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儿时的感觉及回忆一幕一幕涌了上来。这些感觉有的很温暖,有若一床厚厚的毯子,使我暖和又舒适;也另有一些冰冷空虚的、一些寂寞和分别的回忆片段。我虽极力不去回想,但仍禁不住想起父亲。
当我小的时候,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等待父亲下班回家。每当哥哥和我一见到父亲的身影就会狂叫着奔下石阶,一人抱住他一只膝盖,把他拖进屋子。那时候母亲也迎上来,父亲总也微笑着亲亲我们三人的脸颊。
当然,我们立刻翻他的口袋,看看那一天有什么小礼物藏着给我们。
星期天父亲不上班,他带着全家人去附近的公园,公园里有着绿草如茵的小坡和一座铜塑的印第安人像。杰瑞和我老是喜欢从小坡上翻滚下来,然后往那巨大的铜像身上爬。我们追蝴蝶、捉虫,采花给母亲。浓密的尤加利大树吹来凉风——那时,父亲躺在草地上,半闭着眼睛,他的手偶尔伸过去替母亲盖住被风吹起的裙边。
晚饭以后,父亲的相簿常被拿出来翻看。二次世界大战时父亲被征召去了亚洲,在那本相簿里,我们看见了在战火摧残下苦难的中国。哥哥和我被这些属于中国的照片深深迷惑。
有一天,当我发觉饭桌上又是米饭时,我向母亲抱怨,不肯吃那种一颗一颗落满前胸和地上的小东西,吃这种东西真是太困难了。父亲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很安静地说:“当我在中国的时候,一小撮米不知有多少人渴望能吃到呢!”从那次以后,我开始吃米饭,再也不敢偏食了。
父亲虽然过世许多年了,我总是禁不住想起童年。也只有在童年的阶段里,才能拥有关于他的回忆。
记得我看着父亲在夏夜里喝啤酒,我问他:“给我尝一点点好不好?只一点点?”父亲说:“你喝一大口好啦!”我果真喝了呛死人的一大口。从那次以后直到二十岁,我没有再碰过啤酒。
那些年,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呕吐。我经常在弥撒时因为生病而被带出去。可是最窘的时候还是发生在教室里。因为过分害羞的缘故,每当想吐时,总是羞得不敢举手告诉老师。我悄悄跟邻座的同学说,他马上把消息传出去。结果全班小朋友的手又挥又举,向老师大叫:“老师!老师!巴瑞要吐了呀!”
我坐在教室的后排,苍绿色的脸,忍着老师答应我出去,这才冲向洗手间。
童年时代,我是一个敏感、害羞、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孩。有一次,父亲、母亲去了墨西哥度假,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虽然他们买回了墨西哥的土产给我们小孩子,可是,在迎接他们归来的那一个晚上,我几乎要流泪般地扑到父亲的膝盖上去。我情愿不要那些礼物,只希望我们这亲密的家庭永远团聚在一起。
每天晚上我们跟着父亲母亲,听他们讲故事。母亲照例念一本书。父亲用编的,他创造出许多稀奇古怪小动物的名字和它们的历险记。我们每天晚上都一定要听。
我想,在那时候,我们的家庭生活就是一个真实的童话。它看上去的确好得就像真的一样。日子过得那么美,我们的家是如此地甜蜜又安详。
直到有一天,当我发觉父亲再不跟我们讲故事,也不常跟我们嬉笑时,我才明白,父亲生病了。
父亲停止去工作,因为他的手臂痛得不得了。我记得他常常走到离家不远的悬崖边去散步,那总是在黄昏时分太阳快要消失的时候。他凝视着大海,还有那一长排他工作过的房子。他总是悄悄地站着,成为非常安静的一幅剪影,衬着红色的天空。
有时,我在他身边,他会对我微微一笑,将我拉近他的身边,用手环着小小的我,然后慢慢抚乱我的头发。
一个晚上,我们全家人坐在一起,我注意到母亲在织一样小尺寸又奇怪的东西。我问母亲那是什么,她说是件外套。我说它看上去那么小,是为谁织的呢?母亲带着一个问询般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试着想说什么,可是又没说。
“是为小婴儿预备的。”父亲温柔地说。
那时,我只有八岁,可是我知道有什么事不同了。母亲也不同了。她身体里有一个婴儿。
父亲和母亲在那段日子里,彼此注视的眼光也不同以往。在那一段日子里,所有的事看上去是如此特殊地亲密又平和。可是,我知道这个小家庭里出了问题。
他晚上总是陪我玩球,我和他各站在晒衣绳的两边,将球扔来扔去地接着玩。后来父亲的肩膀愈来愈恶化,就再也不能陪我玩球了。他说只有一个地方能够治好他的肩膀,那地方就是纽约的一所纪念医院。我们住在美国西岸,而纽约却远在遥远的东岸,父亲仍然孤单单地去了纽约就医。
父亲到纽约后寄了一张印着帝国大厦的风景明信片给我,上面写着:“希望你做个乖孩子,我不在时要好好照顾妈妈。”他到纽约两星期之后,我们再也没收到他的音讯。
于是母亲也去了纽约,去找他,可是父亲却不在那所纪念医院里。纽约是个大都市,母亲一家挨着一家地找遍了全纽约的医院,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家医院将父亲的姓名拼错了。母亲找到父亲后,这才知道他已得了癌症,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一天,他打算去纪念医院,没想到竟然昏倒在大街上,最后还是几个好心人将他送进另一所医院的。
由于父亲病情严重,医生束手无策,所以母亲决定尽快将父亲带回家来,又因父亲病得太重,没法长途坐车,于是母亲便订机票,让他搭机返家。
当航空公司知道父亲生的是重病,一定不肯让他乘坐,母亲一再表示他得的癌症绝对没有传染性,也不会危及任何人,可是航空公司就是坚持不愿负这种责任。
母亲身材娇小,平日十分害羞,说话细声细气的,可是这回却发挥了惊人的决断力,向航空公司扬言,如果他们不让我父亲搭乘班机,那她就坐在办公室里不走。
结果航空公司的人拗不过她,当天就让父亲搭机返回圣地亚哥。
父亲一回来后就被送进医院,我迫不及待地去看他,谁知病房门上却挂着一张告示:“儿童止步。”我和哥哥还是偷偷溜了进去。
父亲病得很重,可是仍开玩笑地说如果我们早点来,就正好赶上看他呕吐了。那时我还好奇地真想看他呕吐呢。记得我小时动不动就吐,可是却想象不出父亲呕吐的模样。他见我们来非常高兴,后来我又到那家医院看了他三次。
大概一个星期以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非常愉快的感觉,我一路狂跑回家。快跑到家时,一位邻居太太叫住了我,说要陪我回家,接着便伸手扶着我的肩,陪我走回家,可是我却还是想用跑的。
当我们才走到家门口,一辆黑色的车子正好在我身边停下来,我以前从来没看过那种车子。这时,那位邻居太太便松开了我。
接着,母亲便和几个男人从车里出来,她一下车就朝我笔直地走过来,直视着我说:“你爸爸死了。”
父亲过世后的那几个月,我一直很难接受今后再也见不着他的事实。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一直忘不了他由晒衣绳那头扔球给我接的样子,每当我想起那个情景,总忍不住痛哭。
一天晚上,我哥哥杰瑞告诉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有一位神父陪伴着他,所以他会直接上天堂,但我们还是应该为他祈祷,以防万一。
那场死亡以后,我每天吃完午餐并不像别的小孩一样跑到操场上去玩,而是走进教堂里祈祷,我觉得父亲一直在旁边倾听。过了一会儿,更觉得天主也听见了我的祷告。
虽知道我和父亲将来会在天堂重聚,可是这种希望仍无法减轻我内心的痛苦以及与日俱增的空虚。
当我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正怀着身孕。我们的亲戚全都住在美国遥远的另一边,母亲只有孤单地照顾着我们孩子。她虽然靠着又替别人看顾小孩赚一点小钱,生活对她来说仍是艰苦的。
还记得我老是跟哥哥杰瑞打架,母亲一再要求我们做乖孩子,可是我们根本不理她。有一天,母亲崩溃了般地痛哭出来,我们才突然从她的眼泪里了解了她是多么地无助。我们知道变乖了,而且帮忙家事。哥哥和我再也不要母亲那么哭下去。
母亲没有再婚。她会这么告诉我们:“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了。”就她一个人,将我们三个兄弟抚养长大。
我们的小婴儿弟弟格兰越长越像父亲,他的兴趣和智慧也是一样,像极了他那出生就没见过的爸爸。我觉得,上天好似将格兰当成一样礼物来送给我们,来代替那个被祂接去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