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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10—3

“白芷,我那个梦,梦见了很多很多。”清都长公主道,“很多我早就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是,可是它们还在我脑子里面。”

“啪”地一声,一样东西跌在地上。白芷捡起来一看,脸色大变,道:“公主,怎么会还有这东西?!”立时拿到烛火上便烧了,鼻端立时闻到一股闻之作呕的焦臭味道。见那物尽数烧光了,白芷忙去开窗,又在香炉里投了一大把沉香。

“天意啊!谁能料到一场地动,却把灵岩石窟那处给震开了?进去的偏偏又是淮儿,换谁都能杀了,他看到我又能怎么样?”清都长公主道,“我也没想到斛律昭仪她身上还留着……我就不该留着她的!哼,我上次听淮儿讲些江湖上的异事,说见过把罗刹像纹刺在人的背上,再把人皮给剥下来制成宫灯,挂起来给人赏玩。斛律昭仪是想有朝一日也如此,把事儿昭告天下么!哈哈,哈!哈哈哈……白骨观,哈哈,白骨观!”

听清都长公主笑得凄厉,白芷是又急又怕,又不敢高声,道:“公主,别说了!再别说了!皇后就在外面,一会就进来了,可别让她听到。这事儿,谁都不该再记得!”

“……白芷,传我的话,在灵岩石窟再做一场法事。”清都长公主眼望殿外,缓缓地道,“我亲自去。”

白芷低头,半日,道:“公主是为了慕容将军么?他的生辰也快到了。”

“毕竟,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清都长公主笑道,“慕容白曜一生为国征战,死后还得这等污名,我……我实在对不住他。”

白芷低声道:“只望下一位皇帝能替他平此冤屈。”

清都长公主长叹一声,道:“但愿如此!”

忽听见殿外远远传来乐声,苍凉中又带着些幽咽悲凄的调子。夜深人静,在这宫里听得实在清楚。白芷侧耳听去,奇道:“这不是沮渠昭仪在吹吗?宫里只有她有那样的笙。”

清都长公主神色恍惚,喃喃地道:“纵有碧玉笙,也引不来天上的龙。”

白芷道:“皇上不是去她宫里了么?难不成皇上又走了?”

“……若皇上在,那怎么着也不会吹凉国的曲子,像什么呢。”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定然是坐了一坐便走了。”

白芷道:“为什么?皇上既已去了……”

“灵泉池听到的话,总归让皇上心里对沮渠仪平有些歉疚。只是又能如何?”清都长公笑道,“把右昭仪之位给了她,也就不过如此。”

白芷道:“我还是不明白,皇上去了为何又要走。”

清都长公主悠悠地道:“若今晚留下来,皇上那可不知道怎么交待了。”

白芷笑道:“皇后再怎么也不会……”她陡然住口,只听脚步声细碎,皇后带着秋兰进来了,在清都长公主身边坐了下来。“姊姊,你们在说什么?”侧耳一听,道,“又是她啊,又吹起来了。还嫌这宫里不够愁么!皇上不是去她那儿了么,还吹什么吹!”

清都长公主笑道:“定然是去了又走了,否则她怎会吹这曲子?”

“爱去哪去哪,我才不管,我陪姊姊就是。”皇后笑道,“好久都不曾这般了,咱们好好地说会儿话。”

皇后本来就是生得眉尖若蹙,不愁都有些轻愁的模样,但清都长公主这时看她,总觉着她眉目间比平日更多了些忧色。便问道:“霂儿,你有什么心事么?”

“姊姊,我今日是看着皇上过来,才跟着来的。”皇后道,“我是想跟他求个情,特意跟他凑到一路的,却讨了好大一个没趣。”

清都长公主道:“出什么事了?替谁求情?”

皇后眉尖轻蹙,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皇上突然要杀耿嫔。已经把她移至别宫幽禁起来了,麒麟官守着,谁都不让见。”

清都长公主道:“耿嫔?她在宫里多年,一向谨慎。皇上杀她作什么?她家里没什么事啊,不是上回出巡的时候还加封了她兄长么?你是不是弄错了?若皇上真要赐死她,还拖着作什么?”

“我觉着是皇上想问她什么事,才拖到现在的。我跟耿嫔一向不错,就想替她求求情。”皇后道,“皇上却说这事跟我没干系,叫我不必理会,也不准我去见她。姊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什么时候变这么无情无义了?”

清都长公主道:“胡说什么!”低头半日,道,“你别管了,我明儿问问皇上去。耿嫔向来不打眼,但也安份,能劝便劝吧。但我只怕……”

皇后道:“姊姊若是知道缘故,那便说啊,急死我了!”

“你既跟耿嫔不错,那,你告诉我,宫里嫔妃你都不怎么答理,为什么就跟耿嫔还不错?”清都长公主问道。

皇后一怔,道:“姊姊不知道么?耿嫔出身钜鹿耿氏,家世若算上去是极有根本的,原出自姬姓。周天子时候,封同姓人为耿姓,为诸侯国。后来被晋所灭,但这一支是传下来了。你别看她一天就知道做吃的,其实是渊博得很,我上回还借了她些书看呢,可珍贵着哪。别的嫔妃,像冯昭仪,还是入宫之后粗学了几个字。死了的尉昭仪,虽说成天诵经,有一回我顺口问了她几句,她压根不明白自己念的是些什么。我能跟她们聊什么?只有耿嫔不同,我自然跟她好些了。”

清都长公主听着她说,微微一笑,道:“那你是连姊姊我都看不上眼了。”

“那怎么能比!”皇后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姊姊和皇上岂是那些代族勋贵能相比的?”

“那还多亏了你兄长。”清都长公主笑道,“我可没皇上那么爱看书,只是跟你兄长在一处久了,不读也得读上几本。有这样的良师,又怎能不学到几分?”

皇后道:“姊姊有什么好自谦的!咱们说这些做什么,姊姊,耿嫔的事究竟是为什么啊?”

“别问啦,皇上说得没错,跟你没关系。”清都长公主叹了一声,道,“你也别再求他了,没用的。若是后宫那些事,皇上自不会介意,但若是跟江山社稷相关,赐一个妃嫔死,又算得了什么?”

皇后这一回怔了良久,慢慢笑了起来,道:“吕玲珑说,天底下女子能指望的最大的福气,我得了。这是福气?历朝历代的妃嫔,都是想求皇帝的恩宠,即便皇上不喜欢,能有子嗣也好,总有个盼头。可我们呢?不过是在这皇宫里等死罢了!子贵母死,汉武帝时候不过是权宜之计,怎么到我们这里就成了制了,非得要守不可?”

清都长公主叹道:“那不过就只能拼各人的命了!”

二人一时无言,只听那碧玉笙吹出来的曲子,也不知越过了几重宫室飘来,便似陇头流水,悠悠流过。

“过几日我要在灵岩石窟做场法事,就替耿嫔一起做了吧。”清都长公主终于说道,“也再没什么法子了。”

皇后闭目,半日,喃喃地说了一句话。清都长公主道:“你说什么?”

“皇上如何,早已与我无干。”皇后道,“我只求他一件事,死后送我裴霂回裴氏祖坟,绝不袝葬云中金陵!”

忽听得文帝的声音在殿外道:“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事,自然守信。”

清都长公主叫道:“陛下!”忙要起身,只听文帝又道,“霂儿,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不妨一起说了!”

清都长公主伸手拉皇后,示意她不要再说,皇后却道:“好,陛下要我说,我就说。说了陛下要生气,我可不管。”

文帝道:“你说。”

皇后默然片刻,一字一字地道:“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清都长公主怒道:“霂儿,住口!”扬手要打皇后,只听文帝道:“姊姊,罢了。”隔了良久,听文帝冷冷地掷出了一句,“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

见文帝拂袖而去,清都长公主叫道:“陛下!”便欲起身去追,突觉脑中晕眩,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秋兰白芷都大惊,慌忙扶住她。只听殿外文帝喝道:“赵海!起驾,到鹿野苑!”

赵海见势不好,劝道:“陛下,这大半夜的,去崇光宫是为什么?不如明日再……”

“定窟居禅!”文帝扔下了这四个字,赵海哪敢再问,赶紧去传车辇。清都长公主又是急,又是怒,回头道:“霂儿,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和皇上还要怎么待你?”

“我要的,你们答应了却食言。”皇后泪如雨下,叫道,“这一辈子,我都不原谅!”

她掩面奔出,清都长公主只觉天旋地转,倒在榻上,喃喃道:“到底谁是竹心?谁是柏心?……”

秋兰和白芷双双跪在她榻前,泪都已落下。

尾声

邺都大牢。

苏连带了众侯官进来,狱卒们早已退在一边相候,连大气都不敢出。朱习偷眼左看右看,没看到吴震的影子,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道:“是苏大人到了!”

苏连冷冷地道:“吴震呢?”

朱习见苏连脸色如霜,只吓得说话都说不全了。“苏大人,我们吴头儿他……”

苏连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不在就不在。慕容白曜在哪里?”

这时吴震一路跑了过来,口里叫道:“阿苏,阿苏,我在这里!来了!来了!”见苏连冷冷盯他,吴震忙收了笑容,躬身行礼,道,“苏大人,下官来迟了,恕罪,恕罪。”

苏连哼了一声,道:“吴大人这是从哪里来的?”

吴震苦着脸,道:“苏大人,你可算是来了。你不知道,慕容白曜押在这邺都大牢,没一天消停过。一天劫狱的来几起,我刚才就是四处亲自巡察,生怕出了一点差错,我可担不起啊!”

苏连嘴角略动了一下,似是想笑,那缕笑意还没现出来,又收了回去。“还算你聪明。”

说罢便往里走,吴震忙跟上了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来了最好,赶紧把人提走,我每

天这颗心都七上八下的。我自从知道你要来,真是等得你脖子都长了!”

苏连笑了一笑,道:“人人都对我苏连避之唯恐不及,你反倒盼着我来了?”

吴震干笑,道:“那不是有一阵没见了嘛。哎,你最近怎么样?”

苏连横了他一眼,道:“我可告诉你,别当着人对着我大呼小叫的,你是真不怕跟侯官扯上关系?”

吴震笑道:“有明淮在,我怕什么?”

苏连又瞪了他一眼,道:“你脸倒真够大!”

吴震道:“明淮陪公主和皇后来邺都,也没来见我。我呢,日日都不敢离大牢,他也不够朋友,不来看我。”

苏连道:“谁来大牢见朋友!慕容白曜我这就带走,你不就也清闲了?”

吴震沉默片刻,刚才笑嘻嘻的神气全然自脸上不见了。“你路上也小心些,慕容白曜旧部不少,替他叫屈的也不少,怕是路上还不得消停。”

苏连笑道:“这你倒只管放心,若是真有人来劫,我一剑把慕容白曜杀了便是,只说要我把人带回京都,可没说要死的活的。死人总不会有人来劫了吧?”

吴震目瞪口呆,答不出话来。这时已走到死牢尽头,吴震吩咐狱卒开锁,打开铁门。慕容白曜坐在牢中,手足戴了铁镣,脸色憔悴,但仍颇为勇悍威武。

慕容白曜看了一眼苏连,淡淡地道:“是苏大人啊。白鹭到了,我的大限是不是也到了?”

苏连微微一笑,道:“慕容将军言重了,苏连领命,要把将军送回京师,自有陛下处置。只是……若将军在路上有甚么异动,也就不要怪苏连不敬了。”

苏连一个手势,众侯官将慕容白曜带走。脚步声与铁镣声渐渐远了,只余下苏连和吴震两人站在牢门旁边,火把光摇晃,映得四周明暗不定。

苏连缓缓地道:“吴震,我看这慕容白曜在大牢里,你待他也不薄啊。一般人进了这地方,哪里还能是这形容。”

吴震淡淡地道:“总归是一代名将,反正是要死了,给些体面又何妨。你我心里都知道,慕容白曜又哪里有什么谋逆之心?”

苏连沉默片刻,道:“你可知道,你是在谁面前说这话?”

吴震笑了一笑,道:“侯官之首,苏连苏大人,我没说错吧?连皇亲国戚,都惧你三分,你可知道他们私底下是怎么说你的?”

苏连冷冷地道:“你既然说了我是侯官之首,监察百官,我又怎会不知道别人背后如何说我?”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你就真不怕不得好下场?”

苏连道:“吴尉评吴大人,你这番话,今日我只当是没听见。若你再有这些胡言乱语,传了出去,我怕下一回在这个大牢的就是你。”

吴震笑道:“若有阿苏来替我送终,倒也不错。”

苏连冷笑一声,道:“你一区区五品廷尉评,也配我给你送终?”

吴震忙道:“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苏连瞪他一眼,转身走了。吴震怔怔站了片刻,方走了出去,见朱习正在擦汗,便问道:“都走了?”

朱习忙道:“是,是,走了。吴头儿,你躲哪里去了,就留我在这里?真是吓死我了。原来这位就是那位……那位……”

吴震白了他一眼,道:“什么这位那位的!”

朱习赔笑道:“我是说,看起来实在不像传说中的……”

吴震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貌若好女,心如蛇蝎。旁人这话可真没说错。”

朱习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看吴头儿跟这位……苏大人似乎有交情?”

吴震叹一口气,道:“谁敢跟侯官有交情。”出神片刻,又道,“今天晚上还有什么事吗?好不容易慕容白曜这尊佛是送走了,我也得睡一觉了。”

朱习道:“晚上有一批犯人要押送过来。”捧上册子给吴震,道,“我正在看关押在哪一进牢房的好。”

吴震哪里有心思理会这些,挥了挥手,道:“什么时候不行,半夜三更的!”

朱习道:“好像是路上耽误了。这也没法子不是,吴头儿?”

吴震叹气,道:“我是累了,且去歇歇,你晚上值守,多留意些。”

朱习笑道:“吴头儿尽管放心,慕容将军那尊佛送走了,我们这里自然也太平了。”

话未落音,只听到狱卒来报,道:“又有人来劫狱了,正在门口打呢!”吴震只摇头叹气,一脸不快地道:“不是说马上就太平了吗?”

朱习陪笑道:“吴头儿辛苦了。苏大人来押送慕容将军回京,必定也不会大张旗鼓。外面的人,怕还是认为慕容将军在我们这里。

吴震想了一想,道:“要不我们贴张告示在门口,就说慕容白曜已经不在了?”

朱习咳了一声,道:“吴头儿,你觉得,旁人会信吗?”

吴震道:“……罢了罢了,等苏连走远,消息自然会传出去。你也留意值守,我今天晚上还是不睡了吧。”

朱习笑着道:“大人你辛苦了。”

吴震瞪他一眼,道:“谁叫我手下都是一群没出息的!”

吴震走了,朱习抹抹汗,摇摇头,继续写他的册子。这时曹老五进来了,道:“头儿,犯人押到了。”

朱习问道:“有个叫左肃的在哪里?都带进去,左肃单独安置。”

曹老五奇道:“头儿,这姓左的怎么了?”

朱习道:“刚送走一尊大佛,又来一个。这个人啊,是当年平原王手下的大将,谁都没想到,这些年他居然藏在慕容白曜麾下,直到这一回慕容白曜谋反才落网!”

曹老五听得半懂不懂的,道:“原来如此啊。”

朱习喝道:“都给我警醒点儿!”

苏连一行人这夜行至常山郡,宿在太守府中。太守知道厉害,自然着意得很,生怕出事,调了数百精兵,将那院子团团围住。

慕容白曜正闭目养神,忽然睁眼。只见窗户推开了一半,窗纸之后隐隐约约有个人影。这晚正在淅淅沥沥地下雨,那人影便像要化在雨中一般。只听那人影低低地问道:“将军可还好?”

慕容白曜缓缓道:“你不该来这里。”

“将军不必替我操心,不是苏连一个人能住这里的。谁回京城不打这儿过呢?”那个人影说道,“长公主请将军放心,她并没打算不管将军。只是若求皇上恩宥,必适得其反,我等会设法救将军出来,请将军稍安勿躁。”

慕容白曜微微一笑,道:“我若逃了,皇上总得疑她,虽不会怎的,总误了她姊弟情份。请转告她,不必救我了,我也不会走。”

那人影迟疑片刻,道:“我会告诉长公主,但恐怕她还是会……”

“公主念旧情,不管是对武威长公主,还是对我慕容白曜,我心领了便是。我只求公主一件事,那半张锦帕确实在左肃手里,这事儿都怨我,因为是公主的物事所以一直留着,没想到多年后……”慕容白曜道,“如今左肃人既已脱身,你们也就罢手吧。左肃不过是忠心莫瓌罢了。其实,公主她心里明白,那锦帕……”

人影道:“这我做不了主,得先禀告公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走吧。”慕容白曜道,“别撞上苏连了。”

“将军多保重。”那人影淡淡地一闪便不见了,慕容白曜眼望前方,却神情恍惚,眼里所见的哪里还是四周的粉白墙壁,看到的都是平城外面鹿苑一望没个边的及膝深的碧草,春天的风吹过来的时候,长草便波浪一般地起伏不止。

一个红衣少女骑了一匹红马,奔得便跟风一般。她两颊晕红,头发被风吹得略乱了些,却更是明艳如蔷薇。慕容白曜拍马追她,叫道:“公主,你慢些儿,我可追不上你那匹御赐的马!”

红衣少女回头笑道:“慕容大哥,你再不快些儿,我就不等你了!”

“我知道今儿太子回京,但公主,殿下他没这么快,你不用着急哪!”慕容白曜叫道。红衣少女哪里理他,一提马缰,奔得更快了,笑道,“我就要赶在他之前回城,我要站在白楼上面,看着他回来!等到他登基,我还要陪着他一同去西郊,蹋坛绕天!”

一点红影越奔越远,一路上了宫城外的白楼。桑乾河自城外穿过,一路流向远处,在夕阳下闪耀如明镜。

——《九宫夜谭》第九部《九宫变》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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