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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篇序言,要从一百多年前的另外一篇序言谈起。

为一本书作序,常规的做法不外是发掘一下这本书的优点,尤其当这本书的作者和你是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不过分吹捧就已经非常难得了。但凡事总有例外,在光绪二十年,当郭庆藩把自己辛苦编纂而成的《庄子集释》委托王先谦作序的时候,后者却令人惊讶地没有给出一句好评。当然,王先谦的牢骚主要发在庄子本人身上,倒不是对郭庆藩有什么意见——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暗示他说:“对《庄子》这种书没必要下太大的功夫。”

说起这两人的关系,王先谦比郭庆藩大两岁,却和郭庆藩的伯父,即洋务运动的名人郭嵩焘是学问上的忘年之交,彼此常为对方的著述作序,字里行间从不吝惜最热情洋溢的褒奖和推崇。从这层关系来看,郭庆藩反而像是王先谦的晚辈,不过后者按说也不该摆出倚老卖老的派头,因为郭庆藩的这部书里没少引用“家世父”的话,那可都是郭嵩焘的真知灼见,王先谦好歹也该给个面子。

更何况,当时的郭庆藩也并非其伯父羽翼之下的无名小辈。他已经历任地方要员,官声赫赫,学问也很拿得出手,是研究文字学的一代名宿。当然,要是论起学问来,王先谦的造诣和声望都远在郭庆藩之上,他以经学知名当世,是大清帝国的一面思想文化的大旗。就在收到郭庆藩书稿的时候,王先谦刚刚就任湖南岳麓书院的山长,这是一个无论官、学两途都很令人尊敬的职位。如此看来,这两位学者型官僚似乎更应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才是。

郭庆藩看来倒是这么想的,但谁都没想到王先谦会写出这样一篇反常的序言。

时至今日,郭庆藩这部《庄子集释》经过王孝鱼先生的点校,被中华书局收录进了“新编诸子集成”系列,成为我们研究《庄子》的首部必读书,王先谦的那篇序言赫然就出现在全书最醒目的位置上。

这篇序言很奇怪地忽略了本来最不该忽略的学术问题,从一落笔就是感时伤世的调子,甚至悠悠然有几分催人泪下的力量:

“郭君子瀞(郭庆藩字子瀞)撰成《庄子集释》,拿给我看,而这一年恰恰发生了东夷之乱,我不由得深深叹息:庄子当年也是有一肚子的不得已吧,他生逢乱世,不知道该拿这世界怎么办才好,于是精神彷徨于寥廓,辨析小大之无垠,穷究天地之终始,惊惧之下才写下了这些文字。

“邹衍曾说:‘儒者所谓的中国,只不过是广袤天下之中的八十一分之一罢了。赤县神州之外自有九州,都被海水环绕,外面更有大瀛海环绕着它们全部。’ 惠施也说:‘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之北,越之南。’(这是一个颇为吊诡的说法,因为以传统的地理观念视之,燕在北方,越在南方。)庄子赞许这种说法,自己也说倏与忽凿死了混沌,简直就像预见了今天的世界局势呀。这样看来,庄子真是一位异人。

“庄子讲过,子贡提出汲水用桔槔最有效率,却遭到了汉阴丈人嘲笑(汉阴丈人认为使用机械虽然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却会使人产生机心,所以不取之,即‘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而我们今天的机械、机事超出桔槔何止万倍,庄子见了又会怎么办呢?庄子还讲过蜗牛的两只犄角上分别有蛮氏之国和触氏之国,两国为了争夺地盘而打仗,烽火连绵,伏尸数万。而今天的世界上,到处都是蛮氏之国和触氏之国,庄子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说,就算黄帝君临天下的时候,也有蚩尤作乱;就算尧帝为君的时候,也有丛枝、宗、脍、胥敖作乱(这也是《庄子》之典)。黄帝和尧帝皆非好事之徒,但国还是要伐,兵还是要用,显然不可能真的以虚静之道治理天下。庄子想以虚静之道拯救乱世之患,却根本做不到,也就只好独立于寥廓之野,以求全身保命、悠然自得罢了,他那套想法哪可能施之于天下呢?

“但《庄子》这部书在后世确实大大地流行过。晋人从《庄子》发展出轰轰烈烈的玄学,但这于应对北方胡羯势力迫在眉睫的威胁一点用处都没有;唐代把本属子书的《庄子》尊为经书,经书本该有经世治国之用,但它对安史之乱可有丝毫正面的贡献吗?要说这部书的价值吗,也就是帮君王清一清淫侈之心,帮小人物们看淡一些利益之争罢了。

“但《庄子》这书文采奇绝,所以才使郭君爱玩不已,于是编撰了这部《庄子集释》,费了许多的笔墨。假如庄子本人看到这部书,一定会说‘这都是我的糟粕’吧。尽管如此,若没有了这些糟粕,又怎能让我们欣赏到古人的文章之美呢?郭君这部书当属副墨之子,读者们则要算是洛诵之孙了。(‘副墨之子’和‘洛诵之孙’是《庄子·内篇·大宗师》里边的比喻,副墨指文字,洛诵指诵读,大意是说‘道’的传授经过了很多个层次的信息减损,最后有人吟咏诵读之,又有人把吟咏诵读的内容笔之于文字,所以文字所表述的‘道’距离真正的那个‘道’已经很远很远了。王先谦这里部分地只从字面意义来使用这两个比喻之辞,《庄子》原文里的洛诵之孙排在副墨之子之前。)”

王先谦就这样感时伤世了一番,把庄子狠狠地讥讽了一通,把郭庆藩这部新书的价值温和地贬低了一下,然后全文结束,落款是:“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冬十二月,长沙愚弟王先谦谨撰。”——只要略略熟悉近代史的读者就能够从这个落款当中一下子看到问题,不错,“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这就是甲午战争发生的那年,公元1894年。王先谦序言开头所谓的“东夷之乱”,说的就是日本发动的一连串的战争。觉察了这个特定的时代背景,我们也就很容易理解王先谦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篇反常的序言了。

在光绪二十年的几乎所有的传统知识分子看来,这世界确实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天翻地覆、最跌宕人心的剧变,就连两千年来绵延传承的根深蒂固的世界观都要为之动摇了。人心自然会敏感起来,甚至过度地敏感起来,若非如此的话,任何一个思虑正常的人恐怕都很难从邹衍、惠施那些汗漫之言里联想到一幅真实的世界地图,更不可能从倏与忽为混沌开凿七窍的那个著名的寓言里联想到大清帝国正在列强的觊觎之下饱经忧患。

倏与忽的故事出自《庄子·内篇·应帝王》,是说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常到混沌的地盘做客,混沌待他们很好,于是倏与忽很想报答混沌,商量道:“每个人都有七窍,可以看,可以听,可以吃喝,可以呼吸,唯独混沌没有七窍,我们帮他把七窍凿出来吧。”商议已定,倏和忽很有计划地每天为混沌开凿出七窍中的一窍,谁知待七窍开凿完毕,混沌却也死了。

显而易见,这则寓言原本是庄子为了阐释虚静恬淡、无为而治的道理而设计出来的,就连下愚之人也很难生出什么歧见, 而王先谦一代学术宗师,却偏偏从中看到了光绪年间的世界格局。

而正是在这样动荡的时局之下,王先谦几乎无法让自己再去关注那些围绕着庄子的所谓学术问题,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聚焦在实用价值之上了。虽然从学术角度上讲,这是最要不得的态度,但事情正如释迦牟尼那个著名的箭喻一样:当你被一支致命的毒箭射中之后,迫在眉睫的事情当然应该是保命,而不是去费心调查射箭之人的种族、身份、姓名、肤色以及他那张弓的各个部件的材质与制作方式。(《佛说箭喻经》)所以,在这篇序言当中,王先谦反复向庄子追问的一句话就是“怎么办”(原文是“使庄子见之,奈何”,“而庄子奈何”)。

尤其在儒家传统里,学术的目的就是经世致用,凡是回答不了“怎么办”的学问都是没有价值的学问。哪怕在河清海晏的年代,治学也要讲求实用,更何况偌大的一个帝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千疮百孔的时候。王先谦毫不客气地把一个个政治难题丢给庄子,毫不客气地逼问他“你说该怎么办”,然后摆出一副很奚落的架势:你看看,你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但王先谦唯独忘了问问自己:你们治儒家“十三经”的难道就知道该怎么办吗? jIfm/eBNWkwY9k8RYNcSyDoa3TOjWweh+DjzOloh86ABQv51aoOilOGsM5jRG0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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