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礼锡
“序”对于一本书的作用,或者是增光,或者是提要与索引。
当庐隐将她与李君合著的《云鸥情书集》拿来要我作序时,我很愕然。庐隐是女作家中的声名显赫的人物,自然用不着我这动辄得咎的人来增什么光。要说提要,这是一部充满了生命之甜与苦的情书,没有什么“非要”可略,自然也没有什么“要”可“提”。至于索引,照例是与著者隔世的人的工作,在书出版时作索引,大概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那么,序是无法可做的了,但我终于提笔来写这篇序,是要打破千古作序的成例,给著者一个责难,给读者打开一个闷葫芦。
颐和园玉带桥 1903年 |
银抬头 1990年 |
当一个角色在舞台上扮演一个史实或一个虚构故事的时候,她的衣冠自然要适应这史实或故事的时代与环境。如果她自己现身在人生舞台参加一幕喜剧或悲剧的表演,何必衣饰上弄些玄虚来眩惑观众。观众尤其很迫切地需要知道这喜剧或悲剧中真正的主人,于是我就破例来做索引。
时间是过去一年了。去年的夏天,我住在西山,这原因现在很难追溯:病虽然有点,但“养病”是要人专利的名词;暑也有些,近热带圈的暑,我也熬过来了;与其说是养病和避暑,倒不如说是为几个朋友来玩更加便利,这还切近事实一点。
一个阴历十五的下午,我正老僧般地默坐在僧房,忽然远远地来了一阵细碎的履声。我以为是普通的游客,倒是闭下眼来,履声到窗外分外的响了,中间还掺杂了几步连跳带蹿的高跟鞋的声音,接着“礼锡……礼锡”几声高叫,打破了我静默的禅悦,惊喜地跑出门去迎接。不久,我简陋的僧房充满了庐隐特有的笑声、叔举的身影、南春和小袁的跳踉,小鹿跳来跳去的帮助乐痴了的主人的安排。这一天的晚餐是庐隐出的主意,我买了一只鸡,庐隐对做饭的人教了一会福建清炖鸡的办法,我们骑着驴子倦游归来,正是晚餐时候,鸡肉是熟了,但是一点味也没有,这一个罪名,换得庐隐一个新的故事。
这一次的客人本是为着看月而来的,哪知天黑了,下了一阵大雨,布上了满天黑云,云隙里一点光也射不下来。我们就在香云旅馆开下了两间房子,叫了几盘菜,将小鹿带上来的法国酒“加西斯”痛饮起来。有了小鹿和庐隐的场合自然是特别热闹,这一晚加上大家的高兴,自然更是造反一般。全旅馆的人都偷偷来看这一群疯子。
本来自评梅死后,小鹿是几乎每饮必醉,每醉必哭的,这一晚小鹿却没有哭,而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的却是庐隐。菜完了,我们忽然想起晚饭的鸡肉,就迫着庐隐说她的新故事来将功折罪。庐隐的新故事,我们略有耳闻,但庐隐自己始终没有说过。庐隐在我们提议之后毫不推诿地公开她的一封情书,我做宣读者,庐隐像做戏一般地随着读到的地方时哭时笑,旁人也在旁跳叫着做配角。我读完了庐隐和李君的情书集,就发现了其中一篇是那晚我所宣读的一篇。
据著者的前言,这本小书是绿衣人投送来的,但有了上面这一段忘不了的故事为证,这一套做的衣饰是眩惑不了我的。为了让读者不受眩惑,我终于写了这一篇索引式的序。
一点小小的感伤追踪着我的回忆而来,使我不能不再说几句无关宏旨的话。
“生命是我自己的,我凭我的高兴去处置它,谁管得着?”庐隐是这样很倔强地在这不惯的社会生存着。
庐隐对这社会是不惯,社会对庐隐尤其是不惯;庐隐对社会的不惯,是有她的“谁管得着?”的办法去处理,而社会对庐隐却是冷嘲、热讽、明枪、暗箭作四面的环攻。
这“不惯”,不仅是庐隐个人的问题,是新的与旧的社会的矛盾的表现,加上庐隐强烈的个性,这矛盾就表现得特别的明显。所以这不仅是“不惯”,而是“不相容”。“不惯”,慢慢的就会习惯了,至于不相容,那便得争斗。
庐隐的“谁管得着”的态度是“不理”的态度,“不理”怕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不理”是违背了旧社会的秩序,这样的叛徒,是不能在旧社会的秩序下生存的。有了他就没有你,你要站得住,他就得摧毁。
总之,庐隐是够勇气了!从《归雁》的主角转到这本情书集的主角,这样天真的毫不作伪的转变,在目前无论哪一方面的阵线中,却很难寻得这样勇敢的分子,虽然,这是个人的挣扎,而不是两个队伍的争斗。
雍和宫 1890年
这一束情书,就是在挣扎中的创伤的光荣之血所染成,它代表了这一个时代的青年男女们的情感,同时充分暴露了这新时代的矛盾。
庐隐,你如果觉得这篇序写得太无情趣不适宜于序一部情书的话,那只怪你自己,谁要你找上这正要借一个酒杯来浇浇块垒的人?
最后,得补足这个缺陷,加上一句吉祥的祝语。一时找不到新的祝语,只好把今春给你的信中的话来复用一次:
“珍重你抓回了的青春!”
老北京清漪园文昌阁 19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