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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兰克林

北纬五十一度二十九分,西经零度零分
伦敦,一八四五年五月

他曾经是,而且永远都会是那个“吃自己鞋子”的人。

在起航的四天前,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染上了早在蔓延的流行感冒。他很确定,将感冒传染给他的,不是水手或伦敦的码头工人,也不是他那一百三十个船员与军官(他们都和拖车的马一样强壮健康),而是简夫人社交圈中的某位令人作呕的马屁精。

吃自己鞋子的人。

依照传统,北极探险英雄的妻子都会织一面旗,让丈夫带去插在他们到达的最北点。而这一次,旗子会在完成走通西北航道的使命后高高升起。富兰克林回家时,他的妻子简已经快要完成她的丝质国旗了。约翰爵士一走进客厅,就在马鬃沙发上找了个挨着她的地方半瘫着。他不记得自己把鞋子脱掉了,不过显然,不是简,就是他的仆人,在他躺在沙发上不久,整个人半昏半睡、头痛恶心、皮肤发烫时帮他脱掉了鞋子。简对着他絮叨着她忙碌的一天,连顿都没顿一下。约翰爵士努力去听,但是他的高烧却像起伏不定的潮水带走他的意识。

他是吃自己鞋子的人,已经二十三年了。自从他第一次走陆路横越加拿大北部寻找西北航道的任务失败,于一八二二年回到英格兰后,这称谓就跟着他了。他还记得他回来时,人们的窃笑及对他开的玩笑。富兰克林吃了他的鞋子,在历时三年的凄惨行程里,他还吃过更糟的东西,包括岩粥——从岩石上刮下的苔藓煮成的恶心稀粥。在外面待了两年后,他们没有东西吃了,他和他的人(富兰克林在茫然之下把他的军队分成三组,自己带一组,然后让另外两组人自生自灭)为了生存,就把靴子和鞋子上面的部分煮来吃。约翰爵士——他那时候还只是约翰而已,是在后来又进行了一趟长途内陆航行和一次糟糕的海路北极探险后被封为爵士的——在一八二一年,除了咀嚼没有鞣过的皮革碎片外,什么都没的吃。他的手下们连水牛皮睡毯都吃了。接着有些人继续去吃其他东西……

不过他从来没有吃过人。

直到今天,富兰克林还是怀疑他那支探险队里的其他人,包括他的好友及首席中尉约翰·理查森医生,是否也和他一样成功抗拒了诱惑。当他们分成几组各自挣扎,想尽办法穿过北极的荒地及林地,回到富兰克林临时搭建的小要塞——冒险堡,以及真正能被称得上营地的天佑堡与决心堡时,发生了太多事。

九个白人和一个爱斯基摩人死了。一八一九年,三十三岁却已经开始发福、秃头的年轻中尉约翰·富兰克林从决心堡带了二十一个人出来,但后来死了九个,沿途吸收的当地向导也死了一个——富兰克林先前不愿意让这个人离开探险队自己找粮食的。两个人被残忍地谋杀,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毫无疑问是被其他人吃掉的。但是只死了一个英格兰人,只死了一个真正的白人,其他人都是法国船工或印第安人。

探险算是成功了——只死了一个英格兰白人,即使其他人几乎都变成讲话含糊不清、满脸胡子的枯瘦骨架。他们之所以能活下来,都是因为那可恶、性欲过剩的准少尉乔治·贝克穿着雪鞋走了一千两百英里路把补给品带回来,而且带来更多比补给品还要重要的印第安人,让富兰克林和他这帮快死掉的同伙有东西吃,而且有人照顾。

那可恶的贝克,完全不是个好基督徒,他自以为是,不是真正的绅士,虽然后来因为指挥现在由富兰克林爵士指挥的皇家海军“恐怖”号做过一次北极探险,而被册封为爵士。

在那次探险,也就是所谓的贝克探险中,“恐怖”号被一座突然耸起的冰塔抛向空中约有五十英尺高,然后再猛烈摔下,造成船身每块橡木板都开始渗水。乔治·贝克驾着会渗水的船一路来到爱尔兰海岸,在船即将沉没的几小时前将船拖到岸上。船上人员用链子缠绕住船来挤压船舷,让船板在返航途中能暂时凑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得了坏血病——牙龈变黑、眼眶流血、牙齿掉落——还有伴随着坏血病而来的精神失常及妄想。

当然,贝克在那之后就被封为爵士。当你到极地探险而且失败得相当凄惨,并且赔上了许多条人命,回来之后,英格兰皇室及海军部就会册封你;如果你还活着,他们会给你一个官衔并为你举办游行。一八二七年,富兰克林到北美洲的高纬度区域完成他的第二次海岸线地图绘制之旅后,乔治四世亲自册封他为爵士。巴黎地理学会颁给他金质奖章。他被任命为配备二十六门大炮、小巧精致的快帆船皇家海军“彩虹”号的船长,而且衔命开往每个皇家海军船长日夜企盼被派往的目的地——地中海。他还向已故妻子伊莲娜最要好的朋友——精力充沛、美丽外向的简·葛瑞芬求婚。

“于是在喝茶时,我向詹姆斯爵士解释,”简说,“约翰爵士的信誉和名声对我而言,比我亲爱的丈夫与我同在带给我的任何快乐都还珍贵无限倍,即使意味着他必须离开四年……或五年。”

那个十五岁的黄刀印第安 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在冒险堡的冬季营房里,贝克还曾经为了她要去决斗。

绿袜子。没错。绿袜子。

那女孩很邪恶。美丽,但邪恶。她毫无羞耻心。富兰克林虽然想尽办法不去看她,却还是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里,看见她脱下充满异教风的外袍,光着身子走过半个船舱。

他那时三十四岁,却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而且是迄今为止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裸体。她的裸体肤色暗黝,双乳如球形水般饱满,却还带着少女的生涩。乳头还没挺起,乳晕则是几圈奇特、平滑的暗褐色环圈。在之后的二十五年里,这景象一直无法从约翰爵士的记忆中抹去,即使他试着忘记,也为此祈祷过。这女孩的阴毛并不像他后来在第一任妻子伊莲娜身上看到的古典V字形——他只有在某次她准备入浴时不小心瞥见过一次,因为伊莲娜难得与他做爱一次,而且不容许有一丝光线照上她的身躯,也不像现任妻子简年华已逝的胴体上,那片稍微稀疏也稍微宽松的麦色窝巢。都不是!在印第安女孩绿袜子的性器官上方,只有一道窄而纯黑的垂直阴毛。像乌鸦羽毛一样纤柔,像罪恶一样漆黑。

他们在富兰克林称作冒险堡的木屋里度过第一个似乎永无止境的冬天时,苏格兰准少尉罗伯特·胡德就跟一个印第安女人生了一个小杂种,但是他很快又爱上十来岁的黄刀印第安女子绿袜子。这女孩先前就跟准少尉乔治·贝克有过一腿,但是贝克出去打猎后,她就转而忠贞于胡德,只有异教徒和原始人才能如此自然地更换性伴侣。

富兰克林还记得在长夜中传来的充满激情的呻吟,不是他与伊莲娜那种几分钟的激情(当然,她从来不会呻吟或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淑女本来就不该),也不是他跟简度蜜月时,在那值得纪念的夜晚里体验到的两回合短暂激情。都不是!胡德和绿袜子的激情声浪可以有六七回。在紧邻木屋的斜顶小屋里,胡德和那女孩的呻吟声才稍有停止迹象,就又开始传来欢乐的笑声、咯咯低笑声,接着是轻柔的喘息,最后在那毫无羞耻的女孩对胡德的连番催情下,再次引发一阵狂野的嘶吼。

简·葛瑞芬在一八二八年十二月五日,芳龄三十六岁时,嫁给刚封爵的富兰克林爵士。他们到巴黎去度蜜月。富兰克林并不特别喜欢那城市,也不喜欢法国人,但是他们下榻的旅馆倒是相当高级,食物也很棒。

富兰克林一直有点害怕他们到西欧大陆旅行时会碰上那个叫罗热的家伙——彼得·马可·罗热,就是那个因为打算出版一本鬼扯的字典或什么的,而得到文学界关注的人。他曾经向简·葛瑞芬求婚,但是和其他她年轻时的求婚者一样被她拒绝了。富兰克林后来曾经偷看过简在那时期写的日记(他还为自己的罪行找了借口:她希望他去找出并且浏览她用小牛皮装订的一本本日记,不然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读到她在罗热最后娶了别人后,用细密、娟秀的笔迹写下的一段话:“我一生的罗曼史已经结束了。”

乔治·贝克准少尉和一群印第安人打猎回来时,他的伙伴罗伯特·胡德准少尉和绿袜子已经连续在六个几无止境的北极夜里发出做爱的声音。于是两个人安排在隔天日出时(大约早上十点)来场一决生死的决斗。

富兰克林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位肥胖的中尉连粗野的船工和态度轻蔑的印第安人都没办法约束,更别说去管束顽固的胡德或冲动的贝克了。

两位准少尉都是艺术家,也都是地图绘制专家。因此,从那时候起,富兰克林就不再相信艺术家了。巴黎雕塑家为简夫人做手部雕塑时,或伦敦一位爱洒香水、有性怪癖的人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为她画油画时,富兰克林都不让他们单独与简相处。

贝克和胡德在晨光乍现时要一决生死,富兰克林却无能为力,只好躲在木屋里,祈祷最终的伤亡不会让已经做了许多妥协的探险变得毫无原则。他的任务指示并没有明确告诉他,在这趟长达一千两百英里的内陆、沿海岸、顺河流的北极之旅中,他应该要携带食物。他只好自掏腰包,提供食物喂饱十六个人。他原以为印第安人接下来会为他们打猎,好提供给他们充足的食物,就像向导们会帮他背袋子,并且替他划桦树皮独木舟一样。

事情过了二十三年,他终于愿意承认——至少对自己承认,选择采用桦树皮独木舟是个错误决定。进入有冰块阻碍的水中,沿着北边海岸线才走没几天,脆弱的船就开始解体了。那时他们离开决心堡已经超过一年半。

富兰克林双眼紧闭、前额发热、脑袋阵阵作痛,一面听着简喋喋不休的闲扯,一面回想那个早晨,当贝克和胡德在木屋外各走了十五步,然后转身要开枪时,他躺在厚重的睡袋里,用力把眼睛闭起来。该死的印第安人和该死的船工,他们原始野蛮的天性把生死决斗看成余兴表演。富兰克林还记得,绿袜子那天早晨容光焕发,全身闪现出性爱的光芒。

即使躺在睡袋里,双手捂住耳朵,富兰克林还是听得到起步、转身、瞄准、发射的口令。

接着两下扳机声,然后是群众大笑。

负责下决斗口令的苏格兰老水兵约翰·黑本个性难搞,没半点绅士风度,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将两把特别预备的手枪里的火药和子弹取走了。

在拍腿大笑的印第安人及一帮船工的不断取笑下,泄了气的胡德与贝克分道扬镳。不久后,富兰克林命令乔治·贝克回决心堡去,向哈得逊湾公司买更多生活必需品。贝克一去几乎是一整个冬天。

富兰克林吃了自己的鞋子,也靠着从岩石上刮下来的苔藓维生,这种黏滑食物连有教养的英格兰狗吃了都会吐。不过,他从没吃过人肉。

在那场决斗后,又过了漫长的一年。与富兰克林的小组分头出发后,理查森的小队发生了一件事。探险队里有点疯癫的易洛魁族印第安人麦可·泰罗霍射杀了艺术家兼地图绘制员罗伯特·胡德准少尉,子弹正中额心。

在谋杀案发生的一礼拜前,印第安人带回一块味道浓烈的腰腿肉给那群饥饿的人吃,坚称这是一块狼肉,那只狼不是被驯鹿用角刺死的,就是被泰罗霍用鹿角刺死的,印第安人说的话总是变来变去。一小队饿坏的人将那块肉煮熟吃了,不过理查森医生还是在肉被吃光之前发现,那块肉的皮上有些刺青。医生后来告诉富兰克林,他可以确定泰罗霍带回来给他们吃的,是那礼拜死在途中的一名船工的尸体。

理查森在刮岩石上的苔藓时听到了枪声,那时,饿坏的印第安人刚好与被枪射死的胡德单独在一起。是自杀,泰罗霍坚称,但是理查森医生之前处理过不少起自杀案,知道子弹射进罗伯特·胡德脑中的方式,不会是自己开枪造成的。

现在这名印第安人拥有的武器包括一把英国刺刀,一支毛瑟枪,两把装满火药,随时可以发射的手枪,以及一把和他前臂一样长的刀子。还活着的两个非印第安人黑本和理查森,总共只有一把小手枪和一支不可靠的毛瑟枪。

英格兰当今最受人尊敬的科学家与医生,诗人罗伯特·彭斯的朋友理查森,当时只是一位有潜力的探险队医生与自然学者。他一直等到麦可·泰罗霍某次从外面搜寻粮食回来,确定他的双手都抱着柴火时才举起手枪,冷血地把子弹射入那印第安人的脑袋里。

理查森医生后来承认他吃了胡德的水牛皮毯,但不论他还是黑本——那小队唯一存活的两个人——都没提到之后那个礼拜,在艰苦跋涉回冒险堡的路上,他们还吃了些什么东西。

在冒险堡里,富兰克林和他那组人已经虚弱到无法站立或走路。相较之下,理查森和黑本看起来有精神多了。

约翰·富兰克林可能是个吃自己的鞋子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

“厨师今天会准备你最喜欢的烤牛肉。她是新来的——我可以确定之前那个爱尔兰女人虚报了斤两,偷窃对爱尔兰人来说和喝酒一样自然——我就提醒她,你的牛肉一定不能太熟,牛排刀碰到时要能渗出血来。”

富兰克林在逐渐退逝的热潮中浮沉,尝试理出思绪来回答她,但是头痛、恶心及高热的巨浪还是令他无法招架。汗水穿透他的贴身衬衣及固定的衣领。

“海军上将托马斯·马丁的夫人今天寄来一张可爱的卡片和一束很美的花,我完全没料到,但我必须承认那些玫瑰放在玄关真的很漂亮。你看到那些花了吗?你参加酒会时有时间跟马丁上将说话吗?当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不是吗?即使他的身份是海军总司令?他当然没有部长或首席参谋们优秀,更不能与你那些北极议会的朋友相比了。”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有很多朋友。每个人都喜欢他,却没有人尊敬他。几十年来,富兰克林很清楚前面那点,却避免去想后面那点,不过现在他知道了:每个人都喜欢他,但没有人尊敬他。

在范迪门地之后就没人尊敬他了。在塔斯马尼亚监狱事件以及他拙劣的处理方式之后,就没人尊敬他了。

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莲娜在他离开,去进行第二次重要探险时,开始走向死亡。

他知道她即将死去,她也知道她即将死去。早在结婚典礼上,她的肺病、她会在丈夫死于战争或探险前病死的念头,就伴随着他们。在他们二十二个月的婚姻中,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唯一的小孩,小伊莲娜。

他的第一任妻子身材娇小、脆弱,却拥有惊人的意志力及精力,她要求他继续第二次探险,去寻找西北航道,还说这趟海陆路并用的探险要沿着北美洲的海岸线走。她说这话时嘴里已经咳出血来,她也知道人生快到终点了。她说,在她人生结束时,如果他身在别的地方,对她而言会比较好一点。他相信她了。或者说,至少他相信对自己会比较好一点。

约翰·富兰克林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他祈求上帝让伊莲娜在他出发前就先过世,但她撑过去了。他在一八二五年二月十六日出发,在前往大奴湖的途中写了很多封信给他的爱妻,在纽约市及奥尔巴尼市把信寄出。四月二十四日,他在彭圭森英国海军基地得到她过世的消息。她在他的船离开英格兰后没多久就过世了。

一八二七年,他结束探险回来,伊莲娜的朋友简·葛瑞芬已经在英国等他了。

海军上将的酒会到今天还不满一个礼拜——不,是刚好一个礼拜,在他得了这该死的感冒之前。当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以及“幽冥”号与“恐怖”号的所有军官和副官都参加了酒会。此外,参与这次探险的一些非军职人员——“幽冥”号的冰雪专家詹姆斯·瑞德,“恐怖”号的冰雪专家托马斯·布兰吉,以及几位发饷官、船医及主计官也参加了酒会。

那一天,富兰克林穿着崭新的蓝色燕尾服及蓝色金边长裤,配上饰有金穗的肩章、典礼佩剑,以及纳尔逊时代的三角礼帽,看起来相当风光。他的旗舰“幽冥”号的船长詹姆斯·菲茨詹姆斯常被称为全皇家海军最英俊的人,当时看起来就和这位战争英雄一样抢眼、有礼。菲茨詹姆斯当晚几乎迷倒众生。弗朗西斯·克罗兹则和平常一样,看起来僵硬、笨拙、忧郁,并且带着一点醉意。

但是简弄错了,北极议会的会员们并不是富兰克林的朋友。事实上,北极议会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个名誉学会,不是真正的组织,不过它还是全英格兰最难入会的“老男孩”俱乐部。

酒会时,富兰克林、他的领导军官们,以及传奇的北极议会里那些高个儿、消瘦、灰发的成员全混在一起。

要成为这个议会的会员,基本条件就是带领一支探险队走向北极圈的最北端……而且活着回来。

拥有会员资格的那一长排人当中,富兰克林的排名算是落在最后。他只能为自己的毫不起眼感到汗颜及结舌。梅尔维尔子爵在其中最值得注目。他曾经是海军部的部长,也是这次探险的赞助人约翰·贝罗从前的赞助人。不过梅尔维尔并不是北极探险老手。

那天晚上的富兰克林有点紧张。北极议会中真正传奇的人物,大多七十多岁。对他而言,这些人与其说是活着的男人,不如说更像是《麦克白》里的十三个女巫,或群聚的灰色幽灵。他们当中的每一位都比富兰克林更早去寻找西北航道,而且都活着回来了,不过都只剩半条命。

那天晚上富兰克林在想,在北极圈过冬后,真的有人还能活着回来吗?

约翰·罗斯爵士的苏格兰脸上,布满了比冰山还要多的棱面,眉毛向外突出,就与他的侄儿詹姆斯·克拉克·罗斯从南极旅行回来后所描述的企鹅颈毛与羽毛一样。罗斯的声音粗哑,像拖着一块沙石划过破裂甲板的声音。

约翰·贝罗爵士比上帝还老,而且权力是他的两倍。他是英国专业极地探险之父。和他比起来,当晚在场的所有人,即使是白发的七十几岁老人,都只能算是男孩——贝罗的男孩。

即使与皇室成员相比,威廉·裴瑞依然是绅士中的绅士。他曾经四次试图穿越西北航道,结果却只能目睹船员们死亡,他的“怒气”号被冰挤压、碎裂、沉没。

刚被册封为爵士的詹姆斯·克拉克·罗斯适逢新婚。他的妻子要他发誓不再从事探险。如果他愿意,这次探险的总指挥会是他,而不是富兰克林,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罗斯和克罗兹站在一起,离其他人有些距离,他们喝着酒,谈话声却轻柔得像在密谋似的。

那可恶的乔治·贝克爵士!对于要与曾经是他手下的小小准少尉(还是个好色之徒)同享爵士头衔,富兰克林一直无法释怀。在这欢庆的夜晚,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简直希望黑本在二十五年前没把火药及子弹从决斗用的手枪里取走。贝克是北极议会中最年轻的成员,即使经历了皇家海军“恐怖”号被猛烈撞击、险些沉没的悲惨事件,他看起来还是比其他人都快乐且自鸣得意。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本身滴酒不沾。在喝了三小时的香槟、葡萄酒、白兰地、雪利酒及威士忌之后,其他人都开始放松,他身旁的笑声愈来愈大,大厅里的谈话也愈来愈不正经。富兰克林却变得更加镇定,他明白,这次酒会,以及这些金质纽扣、丝绸领结、闪亮肩章、精致美食、雪茄及笑容,都是为了他而准备的。这一次,全部都是为了他。

所以,当老罗斯冷不防把他拉到一旁,在雪茄的烟幕及水晶酒杯反射的闪闪烛光中,咆哮着向他发问时,他吓了一大跳。

“富兰克林,你是根据什么鬼理由要带一百三十四个人去啊?”他的声带像沙石磨过粗糙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眨了眨眼:“这是一次重要的探险,约翰爵士。”

“天杀的十足重要哪!如果发生状况,光是带三十个人横越冰地,坐进船里,然后回到文明世界就已经够难了。何况一百三十四个人……”老探险家发出粗鲁的声音,像要吐痰似的清了清喉咙。

富兰克林微笑点头,希望这老人不要再缠他。

“而且你的年纪,”罗斯继续说,“你已经六十了,知不知道啊?”

“五十九,”富兰克林生硬地说,“爵士。”

老罗斯浅笑着,看起来比之前更像一座冰山。“‘恐怖’号的吨位是多少?三百三十吨?‘幽冥’号大约是三百七十?”

“我的旗舰是三百七十二吨,”富兰克林说,“‘恐怖’号是三百二十六吨。”

“两艘船的吃水都是十九英尺,对吗?”

“是的,爵士。”

“真他妈的疯了,富兰克林。你这两艘船是有史以来到南北极探险的船舰中吃水最深的。所有关于这两个区域的证据都显示,你们要去的地方水并不深,而且到处都是浅滩、岩石及暗冰。我的‘胜利’号吃水只有一英寻 半,九英尺而已,已经驶不出我们过冬时待的浅水湾了。乔治·贝克指挥你那艘‘恐怖’号时,还把他的屁股都摔到冰上去了呢。”

“两艘船都已经加固过了,约翰爵士。”富兰克林说。他感觉汗水正从他的肋骨和胸部流到他凸起的肚皮上。“它们是目前世界上最坚固的履冰船。”

“那么关于蒸汽机及动力引擎的那些胡扯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并不是胡扯,爵士。”富兰克林说,他可以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压抑。他完全不懂蒸汽机,不过他的探险队里有两位优秀的工程师,还有菲茨詹姆斯——新成立的蒸汽海军部门中的一名成员。“这些引擎有非常强大的动力,约翰爵士。它们能让我们在船帆失效时破冰前进。”

约翰·罗斯爵士哼了一声:“你的蒸汽机甚至不是航海用的引擎,我没说错吧,富兰克林?”

“确实不是,约翰爵士。但它们是伦敦与格林威治铁路公司能卖给我们的最佳引擎,而且已经改装成船用引擎。它们是两头威力强大的野兽啊,爵士。”

罗斯啜了一口威士忌:“是啊,威力强大,除非你打算在西北航道上架设铁道,在上面开他妈的火车。”

听到这里,富兰克林耐着性子轻笑了几声,但是他听不出这评语有何幽默之处,而且粗俗的言语对他而言是莫大的侮辱。他常常无法分辨别人的玩笑话,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但也不是真的那么威力强大。”罗斯继续说,“他们塞进你的‘幽冥’号船舱的那部一点五吨重的机器,只能产生二十五匹马力。至于克罗兹的那部引擎更没有效率……顶多二十匹马力。但是,要把你们拖离苏格兰的那艘‘拖运者’号,它的蒸汽引擎较小却可以产生两百二十匹马力。为什么?因为那是一部船用引擎,是专为航海设计的。”

对于这点富兰克林不置可否。他笑了笑,为了填补片刻的沉默,他向身旁端着香槟经过的侍者招手,拿了一杯酒。因为喝酒有违他的原则,他之后就一直拿着杯子站在那里,偶尔望着气泡渐稀的香槟,想找机会在没人注意时把酒处理掉。

“想想看,如果没有那两部引擎,你那两艘船的底舱还可以多塞进多少补给品啊!”罗斯抓着话题不放。

富兰克林环顾四周,想要找个救兵,但是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在跟人交谈。“我们已经有足够三年用的存货了,约翰爵士。”他最后说,“如果缩减每日的配额,我们还可以撑上五到七年。”他再次露出微笑,试着软化罗斯僵硬的表情,“而且‘幽冥’号和‘恐怖’号都有中央空调系统,约翰爵士。我确信你会希望你的‘胜利’号也有这种装备。”

约翰·罗斯爵士暗淡的眼神中发出一道冷光:“‘胜利’号像一颗蛋一样被冰层压碎了,富兰克林。你那先进的蒸汽中央空调对此也没辙,不是吗?”

富兰克林再次环顾四周,希望菲茨詹姆斯能看见他,甚至克罗兹,谁来解救他都行。只是,似乎没人注意到老约翰爵士和胖约翰爵士正在此热烈地(或是单向地)对谈。一位侍者经过,富兰克林把没动过的香槟放回托盘上。罗斯眯起眼睛打量富兰克林。

“光是要让其中一艘船在北极有一天的暖气,就要烧掉多少煤炭,你知道吗?”这位苏格兰老人继续追问。

“嗯,这我真的不清楚,约翰爵士。”富兰克林带着一丝胜利的微笑。他真的不知道,也不特别在乎。工程师们会去负责蒸汽引擎和煤炭的事,海军部事先就会帮他们计划好。

“我知道,”罗斯说,“光是要让热水保持流动,使船员们的起居区有暖气,你一天就需要用掉一百五十磅的煤。而光是要让蒸汽引擎保持运转,你一天就要用掉半吨宝贵的煤炭。假设这两部丑陋的炮舰能有四节的速度,那么你一天就要用掉两到三吨的煤。如果你还要船破冰而行,你要用掉比这多得多的煤。你船上带了多少煤,富兰克林?”

约翰爵士船长摆了摆他的手,才发觉那动作有点轻蔑,甚至没有男子气概。“哦,差不多是两百吨吧,爵士。”

罗斯再次眯起眼看他:“准确地说,‘幽冥’号和‘恐怖’号各九十吨。”他粗声地说,“而且那是在你刚离开格陵兰,还没穿过巴芬湾,根本还没碰到真正的冰之前。”

富兰克林笑而不答。

“假设你到了要过冬的冰封之地,而九十吨煤炭的百分之七十五还没有烧掉,”罗斯继续说,就像船穿过软冰一样向前逼近,“先不说冰封的情况,你的蒸汽机在正常情况下,可以再运转多少天?十二天?十三天?还是十四天?”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完全没有概念。他虽然专业而且熟悉航海,但基本上不会去考虑这种事。或许他的眼神反映出他一时的恐慌,不是由于煤炭,而是由于他在约翰·罗斯爵士面前表现得像个白痴,因为那个老海员正用钢钳般的手指抓住他的肩膀。罗斯倾身靠近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闻得到他口里喷出的威士忌味。

“海军部计划怎么搜救你,富兰克林?”罗斯粗声问。他的声音很低,四周都是宾客们在酒酣耳热之际的笑声及闲聊声。

“搜救?”富兰克林眨了眨眼。两艘全世界最先进的船只,为了在冰中航行,船身做过结构强化,以蒸汽为动力,装载了五年或更多冰地所需的补给品,船上人员全都是约翰·贝罗爵士亲自挑选的,会需要或有可能需要别人的救援?富兰克林做梦也没想过,这想法实在太夸张了。

“你有没有打算在沿途经过的岛上贮藏一些东西,设立补给站?”罗斯轻声说。

“贮藏?”富兰克林说,“把我们的生活必需品留在沿途?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如果你必须走冰地来脱困,你的人员和小船就会有食物和庇护所。”罗斯口气强硬,眼睛闪着光。

“我们为什么要走回巴芬湾?”富兰克林问,“我们的目标是走通西北航道啊!”

约翰·罗斯爵士将头收了回去,把富兰克林的上臂抓得更紧了。“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搜救船或搜救计划?”

“没有。”

罗斯抓住富兰克林的另一只手,使劲捏压,让庄重的约翰爵士船长几乎皱了眉头。

“那么,小伙子,”罗斯轻声说,“如果我们在一八四八年还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我一定会亲自去找你。我发誓。”

富兰克林猛然醒来。

他全身被汗浸湿。他觉得晕眩而虚弱,心脏怦怦跳,随着每声心跳,头就痛得宛如教堂大钟在他头颅里撞击。

他惊骇地看着自己。他的下半身正盖着一条丝巾。

“这是什么?”他紧张地大叫,“这是什么?有一面旗子盖在我身上!”

简女士站在一旁吓呆了:“你看起来很冷,约翰。你一直在发抖,我就拿它当毯子帮你盖上。”

“我的天啊!”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大喊,“天啊,女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国旗是盖在死人身上的吗!” ZIboZ/eRxTAuLe5c9UkjK88LX0ZVMePVJBlFr3Keqwn5KBQ3Ay3xN4VcZtFymD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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