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跟秦晔道歉吗？

苏遇唯踟蹰了整整一周。

英语老师叽里呱啦的发音吵得苏遇唯头疼，他回头好几次，看着秦晔也不说话。秦晔察觉异常，用笔头戳了戳苏遇唯，问：“你怎么了？”

苏遇唯将整个下唇都咬入口腔，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快要被自己握化了的巧克力，夹在书缝里递给秦晔。秦晔接过来翻开一看，不明白苏遇唯其用意，又夹进去还给了苏遇唯。

苏遇唯皱着眉头，看着还端正躺在书缝里的巧克力，靠着后桌低声嚷道：“你干吗还给我？”

秦晔写了一张字条从桌底下塞进苏遇唯的手心，她说：“你干吗送给我？”

“甜掉牙了，我不想吃。”苏遇唯又将夹着巧克力的书扔在秦晔的桌上，立马趴回自己的课桌，不再理她。

秦晔看着书缝里的巧克力，有些入神。

爸爸告诉他，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好，尤其是陌生人和异性。所以，在下课的时候，秦晔还了一颗糖给苏遇唯，令苏遇唯有些摸不着头脑。

放学后，秦晔习惯性地在校门口等丁少成一起放学，可是今天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还没有等到丁少成。

做值日的苏遇唯跟林胖子下楼梯时碰到闷头往上闯的秦晔，下意识地叫住她：“秦小晔！”

秦晔思绪不在这里，没有听到。

苏遇唯觉得奇怪，想要跟上去。林胖子一把抓住他，问：“苏遇唯，你干吗？卓子他们还在网吧等我们呢。”

“自己去，我不去！”苏遇唯甩开林胖子的手，悄悄地跟上了秦晔。

林胖子挠着后脑勺嘟囔：“真是怪人，打游戏都不去啦？”

苏遇唯跟着秦晔，来到了丁少成的教室外面。

教室里，丁少成在摆着桌椅，黑板前站着一个长相娴婉的女生，浓密黑亮的长发垂在肩头。

“丁少成。”秦晔站在门口，弱弱地喊了一声丁少成的名字。

丁少成和女生齐齐扭头，秦晔抿着唇，手无处安放。

“啊，完了完了。”丁少成像想到了什么，连忙走过来解释，“小晔，对不起，我忘了跟你说今天不用等我了，你都等急了吧？”

秦晔摇了摇头，轻声细语：“没关系。”

她抬起眸子看向黑板上的女生，有些好奇地打量。

“这就是你经常说的小晔吗？”女生走过来，声音也十分动听。上帝在造人的时候，把所有美好的一面都给了眼前这个女孩子了吧？

“哦，是的。”丁少成介绍道，“小晔，这是乔双花，我今天帮她做值日，忘了你还在等我，对不起啊，回去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不用了，我说了没关系。”秦晔拘谨着，问，“那……我还要等你吗？”

丁少成看了一眼乔双花，说：“我一会儿跟小乔一起回去，你如果急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哦……”秦晔心里有微微的失落，但她善于伪装，脸上是一片平静，“那我就先走了吧。”

“那，你注意安全。”丁少成叮嘱。

“嗯。”秦晔拖着慢腾腾的步子转身，离开了教室。

刚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太阳就全部落山了。城市被一片暗灰色笼罩，秦晔的眉头也笼着一层灰色，她自己不知道，但是苏遇唯知道。

苏遇唯鬼鬼祟祟地跟在秦晔后面，看她耷拉着脑袋，在校门口抓紧肩上的书包带，脚底在地上摩挲。

然后，她独自一个人离去，背影是说不出来的落寞。

连续几日，秦晔都等不到丁少成。

有时候，丁少成会特意跑到秦晔的教室说：“小晔，今天你自己回家吧，我有点儿事。”

或者，他给秦晔手里塞颗糖，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小晔，今天也不能陪你一起回家了。”

没关系，秦晔这样想。

只要每天能见到他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丁少成忽然对她说：“小晔啊，你以后……以后不用等我一起放学啦。”

那是个落叶缤纷的秋日傍晚，丁少成的脸上偷偷聚起一团红晕，秦晔告诉自己，那只是被夕阳烧红了脸庞而已，绝对不是因为另一个优秀到令人高攀不上的女孩。

“那上学呢？”秦晔不动声色地问。

“上学我还是会等你一起的，毕竟我答应你爸爸妈妈在学校要好好保护你，嘿嘿。”丁少成挠着脑袋，笑得跟夕阳一样好看。

秦晔微笑着，心里宛如凉风过境。

她跟丁少成青梅竹马，从小就踩着他的步子前进。她从未崇慕过任何一个人，丁少成是个例外，只是这个例外，也终究会随着时日推移，而将不再属于她。

那一次放学，秦晔没有等丁少成，也没有回家。

她一个人背着书包来到了教学楼的天台，趴在天台上，可以很清楚地看着丁少成与乔双花说笑着离开。

因为丁少成，秦晔丢了三个魂儿。

爸爸妈妈在餐桌上发现秦晔的不对劲，关心地问：“小晔，怎么了？”

秦晔无力地摇了摇头，继续扒饭。

爸爸坐在对面，目光尖锐地问：“小晔，干吗心不在焉？”

“没什么。”秦晔回避着父母的问题。

妈妈捋了捋秦晔的头发，慈祥地说：“秦晔，快点吃，吃完了休息一会儿还要练琴呢。”

秦晔低头无声，她的筷子杵在碗底，几秒后，秦晔微微皱眉，问：“妈，我今天可不可以不练琴了。”

“不可以。”爸爸妈妈异口同声。

爸爸又伸出食指在餐桌上指指点点，说：“让你练琴是为了你好，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一技傍身？上次我去刘老师家里，他女儿当场给我们表演了一段探戈，那他老脸长的，皱纹里都能开出朵花儿了。”

秦晔默不出声。这样的话她听得可多了。从小她就被拿来和别人家的小孩比较，可是她长这么大了，那些小孩长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

“就只是练一个小时而已，练完了洗澡上床睡觉，好好休息。”妈妈安抚着秦晔。

秦晔将筷子放下，说：“我吃饱了。”

然后，她跑进琴房关上门，坐在钢琴旁边看着上面的黑白键发呆。

钢琴上的E、F白键之间少了一个黑键，就像秦晔此刻的心里一样，空落落，也像少了什么东西。

她要练习的琴谱已经被自己翻烂了，可是练琴依旧永无止境。如果有一天，丁少成站在秦晔的面前，牵着乔双花的手对她说：“小晔，我跟她在一起了，你祝福我们好不好？”

那时暗恋成茧溃烂，思念是否会成灾到永无止境？

秦晔练完琴，趴在钢琴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虽然现在还是和丁少成一起上学，但是秦晔再也没有往日的期盼和喜悦。

丁少成的话题不知何时已经被乔双花占据，秦晔还要绽开笑脸，陪他畅谈。

她其实很不高兴。

有的时候，丁少成连上学的时间都给了乔双花，秦晔就一个人沉默地去学校。

这天，她刚来到教室，便看见苏遇唯背着手站在过道里面壁思过。秦晔疑惑地看着他，慢慢走进教室，苏遇唯嘟着嘴，白了她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

秦晔坐在座位上，老是觉得不安生。

半晌，她站起来，走到林胖子身边，小声地问：“林天阳，苏遇唯为什么会被罚站啊？”

林胖子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他还奇怪呢，所有人都管他叫林胖子，谁会记得他的名字还叫他全名呢？抬头一看，原来是乖乖生秦晔，这他就能理解了。

“你说苏遇唯啊？打架了，被老师罚站。”

“打架，他跟谁打架？”秦晔诧异地问。

林胖子对着秦晔招招手，秦晔半蹲下去，林胖子凑近她耳旁，悄声说：“跟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听说是丁少成班上的，叫什么彭飞。”

彭飞？秦晔记得他。初中的时候和丁少成见他欺负过低年级的小孩，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老师知道了，彭飞被罚写了三千字检讨，还被罚扫厕所。

秦晔和丁少成根本就没有告密，可是彭飞非咬定是他们告的密。

那个时候秦晔因为是老师的小帮手而被同学排斥，彭飞就把告状的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即使她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打架？”秦晔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问他自己去，反正我跟卓子、老林他们来的时候，就看见苏遇唯和人家扭成一团了。对了，丁少成也在场，你问问他或许就知道了，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林胖子说。

秦晔点点头，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上午第一节课下课，老师才让苏遇唯进教室。

秦晔以为苏遇唯会很不爽老师给他的惩罚，没想到他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林胖子、卓皓、叶明涌上来，对他进行调侃，他疲于应对，直接用脚招呼。

中午的时候，吃完午餐的秦晔跑去丁少成的教室找他。她没有遇见丁少成，却遇见了乔双花。秦晔暗暗想，要不要去跟她打个招呼？迟疑了一会儿，秦晔决定转身离开。

可是，乔双花已经发现了她：“秦晔？”

秦晔停住脚步，不得不回应她的招呼：“啊……你好。”

“你是来找丁少成的吧？”乔双花友好地走过来，嘴角挂着怡人的微笑。

“嗯。”秦晔垂眸。

乔双花说：“他不在教室，现在应该去了体育部，我带你去吧。”

“不用了。”秦晔连忙说，“我也没什么事，就不用麻烦你了。”

“怎么是麻烦呢？”乔双花人如其名，美丽、温婉，如春天的花朵一般，“小晔，你是丁少成最好的朋友，也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的。”

秦晔抬起眸子看着乔双花，她中分的黑发修饰着精致的五官，皮肤白皙净透，柳眉浓黑，眼睛清澈灵动。这样一个好看又有着温柔微笑的女孩子，实在让人有些着迷。

云泥之别有何可比？

秦晔站在乔双花面前，就像地上的灯火，而乔双花是夜空上的星辰，纵然她们都在闪着光芒，可是星辰总比灯火要高贵、耀眼。

“你们……”秦晔抿着唇，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们在一起了吗？”

乔双花听到这个问题，不禁笑出了声，她微微掩面，说：“小晔，我们没有在一起，我们现在也是很好要的朋友。至于在一起的事情，还是等高考后才说吧，我跟丁少成还有两年就要参加高考了，现在没有心思谈论其他的事情。”

“这样啊。”不知道为什么，秦晔心里竟感觉一丝轻松。

“小晔？”见她始终埋着脑袋，乔双花好奇地叫了她一声。

秦晔连忙抬起头，道：“啊？”

“你怎么啦？”乔双花问。

秦晔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先下去了，再见。”说着，她转身要走，可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秦晔问，“对了，彭飞在教室吗？”

“他在，我帮你叫吧。”乔双花缓步转身，走到教室门口，“彭飞？有人找，你出来一下。”

不一会儿，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男生就走了出来，他看着秦晔，问：“是你找我啊？”

“我听说今天早上你和苏遇唯打架了，是因为什么原因？”秦晔认真地问。

彭飞白眼翻得比天高，鄙夷地说：“那小子太八婆了吧？这也跟你讲？”

“不是他跟我讲的，是其他人告诉我的。”秦晔说。

站在一旁的乔双花听出了端倪，轻轻扯着秦晔的衣袖，说：“也没什么事儿，今天早上我也在场，两个人就是因为一点儿小事打了起来，不过都没有伤到对方。小晔，我们赶紧去体育部吧，丁少成该等急了。”

秦晔望向乔双花，乔双花在向她眨眼睛。彭飞趾高气扬，一副“惹我你就死定了”的模样，秦晔察觉到乔双花的用意，跟着她一起离开。

转角的楼道里，乔双花拉紧秦晔，语重心长地说：“小晔，我刚才没让你继续问下去，因为我怕彭飞会打你。”

“他一个男生，连女孩子也要打吗？”秦晔皱眉反问。

乔双花严肃地说：“丁少成说你很乖，所以我没想到你会为了这件事来找彭飞。彭飞可是被家里惯坏了，女孩子又怎样，他不高兴照样动手打人。今天早上我和丁少成刚进学校的时候就碰见了彭飞，彭飞吊儿郎当地说‘哎呀丁少成啊，那个在老师面前献殷勤的长嘴巴八婆没跟在你屁股后面啦？’结果，少成还没来得及讲话，旁边的苏遇唯就扑上去对着彭飞的肩膀咬了一口，然后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苏遇唯？”秦晔心里一惊，怎么会是这样？

只是因为这个吗？苏遇唯就上去和彭飞打了起来，彭飞比他高那么多啊。

可是苏遇唯为什么要因为这句话而跟彭飞打架呢？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这么好吧？

秦晔飞快地跑下楼梯，回到自己的教室。

苏遇唯坐在位子上，懊恼地揉着半边脸，眼睛里全是哀怨。

“苏遇唯。”秦晔走到苏遇唯面前，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苏遇唯头也不抬，道：“干吗？”

林胖子三个人见到这个场面，都好奇地打量过来。秦晔弯着腰，想去看苏遇唯的脸，苏遇唯把脑袋都要扭到背后了。

“疼吗？”秦晔问。

“你被打一个试试，那小子下手重得要命！”苏遇唯想到这里就无比气愤，拍着桌子愤愤不平。紧接着，许是拉扯到了疼处，他又捂着脸皱起眉头。

秦晔掰开他的手，看见他的颧骨上有一块不易察觉的青紫。

“跟我去医务室。”秦晔拽着苏遇唯的胳膊说。苏遇唯不肯动身，叫道，“小伤而已，干吗啦！别拉我，多没面子！”

“面子有什么重要的，你的脸都紫了。”秦晔反驳道。

旁边的林胖子起哄：“苏遇唯，还不赶快去医务室，人家秦晔亲自带你去呢！”

苏遇唯冲林胖子嚷道：“你闭嘴，敢乱嚷嚷我割了你的舌头！”他对林胖子他们那么凶，却不由自主地红着脸任秦晔拉着自己的手往医务室走去，身后传来林胖子等人吹口哨的调戏声。

苏遇唯铁青着脸，道：“回去再找他们算账！”

医务室里，医生一边给苏遇唯上药，一边说：“不要紧的，回去拿热鸡蛋滚一滚，这个微微肿起的地方就会消除，颜色也会消除。”

“谢谢医生。”秦晔帮苏遇唯道谢。

苏遇唯一边用食指小心地触碰疼痛的地方，一边感叹：“这厮下手不轻啊。”

“你以后别打架了，我去问了乔双花，知道了你打架的原因。”秦晔因为站着，而苏遇唯坐着。所以秦晔看苏遇唯的时候居高临下，苏遇唯捕捉得到她脸上的担忧。

苏遇唯赶紧说：“你别太感动啊，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帮我在作业本上标注错误和解题思路，我不但不领情还捉弄你，那是我不对，这一次就当咱们扯平了。”

“随你怎么说吧。”秦晔懒得跟苏遇唯拌嘴。

这个有些倔强的苏遇唯，真像是一个小孩子。

有些时候，秦晔其实挺羡慕他的。没心没肺、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的，多快乐啊。哪像她，完全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循规蹈矩地生存。

生命中毫无波澜，还称得上为精彩与丰满吗？

秦晔觉得不能。

放学后，秦晔见苏遇唯在座位上磨磨蹭蹭的，便问：“苏遇唯，你不回家吗？”

“现在还不想回去。”苏遇唯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不回去你爸爸就不会着急吗？”秦晔觉得奇怪，她要是不回去的话，爸爸一定会给丁少成打电话询问，要是丁少成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他就会打电话给学校了。

苏遇唯轻轻地抚摸着颧骨之处，懒洋洋地说：“我回去他才会着急呢，要是看到我脸上有伤，一定会急火攻心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揍我，为了让他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我还是晚一点儿回去吧。”

秦晔被苏遇唯的形容逗笑，她歪着脑袋，说：“苏遇唯，你去天台等我，我去拿个东西。”

然后，她背起书包往外面跑去，随后她又扭头重复：“一定要等我啊。”

“哼……谁会等你？白痴。”苏遇唯看着秦晔离去的门口，鄙薄道。

可是下一秒，苏遇唯就抓着书包带子往肩上一甩，一只手揣进校服裤兜里，慢吞吞地往天台上走去。

秦晔去了教师宿舍找杨雪，说自己还有些事情没做完会比较晚一点儿回家，现在有点饿想在她那里煮个鸡蛋。因为秦晔的听话，杨雪没有对其产生怀疑，更是热情招待，多煮了个鸡蛋给秦晔。

秦晔带着鸡蛋飞速跑去天台，苏遇唯坐在天台铁管上，无聊地望着远处楼顶发呆。

“苏遇唯。”秦晔一边喊他一边脱校服外套。

苏遇唯惊得站起来，结结巴巴道：“秦小晔，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你不能乱来，我还是个……”

“想什么呢？”秦晔用校服包好鸡蛋，试了试温度，对苏遇唯说，“坐下。”

苏遇唯连忙听话地坐下，秦晔挨着他坐下，用鸡蛋在他受伤的脸颊上滚啊滚。

秦晔的目光望着苏遇唯受伤的脸颊，苏遇唯的目光望着她。

秦晔长得真干净，苏遇唯的心脏怦怦直跳起来。

可能是夕阳的光芒照在脸上，秦晔没有发觉苏遇唯红红的脸庞。苏遇唯的目光着迷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她清透如水的眸子里、她鲜红如樱的嘴唇上。

感受到苏遇唯有些急促的呼吸，秦晔停下动作，疑惑地望着他。苏遇唯收回目光，坐正身体，抱着自己的胳膊不再看她。

秦晔将水煮蛋拿出来，在钢管上敲碎剥开递给苏遇唯：“给。”

苏遇唯接过来，往嘴里一点点塞去。

秦晔敲碎另一颗鸡蛋，剥开自己吃。

看着天边残霞慢慢被夜色吞没，沉默了许久的氛围被苏遇唯打破，他问：“你也不回去吗？”

“我一会儿就回去了，不敢在外面待太久。”秦晔蜷缩在一起。她其实不想那么早回去，于别人来说，家是一个温暖的地方，但是于秦晔来说，并非如此。

父母对她没有任何虐待迹象，但是毫无歇息空间、无法转圜的严苛让秦晔喘不过气来。

越长大越喘不过气。

父母只让她学习，什么都不让她做。她想依偎在爸爸妈妈怀里撒撒娇都做不到。

这令她无比窒息。

“你爸爸妈妈管你很严格吗？”苏遇唯偏头问。

秦晔嘴角一丝苦笑：“岂止是严格。”她垂眸，苏遇唯探索不到她眸子里的情感。

“有时候……”秦晔低声道，“苏遇唯，我好羡慕你。虽然老师特别不喜欢你，但是我觉得你很自由、很快乐，你还有自己的梦想，长大了想做游戏设计师，我特别佩服你，我连自己的梦想都没有。我觉得，自己活得太可怜了。”

苏遇唯启唇，刚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

他自由吗？快乐吗？他其实也不知道。

刚过三岁，苏遇唯只要一犯错，就会被爸爸罚做下蹲或者俯卧撑。爸爸是个退伍军人，他觉得苏遇唯也该像个军人一样正直、有抱负。

可苏遇唯就不如他所愿，顽劣、调皮，有着男孩子的野性。即便长大后苏遇唯就算不犯错，也会被爸爸要求负重晨跑，每天做满两百个仰卧起坐和其他运动。

爸爸经常对着妈妈说：“等苏遇唯过了十八岁就送他去当兵，他这样的性子就该去部队里好好磨炼。以后咱们家苏遇唯考个军校多好，多有出息，也给他老子我长脸了。”

可是，谁要当兵？谁要考军校！苏遇唯根本就不喜欢！

难道给家里人长脸只有当兵这一条路吗？每个人的生活和选择都不一样，爸爸为什么非要按照他的意愿来给苏遇唯铺路呢？难道他是退伍军人，以后苏遇唯就非得也去当兵吗？

苏遇唯不能理解爸爸的想法，所以越来越叛逆。

如果这样的苏遇唯被秦晔知道了，她还会羡慕他吗？

“好像没那么明显了，你回家就说不小心磕在了桌角上，你爸爸应该不会揍你的。”秦晔扭头看着苏遇唯的脸颊，替他出主意。

苏遇唯眯着眼睛看她，笑道：“秦小晔，你也会说谎呀？”

秦晔一愣，反应过来，说：“我不是自己撒谎，我是为你想办法。”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家老爸的脾性我可是一清二楚。”苏遇唯自豪地说。

这点小事，他不想要秦晔操心。

“那咱们就回去吧。”秦晔站起来。

苏遇唯跟着她从天台上走下去，然后跟着她穿过一条条街道小巷，直到两个人分路。

那天回去，苏遇唯还是被罚了。

他老爹是何许人物？信他被桌角撞了那才有鬼。于是，不听妻子的劝阻，苏父让苏遇唯靠墙倒立，直到留下来的汗水将铺在地上的纸张湿透。

不过这一次的受罚，苏遇唯甘之如饴。

后来，苏遇唯和秦晔慢慢走得更近，秦晔也因为苏遇唯而结识了林胖子、卓皓、叶明。

他们虽然是一群糙汉子，但是对秦晔倒是体贴。苏遇唯经常装傻留一道空白题让秦晔给他讲解，林胖子他们就揭穿他的用意，不留余地地嘲笑他。

要是有其他的同学在背后嚼秦晔的舌根，苏遇唯和林胖子他们也一定会为秦晔抱不平。可是秦晔知道了，不但不感谢，反而责备他们。

“本来大家就不喜欢我，你们要是再为了我去抱不平，大家会更讨厌我的。”秦晔说。

叶明不解：“那任由她们那样说你啊？”

秦晔说：“我习惯了，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谢谢你们关心。”

苏遇唯冥思片刻，道：“以后听秦小晔的，别理那群长舌妇。”

大家同意了，大家觉得，比起那群人，秦晔简直要好太多。秦晔会耐心地给他们讲课，不会因为他们贪玩或者打游戏而轻视他们，休息时间或者体育课踢球的时候，秦晔坐在观众席上翻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少女模样让他们踢球都用劲好多。

他们觉得，有秦晔做朋友，真好。

慢慢的，天气变得冷了起来。别人都说严寒酷暑最难熬，现在已经到了最难熬的严寒了。

家里，秦晔在房间复习功课，妈妈给她推进来一台电暖器，坐在床头。看着暖黄灯光照在秦晔的脸上，秦母问：“小晔啊，这次考试有什么把握吗？”

“妈，我有信心冲到全班第一，所以你不用担心。”秦晔眼皮也不抬一下。

“这我当然不担心了。”秦母的手掌在大腿上摩挲，说，“我是想让你攻一下年级第一，你表叔说了，过年会带着你表妹从美国回来聚一聚，呀！那小丫头可厉害了，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所有老师都夸她聪明。你作为姐姐，不能输给妹妹是不是？”

手上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秦晔扭头看着妈妈，问：“所以呢？”

“所以你要加油啊，咱们要让别人知道，咱们家孩子也是最聪明的。”秦母说。

秦晔沉默了，过一会儿，她开口道：“妈，我能回奶奶家过年吗？”

“不能！”妈妈严声道，眼神顿时变得尖锐，“想逃避啊？你奶奶就会宠坏你。你不要遇到什么事就不敢面对的，怕什么啊，怕就多练，让自己变得什么都不怕，让别人看你的目光都要望到天上去。”

“妈……我、我只是想奶奶了，我两年都没去见过她了。”秦晔恳求道。

她不是不敢面对表叔和表妹，她是不想。不想在所谓的聚会上看到父母拿着自己与别人做比较，秦晔做他们的女儿，就像在跟刀山火海下一盘棋，自己不敢走错一步。

“见了表叔就带你回去看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妈妈跟你爸爸已经答应了你表叔，你不能让爸爸妈妈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吧？你得为爸爸妈妈考虑一下啊。”秦母苦口婆心地说。

你看，他们又将责任推到了她身上，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她必须要考虑他们。

可是长这么大，他们却没有真正地从秦晔的角度来考虑过她。

秦晔不想再多做纠缠，道：“我知道了，妈妈你先出去吧，我还要听听力呢。”说着，她就戴上了耳机。

秦母也不打扰她学习，满意地退出卧室关上了房门。

屋内，秦晔抱着自己的脑袋感到越来越烦躁，最后，她气愤地将耳机摘下，趴在桌上难过起来。

心里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抓挠，令她烦忧难安。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为了不让爸爸妈妈所谓的期盼落空，秦晔拼了命复习，谁也不理。她的话变得更少了，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少。

卓皓说：“秦晔是不是疯了？干什么没日没夜的学习啊。”

林胖子也说：“人家本来就是优等生，要考试了能不好好学习吗？”

“可她明明不用那么刻苦也能考好啊。”叶明感到困惑。

苏遇唯沉默着，远远地看着秦晔揉眉心的动作。他想起那天秦晔在学校天台上跟他说的话，他觉得，秦晔内心深处一定很想做那只在空中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吧。

但是现在，有什么样的东西羁绊着她。可能是笼子、可能是绳子，她无法挣脱。

期末考试之后，苏遇唯在秦晔回家的路上拦下了她。

望着跑得气喘吁吁，口里吐出大团大团白色气体的苏遇唯，秦晔问：“你怎么了？”

苏遇唯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从内里的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票给秦晔看，秦晔一瞧，是电影票。

“看电影吗？林胖子送给我的。”苏遇唯说。

秦晔担心回去晚了被爸爸妈妈教训，连忙摇了摇头。

“你跟我走。”苏遇唯无视秦晔的拒绝，拉着他的手往电影院狂奔过去。

一路上的风景人流都在不停地倒退，秦晔的手被戴着手套的苏遇唯的手温暖地包裹住。她心里想要开口让苏遇唯停下，但却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去看电影。

她怕爸爸妈妈的责怪，可是更想得到放松。

电影院里，苏遇唯把手套脱下，和电影票一起塞进秦晔的手里，叮嘱道：“你等我啊，我去给你买吃的。”

叶落纷纷的时候，秦晔让苏遇唯等她，她给了他一颗熟鸡蛋。

雪欲将下的时候，苏遇唯让秦晔等他，他给了她一桶爆米花。

“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场，我们去那边坐吧。”苏遇唯带着秦晔到等候区坐下。

苏遇唯已经准备好了要带着秦晔好好地玩一会儿，让她忘记在此之前严肃到喘不过气来的生活。他侃侃而谈，说这部电影多么的精彩、多么的有趣，秦晔只听不说，苏遇唯能逗得她掩面轻笑。

一场电影散场，苏遇唯说：“马上我们就可以进去了。”

秦晔点点头，然后抬头瞬间，看见影院出来的黑压压一片的人群里，有着一张她十分熟悉的脸庞。

秦晔犹如生根般直挺挺地坐在那里，怀里抱着爆米花的手下意识地缩紧，心骤然跳动起来。

是丁少成。

他旁边还有乔双花。

刚从影厅里走出来，路过过道，乔双花冻得抱紧了自己的胳膊。丁少成赶紧把自己灰色的呢大衣脱下来给乔双花披着。

秦晔眼睛有点湿润。

她想起去年和丁少成去参加一个书展，丁少成也拿这件衣裳为她遮风挡雨过。

当时，秦晔有些小感冒，不住地咳嗽。丁少成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心疼地说：“你爸爸也真是的，都感冒了还非要你跟着我来参加书展。”

秦晔将小小的身子裹在肥大暖和的衣服里，捂着自己的脸没有说话。

丁少成不知道，其实那次是秦晔自己非要去的。

“爆米花桶要变形了。”苏遇唯的话将秦晔拉回了现实。她望着丁少成和乔双花并肩离开，心如石坠。

他们在一起，让秦晔觉得难过，可她又觉得，他们是那么的般配。秦晔从小就觉得，再好的女孩子都配不上丁少成，包括自己，可是乔双花，却推翻了曾经的想法。

“人家都走远了。”苏遇唯对秦晔有些小小埋怨，明明是自己请她来看电影，她却盯着别人走神。

“他的确走远了……”秦晔微微呢喃。

苏遇唯伸出手在秦晔眼前晃了晃，道：“秦晔，你别看了，再看丁少成眼睛里也没有你。”

“关你什么事啊。”发觉自己失态，秦晔红脸反驳。

苏遇唯道：“怎么不关我的事了？我请你来看电影，你盯着别人忽略了我，我当然有意见了。”

撞见丁少成和乔双花在一起，秦晔有些不开心，将爆米花还给苏遇唯：“那我不看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秦小晔？你这样是不对的，会破坏我的心情的！”苏遇唯气呼呼地说。

我请你看电影，是想珍惜和你独处的时光，可你的心思却不在这儿，我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这是苏遇唯想要表达的，可他别扭生硬的语气却没有将自己的内心所想表达出来。

“我不想看就是不想看了，有什么不对的？”秦晔见苏遇唯莫名其妙冲她大声说话，心里也有些不高兴。

“秦小晔！”苏遇唯字字咬重她的名字，脸上的阴云越来越重，“你跟丁少成认识那么久，他只是拿你当朋友而已。这个你是知道的吧？所以你就不要再偷偷看人家了，乔双花哪里都比你好，和丁少成是天生一对，你这只丑小鸭还是别白日做梦了！”

秦晔的脸唰地通红，四周的人闻言齐刷刷看过来。

“苏遇唯！”秦晔咬着牙，好难堪，她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遇唯为什么要说那么大声？为什么要说出来！

苏遇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大声，眼神四下乱转，场面有些局促。秦晔低着头，手指不安地揪着衣角，鞋子不停地在地面摩擦。

半晌，秦晔低头挤进人群，跑出了电影院。

苏遇唯没有跟上去，他懊恼地抓起爆米花桶，自己一个人进了影厅。身边的位子空空的，电影讲的什么，苏遇唯一句也没听进去，一帧画面也没有记下。

秦晔低气压地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换鞋，爸爸妈妈就急切地问：“怎么样啊小晔？考得如何？”

“不如何。”秦晔淡淡地说了这句话。

然后，他们看着她闷不出声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孩子，这是咋了？”妈妈走过去敲秦晔的房门，喊，“小晔，咋了？出来跟爸爸妈妈说说考得怎么样嘛，干什么一回来就钻到卧室里去，这孩子真没礼貌。”

妈妈的喋喋不休让秦晔更加烦躁，她戴着耳机将音乐音量调到最大，蜷缩在了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她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漫长无光。

那次考试，秦晔没有拿到全年级第一。爸爸拿到成绩单时频频叹气，说：“理科不行啊，秦晔，过年前去补个课吧？”

秦晔没有说话。

“就这么定了，我去联系刘老师，得给你加重物理的辅导。”爸爸说着就掏出手机走到窗边去给刘老师打电话，完全没有问过秦晔的意思。

也是了，他们什么时候问过她？

不过这次，秦晔欣然接受。如果补课的话，她就不会腾出时间来思考无用之物了。即使自己不愿意过被束缚的生活，那也好过每天胡思乱想。

麻木到充实，也叫充实吧。

整个寒假，秦晔都是穿梭于自己家和刘老师家，直到过年前一天，表叔带着表妹伊娜从美国飞了回来，家里聚了许多亲戚。

伊娜活泼可爱、能歌善舞，脑子思维特别灵活，亲戚们都喜欢她。相比较秦晔，内向呆板，除了弹钢琴赢得满堂掌声，远不及伊娜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缕光芒。

伊娜明明比她小了两岁。

但是伊娜心思聪慧，等玩够了，她拉着秦晔的手说：“表叔表姑，你们先玩吧，我有些悄悄话想跟秦晔姐姐讲。”

爸爸妈妈对别人家的小孩十分宽容，挥挥手就让她走。

伊娜笑着将秦晔拉到卧室，把门关上，屋外的谈笑声终于小了些。

秦晔坐到床边，说：“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伊娜，我爸爸妈妈听你的话，要不你跟爸爸妈妈说一声，我带你出去玩吧。”

“不用了。”伊娜在房间里踱步，看着里面满满的书本，说，“我玩够了，就是想休息休息。”说着，她就呈大字形一样躺在床上，毫不避讳地说，“应付大人真的好烦啊。”

秦晔惊讶伊娜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刚刚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

“秦晔姐姐，你也很讨厌应付那群大人吧？”伊娜狡黠地盯着秦晔，爬起来从身后抱住她的肩膀，打趣道，“你一直都很敷衍哦，你瞒得过表叔和表姑，可瞒不过我。”

秦晔一愣，随即，她的眸子暗了下去：“习惯了。”

伊娜靠在秦晔的肩上，天真地说：“我看你屋子里全是书，你都没有一点儿玩具吗？表叔表姑管你还是这么严啊。我爸爸妈妈倒是管我没这么严，学习这些东西都是我自愿的。只是我讨厌他们每次来客人就要我出来表演，拿我取得的一些成绩来炫耀，那样我就很不喜欢了。我不喜欢别人过分地干涉我的生活，哪怕这个人是我父母，秦晔姐姐，就算是父母，也应该尊重一下自己的孩子吧？”

尊重？

秦晔细细地咀嚼这两个字。

难道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就算是不愿意不高兴，她也不能反驳。这是爸爸从小教她的，爸爸说：“小晔啊，外面太乱了，你听爸爸妈妈的就好，爸爸妈妈不会害你啊，都是为了你好。”

小时候不懂事，直到长大了，羽翼渐渐丰满起来。想要自己飞出去体验生活与人生百态，可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围在巢里等待哺食的时光太长，她已经忘记了怎么飞翔…… jKuDkXT92g453PIFP+yY9vk0H5sk7C94TcI6gTTXuay7UV5EYsgaqen11oY3Mv1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