹错解了“尽心、知性、知命”等相关字义的含义,要求初学者做到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而把初学者该做的事归为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而且朱熹主张的格物致知的做学问功夫的弊端已经很明显了,按他这个路子走,就会导致知识广博而不得要领,终身疲于奔命,也为了然本心,就更谈不上“存养”“尽心”了。

原文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之理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译文

来信说:“听先生对学生讲过,即物穷理就是玩物丧志,还将朱熹关于‘厌繁就约’‘涵养本原’学说的书信取出来拿给学生看,并把这些称为朱熹的晚年定论,恐怕事实不是如此。”

朱熹所说的格物,就是指在具体事物中穷究其中的理。即物穷理,是从事事物物上寻求其定理,这是用我的心在各种事物中去求理,如此就把心与理一分为二了。在具体事物中求理,好比在父母那里求孝的理。在父母那里求孝的理,那么,孝的理究竟是在我心中,还是在父母身上呢?如果在父母身上,那父母去世后,我心中就没有孝顺之理了吗?看见孩子落在井中,必有恻隐的理。这个理是在孩子身上,还是在我内心的良知上呢?或许不能跟着孩子跳入井中,或许可以伸手来援救,这都是所说的理。这个理果真是在孩子身上,还是果真出于我内心的良知呢?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万事万物之理莫不是如此。由此可知,将心与理一分为二是错误的。把心与理一分为二,是告子的义在心外的主张,这是孟子竭力反对的。追求外在的知识而忽视内心修养,知识广博却不得要领,你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些,为何还如此说呢?我讲它玩物丧志,难道你还认为有什么不正确之处吗?我讲的致知格物,是将我心的良知推广到各种事物上。我心的良知,也就是天理,把我心的良知推广到各种事物上,那么,各种事物就都能得到理了。推广我心的良知,即为致知。各种事物都得到理,即为格物。这是把心与理合而为一。将心与理合而为一,那么,前面我所讲的还有我对朱熹晚年定论的看法,都可不言而喻了。

评析

朱熹曾在晚年悔悟自己一生用错了功夫,将格物致知之学理解为到各种事物上去探究道理,直至晚年才知道良知、尽性的功夫才是学问的本源。王阳明说将焦点放在物上而不是心上,这是本末倒置的,说其实玩物丧志也不为过。

原文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身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译文

来信写道:“人的心体,原来没有不明白的。但受了气的束缚和物欲的遮蔽,不昏暗的就很少有了。如果不用通过学习、求问、思考、辨析来明察天下之理,那善恶的起因,真伪的判别,就不能知晓,就会肆意放纵,它所产生的危害将难以言表。”

这番话给人的感觉似是而非。这是沿袭了从前的错误说法,此处不可不辨明。学习、求问、思考、辨析、践行,都是所谓的学,很少有学而不行的。例如学“孝”,就必须辛苦地服侍赡养,躬行孝道,然后才为学。岂能只凭嘴上说说就可以称学孝呢?学射箭就必须张弓搭箭,拉满弓以命中目标。学写字,就必须备铺好纸张,手执笔墨,提笔写字。天下所有的学问,没有不去行就称为学的。所以开始学习时,就已经是在行了。笃,就是敦厚笃实的意思。说已经去践行了,就是切实连续地用功。学必有疑惑,有疑惑就有提问,提问就是学习,学习就是践行。问了之后不能无疑,有疑惑就要思考。思考就是学习,学习就是践行。思考之后还不能无疑,有疑惑就有辨析。辨析就是学习,学习就是践行。辨析明了了,思考慎重了,疑惑清楚了,学习有长进了,再加上连续用功,这就叫做笃行。并不是说在学习、求问、思考、辨析之后,才肯着手去行。因此,就能做成事而言,称为学;就能解除困惑而言,称为问;就能通晓事物的道理而言,称为思;就能精细考察而言,称为辨;就能踏踏实实地做而言,称为行。要想分析它们的功用,可以从五个方面下手;将它们综合来看,其实只有一件事。我的心理统为一个本体,知行并进的功夫,正是我不同于朱熹的现点的地方。如今,你只举出学习、求问、思考、辨析来穷究天下之理,却不讲践行,这样反把学习、求问、思考、辨析当作知,而将穷理当作没有践行了。天下岂有不行而学的道理?岂有不行就可以称为穷究天理的道理?程颢说:“只穷理,便尽性至命。”因此,必须行仁达到仁的极致,之后才可说穷尽了仁的理;行义达到义的极致,之后才能说穷尽了义的理。行仁达到仁的极致,就能尽仁的性;行义达到义的极致,就能尽义的性。学习如果能够穷理到极致,却还未落实到行动之中,天下哪有这种情况?由此可知,不去躬身实践不可以看成学习,不躬身实践就不可以看成穷究天理。知行必须合一并进,绝不能把它们看成两件事。万物之理,并不在我的心外,如果非要说穷尽天下的理,这大概是由于我心的良知不足,而非要向外广求天下事物之理,以弥补心良知的不足。这仍然是把心与理分而为二了。学习、求问、思考、辨析、践行的功夫,那些资质愚钝的人,要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的艰苦努力,但当到了尽性知天的地步,也不过是尽我的良知罢了。难道良知以外,还能再添加分毫吗?如今,非要执着于穷尽天下的理,而不知返回到内心寻求,那么,你所说的善恶的起因、真伪的分别,摒除了我心的良知,又将如何体察辨明呢?你所说的气的束缚与物欲的蒙蔽,正是被“穷天下之理”这种说法给束缚蒙蔽了。今天想要剔除这个毛病,不知在内心做功,却想向外寻求,如同患了眼疾的人,不去服药调理来治疗,反而到身外盲目地寻找光亮,试问,这样如何能找到光明?肆意放纵的害处,也是因为不能在人心良知上仔细究察天理。这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情况,不得不辨别清楚。你不要觉得我讲得太严厉,太刻薄了。

评析

来信中说到学问不通过学习、求问、思考、辨析,就不可能达到真知的地步,王阳明认为光提这些事因为受到了“穷天下事物之理”的学说的影响。人如果没有践行,就不可能达到真知的境地,学习、求问、思考、辨析、践行只有综合起来,才能并为一件事,那就是致良知。如此,被蒙蔽的心眼才能被开启,否则心眼被蒙蔽,怎么求索事物的道理都是徒然的。

原文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诚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是以“至”训者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止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则见以为于道未相吻合,不为过矣。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您教导学生要致知、明德,却劝诫他们不要即物穷理,假如让懵懂无知的人深居端坐,不加以教导和劝诫,就能够有知识、有德行吗?即使他静坐时有所领悟,对本性稍有体悟,那也是佛家定慧之类的无用之见,难道他真能知晓古今,通达事变,在国家需要时派上用场吗?您说:‘知是意的体,物是意的用’,‘格物的格,有如格君心之非的格’。这话见地高超,有独到不落俗套之处,但恐与圣道不相合。”

我说的格物致知,正是为了穷尽天理,并没有告诫别人去穷尽天理,而让他深居端坐,一无所事。若把即物穷理讲成是前面讲的意思,重视外在知识,忽略内心修养,那也是错误的。懵懂无知的人,果真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发现本心固有的良知,那么,愚蠢也会变得聪明,柔弱也能变得刚强。最终,他就能立大本,行大道,九经之类,就能一以贯之而毫无遗漏,怎么还会担心没有用武之地呢?那些只谈空虚寂静的人,正是由于不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发现本心固有的良知,因而抛弃了人伦,将寂灭、无为视为常道。所以,他们才不能治理好家庭、国家及天下。谁说圣人的穷理尽性也有这样的弊端呢?心为身的主宰,而心的虚灵明觉,即为人本身所固有的良知。虚灵明觉的良知因感应而动,这就是意。先有知后才有意,没有知也就没有意。怎能说‘知’不是‘意’的本体呢?意的作用,必有与之相应的物。物,亦即事。例如,意用于事亲,那事亲就是一事;意用于治民,那治民就是一事;意用于读书,那读书就是一事;意用于断案,那断案就是一事。只要是意作用的地方,总会有事物的存在。有这个意,就有这个物,没有这个意,也就没有这个物。事物难道不是意的作用吗?“格”的意思,有作“至”来解释解的,比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都需要用“至”来解释。但是,至(到)文祖庙前祭祀,内心必须纯孝虔敬,对人间和阴府的理,无一不晓,然后才能称为“格”。苗人资质愚钝,只有先施以礼乐教化,然后才能“格”,因此“格”也有“正”的含义,不是仅用“至”字就能完全解释得了的。例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的“格”,都是纠正不正以达到正的意思,此处就不能用“至”来解释了。《大学》中的“格物”,怎么又知道不能用“正”,而非得用“至”来解释呢?若用“至”解释,必说“穷至事物之理”,然后这种解释方能说得通。但如此一来,用功的关键全在“穷”字上,用功的对象全在“理”字上。如果删去前面的“穷”,删掉后面的“理”,而直接说说“致知在至物”,能说得通吗?“穷理尽性”是圣人早就定好的教诲,在《易经·系辞》中可以看到。若格物真的理解为穷尽天理,那么,圣人为什么不直接说“致知在穷理”,却非要来个转折,使语意不完整,导致后来的弊端呢?《大学》的“格物”和《易经》中的“穷理”大义虽近,但还有微妙的区别。穷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功夫,所以,说穷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功夫全部包含在其中了;说格物,就必然再说致知、诚意、正心,这样格物的功夫才会完整而严密。如今片面地说到格物,说这就是穷理,这只把穷理看成知,而认为格物不包括践行。如此不但不能理解格物的本义,就连穷理的意思也歪曲了。后世学者,之所以把知行前后分成两截,使知行更加支离破碎,而圣学日益残缺暗淡,其根源正在此处。你因袭这种主张也是难免的,认为我的观点与圣道不相一致,也就不算什么了。

评析

来信认为王阳明的学说和佛道的学问很相近,有教人静坐悟理,不问世事的倾向。但王阳明指出,自己的学问既不是专求外在的知识而不顾内心,也不是教人空心守座而不顾世事,而是要于事物中省察自己的良知。有意必然有事物,有事物就可以返照己心,省察良知。

原文

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清,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谓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己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说,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盖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清,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清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清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清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清;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清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清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清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温清之良知,而后温清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此区区诚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您说所谓致知的功夫,就是怎样让父母冬暖夏凉,怎样奉养合宜,也就是诚意,而不是别有所谓的格物,这只怕也不是很正确。”

你这是在用自己的意思来揣度我的想法,我从未跟你如此说过,若真如你所言,这又怎能说得过去?我认为,想让父母冬暖夏凉、奉养合宜,这只是意,而非诚意。知道如何做到冬暖夏凉,知道如何奉养合宜,这只是知,而不能说致知。必须正确运用关于冬暖夏凉的知识,并切实做到了使父母冬暖夏凉;知道如何运用关于奉养合宜的知识,并切实做到了奉养合宜,这才叫做致知。冬暖夏凉、奉养合宜之类的事,就是所说的物,但不可说是格物。对于冬暖夏凉的事,完全依照良知所知道的如何去做的方法去践行,没有丝毫不足的地方,这才能称为格物。冬暖夏凉,这个物“格”了,然后才知冬暖夏凉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奉养合宜这个物“格”了,然后才知奉养正恰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因此,《大学》才说:“格物而后知至。”有了那个知道冬暖夏凉的良知,而后冬暖夏凉的意才能诚;有了那个知道奉养正恰的良知,而后奉养合宜的意才能诚。因此,《大学》又说:“知至而后意诚。”以上这些就是我对诚意、致知、格物的解释。你再深入地思考一下,就不会有所怀疑了。

评析

来信者人武断地认为王阳明主张做某件事就是诚意的表现,这是他从未深入了解过王阳明学说导致的。仅仅是做事,那只是事,还不是“格物”;仅仅知道怎么做,那只是知,不是“致知”。王阳明将《大学》里“格物而后知”“知至而后意诚”做了深入浅出的阐释,说明了格物才能致良知,在某件事上有了良知才能做到意诚。

原文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缪,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清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小杖、大杖,割股,庐墓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审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清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示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忠不孝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些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译文

来信写道:“圣道的主旨,人很容易理解,所谓的‘良知良能,愚夫笨妇’都可以理解。至于那些细节条目,随时节的变化,常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必须等学过之后才能明白。如今要在‘温清定省’的方面谈论孝道,还有谁不知道?至于舜没有向父禀告而娶妻,武王未葬文王就起兵伐纣,曾子养志而曾元养口,小杖承受而大杖逃跑,割股肉来治父母的病,为亲人守丧三年等等事情,在正常与不正常、过分与不及之间,必须要讨论一个是非准则,以此作为处理事情的依据。然后人的心体方才不被蒙蔽,遇事才不出差错。”

道的主旨容易理解,这种看法是正确的。只不过后世的学者疏忽了那容易理解的道而不去遵循,却把难以理解的东西作为学问,这正是“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孟子说过:“道就像大路一般,难道很难理解吗?人的问题在于不遵循而已。”在良知良能方面,愚夫愚妇与圣人一样。只不过圣人能致良知,愚夫笨妇则不然。这正是二者的不同之处。细节、条目的随时变化,岂能瞒过圣人?只是圣人不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圣人所说的学问,正是仅去致其良知以此精察心中之天理,这与后世的学问大相径庭。你不顾着致良知,而在那里急切地担心这些小问题,这就是把难以理解的东西当作学问的弊端。良知良能对于随季节时令变化的某些细节而言,犹如规矩尺度与方圆长短的关系一样。细节条目随时变化的难以测定,犹如方圆长短的变化一样不可穷尽。因此,规矩一旦确立,方圆也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方圆也就不可胜用;尺度一旦制定,长短与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长短也就不可胜用了。良知能够“致”了,细节、条目的随时变化也就一目了然了,而天下的细节、条目的不断变化也就能应付自如了。毫厘之差所导致的千里之谬,若不在我心良知的细微处省察,又将在什么地方学以致用呢?这如同不用规矩却要确定天下的方圆,不用尺度却要穷尽天下的长短,我只会看到这种看法的乖张谬戾,终日劳而无功。你说“温清定省上说孝,还有谁不知道?”但真能致其知的人太少了。若说大略地知晓温清定省的礼仪,便说能致孝的良知,那么只要是知道君主应该仁爱的人,就都可以说他能致仁的良知;但凡知道臣属应尽忠的人,都可说他能致忠诚的良知了,那么天下有谁不是致良知的人?由此可知,“致知”必须付之在行动上,而不实践就不是致知,这是最明白的人。知行合一的本体,不是愈加清楚了吗?舜不禀报父亲而娶妻,难道是在舜之前就有了不告而娶的先例作为标准,因而使他参考了什么典籍或是请教了别人,才这样做的呢?还是舜依据自心的良知,审度轻重后,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呢?武王不葬文王而兴兵伐商,难道是在武王之前就有了不葬而兴师的先例作为标准,因而使武王参考了某部典籍,或是向别人请教,才这样做的呢?还是武王依据自心的良知,审度轻重后,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呢?如果舜不是真的不担心没有后代,武王不是真心拯救百姓,那么,舜不禀报父亲而娶妻,武王不葬文王而兴师,就是最大的不孝和不忠。后世之人不肯尽力致良知,不在处理事物时细察天理,反而去空谈一些反常之事,一口咬定这些才是处理事情的标准,以求遇事没有闪失,这样离道就差得太远了。其它几点,都可依此而类推。因此,古人有关致知的学问,从此就会完全明白了。

评析

来信指出道的大端,还有基本的道理是人人都懂的,不需要再强调,来信者认为人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些做事的具体准则。王阳明再次强调行出来才是真正知道,就如孝顺父母,没有行出来就不算致知。而至于那些具体的行事准则,是不能作为通用的道理的,每个人必须根据自己的良知结合具体情况来做出选择。

原文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之心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您认为《大学》的格物,只是求本心,这还勉强说得通。至于《六经》《四书》所讲的‘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这些都清楚讲明要在处事中求取,在论辨中获得。功夫的节次是不可紊乱的。”

格物的内涵,前文已作了详细阐述。你觉得牵强附会的地方,我就不再多作解释。至于说到“多闻多见”之类,都是孔子针对子张而说。子张好高骛远,认为多闻多见才是学问,而不能反求内心,因而心存疑惑,所以,他的言行难免有怨悔,而他所谓的见闻正好滋长了他好高骛远的毛病。孔子说这番话并不是教导子张去多闻多见,而是为了纠正他那要多闻多见的毛病。孔子曾说过:“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这句话与孟子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相近。这些正表明人的德行的良知并非来于多见多闻。至于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说只寻求见闻上的细枝末节,已落入第二义了,因此孔子说是“知之次也”。把见闻方面的知作为次要学问,那么,主要的学问是指什么?在这里,对圣人致知用功的地方我们可以完全窥见了。孔子对子贡说:“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非也,予一以贯之。”如若学问的功夫真在于多学多记,那么,孔子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来欺骗子贡呢?

“一以贯之”,不为致良知又是什么?《易经》上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倘若以积德为心,则那些对前言往行很了解的人,又哪个不是在积德?其中的关隘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好古敏求”,就是热衷于古人的学问而勤劳敏捷地寻求我心的理。心即理。学习,就是学习本心;求,就是求这个心。孟子讲:“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并不像后世之人,以广记博诵古人的言词为好古,那只是迫切追求功名利禄等表面的东西。关于“博学审问”,前文已讲得很详细。“温故知新”,朱熹也将其归为尊德性的范畴。德性岂能向心外寻求?知新必经过温故,温故才能知新,这又可作为知行并非两回事的有力佐证。“博学而详说之”,是为了重返至简约。如若没有重返简约,那博学详说到底是指什么呢?舜喜好询问观察,也仅是用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使道心至精至纯。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学问,何时离开过践行,废弃过论说呢?但践行和论说,都是知行合一的功夫,也正是要致其本心的良知,而不像世上那些只用口耳之血为知的人那样,把知行当两回事看待,这样才会有节次先后可说。

评析

来信者断章取义地讲四书里的一些话来作为人要博学多闻,而非求其本心的例证,王阳明一一为其做解释,说明君子为学,博学多问是学问的次等功夫,真正的功夫从来都是致其本心。

原文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乡愿之辞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让,汤、武、楚项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摄辅,谩无印证,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历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历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历之心,而行幽、历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用于唐,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候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

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饮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偏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

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

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已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蒐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抚回以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戏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曰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于谁与望?

译文

来信写道:“杨朱和墨子的行仁义,乡愿的貌似忠信,尧舜及子之的禅让,汤武、项羽的放逐与杀伐,周公、王莽及曹操的摄政,一概论之都是无从考证,人们又将何去何从?况且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都未曾鉴察区别,如果国家要修明堂、建学校、制历律、行封禅,又有什么用处?所以《论语集注》中说道:‘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共行事之实也。’这个可以当成定论了。”

你所讲的杨朱、墨子、乡愿、尧、舜、子之、商汤、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各自的区分,和前面说的舜与武王的情景相当,可以类推,对于古今事变,你心存疑虑,前面讲良知时,已经用规矩尺度作比喻加以说明了,此处不再重述。至于说到修明堂、建学校的事,似乎应讲几句。然而,这些事情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暂且就你所说加的以辨析,或许稍微能消除一点你的困惑。关于明堂与学校的记述,最早见于《吕氏春秋·月令》和汉代学者郑玄的注释中,《六经》与《四书》中还未曾作详细记载。难道吕不韦和汉代学者郑玄的知识,比夏商周三代的圣贤还要渊博吗?齐宣王时,明堂还有未毁掉的,由此可知,周幽王、周厉王时,周的明堂还完好无损的。尧舜远古之时,用茅草盖房屋,垒土作台阶,明堂之制未必完善,但并不因此而妨碍他们治理天下。周幽王、周厉王的明堂,依然是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老样子,但不能拯救周幽王和周厉王时的天下大乱。为什么?这不是表明:能用怜恤他人的仁德之心来施行怜恤他人的仁政,那茅屋土阶也是明堂;用周幽王、厉王的蛇蝎心肠来施行幽王、厉王的暴政,虽称为明堂,那也是暴政实施的场所。汉武帝时重新探讨明堂之事,武则天时也曾大建明堂,他们治理国政的效果又如何呢?国君的学校称辟雍,诸侯建的学校称泮宫,都是根据地形而命名。但是,夏、商、周三代的学问,均是以讲明人伦为核心,至于它外表像不像壁环,或者是否建在泮水边,都不重要。

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须有中和之德。只有以声为音律,以身为尺度的人,才能制礼作乐。至于礼仪乐器的细节和技巧,则是乐工和祝史的工作。因此曾参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主要是为了让人们把握时间;舜,“在璇玑玉衡”,主要是为了“以齐七政”。这些都是争取尽快地以仁爱百姓的心来施行养民的仁政。制定历法、掌握时令的根本,正是在于此。羲氏、和氏在历法数学方面的才华,皋陶和契不一定赶得上,大禹和后稷也不一定有这方面的才华。孟子说:“尧舜的智能对事情并不能面面俱到”,即使尧、舜也不一定能从事羲、和的工作。但是,到现在,依照羲、和的方法,世代修习,即便是一点小慧之人、鄙陋的占卜之士,也能推演历法,卜算天象而不会有闪失。难道这是后代的小慧之人反倒比大禹、后稷、尧、舜更加贤能吗?

封禅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这些都是后代奸佞之徒为了讨好献媚,夸大其词,借以惑乱君心,浪费国力。这种欺天骗人、无耻之极的卑劣行径,君子不屑谈论。这也正是司马相如被后人耻笑的原因。然而,你却认为这是儒生应当学习的,只怕欠缺考虑吧!

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因为他“生而知之”,然而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引尹氏话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若礼乐名物之类真与成圣的功夫相关,而圣人也必须等学了之后才能知晓,那么,圣人也就不能说是生而知之了。圣人生而知之,是专就义理而言的,并不是从礼乐名物方面说的,那么,礼乐名物之类,亦与圣人毫无关系了。之所以说圣人是生而知之的,仅指义理,而非指有关礼乐名物之类的知识;学而知之的人,也应该只是学这个义理罢了;困而知之的人,也应该只是在困难中学这个义理罢了。现今的学者向圣人学习,对于圣人所能知道的,不去通过学习而知晓,反而迫切地把圣人所不能知道的拿来作为学问,这不是迷失了向圣人学习的方向了吗?所有这些论述,都是就你感到困惑的地方加以剖析、阐释的,至于拔本塞源这一根本问题还没有谈及。

人们还不明白拔本塞源的主张,却让天下人向圣人学习,就会日益感到复杂、艰难,最终将会渐渐伦为禽兽夷狄,还满以为是在修习圣人的学问。不懂拔本塞源,即便一时理解我的主张,最终将是此起彼伏,疑惑接踵而至。我即使唠叨不停,甘冒一死,也丝毫不能拯救天下。

圣人之心,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他看全天下之人,并无内外远近之别。只要是有气血能呼吸的,都如他的兄弟儿女。圣人想让他们有安全感,并去教养他们,以实现他的万物一体的心愿。天下平常人的心,开始与圣人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他们被自我的私欲迷惑,受到物欲的障蔽,公天下的大心变为了自己的小心,通达的心变得狭隘了。人人都怀着私心,甚至有将自己的父亲、儿子、兄弟当他人看待的。圣人为此深感忧虑,所以推广他天地万物一体的仁心来教化世人,使每个人都能克制私心,去除物欲的蒙蔽,借以恢复人们原本共有的心体。圣人教化的主旨就是尧舜所传授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它的具体内容就是舜命令契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而已。尧舜与夏商周三代,所教的就是这些内容,所学的也只有这些。那个时候,人们没有不同的意见,户户没有不同的习惯,安于这些的就能自然称圣,努力做到这些就能称贤,而违背这些的,即使像丹朱一样聪明,也为不肖之徒。下至街巷田野之中,从事农工商的人均纷纷学习这些,病努力完善自己的德行。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纷繁的见闻,没有烦复的记诵,没有泛滥芜杂的诗词章句及对功利的追求,而只让他们去孝敬父母,敬重兄长,诚实待友,籍以恢复他们心体中本来就相同的心体。而这些是人性中固有的,并不是从外假借而来的,又有谁不能做到?

学校培养人只是为了成就他们的德行。人的才能各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治教化,有的擅长治理水里农事,这就需要依据他们所成就的德行,在学校中进一步培养。依据才能让他任职,才可能让他在这个职位上终生不再更改。作为领导,用人者只需要让大家同心同德使天下人民安居乐业,注意他的才干是否称职,而不身份的高低来分轻重,不以职业种类来分贵贱。被任用的人也只需同心同德,使天下的人民安居乐业,若自己职位与才能相符,即便终生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不会感到辛苦,安于卑微琐碎的工作也不认为低贱。那时,全天下的人都高兴快乐,和睦相处,亲如一家。那些资质较差的人,就会安守从事农工商的本分,工作勤奋,彼此为对方提供生活必需品,也没有攀比虚荣的心理。那些才能卓著的人,如皋、夔、稷、契等,就出仕当官,各自发挥自己的才能。天下就像一个大家庭,有的经营衣食,有的经商互通有无,有的制造器具,大家集思广益、通力合作,纷纷献计献策,共同实现赡养父母、养育子女的愿望,生怕自己在做事时有所怠慢,因而特别重视自己的职责。所以,稷勤勉地种庄稼而不因为自己不明教化而感到羞耻,他把契的擅长教化看成是自己擅长教化;夔专于音乐,但不因为自己不懂礼仪而感到羞耻,他把伯夷通晓礼看成自己能通晓礼仪。他们心地纯洁明亮,具有能够与天下万物融为一体的仁爱之心。因此,他们的精神顺达,志气通达,没有彼此的区分和物我的差别。例如人的身体,用眼看,用耳听,用手拿,用脚行,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需要,服务于自身的。眼睛不会因为自己听不见而感到可耻,但当耳朵听时,眼睛一定会辅助耳朵。脚不因没有手持的功能而感到羞耻,但当手拿东西时,脚也必定会向前迈进。由于人身全身元气流通,血液畅通,即使小病和呼吸,感官也能感觉到,并有神奇的反应,其间有不可言喻之妙。圣人的学问之所以至简至易,容易通晓和实践,容易学会和成才,正是因为它的目的在于恢复心体所共有的义理,而没有注重有关知识方面的技能。

自夏商周三代之后,王道衰落而霸术盛行。孔子、孟子去世后,圣学晦暗而邪说横行,传授的人不肯再教圣学,学习的人不肯再学圣学。那些施行霸术的人,偷偷地用与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知识来掩盖和满足内心的私欲,天下的人竞相模仿他们,于是圣人之道因此被丛生的荆棘阻塞了。世人彼此相互效法,整日妄求的只是富强的技巧,倾诈的谋术和攻伐的计策。一切能够欺天罔人得到一时的好处,可以短时间内获取声名利益的方法,人人都去追逐,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种人,多得数不胜数。时间一长,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掠夺,祸患无穷,人与禽兽夷狄几乎没有两样,就连霸术也无法再推行了。

世上的儒者感慨悲伤,他们搜寻从前圣王的典章制度,在焚书的灰烬中拾掇修补,其用心良苦的意图正是要恢复先王仁道。然而圣学的失传已经很久了,霸术的流传积淀很深了,即便是贤明睿智之人,也不免深受霸术的熏陶。如此,他们为了将圣学发扬光大,希望讲明修饰,但所做的努力也只能增加霸道的势力范围,圣学的痕迹再也寻觅不到踪迹了。于是,就产生了解释古书的训诂学,通过传播来获取名誉;产生了记诵圣学的学问,为了显示知识的渊博;产生了词章之学,只是通过奢靡的文字来为追求外在的华丽。像这样沸沸扬扬,竞相在天下争斗打闹,不知有多少人!面对千蹊万径,人们无所适从。天下的学者好像走进了百戏同演的剧场,嬉戏跳跃、竞奇斗巧、争妍献笑之人都从四面八方涌出,令观者瞻前顾后,应接不暇,以至于耳聋眼昏,神情恍惚,日夜沉浸其中,就像丧心病狂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回到自己的家一样。那时君王们也被这些主张弄得神魂颠倒,他们终生从事无益的虚文,其实根本不知道它到底说了些什么。虽然有人偶尔意识到这些学问的空洞浅薄、荒谬怪诞、支离破碎,便想发奋自强,想用实际的行动做些事情的人,但他全身心投入,尽己所能,也只不过是为争取富强功利的霸业罢了。

圣人的学问日渐遥远晦暗,功利的习气也越来越严重。其间,虽也有人推崇佛、老,但佛、老的观点最终也没能消除人们的功利之心。虽也有人曾综合群儒的主张来折中,但群儒的论说最终也不能攻破人们追逐功利的想法。时至今日,功利的流毒已深深渗透到人的骨髓,积习成性已达数千年之久了。人们在知识上彼此夸耀,在权势上彼此倾轧,在利益上彼此争夺,在技能上彼此攀比,在声誉上彼此竞争。那些从政为官的人,主管钱粮还想兼管军事和刑法;主管礼乐还想兼职吏部要职。身为郡县长官还想提升到藩司和臬司;身为御史又窥视着宰相的要职。没有某方面的才能就不要担任某方面的职务;不通晓某方面的知识,就不能谋求那方面的名誉。记诵的广博,恰好助长了他们的傲慢;知识的增多,恰好让他们去为非作歹;见闻的广泛,恰好使他肆意诡辩;华丽的文辞,恰好掩饰了他们的虚伪做作。因此,原本连皋、夔、稷、契不能兼作的事情,现在却连刚入学的小孩子都想要通晓它的理论,穷尽他们的方法。他们打着为了什么共同促进天下的事业的招牌,但真正的意图是,以此为幌子来满足他们的私欲,实现他们的私心。

唉!凭着如此的积习,凭着如此的心志,而又讲求如此的学术,当他们闻听圣人的教导时,自然就会把它视为累赘包袱,从而格格不入。他们认为良知并不完美,把圣人的学问当作是无用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唉!儒生在这样的世道,又岂能求得圣人的学问?又岂能讲明圣人的学问?儒生在这样的世道,想要成为学者,不也是太过劳苦繁重,太过拘泥、太过艰难了吗?唉,真可悲啊!所幸的是人心中的天理始终不会泯灭覆没,良知的光明,万古如一日。那么,听了我所讲的拔本塞源的主张,一定会哀伤感慨,愤然而起,就像决口的河水,一泻千里而势不可挡!若非豪侠之士自觉勇敢地奋起,我还有谁可以寄予厚望呢?

评析

这里大段论述了学问始末的问题,还将理想的治学风气和当下的治学风气作了深入的对比。王阳明指出现在的人追求的都是学问的末端,务求博学多识,追求虚词,好记诵、训诂之学,但是对于本心的体察却是从来没有过,而且以自己不知道的学问为耻,不能做到把别人的学问当做自己的学问。圣世的人是互为肢体,才能互为己用,不分彼此,不以自己不会的感到羞耻。而世风衰颓之后,人们互相较力,希望在各个方面都超过别人,有了这个还想要那个,学习知识不是越来越谦卑,反而是越来越自负了。只有认识到王阳明所说的将学问的末端都看清,抓住学问的根本,人们才不至于在社会博杂的信息中迷失自我。 qeX7Wdyjgs9CP99LNqbpCRxvpiszQlUI3/OuikWzMSRTH6XgapGOttHq49SaJv3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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