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寓言》那篇故事里,庄子对孔子自叹不如;在《让王》这篇故事里,更把孔子推举为得道高人。如果把寓言读实在了,对这样的情节我们就很难理解了。况且《庄子》里的孔子未必就是真的孔子,例如《庄子·外篇·天道》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而孔子的仁义显然不讲兼爱,兼爱是墨家的主张,是很受儒家批判的。
再者,一般认为《庄子》贬孔子而尊老子,事实上《庄子》里边也有对老子不太恭敬的话,而且出现在内篇,即《养生主》的一段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 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庄子·内篇·养生主》)
大意是说老子死了,秦失前去吊唁,但号了几声就出来了。秦失的弟子问他:“死者难道不是您的朋友吗?”秦失说:“是呀。”弟子不解:“您就这么敷衍朋友的丧事,这合适吗?”秦失说:“合适。以前我以为他是个得道之人,今天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刚才我进去吊唁的时候,看见有老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儿子,有少年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这是不了解自然规律呀。老子适时而生,适时而死。人只要安然顺应自然的变化,哀乐之情就不会侵入胸中。死亡有什么不好的呢,古人把这叫作解脱。”
秦失的态度倒不能完全以达观视之,不同的社会观念有必要被考虑进去:大体而言,古人对自然死亡的态度比今人平静得多,这甚至是一个普世性的现象——即便在欧洲,Philippe Aries注意到,与我们今天千方百计地让小孩子避开与死亡有关的任何事物不同,直到18世纪,凡有表现死者病床的绘画场景里都无一例外地有小孩子在场,所以Aries把这种古典的死亡称之为tamed death,说这并不意味着死亡曾经是wild而现在不是了,恰恰相反,死亡在今天变成了wild。(Western Attitudes toward DEATH:From the Middle Ages to the Present,1976,第12—14页)
考虑过古今的观念差异,接下来就该考虑庄子特殊的表达方式了。从寓言的角度来说,这则故事要表达的是“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人只要安然顺应自然的变化,哀乐之情就不会侵入胸中)的道理,和那句被王先谦当成座右铭的“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是一个意思。人应该自然而然地活,自然而然地死,活着不值得高兴,死了不值得悲伤,甚至死亡还是一件好事,因为人终于可以休息了。
但如果不从寓言的角度来看,这则故事可供挖掘的东西就太多了。首先是故事的题材过于骇人听闻:老子居然死了,死后居然还有一个热闹的葬礼!——这对普通读者只是一则逸闻趣事,但对许多道教人士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尤其在佛教、道教大论战的时代里,这不正是授人以柄嘛!同样是教派祖师,释迦牟尼“涅槃”了,老子却“死”了。尽管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但有宗教寄托的人绝对不会这么想,所以“老子之死”对慕道之人实在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
于是,隋朝薛道衡撰《老氏碑》,首先强调这故事只是一则寓言,继而发挥说这则寓言点出了“蝉蜕”的意思。
所谓蝉蜕,就是道家所谓的尸解。“竹林七贤”里的嵇康雅好老庄,恬淡寡欲以养生,却惨遭横死,所以后人常以嵇康做反面教材。但是,丁约解释说,道术当中有尸解,尸解可以细分为剑解、火解、水解,其中以剑解的人最多,嵇康和郭璞不是被杀,而是“以此委蜕耳”。 (高彦休《唐阙史》)
这倒可以解释《庄子》所谓真人的“入火不热、入水不濡”,但从朴素的唯物主义角度看,丁约这番话只不过说明了历来被刀剑杀死的人比被火烧死、被水淹死的人更多罢了。
即便以道家的眼光看,丁约的这个解释也不算圆满,因为在修仙的法门里,尸解只是一种不甚高明的手段,实在不合老子的身份。《神仙传》载王远对蔡经说:“眼下气少肉多,飞不上去,只好尸解了,就像钻狗洞一般。”《太平广记·神仙》载仙人劝诫孙思邈的话,说尸解之仙不能白日飞升。
而在《庄子》的注释家里,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往往也摆不脱个人立场。郭象当年倒没有这么多顾虑,他既不是道士,对老子也没有太深的感情,所以对于老子之死只注了八个字,是说秦失“人吊亦吊,人号亦号”,把他的顺任作风强调了一下而已。
但是,《庄子》在唐代最著名的注释家成玄英却是一名道士,受封西华法师,是道教阵营里的高知,所以他对老子之死就作了很长的一段注释,大意是说老子就是太上老君,从史料来看,他在周平王的时候骑牛离开周都,西出流沙无故人,就这么不知所终,而庄子这里说他死了,只是为了说明死生之理浑然为一的道理罢了。这应该就是庄子编的寓言,毕竟太上老君身为大道之祖,天地万物之宗,哪里会有生有死呢。再说太上老君的降生、传道、升天,在许多经籍里都有完备的记载。
当然,成玄英这里所谓的经籍,指的都是道教自己的经书。
但我们即便接受西华法师成玄英的解释,问题也并未到此结束,因为就算老子没死,从来没有死过,但这个故事似乎表达了对老子一定程度的贬抑。也就是说,庄子借着秦失之口批评老子离真正的得道还有一段距离,否则的话,那些人也不会哭得那么伤心。
普通人恐怕还难以理解这个道理,只会觉得人们之所以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老子德高望重、造福一方,得到了人民群众的深厚爱戴。但在庄子那里,这恰恰反映出老子还没有得道,所以是值得批评的。庄子的见解,常常与世道人情相反。
当然,得道之人不一定非得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他也完全可以和我们大家生活在一起,只不过(用《老子》的话说)“和其光,同其尘”,就像一滴水投进了大海,没有人会感觉到他的存在。所以郭象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老子一定是给了当地人什么好处,没有循道而行,这才“遭到了”人民群众的爱戴。
但这个解释让许多推崇老子的人很不舒服,于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弥合之论,比如成玄英就认为这事不怪老子,他老人家只是哀怜众生而已,又有什么错呢,只是那些哭丧的人没能看破生死,而秦失也并不是批评老子没有得道,只是叹息那些哀哭的人未得老子的真传罢了。
当代学者也有不少人在沿袭着成玄英的解释, 但我们只要完全从字面入手,即便有几句话的意思不太容易搞清,毕竟会发觉郭象的意见占到绝对的上风。
老子居然没有得道,难道这是可以接受的吗?这与《庄子》全文大段大段对老子的推崇又该怎么贯通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