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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庄子的思想是我们的事,而选择哪一种生活则是庄子自己的事。既有富贵的能力,也有富贵的机会,却偏偏选择了贫穷,常人虽然觉得不可理喻,但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毕竟没有伤害到谁。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生活难道不可以有这样的选择吗?

但庄子也许真的伤害了谁,至少伤害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从《庄子》本文来看,他居然是有妻有子的。如果我们不以寓言视之的话,难免会对他的家庭责任感或多或少地抱以一些质疑,尽管这丝毫无损于他的思想。

当然,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实际问题,那么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就是:庄子的这套思想,或者说如此有思想的这位庄子,有没有帮他的妻儿老小过上好日子呢?——《周易·遁》九四爻辞:“好遁,君子吉,小人否”,周振甫先生解释说:“贵族可以退隐,故吉;小民靠劳动生活,不能退隐,故否。”(《周易译注》,第119页)的确,诸葛亮躬耕南阳,支道林买山而隐,都是很有物质条件的,庄子没有守节之忧,难道也要学伯夷、叔齐和黄震那样不成,又置老婆孩子于何地呢?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如果庄子就是我们身边的一个朋友,整天不着边际地高谈阔论,不出去努力打工赚钱,让老婆孩子过着要房没房、要车没车的日子,我们会不会鄙视他呢?——把理论一联系生活,问题就出来了,而且这个问题早已经被古代的哲人和俗人一并关心过了。

哲人的意见,比如晚明“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就认为庄子并不是真的必须选择隐遁的生活来全身保命,因为当时虽是乱世,但寿终正寝的人还是不少的,尤其是知识分子,比如稷下三千学者,大都得了善终,所以庄子这么做是别有用意的。(《庄子书后》,《浮山文集前编》卷九)

俗人的看法,比如明代有一个叫陈一球的人,编了一部反映庄子生平的传奇,叫作《蝴蝶梦》,以俗人八卦的典型心态塑造着庄子的家庭环境:淳于髡被编排成他的表弟,惠施变成了他的妻舅,庄暴做了他的弟弟,他还有个儿子叫灵生,妾叫如花。惠施的这个角色最有意思,他在《庄子》里本来就是庄子最好的朋友和最大的论敌,而且身为国相,仕途显达,恰恰和庄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既然这位惠施变成了庄子的妻舅,庄太太的心情一定会很复杂的:哥哥和丈夫都是当世顶尖的知识分子,但眼看着哥哥飞黄腾达,丈夫却始终一贫如洗。更可气的是,丈夫甚至一点都没有应用知识以改变命运的动机,就这么在自甘堕落中自得其乐。嫁了一个没有上进心的懒汉,庄太太很痛苦,两口子为此没少吵架拌嘴。

陈一球虽然以戏剧的手法把矛盾强化了出来,但的确贴合了老百姓的心思。庄子这个角色怎么看怎么让人恨:一个人单是穷也就罢了,可谁也没像他,穷还能穷出来那么多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来,谁还都说不过他。

不过,庄子的贫穷尽管很可能是真的,但也很可能并没有穷到《庄子》一书所渲染的那个程度,因为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知道,庄子是有一些追随者的,《庄子》的外篇和杂篇大多都出自他们的手笔。这些人也许就是他的门人弟子,也许就是一些和他维系着松散关系的仰慕者。无论如何,以人之常情而论,大家不会眼看着师父、师娘和小师弟挨饿而不管的;同样以人之常情而论,“饿着肚子的人不需要精心雕琢的哲学来刺激不满或者给不满找解释,任何这类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只是有闲富人的娱乐。他们想要别人现有的东西,并不想要什么捉摸不着的形而上学的好处”。(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册,第295页)《庄子·杂篇·列御寇》讲过庄子临死之前,弟子有厚葬的打算,只不知道这是否也仅仅只是一则寓言。

由此还会引发一个我辈凡夫俗子大感兴趣的问题:庄子有没有像孔子那样收过学费?当然,这个庸俗的揣测也有其比较深刻的含义,因为它实际上意味着这样一个问题,即庄子当时有没有像其他学者一样开宗立派,有没有公然摆出过学术导师的高调姿态?

我们知道孔门向来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之说,《史记》还专门有《仲尼弟子列传》,其他如墨家弟子也有很大的声势,但庄子的弟子到底有谁,我们连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庄子·外篇·山木》讲庄子见到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于是一连多日闷闷不乐,“蔺且从而问之”,唐代的《庄子》注释家成玄英说这位蔺且就是庄子的弟子,姓蔺名且,但他没给出任何证据,也不知道是望文生义还是什么,或者所谓蔺且也只是一个虚构的人名罢了,这也正是《庄子》的一贯风格。

看来庄子虽然主张逃名,自己却(也许是无可奈何地)得享大名,而他的追随者们却真真正正地实现了逃名的理想,以至于除了一个可疑的蔺且之外,我们竟然连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物也寻找不到。再者,这些追随者们,无论是以声闻还是以缘觉(套用佛教术语),看来也没有一位社会贤达,以至于庄子一派在当时竟致有点默默无闻。比如,和他同时代的孟子热衷于反对异端邪说,但根本没提庄子,《吕氏春秋》《尸子》点评百家,也偏偏漏掉了庄子。

晚唐罗隐写过一篇寓言体的杂文《庄周氏弟子》,说庄周以其学术闻名于楚、鲁之间,但爱听的人多,真正入门从学的却一个都没有。后来有个叫无将的人,带着全族去向庄子学习。庄子才一开始就告诉他说:“视物如伤者谓之仁,及时而行者谓之义,尊上爱下者谓之礼,识机知变者谓之智,风雨不渝者谓之信。谁要是能把这五者彻底抛弃,才能够跟我登堂入室。”无将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庄子的教诲,五六年间终于五常俱废,到了第七年上,连土木都比不上他了。庄子说道:“我的学问你已经掌握到家了。”无将想把这学问传授给族人,但族人们聚在一起议论道:“我们都是儒家出身的,鲁国以儒术为宗,而庄子之学是舍五常而成其名,弃骨肉而崇其术,我们如果真去学了,那就要从此灭绝人伦了。”于是,大家离开了无将,回到了鲁国。鲁国众人听说了这件事,也都打消了拜庄子为师的念头。所以庄子的书摒弃儒学,儒家也不愿意做庄子的弟子。(《谗书》卷二)

罗隐的文章虽然只是一则寓言,却道出了问题的一大关键:庄子之学确实是听起来海阔天空,令人无限神往,真正要学起来却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在严肃的学者当中,譬如朱熹,甚至认为庄子没什么追随者,只是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自说自话罢了。

但也有些人不像朱熹这么多疑,他们会怀着温情与敬意来理解蔺且的身份。成玄英自然是个典型,他不但认为蔺且就是庄子的学生,还为庄子找到了一位老师,叫作长桑公子。(成玄英《庄子序》)如果此言属实的话,那么庄子还有一个尽人皆知的师兄弟,即神医扁鹊。

不过至少在朴素的唯物主义者看来,长桑公子绝对是一个比蔺且更加可疑的人物。但这个说法一度相当流行,而且佛、道两家都这么讲。尤其在道教的神仙谱系里,长桑公子堪称举足轻重,他是入天门、养丹田的名家,曾向扁鹊传授过起死方。

历代学者不断凿实着庄子的这一师承,越说越真,及至元代,赵道一为历代真仙作传,在庄子的条目之下先是照抄《史记》本传,然后引《真诰》说:“庄子师从于长桑公子,学得了玄妙的道理,著成《庄子》。他隐居在抱犊山中,服北育火丹,白日升天,在天庭做了一个叫作太极闱编郎的官。”(《历代真仙体道通鉴》卷五)看来庄子终究拗不过世人的心愿,虽然一辈子远离官府,却在天庭谋了个体制内的身份。个中奥义在赵道一的注释里可以略窥一二:“世人如果知道庄子是这样一号真仙,一定会非常重视他的著作。”

但严肃的学者一般认为庄子是师承老子的,和所谓长桑公子没什么关系,就连成玄英自己也在为《庄子》所作的注释里自相矛盾地说“庄周师老聃”。这个说法主要是发挥了《史记》本传,不过《史记》只是说庄子的学说本于老子,却没提两人有什么师生关系,或许庄子之学只是远绍老子也未可知,毕竟《庄子》夹杂着不少老子的名言。

不过,也有细心的学者读出了另外一种可能:庄子其实生活在老子之前,甚或老子只是庄子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尽管这样的见解已经不为时人所取,但庄子的师承问题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更何况庄子并不是“一个”人。

最后,如果实在要对庄子的生平做一个粗略而未必可信的勾勒的话,不妨参照B.H.Hoffert的推测:庄子,宋国蒙地人,大约生于公元前370年。在家乡的时候,他就学于一位杨朱学派的老师,做过小吏,至少有一名叫作蔺且的弟子。在雕陵看到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给了他很大的触动,他便辞了职,认为公务员的职位无论对现实生活还是对精神追求都是一种有害的束缚。然后他去了魏国,在那里结识(或重逢)了惠施,彼此成了友好的论敌。因为惠施既是魏国的国相又是名家的领袖,我们或可猜测庄子参与了那里的宫廷辩论——庄子的作品向我们展示了他对辩论语言与逻辑思辨的高超驾驭能力,尽管他用这种能力来证明的恰恰是辩论的无谓。最后,如果我们对《庄子》里的故事轻信一些的话,他应该死于公元前300年左右,死在他的妻子和惠施之后,其时有一些弟子陪在他的身边。(Chuang Tzu:The Evolution of a Taoist Classic,2002,第9—10页) EFETUbQjhWmq8nlMYnZfLgy/0RvgCkzI+eDGKLsBLcFlTjRcie8/0fV4nHYTYu5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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