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世我就面临着参差不齐的时间断面,哥哥的七岁,妈妈的三十一岁,爸爸的三十二岁。如果以爸爸和妈妈结合组建家庭算,他们与我的哥哥,在我不存在的时间里,共同生活了七年。这种感觉很古怪,同样是在这个二层楼的红砖小屋里,同样是粗粝的水泥地面,同样是晒着棉花和小麦的大阳台,不会因为没有我的存在,他们就停滞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在一起吃饭、说话,在各个房间走动,妈妈催着哥哥起床上学,爸爸从屋后的井里抛下绳索拎出一桶冰凉的井水,乳猪在厨房外面的猪圈里哼哼地嚷着,时间对于他们是肉身性的存在,而于我却是理论性的推测。
没有我,他们从未感觉有什么缺憾。这七年的时间,哥哥独享爸爸妈妈给予他所有的关注和爱护,天然到无边界,直至我的出生,一下子把这种关爱分割,他才开始意识到弟弟的出现是共享的开始。我久久着迷于这七年的时间里,哥哥的童年是如何开展的,他从有意识的那一刻到我出生的那一刻,他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如一座他本人从未着意的宝藏。而我只能依据时间推移到我存在的那一刻,家庭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用了三十年而现在废弃在竹楼的油纸伞,哥哥上小学用的语文课本,从未见妈妈穿过的高跟鞋,靠在充满农药气味的楼梯下面的锄头,来还原模拟哥哥的七年。
能直观性地看到那七年的哥哥,只有一张圆齿边角的黑白小照片。年轻的爸爸与妈妈抱着露点的哥哥与另外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共同坐在公园的大象雕塑上。哥哥站在爸爸妈妈中间,手指着前方。照片中的他瘦弱好动,而年轻的爸爸俊朗帅气,年轻的妈妈扎着我从未再见过的辫子。他们都在,只有我不在,在我还在宇宙成粒子状的虚无状态中,他们沐浴着阳光,走在公园里,哥哥不停地哭闹,爸爸妈妈跟那位年轻母亲用方言吃力地交谈。摄影师是谁?拿着什么牌子的相机?那大象的雕塑在哪个公园?什么事情让哥哥突然手伸向前方?时间就灌注在一层一层的细节中,只有捕捉这些细节,我才能触摸到我不存在之时的时间肌肤。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爸爸出生,一年后我妈妈出生。十几年后,爸爸认识妈妈。再过几年,爸爸与妈妈结婚。结婚过后第三年,哥哥出生。这个连哥哥都不存在的二十多年,在爸爸妈妈的记忆中早已经漫漶遗失。我只见到了快到中年的爸爸妈妈,无缘得见他们的青春年少。再放眼往回看,爷爷在我出生时已经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从我记事起看到他,他就已经很老了,到他去世,他永远那么老,时间仿佛是停滞的。当我拿起我们的族谱,从东汉年间新野迁徙,千年血脉流转至今,时间浩浩荡荡,一路奔涌至今,包括我父母的二十多年,爷爷的七十年,对于我都只是时间的遥远前史。却偏偏是这七年,与我最休戚相关。我们共同拥有的最大财富是爸爸妈妈给予我们的生命与爱。而哥哥先独自拥有了七年。促使我追寻哥哥独有的七年,莫非源于我的嫉妒?
如果我能看到我出生前一天的录像,那会是秋雨将至的十月,乌云低压,爸爸赶着在地里捡棉花,房间里坐着奶奶和接生婆,床上躺着怀着我肉身的妈妈,哥哥正跟着一帮玩伴在泥路上玩耍,我在母亲的子宫中,时间对于我是不存在却快要存在,那种从物理时间马上要转换成肉体时间的临界点,所有那刻存在的人都可以见证,唯有我不可以。我只能被观看,被接生,被沐浴,被包在暖和的小棉被里,像小老鼠一般。我看不见,听不见,我虽然存在,却不会感知哥哥兴奋地跑到地里去叫爸爸回家,说弟弟出生了,然后跑回来放鞭炮。这些对于他们是轮廓鲜明的回忆,对于我只是故事。我终结了哥哥独有的七年,我的哭声宣告了哥哥不再是家庭的唯一中心。哥哥与爸爸妈妈共同构建的童年前半段,悄悄结束。我依稀的早期印象中留存这样的场面:我与爸爸妈妈在床上,只有哥哥抱着棉被站在地上,妈妈要让哥哥自己一个人睡另外一间房,哥哥极不情愿地离开。我从未看过哥哥与爸爸妈妈在一张床上睡过,那将是我的特权。
我参与了哥哥童年后半段的生活。他逗着坐在木轿里的我,他抱着我坐在面前的石墩上等着到天黑还没有回来的爸爸妈妈,他教我走路和说话。其实这些我都是一点记忆都没有。我虽然存在,却没有明确的意识。等我真正意识到一位哥哥存在时,他已经是读初中的少年了。我不存在的七年,只能猜测。我存在的早期,也只能猜测。当我长大后,屡屡丢失东西,哥哥突然说起我怎么不如小时候那么记忆力好,那时候家里只要找不到东西,问我我就会告诉他们东西在橱柜上面第三层,一找就找到了。这个细节刹那间击中了我,对,是有这样的事情,而我如不经人提起是再也不会想起的。我与哥哥各自成人之后,一次聊天时我告诉他关于他的很多细节,例如他不喜欢喝糖浆啦,打完球后不回家吃饭啦,喜欢打牌啦,他都非常吃惊我能记得他如此多的细节,而他一点都没有留意过。他经历了我的从无到有,而我一直面对的是他的有,我真的非常好奇他在适应这个弟弟的过程中,有没有觉得爸爸妈妈不再爱他了,有没有觉得这个弟弟是从哪里冒出来挤占他的空间,有没有想过要把这个弟弟消灭掉,这些我只能止于猜测了。
我看人有一个习惯,即把所有我要观察的人拉到和我一样大的时间截口,如果我二十岁,我会想眼前七岁的孩子到了二十岁是什么模样,会经历什么,而五十岁的叔叔我则想当他二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是什么样的经历导致他现在五十岁的存在样态。对于我的哥哥,当我七岁时,他十四岁,那时候他成天捣鼓着电器。家里的熊猫牌电视机被他拆开又重新装上,收音机也被他拧开螺丝看里面的构件,我看到他对于物理世界的着迷,对于机械的运行机制,对于电路板、显示器、电阻这些人造无机部件的着迷。我推想当他七岁的时候,正是世界刚在他头脑中形成初步意义的世界,他对于拖拉机发动机嗡嗡震动时的兴奋,对于槐树上喇叭声响的好奇,渐渐培养出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模式。因此我看到了少年哥哥沉迷在电器的世界。我从这着迷中找到了回溯那七年的线索。
当我七岁时,他去镇里读初中;当我读初中时,他去地级市读中专。当我读高中时,他早已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开拓他自己的天地。我跟哥哥共同生活在家里的时间重叠不过五年,而这五年我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回忆的。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哥哥只是一个名词。我楼上楼下,左厢房右厢房,到处可以见到哥哥留下的痕迹。有他读书的课本,有他在墙上用蜡笔画的草图,有他拆卸之后却怎么也还原不了的收音机,甚至有他写的日记,在我空旷的童年,这些东西给了我一种对于哥哥的遐想。我看见婶婶家的兄弟俩经常打架,非常羡慕。我知道哥哥永远在外面,读书、工作、交女朋友,偶尔回来对我只是微微一笑。我远远地看着他,他跟他一帮子哥们打牌,或者到湖里钓鱼,或者在球场上骁勇无比地打球。当我有一次在邻居家里丢沙包,哥哥来叫我,我跑过去,他递给我一块那时候才兴起的方便面。我跟着他回家,看着他把面块放进碗里,用开水泡,过一会儿,面块松软膨胀。我如见证奇迹一般。这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哥哥主动来和我做一件事情。我对于这样遥远的哥哥,只有敬畏感,没有亲切感。
他不在我童年的现场。当我也是十四岁的少年时,从教室里被叫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站在我面前。我不认得这个人,只是觉得面熟。当他叫我弟弟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是我哥哥。他客客气气地跟我说话,我客客气气地回答。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外面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也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成长的。虽是兄弟,我们其实很陌生。然而我内心在意我有哥哥这件事情,我翻阅了他所有留存在家的日记本,尝试去理解他;我穿的衣服,用的书包,书写的钢笔,都是他用过不要的;我保存了他从全国各地寄回来的相片和信件。每当我增进一岁的时候,我总在想哥哥和我这么大的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什么事情,有过怎样的情感经历。每回他生日来临,哇,他二十五了,他二十八了,他三十二了,而我一路撵着他的岁数奔来,却永远在时间的截口处少他七年。这是我们之间永远不可改变的时差。
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我的近照,一向内向木讷的他留言:不经意间,你已长大!人生如梦,短暂的一生只为一个“安”字,平安就是福!你在外面好好珍惜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多大压力,感情的,物质的……这些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期望你平安!而我想起那个对着镜头伸出手的一岁小孩在我年轻的妈妈怀里,他知道有一个弟弟会在他七岁的时间截口诞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