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一提起道家,都是老庄并称,但这也是慢慢变化来的。在汉朝初年,人们一般都说“黄老之学”,汉初的“文景之治”就被认为是黄老之学的一次成功的政治实践。直到曹魏以降,上流社会大搞文化沙龙,又随着政治空气的窒息,关注时政的黄老之学逐渐滑向了谈虚论玄,道家便由“外王”转向了“内圣”,这才有了老庄并称,进入了庄子之名最显的魏晋玄学时代。
所谓黄老,就是黄帝和老子。在战国时代,齐威王一件青铜器的铭文里,就有了“高祖黄帝,迩嗣桓文”的字样,表示远则学习黄帝,近则学习齐桓公和晋文公,要做一番事业出来,这说明齐国在这时候已经把黄帝纳入本国的信史系统了。齐威王要学习黄帝,应该就是要以黄老之术治国吧?
齐国也算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诸侯国了,本来是周朝开国功臣姜太公的封国,从来没说过黄帝是自家祖先,怎么过了几百年,到了齐威王的时代,突然追尊起黄帝来了呢?——这有一个很现实的政治意图。《庄子》有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齐威王一家真正就是齐国的窃国大盗。
齐国的国君本来都是姜太公的子孙,都姓姜,传到齐桓公这一辈上,收留了一位来自陈国的政治流亡分子,叫作陈完。陈完在齐国做了一个叫作工正的小官,从此就扎根落户了,并且改了姓氏,改陈为田(那时候陈、田同音)。
田家(陈家)在齐国越来越发达,一连几代人都很懂得邀买人心,终于顺利地篡了位,国号虽然还叫齐国,但已经不是原先的姜齐,而是新的田齐了。
篡位的人自然急于给自己正名,齐威王追尊黄帝,这就神化了自己的血统,讲话的时候腰板也就硬了。
田家在没篡位之前,一个重要的邀买人心的手段就是广招门客,为此很舍得下本钱。到了篡位之后,一般人的思路都会是这样的:靠什么夺的权,就得防范别人也用同样的方式夺我的权,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田家人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们很聪明,疏而不堵,搞起了一座稷下学宫,广招天下人才,给予很宽松的学术环境和优渥的待遇。这就等于把原先招揽门客的手段国有化了,使之从私人行为变成了国家行为,就算国内再有谁想使这招,也折腾不起来了。
严格意义上说,有了稷下学宫,才有了百家争鸣。
《史记》所载的黄老一派,大多是稷下的学者,所以他们把学术渊源追溯到黄帝身上,恐怕也有一定的政治投机色彩。诸子百家之学兴盛于战国时代,最后一枝独秀、压倒群芳的,正是这个黄老之学。
我们作为炎黄子孙,看到黄帝的学说(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是不是感觉很亲近呢?而且这难免会让人联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有了黄帝的学问,是不是也有炎帝的学问呢?
这个问题并不荒谬,因为答案居然是肯定的。《淮南子·修务》说过:世俗之人大多尊古而贱今,所以理论家们往往把自己那套东西说成是神农、黄帝的学问。而乱世里的那些愚昧的君王竟然很吃这一套。
这实在也是人之常情,奉炎黄为祖师爷至少比奉安徒生要好,至少神话的国度要好过童话的国度。
黄帝越来越深入人心,不但变得越来越真实,“法力”也越来越强大了。1995年,一座东汉的早期墓葬里出土一枚印章,上面的文字相当骇人:黄帝神印。当然这不会真是黄帝的名章,而是早期道教徒的一种法器——他们最典型的印章是“天帝使者”,道士们靠这个来给人们消灾解难。
这些做法,不要说古代,今天也是一样,尤其是用来糊弄老百姓。比如这两年很红的《黄帝内经》,真有电视片把黄帝当成历史人物来拍了,黄帝和大臣们讨论医道,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尾,记叙文六要素一应俱全,比事实更确凿,比真理更正确。
《黄帝内经》自然是托名黄帝的,成书之晚,很可能还在汉武帝以后,正是诞生于全部中国历史上最迷信的一个时代,那些五行八卦什么的,汉朝人自己就扯得很乱。不过,《黄帝内经》这部书也许是出淤泥而不染吧,曲黎敏教授就用热情洋溢的语言把它誉为“一部关于天地宇宙、生命现象的伟大著作”。但我还是更赞许张其成教授的一个小心翼翼的定位:“它是一部具有人文科学特色的医学著作,它创造了一个以人文科学为特征的医学体系。”也许是我理解得太狭隘了,但我实在觉得“人文科学”这个词用得很出彩。
《黄帝内经》里边有不少道家的内容——“医易同源”是一种很流行的谬说,还有一种近似的说法是“医道同源”。清代词人纳兰容若曾讲:以一种药物医治一切病症,这就叫道;以许多药物合起来治疗一种疾病,这就叫医。医术是由轩辕和岐伯发明的,这两位都是神仙,所以说医术是道的余绪。(《渌水亭杂识》)
《黄帝内经》看上去确实很像“道的余绪”,但这些“余绪”并不属于黄老之学。后者的线索要到《汉书·艺文志》著录的道家作品里去找,诸如《黄帝四经》《黄帝铭》之类的。1973年,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帛书《老子》,同时还发现了四种古代逸书,即《经法》《十大经》《称》《道原》,唐兰先生以为这就是《黄帝四经》。这个考证虽然没有成为定论,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四部书就是黄老一派的作品。白奚先生考证,《黄帝四经》就是对《老子》之学的继承和发挥。(《稷下学研究》)至于黄老之学的渊源到底在齐还是在楚,现在应该还算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黄老之学,在“内圣外王”里尤其重于“外王”。司马谈(司马迁的父亲)曾经论述当时六大学派的要旨,其中对于道家,冯友兰先生复述说:“这一家的人把它的形而上学和社会哲学围绕着一个概念集中起来,那就是‘无’,也就是‘道’。‘道’集中于个体之中,作为人的自然德性,这就是‘德’,翻译成英文的virtue(德),最好解释为内在于任何个体事物之中的power(力)。这一家,司马谈叫作‘道德家’,后来简称‘道家’。”(《中国哲学简史》)
这段话很有些问题。若从近现代看,第一个用西方现代术语阐释“道”的中国学者应该是胡适,他是从宇宙论上来做解释的,而冯友兰紧随其后,在同样的西学背景下以“无”释“道”,做了一个哲学本体论的解释。汤用彤先生还分辩过这两个方向,认为《老子》哲学本身是宇宙论的,而本体论则是王弼构建出来的。这个说法无论对错,至少说明了一个很要紧的事实:从本体论意义上大谈《老子》之“无”,把它作为本体,这是从王弼兴起来的,大约已是《老子》之后七个世纪的事情了。
现在看来,冯友兰先生的解释应该就是根源于我在前文讲过的那个《老子》衍文的错误,他从通行本《老子》第四十章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得出了这个结论(冯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第九章里对这句话做出了本体论上的解释),今天却应该根据楚简本把它更正过来了,“无”并不是“道”。
还有一个地方需要稍微留心一下:virtue很容易让人把《老子》中作为专有名词的“德”理解为现代汉语里的道德、美德(现在的英语学界仍然惯用virtue来对译), 而更要紧的是,冯先生对“德”的定义在《老子》文本的本身其实找不到足够的依据,却是《庄子》做出了这个清晰的描述。
不过,眼下最让我困惑的是,冯先生的这段转述和司马谈的原文几乎毫无联系,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司马谈的原文,大意是说:道家是使人精神专一,行为合乎无形的规律,淡泊自足。他们的为政之道,是兼采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的长处,顺时顺势而动,既可以移风易俗,也可以建立事功。道家的意旨简单明了,容易掌握,用力省而收效大……道家之术,理论基础是“虚无”,实践方式是“因循”,没有一定之规,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虚无”是道的常态,“因循”是君主的纲领。群臣会集,让他们各自表现,其中名副其实的就是好干部,名不副实的就是不称职的干部。这样一来,好人和坏人自己显形,称职和不称职的人也各自显形,让君主在上边看个清楚,酌情用谁或者不用谁。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这样的做法是合乎大道的,看似混沌不明,其实金光万丈,复归无名。凡人都有精神和形体两个部分,精神太劳累了就会枯竭,形体太劳累了就会疲惫,精神和形体一旦分离,那人也就从此消亡了。死者不可复生,精神和形体分离了就不会复合,所以圣人对此是非常重视的。(《史记·太史公自序》)
司马谈讲的这些道家特点,似乎不大像我们熟悉的《老子》,更不要说《庄子》了——因为司马谈那时候看到的道家,正是黄老之学的道家。 但是,其中的核心思想,确实都可以从《老子》当中推演出来。
那个时候已经不大说单独的《老子》了,更不怎么在意《庄子》,黄老之学却已经在时政舞台上很见功效了。而这一学派的成形,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
战国时代的楚国,有一位深山里的隐士,破衣服破鞋,只有帽子特别讲究,他喜欢戴一种特制的鹖冠,也就是用一种叫作鹖的野鸡尾巴的羽毛装饰起来的帽子,所以人们称他鹖冠子。
鹖冠子教过一个叫作庞煖的学生,庞煖后来在赵国发达了,在逆境之下打败了燕国侵略军,斩其大将剧辛。鹖冠子却生怕庞煖向赵王荐举自己,从此就再也不和他来往了。
不管鹖冠子老先生是怎么想的,但道家出身的学生很能打仗,这多少还是让人吃惊的。只可惜个案不足以说明问题,我们毕竟无法验证如果庞煖没学过道家理论,是不是就不会打仗。但无论如何,鹖冠子留下的书里确实是有兵法内容的,尽管这部《鹖冠子》也不是出自鹖冠子一人之手。
《鹖冠子》这部书一直都有流传,却一直没受重视,原因是被大家当成伪书了。又要感谢1973年马王堆汉墓的发掘,正是那《黄帝四经》给《鹖冠子》正了名,于是对《鹖冠子》的研究一下子成为显学了。
我们用《黄帝四经》和《鹖冠子》,还有汉代非常显赫的《文子》等(《文子》身份的认证要感谢1973年河北定县出土的汉简),结合《老子》一起来看,大体就能知道战国直迄汉初的黄老之学是怎么回事了——正是司马谈论道家要旨的那些内容。司马谈说道家兼采阴阳、儒、墨、名、法诸家之所长,这也是实情,而且不止道家如此,儒家等也是如此。
所以,我们看汉朝的道家,还有两部很值得参考的书,一部是《淮南子》,这是淮南王刘安主持编撰的,以前常被认为属于杂家,但我以为这么讲就是没有与时俱进地以科学发展观看问题。——虽然道家到了《淮南子》确实杂了,但这个杂正是司马谈所谓博采众长的那个杂,骨子里还是道家,而且这部书也是为了迎合当时以黄老治天下的主流政治哲学的;另一部是《韩诗外传》,这是儒家的《诗》学经典,成书过程也比较复杂,但里边也有不少融会贯通之义,讲儒家话的同时常常杂着道家观点,甚至直接引用《老子》。
毕竟,学派与学派之间总是既互相斗争,又互相学习的。而且在天下定鼎之后,政府的发言权就太大了,学术的生存必然会采取与诸子百家时代不同的方式。几乎任何一种思想,无论是激进的还是保守的,无论是德治的还是法治的,一旦走入专制权力,也只会变作同一个样子。好在中央集权的成型要到汉武帝时代,此前的气氛还算比较宽松。
对于黄老之学,还有一个不大雅致的说法,叫作“君人南面之术”,很有法家的感觉。事实上《老子》对法家确实产生过很大的影响,《韩非子》就有《解老》《喻老》两篇,是最早的《老子》注讲本,但基本立场是法家的。其中偏重的,正是君人南面之术。这门学问还有一个名字,叫作“道论”,可见它和道家的关系。
君人南面之术,顾名思义,这是教人怎么做领导、怎么搞政治的,属于古代的组织行为学。《汉书·艺文志》议论道家,推测他们的前辈大概是古代史官,因为见惯了成败兴亡,所以知道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这就是君人南面之术。
这好像是说历史读多了,人就变精了,懂阴谋了。但从好处来想,《老子》确实很有史官特点。史官在汉代以前属于天官,是由巫师演变来的,除了记录历史之外,还负责官爵册命和天文历法。杨雄说“史以天占人”(《法言·五百》),就是观察天道来占验人事。尽管李零先生认为道家强调合天道、养性命,其源头应当与宰/膳夫系统的宫廷内官有关,因为这些人负责的就是养生知识和烹调技术(《中国方术正考》),但听听《老子》谈道,好像史官风格还是稍稍重于大厨风格的。
这种来自史官习惯的思维特征,在《老子》里比较明显的有三种:一、推天道以明人事;二、辩证思维;三、以王侯为中心。(王博《老子思维方式的史官特色》)
这几点看上去都很现实,王侯若用起来,当真就是君人南面之术了。的确,在强大的实用主义传统面前,尤其在强有力的现实需求面前,有几个人会去关心宇宙论和人生论呢?尤其汉朝立国是在两千多年前,没有太多的历史经验可以参考,而且眼看着秦朝曾经那么辉煌显赫,统治仅仅两代就土崩瓦解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们汉朝会不会重蹈秦朝的覆辙呢?周朝搞的是封建制,结果乱了、亡了;秦朝搞的是郡县制中央集权,结果也乱了、亡了,我们汉朝应该怎么搞呢?
这一切一切,都是迫在眉睫的问题,所以不要谈什么“道可道,非常道”,更别提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算是基督的福音或者牛顿的科学,此刻也要统统靠后,还是先解决这些现实问题吧。不要讲什么要做事先做人,眼下做事才是最要紧的。
究竟怎么做事呢?以下就要谈谈《老子》的核心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