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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时光

三毛

去年冬天,一九八四年二月的一个微雨天,我由竹东五峰乡的清泉小山村离开,丁神父交给了我第三本新书。

坐在车里,匆匆地看了一遍,就折好放入背包里去了。

那时候,那段话尚是独立的,已经有了篇名,叫做《刹那时光》。

里面所写的那些旅程的含意,我很明白,就如自己写出来的那么熟悉。

后来,在清泉有了一幢属于自己的小红砖房子,而我,因此没有回去看过它一眼。倒是青年学生,在山上有了一个恬睡的地方。

寄了一张照片去清泉,请丁神父代挂在“我家”的墙上,就是一切了。

不愿意去回家,只因去之前已经经历过了那份别离。

是个怕痛的人。爱悦是一种悲伤,分离是痛。时钟答答、答答的声音,比起任何神秘小说里的妖魔鬼怪都更令人恐惧。这必然的流逝,是作为一个人必须面对的真相,是接受得彻彻底底的,再没有挣扎和迷茫。

可是我不回清泉。

让清泉做它自己。让我,做另外一条一去不返的河吧。

去年三月去美国圣地亚哥看望丁妈妈,在那只有一个妇人居住的美房子里,看到了丁神父——我们喊他巴瑞,童年时弹奏的一架老钢琴。丁妈妈在宽大的厨房里为我做饭,我坐在钢琴边,用一只手轻轻按出几个音符。

那些音符,组成了一首单音的歌,飘出黄昏斜阳的窗口。就因为这几个大气里出现的歌调,说明了厨房那位妇人那么那么安静的后半生。

我忍不住跑进厨房,由后面环抱丁妈妈,亲亲她的头发,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知道丁妈妈欢喜我的去,同样是女性,可以交换很多彼此的心事。那个晚上,我趴在地毯上,趴在她的膝盖旁边,说了一夜的话。说着说着,有时是她,有时是我,眼里偶尔闪出一丝泪光。

“我从来没有特别鼓励他们去做神父,只要孩子们快乐,我也快乐……”

听见这位美丽的妇人平平静静说出如此豁达的话语来,我默然无语。

翻开照相簿,一撮大丁神父——哥哥丁松筠,婴儿时候的鬈发被仔细放在一个玻璃纸包里,存放在照片旁边。

当时,谁知道这两兄弟往后的一生,都献给了天主和人类?

看着照片中的童年,我心里升起的感触并不是这两个孩童选了哪一条人生之路,而是那种时光一去再不倒流的如逝之感。

那两天在圣地亚哥的时光,也是一场旅程。其实,在未去之前,已经感到它的流逝了。

接着来的是法兰西斯哥,知道他早晨十一点要来,门铃一响,我便奔出去,尖叫一声,投入彼此的手臂中,紧紧拥抱在一起,好似老友重逢。天晓得,以前只有彼此看照片,那天,我们是第一次真正见面。

那正如在机场乍一看见等待中的丁妈妈,喊了一声:“母亲!”她喊了我的名字,那娇小而坚强的灰发妇人扑进我的手臂,然后,我们喜出了泪。

除了喊她母亲之外,我不能、不可能喊她的名字,或者马丁森太太。那样就不是我,也不是她了。

也是在那一个星期天,丁妈妈和我,跟着小丁神父挚爱的朋友法兰西斯哥去了那座用西班牙语望弥撒的教堂。

住在美国,第一次和那么多说着西班牙话的“自己人”在一起,法兰西斯哥的赞美诗,飞到我心深处;那如歌如画的回忆和旧梦。

也想到远在清泉的巴瑞,而今,是我,坐在他的朋友群里——泰莉在我后面一排,露丝在我左边,琳达那个胖女人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小房间里看管主日学的小孩。弥撒中,听见琳达正对顽皮的小孩子们无可奈何地大吼:“你们再疯!再疯我就要上来呵你们的痒了——”这一切,就像置身在一场梦境。

弥撒的最后,一个一个人说着亲人的名字和苦痛,请求天主垂听。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人发言了,泰莉突然在我背后说:“我们想到亲爱的朋友丁神父,他在遥远的台湾,我们请求上天特别爱他,给他平安、喜乐和健康。”

那一霎间,我快速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丁妈妈,而她,也正好在注视着我。我悄悄将手臂伸过去环住她,我们长久地跪着,安安静静分享着一份不同的爱。

其实,都是害羞的人,丁妈妈是,巴瑞也是,我,最怕的就是见陌生人。可是,当我在台湾,碰到十万火急的难题时,必定第一个想到巴瑞的哥哥——丁松筠神父。很少见到这位忙碌的神父,也不去烦他——如果没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这一生,分隔三年,向他喊过两次救命;其实都不算我本身的事情。在电话里一次,另一次是在立即要开的大巴士的窗口,我快速扼要地讲出事情,然后轻叫一声:“杰瑞救命!”他丢过来一两句意见,心,就不在处理上迷茫了。

许多年过去了,大概十四年,从兰屿旅行中认来的那个修士,到清泉的小丁神父,到他的母亲、哥哥、弟弟全家,还有他的墨西哥朋友们,都已成了某种属于家庭的亲密。

其实还是不见面的。很少很少。

接着是我的母亲病了,小丁神父跑到医院去看她。

当时,《刹那时光》这本书的英文稿被我抱到荣民总医院的病房中去,预备一面陪伴妈妈一面翻译。那时,探病的亲友热诚,我不能在病房中工作,心神也很不安定。母亲病了是内心很大的不忍和悲伤,而无法代替她去上手术台这件事,又使我悲不自禁。

神父来,我们讲了许多事情,讲到后来,母亲吩咐我们两人一同去医院的中西餐厅吃饭。当他提起那本新书时,我说那一阵母亲生病,精神负担很重,没法专心去看,只看到他正在书中采草莓。

后来,夜间由医院回家,仔细整理了书中要用的照片和文稿。一夜一夜专心地看下去,一共看了十次以上。

看到熟悉的人——丁妈妈、大丁神父、小弟格兰、法兰西斯哥、泰莉和那个写诗的露丝一个又一个由书的后半部出现。看到墨西哥、看到艺术学院、看到巴瑞如何去拜望他的精神导师方济老神父,看到他们如同父子一般的对话、葡萄园里的沉思、分手、方济神父的告别尘世……

最最重要的是,在这本书里,看见一个“人”诚诚实实地自剖和分析,当然,看到下决心走上宗教这条路的由来……

第三次念完全稿时,我回想到另外两本丁神父的书,《兰屿之歌》和《清泉故事》,再比较这一本《刹那时光》,心里对自己叹了一口气——作者的纱幔,终于对自己拉开。

写了封信给清泉的作者,只说了两个字,说这一本新书——成了。

“成了”这句话,使我想起耶稣被钉十字架时最后说的字。

就因为这本书的好,不能对待它如同兰屿和清泉。

这里面,涉及太多内心的自省和观点,借着一趟实相的旅程,暗中写出了一场心路历程。它涉及宗教、艺术、爱的定义,还有作为一个人的孤独、孤独、孤独……

不是为了中文,为了原著,当成比自己的作品还要留意地去分析它。是旁观者,很细心的心理分析,而且冷静。这一点,往往是原作者所不能也不该如此将自己抽理出来的。

为着书中近七八个章节,在台北和清泉的长途电话中讨论了很久。

问巴瑞,为什么在一碰到重要事件中的“转换点”时,他的笔下便开始转为隐藏和软弱。我确定他有什么不肯写出来的东西——而自传体的文稿,最可贵的是什么,他应当很明白。

电话那边的神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Echo,我看我是瞒不过你的。”接着又说:“你很仔细,的确,提出来的部分,在一开始不是那么写的,我——改掉了。”

又问他:“为什么改呢?”他说:“我怕母亲看到那一段会伤心。”

“可是,好兄弟,母亲看的是英文稿,我要它变成中文本时的完整……”

好了,神父由山里出来,转了不知第几道车,到了台北已是下午。进了我的家,沙发也不给他坐,请他面对一个饭桌的原稿、照片、我们通信讨论的信件影印……立即开始工作起来。

知道这位神父的性情,迫他再做自己的功课可能把气氛弄成像教室——而他专门要逃课的。

这一回没有。他和我,在面对这本书时,彼此付上了惊人的耐力和用心,简直像在审人,审出了一条一条被划掉,被加进去,被打问号,被打个大叉的一本铮然作响又满含真挚、温柔和爱的好书。还有孤独、孤独、孤独……

完全是神父自己内心的东西,我的工作,是很严地审他。

只改了他两个英文字,神父把原稿一把抢过去,大叫起来:“你还动我的英文!?别啦!是打错的……”

以前的工作不算,面对面讨论了六小时以后,稿本两人不看都能背了,神父还在讲,我哀吟一声:“好啦!出去再谈吧,这些纸早在脑子里存了档——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那天吃饭时,跟神父说:“看了这第三本你的书之后,我根本不喜欢《清泉故事》了——”神父很委屈,说:“哪里!我还是同样爱那本的。”书的修改和内容再继续下去,那天讲了十小时,又做笔记。

突然觉得,除了大丁神父之外,巴瑞在台湾又有了一个哥哥,那当然是我。

这个叫人费心、费神一年又一年去了解的手足,是个才华和内涵全都具备的好家伙,只是我们要给他鼓励、了解、爱,还有偶尔的逼。而那种逼的方式,是温和而技巧的。不能太严,任他自由,才能给他自己——做了全然的发挥。

感谢巴瑞小丁神父,因为他,在工作上又给了我一个机会做了全然的投入和狂热。奇怪的是不在中文文字上,而在他的原稿里。

由于这本可贵的书,我再一次得到了一生又一次最好的教诲和省视。这份启发,来自书中巴瑞自己,更来自他的精神导师方济老神父和那份秋后的葡萄园里的沉思。还有,那只蝴蝶——法兰西斯哥。

几年前刚看到巴瑞寄来的法兰西斯哥的照片时,曾经吓得心跳。

“你说他乍看像不像荷西?”直到前天,我才问巴瑞。

“我也讲他像,他也看荷西照片,说根本不像。”

后来,我们见了面,才知法兰西斯哥真明白自己,我也真明白荷西。他们的确根本是两回事,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是都很温暖,那份温暖,又散发得那么不同。

想,《刹那时光》这本书带给我深刻投入的感受,自然来自作者对于自我态度的真诚,某些具体及精神层面和我个人本质上的相互契合、写作的口气与取材又与我自己相似……可是,在这种种的了解背后,感动着我,或说我们——脆弱而敏感的大部分人类,支持着我们走过一段又一段旅程,而且尽可能“纯净”而欢悦着活下去的力量,还是来自上天赋予的生命之爱。

最主要的,是这份爱的值得付出。不然,又怎么活下去呢?

一本好书的背后,除了文字的表达之外,最可贵的仍然在于隐藏在文字和故事后面的那份精神。

丁神父的可贵,贵在他虽然是一个神父,却诚实地写出了神父也是人的一个真理,他不掩饰作为一个人——即使是一个好牧羊人,内心也有的欢喜、悲伤、空虚和疼痛。

他的文体、用字、取材,是如此地平凡、简单又活泼,他的行为和语言却是合一的。这一点是重要的,很重要。

《刹那时光》——当时原名还叫“墨西哥之旅”,这本中文书,原先因为母亲开刀,我只想替他看英文而不肯替丁神父译成中文,因为全心全意地为着母亲而无法分心。麦倩宜小姐在我那么艰难的时刻里,毅然对我伸出援手,将中文本的初稿快速地替我整理出来,也不知令她熬了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倩宜的这份支持,是我衷心感激的。

《刹那时光》这本中文书中发生的具体故事部分,很少去替倩宜换字,只有在涉及感情和沉思部分的用词,特别是心灵部分的告白,因为丁神父和我有着一份不移的默契,能够更加了解,就是我目前长夜中的工作了。

可怕的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讨论,原稿部分的加减和删改,这本书仍得再磨出数十个长夜的时间来工作。

人生,有些事情,可以率性而为。有些事情,绝对不能散漫处理,这就是我——一个工作狂的看法。

而工作快乐吗?

这要看哪一种工作。

比方说,这一本《刹那时光》的工作,是十分快乐又辛苦的。如果不那么辛苦,我倒要担心了。 lb9fhJ2MfJ/ndSpX7Gl7yrNriOzZRg8yT5sGMB0jQs+lbWJwr9GkWndZ/i0OSG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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