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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几分反讽的是,在郭庆藩的新书问世之后,时移世易,同一家书局,即长沙思贤书局又刊印了一部《庄子集解》,书名和郭庆藩的《庄子集释》只有一字之差,内容也和郭书属于同一个类型,只是篇幅略微单薄一些。

思贤书局的出版物向来以校刊精良著称,是日后的藏书家们最爱搜集的版本之一。思贤书局的名字取自旁边的思贤讲社——早在光绪五年(1879),郭嵩焘因为受人构陷,告病回乡,在长沙曾国藩祠堂的西侧创立讲社,题额“思贤”,及至光绪十六年(1890),即甲午战争的四年之前,郭嵩焘延请王先谦主持讲社,后者便在讲社旁边创办了思贤书局。很快地,在学术泰斗兼资深出版人王先谦的主持下,思贤书局成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几大官营书局之一。

了解过这个背景,我们就会知道这部《庄子集解》就是王先谦的书局出版的,事情还不仅如此,看看书的作者,赫然就是王先谦本人。我们不由得要问:他这是怎么了?

这样一部书,想来王先谦自己既不可能去写,也不可能安排自己统管的书局去出。单从后者的角度来讲,王先谦搞书局并不是市场导向型的,他有一个很宏伟的志向,就是把历朝的圣谕圣训、典章制度、御制诗文广为刊发,也好扭转这早已经败坏了多年的世道人心。

这样说来,《庄子》的相关著述显然不符合这个比大清政府还要主旋律的经营理念,真不知道王先谦是怎么想的。那么,我们翻翻《庄子集解》的序言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吧。

王先谦这部书(很明智地)没有委托别人作序,而是写了一篇自序,情绪和态度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其大意是说:

“古时候的那些著书之人难道一定要在山野之中隐居不成,我看庄子虽然就是这么做的,虽然他的确不把富贵放在心上,但毕竟也会出门借米,也会上朝谒见国君,看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救世之心的。传言庄子会取代惠施的相位,于是惠施在国中连续三日大索庄子,这两位毕竟是同声相应的老朋友啊。惠施之所以会是这个态度,想来庄子并不是一个像他自诩的那样完全回避世俗名利以全其道的人吧。

“何况庄子自己也说过:‘天下有道的时候,圣人出来做事;天下无道的时候,圣人保命全生。’又说他自己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也就是有用和无用之间,既非有用,也非无用)。庄子所谓的不材,是要让自己做一个没用的人来保全性命;所谓的材,是用文字来彰显自己的思想。

“但是老子说过:‘漂亮的话不可靠,可靠的话不漂亮。’庄子的文章就属于漂亮的,而且连他自己都说自己的话不可靠。所以他才一会儿说马鞭子的出现标志着人类文明的罪恶,一会儿自己却拿着马鞭子敲打骷髅;一方面追慕上古那个没有文字的社会,一方面又常常借古人的言论以修心,这哪里是要为后世立言的态度呢,只不过是愤世嫉俗罢了。庄子刺暴主,愤浊世,批评仁义,齐同是非,这是因为在那个残暴与虚伪丛生的世界里,仁义只是强盗的幌子,孰是孰非又如何分辨得清呢?

“他的心志已伤,所以言辞才会过激。如果让他生在好时候的话,他一定会好好出来做事的。但遗憾的是,后世的读书人追慕庄子的言论却不考虑这些特定的背景。这不是庄子的错,而是那些后人的错。

“我治《庄子》也算有些年头了,体会全书的要领,无非是‘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罢了。我曾以这句话作为养生的原则,这也的确对我有些益处。这样说来,庄子也算是我的老师了。……”

以上,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王先谦,先前那些感时伤世的激愤突然没了踪影,眼下仿佛只有一位恬淡平和的老人坐在大榕树下一张古旧的摇椅上,眯着眼睛向小辈们拉着家常。

其实,所谓“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儒家本身就有这种论调,不假外求,只不过立意不同。《尚书正义·武成》引《帝王世纪》,说武王克商之后,殷商的人民看着周军进城,期待着一睹新君风采。先看到了毕公,大家以为这就是新君,贤人商容说:“这个人严肃而有急色,不会是新君。”又看到了太公,大家以为这该是新君了,商容又说:“这个人威风凛凛,是个带兵的人,不是新君。”接下来周公出场,大家以为这总该是新君了吧,但商容又说:“看这个人的气质,志在除贼,应该是周之相国。”最后武王露面,商容这才说道:“圣人为海内讨恶,见恶不怒,见善不喜,看这个人气质正是如此,应该就是我们的新君了。”

之所以“见恶不怒,见善不喜”,是因为圣人存天下之公心,不存私心之好恶。但如今一代大儒王先谦放弃了本门外王之道的“见恶不怒,见善不喜”,转而尊奉庄子内圣之道的“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无可奈何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我们最后仍然要留意一下王先谦是在什么时间做出这番转变的——序言的落款里清楚地写着:宣统元年七月。

宣统元年(1909),岁次己酉,这是一个帝国改元的年份,旧皇帝下马,新皇帝上任,距离王先谦为郭庆藩新书作序的时候,也就是距离甲午战争爆发的那个年份,已经过去了足足十五个春秋。难道在这十五年间,那个“怎么办”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不成?

的确有了答案。就在王先谦刊行《庄子集解》的前一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接连去世,随后溥仪继位,改元宣统,溥仪的父亲载沣摄政,成为大清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就在宣统元年之初,载沣重申立宪组阁,下令各省在年内成立咨议局,还罢免了几名反对立宪的官员,皇权专制眼看着就要改为立宪组阁,这是中国历史上亘古未有的大事。尤其这伟大的一跃竟然还是自上而下发生的。

对于清朝皇权来说,立宪组阁之举当然不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在局势所逼之下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君主立宪虽然不好,但总好过被如火如荼的革命大军推翻。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初维新运动兴起的时候,王先谦痛斥维新大将梁启超伤风败俗,志在谋逆;《湘报》宣传民权,宣传平等,王先谦斥之为禽兽之行,败灭伦常;可如今立宪组阁是摄政王载沣一手督办的,王先谦就算还想骂人也不容易找到下嘴的地方了。我们不妨对他的忧虑给予一些同情的理解,毕竟在根正苗红的儒家传统里,政治和伦理向来都是一体的两面,若是政治格局变了,旧有的伦理格局又该置之何地呢?如果天地君亲师错位了,被儒家知识分子们辛苦维护了两千多年的道统岂不也跟着摇摇欲坠了吗?“也知经术非时务,稍为儒林振古风”,王先谦曾经这样道出自己编修儒学经典时的一丝无奈,那个美丽旧世界看来是守不住了,而邪恶新世界又何曾给自己的心灵留下一截可以栖息的寒枝呢?

李零先生在《丧家狗——我读〈论语〉》里说过这样一段相当悲情的话:“孔子绝望于自己的祖国,徒兴浮海居夷之叹,但遍干诸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的晚年,年年伤心。丧子,哀麟,回死由亡,让他哭干了眼泪。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却没有家。不管他的想法对与错,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宿命。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现在,我很想把这段话挪用到这位错愕于宣统元年的王先谦的身上。在许多研究近代史的文章里,王先谦都是作为一名标准的反动派,恰如其分地秀出他的标签所赋予他的那副符合人们刻板印象(stereotype)的嘴脸,但从《庄子集解》的这篇自序里,我们似乎也可以体会到一些别样的东西,反动派也有他们深沉的悲情。

这世界彻底乱套了呀,西洋列强,东夷悍邻,维新派,革命党,立宪组阁……十五年前的王先谦或许没有想到,那个实实在在而又虚无缥缈的道统终于不是自己能够捍卫得住的,甚至有一天还要亲眼看着它分崩离析,轰然倒塌,而那一部曾为他深深鄙夷的《庄子》却意想不到地变成了自己最后的精神家园,这不由令人想起杨慎的诗“少日声名追杜甫,暮途羁绊脱庄周”(《重寄张愈光》之二)。

但是,冷眼旁观之下,王先谦之所以能够修炼得“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想来只不过是因为“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罢了,尽管所谓槁木死灰云云在《庄子》的本文里恰恰是被用来褒扬那些得道高人的。当今的鸡汤主义者们对此时此刻的王先谦一定不会吝惜溢美之词,“如果你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你就要学会改变自己的内心”。——王先谦似乎做到了,他的心灵由此而升华,登上了宁静而逍遥的庄子境界。

这应该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吧,他获得了逍遥,他的敌人获得了快乐。 /F1s9AxK/j2oKflY/8Kd2qKzZyTqSCRicReMC8zisu1/7gBGBiZPB6OcSyX8dA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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