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书城的感觉像做皇帝,惬意无比。就像鸟儿占据了整个森林,知了霸占了整个夏天,鱼儿拥有了整个大海。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拥有很多很多书的时候,就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感觉。有时候,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会莫名其妙地感动。
一个人的爱,有时候是会和恨联系在一起的。爱恨交加的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喜欢赵本山在小品中说的那句话:“我受过刺激,强烈的刺激。”当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打开,嗅着郁郁的书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长得壮壮实实的高个子男人。
他是小镇上新华书店的营业员。
我们的小镇和我们的小村是同一个名字。很小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镇和这个村有什么区别。可能是有那些邮电所、工商所、医院、税务所之类的部门存在,所以就被称为小镇吧。这些公务员们喜欢把我们的村叫镇,我们喜欢把我们的镇叫我们的村。
一条尘土飞扬的路,是东西走向,从小村穿过。我的家在村东头,小学在村西头。那些干工作的或者说是干革命的领着国家工资的人都在村西头的马路两边,供销社、食堂和各个机关。新华书店就坐落在村中心位置上,旁边挨的是镇中学。原以为我从小学上完就上中学然后再去什么地方,没想到小学没上完中学更是无缘。黄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弯这句话就像说每个人的命运一样,这一转把人转得就百感交集了。
新华书店是一个很小的门脸,租的是一个大地主家的房子。没想到这个大户人家的孙子和我是小学的同学。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学习雷锋的课文,老师让我们忆苦思甜,写一篇《我的爷爷》的苦大仇深的作文,写他们是怎样被地主和富农们剥削的。我那个同学可愁坏了,他一筹莫展,在教室里问老师:“我的爷爷是地主,我怎么写啊。”老师忍俊不禁地说:“你就写你爷爷是如何剥削穷人的。”同学们大笑。新华书店租的就是他们家的房子。书店的门,是用一块一块木板拼的,就像南方的店铺一样,开门关门都要一块一块地拆装木板。平常,新华书店的门总是关着的。
因为我们村和县城还有三十多华里远,这个新华书店的营业员还兼管其他地方的业务,所以,只有在三六九小镇集会的时候,才会开门。几乎每天路过新华书店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要向书店的门那儿看看,希望会出现奇迹:门突然打开了。这种渴望有时候很强烈,强烈到忍不住的时候,我就扒在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里,张大眼睛往里面窥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书。里面黑乎乎的,只有天气很晴朗的时候,我才能看清。不过和门只有一两尺远的地方,有一个高大的水泥墙隔着,我只能看到一两排书架上的书。那面水泥墙就是营业员给顾客取书的柜台。
那时,我上小学四年级,我的下巴颏刚刚能挨着水泥的柜台,要想看到更多的书,就必须踮起脚尖。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村的人不仅穷,而且几乎没有什么人读书,大人孩子都不喜欢。所以,新华书店显得很萧条,几乎成了摆设。那个留着寸头的男人颧骨很高,说话的时候,会露出明晃晃的一颗镶嵌的锡牙,也可能是银牙,反正发着幽幽的白光。他常常是袖着双手,用双肘支在桌子上,无所事事地望着门外的马路。好像这个小店是他们家开的,显得很悠闲,并有主人之感。
每天新华书店开门的时候,我总是第一个走进来的小顾客。因为经常来的缘故,他大约记住了我的形象。我一进门,他的脸拉得就像马脸一样长,等第二个顾客进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才开始好转起来。记得有一次,我刚进来,他就不耐烦地说:“出去出去,还没开门。”把我轰了出去。可能他对我厌恶得无以复加,但又找不到好的方式表达,所以只能采取这种无可奈何的方式小小发泄一下。我明白了,我不仅不受欢迎,而且还会败坏他的心情。这是因为,我常常会对他说:“把这一本书取一下,把那一本书取一下。”看了,不买;不是不买,是穷,没钱。
记得有一次,我看见了一本新的连环画《红色娘子军》,根据电影改编的连环画,我让他取出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那些画面灰乎乎的,比黑白电影还要让人感到压抑。没想到,我刚看几页,书突然被这个营业员夺走了。他皱着眉头说:“你不买就别看。翻来翻去,脏了,卖给谁?”那个脸比平常长了一倍。仅有的一两次,我真的要买,他也不让我看。他只看一下书的定价,告诉我,然后把书放在书架上不让我看。我说我要买,他就让我把钱拿过去。我付了钱,他把书给我,脸还是保持着不胜其烦的感觉。似乎他很不愿意把书卖给我。再后来,我想看什么书他都不会给我取了。我只能挨着旁边看书的伙伴,和人家一起看。就像古代那个借光读书的人一样,我是名副其实的借光。
我深深记得他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袄,袖着手,或者把手放在炉火前的样子和他深深地皱起的眉头。我生气,但并没有产生恨的念头。我想,长大了,我一定要把这个书店买下来,或者买比这个书店更多的书。我是那么想了,而且念头很强烈。我很喜欢书店,那里有我最喜欢和我最爱的东西。如果有人说那是知识的海洋,我一点感觉也没有。远不如说,这里有很多有趣的书,我更能产生渴望亲近它的愿望。这种感情是不能用理性分析的,就像农民面对自己的庄稼,他们不可能天天想光合作用二氧化碳一样。
小学没有读完,我就离开了我的小学。家境贫穷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疯狂地迷恋上了课外书,门门功课都红光闪烁。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爷爷就看我不是学习的料,身单力薄体弱多病也不是种庄家的料,所以把他的炸麻花手艺传授给了我,希望我将来长大做个手艺人,靠手艺养活自己。1977年,我就开始跟着大伯四处去打工。只要手头的活一结束,我就飞快地向书店奔去,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书。有时候,身上的围裙还没有脱下,就戴着围裙哗哗啦啦跑到书店去了。人们很诧异,书店的人更诧异,这个做厨师的小孩不是学生,为什么还要看书呢?有文化吗?能看懂吗?他们的目光含义深刻。我不会在意他们的目光,我只想着有没有我喜欢的书。那时,我打工挣来的钱家里人从来不向我索要,所以,这些钱几乎全部让我买书了。
那个时候,我喜欢读诗,喜欢写诗,更喜欢买诗集。1984年的时候,我在西宁打工一个月。回西安中途转车的时候,我在火车站等得焦急,就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帮我照看一下行李,而我一个人跑去解放路的新华书店了。后来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有些后怕,尽管我的行李只有一个铺盖卷和一件军大衣,但我对人家一无所知,我就如此信任对方,更何况还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时候上车,一个人就放心大胆去书店了。我买了一些诗集,记得有钱春绮翻译的《歌德诗选》。我并不认为自己能读得懂这些诗,尤其是《唐诗三百首》。我听信了别人说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天天摇头晃脑读《唐诗三百首》,偶尔还涂写几首旧体诗作。再后来,别人告诉我说作旧体诗要讲究音韵的,什么平平仄仄仄仄平之类的,索性不写旧体诗了。
冥冥之中,有些东西是被注定的一样。在大学毕业填报毕业分配志愿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写下了“西安”两个字。我想起了解放路书店,火车站,以及那个城市的文化气息。但我没想到,黄河又转了一个弯,我只是西安的一个过客,一下子被分到和西安有一百多公里远的宝鸡地区的一个山沟里,大三线的工厂。我的命运始终被书牵扯着,诱惑着。一本书,打开,就是我的人生;一本书,合上,就是我人生一个阶段的结束。
后来,小镇的新华书店在我没有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关闭了。好像它唯一的作用或者说存在价值,就是想点燃我,让我拥有更多的书。我甚至都有些恍惚,它究竟存在过没有?坐在自己宽大而又奢侈的书房里,我想起了那个高个子的男人,一个人,受点刺激挺好的,就像植物一样,来点激素兴许长得更快。只要不畸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