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是讲《坛经》的缘起。慧能大师在韶州大梵寺讲法授戒,韶州刺史(也就是今天的市长)韦据让慧能的学生法海整理听讲笔记,以使慧能的宗旨可以在以后代代相传的时候有个依据。
但是,事情才一开始,就难免令人起疑:许多人都知道,禅宗不是讲究“不立文字”吗?为什么韦据和法海他们还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搞一个会议纪要呢?这事情越想就越让人觉得矛盾:如果我要学禅,该不该去读《坛经》呢?如果读了,那么,按照“不立文字”的标准来衡量,我显然是在缘木求鱼,可如果不读《坛经》,只是找个老师来接受口传心授,我又怎么知道老师教的就是正确的呢?
确实,在慧能之后,尤其到了宋代,禅宗的文字越来越多,像著名的那些《景德传灯录》《碧岩录》《五灯会元》之类的东西真没少写。很反讽的是,如果不是借助于这些文字,我们又该从哪里来了解禅宗呢?
铃木大拙曾经做过一个很诡辩式的调和之论:“不立文字”当然是对的,但是,要理解“不立文字”,就必然需要很多文字。
铃木前辈这个说法当初真把我给唬住了,后来有一天突然想到,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是不是还可以说,戒酒当然是应该的,但要真正理解戒酒的意义,就需要喝很多酒;或者,戒色当然是应该的,但要真正理解戒色的意义,就需要荒淫无度?!
这道理细想一想倒也不错:只有酗过酒的人才知道酒的危害,只有纵欲过度的人才更容易体会到“女人不过如此”的真理。是的,对于一个爱吃苹果的人来说,戒掉苹果瘾的一个有效方法就是狂吃苹果以至于吃伤,下半辈子只要一想起苹果就立刻呕吐。骇人的是,这个逻辑曾经真的成为某些佛门宗派的修行理论。
进一步的问题是,如果“不立文字”,那语言要不要立?假如唐朝时候就有录音、录像设备,慧能会不会拒绝呢?
如果这问题不是我问的,而是别人来问我的,我会按照禅宗历代祖师打机锋的风格这样回答“今天天气哈哈哈”;或者诗意一些地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或者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高深莫测地伸出一根食指。但既然问题是我自己问的,还是老实一些,按照普通人的逻辑好了。汤用彤曾举了四个例子来证实“禅宗史传之妄”,首先就把所谓“秘密相传,不立文字”给击破了,更推测说是慧能一系的后学们给自己争正统,因为慧能是文盲,这才量身定做了这个“不立文字”的传说。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仅仅按照慧能的一贯教导来看,所谓“不立文字”也不应该简单理解为不写文字或不留文字,而是不拘泥于文字、不执着于文字。我们现在有个常用的成语叫“一知半解”,这就是从禅宗来的,原话是“一知二解”,意思是说拘泥于文字的知解琐碎而肤浅,不好不好。
所以呢,韦据让法海做的会议纪要可以记,也可以不记;大家可以读,也可以不读,读的时候也犯不上死较真(像我这样)。
我自己恰好像是一个反面典型,但是,如果不是这样较真的话,恐怕又想不通这个“不该较真”的道理,也会把“不立文字”做简单的字面理解了。
这是不是很辩证呢?是不是很像《老子》所谓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感觉呢?《坛经》成书的过程是不是也像是传说中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被关尹逼着而写下五千言呢?这些问题如果汇总起来,再追问一步,就很容易变成这样一个新问题:这到底还是佛教吗?!
的确,这样一想,禅宗的确不像佛教。麻天祥有过这样一个论断:“禅宗之禅,是中国僧人和学者,借助创造性翻译,而实现的创造性思维。它建立的基础是中国的庄、老,而不是印度的佛教和婆罗门。是借佛教之躯,而赋庄、老之魂。它不是一种信仰,而是建立在对自心体认基础上的辩证思维。”一言以蔽之,则是:“禅宗思想是大众化的老庄哲学。”
这说法有些过激,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禅宗的佛学传统,而这些佛学传统有些又可以追溯到古印度的一些流行思想,但麻先生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话说回来,关于“不立文字”,《坛经》明确载有慧能的观点——慧能说:“有些人提倡不立文字,真要这样的话人就别说话好了,因为说话也就是在使用文字嘛。”看来“不立文字”居然是这位禅宗祖师爷明确反对的,呵呵,那我就放心大胆地写下去了。
对“不立文字”还有一种解释,这是慧能的徒孙马祖道一说的——慧能一系的禅宗真正宗风大振,就是在马祖道一的时候。马祖说:“我们禅宗人士但凡说点儿什么,走的都是提婆老前辈的路线。”
提婆是谁呢?他是一位印度高僧,是大宗师龙树的高徒。这师徒俩都是学问精深、能言善辩的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四处出击,寻找各种所谓“外道”去辩论,当然,这些外道也包括佛教内部的不同宗派。印度的宗教界历来都有辩难的传统,比我们中国的百家争鸣还要热闹和激烈得多。他们不但著书立说互相攻击对手,还常常短兵相接、当场较量。理越辩越明,所以印度的宗教思想和哲学思想都那么发达。当时的情形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世界一样,无数山头、无数宗派,高手行迹遍天下,半年之间连败多少派的宗师,挑了多少个山头,正邪不两立,一战定输赢……反正你把武侠小说里的练功和决斗替换成修行和辩论就行了。
龙树这一辈子,雪山访名师,龙宫得宝藏(这都是真的),遍阅经典,加之天资极高,出世之后打遍天下无敌手,威震当世。提婆本来也是个高手,久闻龙树大名,找上门去要和龙树单挑,结果发现龙树高出自己太多,于是便拜在了龙树门下。
这位提婆潜心学艺,进境一日千里。这一天听说某地佛教衰弱、外道盛行,他就向师父请命,要下山去荡平外道。龙树知道敌人势大,高手如云,对徒弟不大放心,但看徒弟执意要去,也不好挫了他的热情。于是,龙树先把提婆留了几天,在这几天里龙树施展各派武功与提婆过招,眼看着无论是少林金刚指还是武当太极剑都收拾提婆不下,这才放心让提婆下山。
提婆这一去,就好像张无忌现身光明顶,六大派无论多少高手都败在了他的手下。这只是提婆战斗生涯的开始,在辩论一途上,他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龙树的杀伤力更大,所过之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提婆就算著书,也全是进手招数,像什么《破华山气宗》《破大理一阳指》《破全真剑法》……这就有点儿奇怪了,一般人著书都是有破有立,就算破敌无数的龙树也多有自己的立论,而提婆却只破不立,就像一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侠把各门各派的武功都破了一个遍,却从来没有创立过自己的独门武功,也不开山立派。提婆一生就遵循着这样的两大原则,一是“只破不立”,二是“不立自宗”。
话说回来,马祖道一所谓的走提婆老前辈的路线,说的就是这个“只破不立”,也就是说,禅宗讲“不立文字”,这个“立”是和“破”相对而言的那个“立”。大家都知道禅宗有着多如牛毛的机锋棒喝,还有烧佛像的、骂佛祖的,这种种稀奇古怪的招式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破”。他们不会直接告诉弟子佛法是怎么回事,也就是不作“立”论,却常以荒谬怪诞的方式来“破”掉弟子们的错误认识——这就是“不立文字”的马祖版解释。
当然,这种教学方法都是慧能的徒子徒孙们搞出来的,慧能讲话还是规规矩矩、有破有立,说的大多是能让普通人听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