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拉斯蒙森是个拼命向上爬的人,而且和很多大人物一样,也是个专心致志的人。所以,等到向北方出发的号声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就想出了一个在鸡蛋上搞一次投机倒把的主意,他要用全部力量来实现这个主意。他简单扼要地盘算了一下,这种冒险简直跟找到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宝库一样妙。就算一打鸡蛋在道森可以卖到五块钱吧,这样的估计总是拿得稳,行得通的。那么,将来到了这座“黄金城”,毫无疑问,一千打鸡蛋准可以卖到五千块钱。
此外,开销也是要考虑的。他考虑得很周到,因为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处处精打细算,生就了一副冷静的头脑和一颗从来不会给幻想引得激动起来的心。照每打十五美分计算,一千打鸡蛋的成本不过一百五十块钱,在那样大的利润面前,真是显得微乎其微。假定,就假定这一趟他大大地挥霍了一下,人同鸡蛋的运费一共要八百五十块钱吧,那么,等到最后一个鸡蛋脱了手,最后一粒金砂进了他的口袋的时候,他仍然可以不折不扣地赚到四千块钱。
“你瞧,艾尔玛——”他于是跟他的妻子盘算起来。他们的舒服的饭厅里,摆满了各种地图同政府测量报告,还有许多旅行指南和关于阿拉斯加的旅行手册。“你瞧,要到狄亚以后,费用才算真正开始——起头的一段路,连头等船票也算上,只要五十块钱就满够了。从狄亚到林得尔曼湖,运货的印第安脚夫,每一磅要十二美分,一百磅要十二块,一千磅要一百二十块。就算我的货重一千五百磅吧,总共是一百八十块——稳当一点,算它二百好啦。有一个刚从克朗代克回来的很可靠的人对我说过,我可以出三百块钱买到一条小船。这个人还说,我准可以弄到两个搭客,从每一个人身上赚到一百五十,那条船等于白送给我的,此外,他们还可以帮我驾船。还有……全算进去啦。我一到道森,就把鸡蛋从船里运上岸。现在先让我算算,一共是多少?”
“从旧金山到狄亚,五十;从狄亚到林得尔曼湖,两百;船价是搭客付的——一共二百五十。”她马上算好了。
“还有我自己的衣服行李,要一百,”他很快活地接下去说,“这样,起码还剩五百美元钱来对付意外的开销。可是,究竟会有什么意外开支?”
艾尔玛耸耸肩,扬了扬眉毛。如果那个辽阔的北方吞得下一个人和一千打鸡蛋,当然也有地方容纳他所有的一切。她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对大卫·拉斯蒙森的为人了解得太清楚了,所以她不说。
“就算因为意外的耽搁,要多用一倍时间,我这一趟旅行需要两个月吧。想想看,艾尔玛!两个月到手四千!这比我现在的每月一百块干薪可强得多啦。嗯,将来我们要在城外造一幢房子,让我们住得宽敞一点,非但每间房里都有煤气灯,而且要望出去视野开阔。至于现在的这幢房子,可以出租,收来的房租除了付捐税、保险费、水费之外,还有剩余。此外,也许我还会找到一个金矿,变成一位百万富翁哩,这种机会总是有的。艾尔玛,你认为我的想法是不是一点也不过分?”
艾尔玛简直不可能朝别处想。可不是吗?她娘家那个堂兄弟——当然,这门亲很远,那是个害群之马,没出息的,野蛮的冒失鬼——当初从那个神秘的北方回来的时候,不就带来了十万块钱的金砂吗?这还没算上他在开采金砂的矿上拥有的一半所有权呢。
大卫·拉斯蒙森常去买东西的杂货店的老板,看见他在柜台一头的秤上称鸡蛋,觉得非常诧异,可是,拉斯蒙森自己更觉得诧异,他发现一打鸡蛋有一磅半重——这样,他那一千打鸡蛋就有一千五百磅重了!即使不算他在路上必须吃的粮食,他预算的重量中也没有余地留给他的衣服,毯子和餐具了。他的算盘完全垮了,正在他要重新盘算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用小蛋来称称的主意。他很精明地对自己说:“反正不论大小,一打鸡蛋总是一打鸡蛋。”而一打小蛋的重量,根据他称出的结果,只不过一又四分之一磅。于是,旧金山城里立刻出现许多神色焦急的跑街,那些牙行和畜产品批发所的人看到突然有人要一打不到二十英两的鸡蛋,都吃了一惊。
于是拉斯蒙森把他的小房子抵押了一千块钱,把老婆安置在娘家多住些日子,然后就辞掉差事,动身到北方去了。为了不超出预算,他只买了一张二等船票,可是因为正在淘金的浪头上,二等舱比统舱还糟糕;这时候是夏末,等到他带着鸡蛋,登上狄亚的海岸时,他已经变成一个面色苍白,走路一摇一晃的人了。不过不久他的腿便又有劲了,胃口也好了。他跟契尔库特 脚夫的第一次谈判,使他挺起腰杆,硬起了头皮。对这二十八英里路,他们讨的运费是四角一磅,可是,等到他缓过气,刚咽下一口唾沫,运价又涨到了四十三美分。后来,十五个结实的印第安人,看到他肯出四十五美分一磅,就把皮带套上了他的货箱。不料有一个穿着脏衬衫和破烂罩衣的斯卡圭财主,因为在白隘口路上丢掉了马匹,急于要穿过契尔库特山道往前走,肯出四十七美分,他们又把箱子放下了。
不过,拉斯蒙森是个很刚强的人,终于以五十美分一磅的代价雇到了几个脚夫。两天之后,他们已经把这些鸡蛋安安稳稳地送到林得尔曼了。可是五十美分一磅就等于二千块钱一吨,他这一千五百磅已经耗尽了他那笔备用的款子,搞得他困在谭塔劳斯角,只好每天看着那些新造好的小船开往道森。还有,造船厂里也充满了一种非常焦急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在起早贪黑,不顾一切地干活;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忙忙地嵌缝,钉钉子,涂油,要找到适当的解释也是不难的。那些荒凉嶙峋的山峰上的雪线每天都要降下来一截,夹着冰霰雨雪的大风刮了又刮,小可湾和岸边的水面已经结起了薄冰,冰层正在随着飞逝的光阴加厚。每天早晨,那些辛苦得手僵脚硬的人,全要扭转苍白的脸瞧瞧湖面上是不是已经封冻。因为一封冻他们的希望就落空了——就不能趁着这一连串的湖泊封冻之前,在湍急的河里顺流而下了。
不过,还有使他更伤心的事——他发现了三个跟他竞争的蛋商。当然,那个德国矮子已经破产了,他正在亲自背着最后一箱鸡蛋,伤心失意地回去了。可是另外那两个定造的船已经快完工了,他们正在天天恳求商贩的保护神把严冬的铁掌再拦住一天。可是这双铁掌已经扣紧了大地。很多人都在横扫契尔库特山的暴风雪里冻伤了,拉斯蒙森的脚趾也不知不觉地冻伤了。这时候,他碰到了一个机会,他带着货物可以搭上一条正要从碎冰块上开航的船,不过要两百块现款,可是他没有钱。
“我看,你稍微等等吧,”那个造船的瑞典人说,他在这儿简直就像找到了金矿,他是个聪明人,自己也知道这一层,“稍微再等等,我就会给你造一条非常好的小船,放心好啦。”
得到这句空口无凭的保证之后,拉斯蒙森回到火山湖那边去了。他在那儿碰到了两个记者,他们在从石屋屯越过山道,在到幸福营的路上散失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行李。
“是的,”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有一千打鸡蛋在林得尔曼,我的船的最后一条缝也快嵌好了。我的运气总算还好。现在船很宝贵,你们当然知道,连买也买不到。”
那两个记者听到这种话,都吵着要跟他去,简直像要动武似的,然后又用绿颜色的钞票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并且在手里玩弄着黄澄澄的二十美元一枚的金币。他根本不要听这些话,可是他们缠得他毫无办法,等到他们每个人出到三百块的时候,他也只好勉强答应了。此外,他们还硬要把旅费先付给他。等到他们各自写信给他们的报馆,说起这位有一千打鸡蛋的“好心的撒马利亚人” 的时候,这位“好心的撒马利亚人”已经匆匆回到林得尔曼,找那个瑞典人去了。
“喂,我说啊!把那条船给我!”他一见面就这样招呼,手里叮当叮当地玩弄着那两个记者的金币,一双眼睛贪婪地注视着那条已经完工的船。
那个瑞典人麻木地瞧着他,摇了摇头。
“那个家伙出了多少钱?三百吗?唔,这儿是四百。收下吧。”
他打算把钱硬塞给那个瑞典人,可是那个瑞典人却倒退了几步。
“不成。我说过,这条船是给他的。你得再等一等……”
“这儿是六百。出到顶了。要不要随你。跟他说搞错啦。”
那个瑞典人动摇了,终于说:“好吧。”等到拉斯蒙森最后一次瞧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结结巴巴地用不通顺的英语费力地对那几个定船的人解释怎么搞错了。
这时候,那个德国人因为在深湖附近的陡峭山峰上摔坏了脚腕子,已经用一美元一打的价钱卖掉了他的存货,雇了几个印第安脚夫,把他抬回狄亚去了。不过,等到拉斯蒙森跟记者出发的那天早晨,另外的两个蛋商也要开船了。
“你带了多少?”其中的一个瘦小的新英格兰人喊道。
“一千打。”拉斯蒙森趾高气扬地回答。
“哼!我是八百打,我敢跟你打赌,我能赶上你。”
记者自动地要借钱给他打赌,可是拉斯蒙森谢绝了。于是那个新英格兰人跟另外一个蛋商比赛,那是一个结实的水上人,是一个阅历丰富的水手。这个水手说,等到张满篷帆的时候,他要对他们显一两下本事。他果然张满篷帆,飞快前进,每逢遇到一个浪头,他那张大油布方帆就把船头压得一半淹在水里。他是头一个驶出林得尔曼湖的人,可是因为他不屑在浅滩上搬下货物把船拖过去,他那条满载的船在激流里的礁石上搁浅了。至于拉斯蒙森跟那个也载了两位搭客的新英格兰人,他们都是先背着货物涉水过去,然后驾着空船通过这条险恶的水道,驶入本乃湖。
本乃湖是一个又窄又深,长二十五英里的湖,它像漏斗一样坐落在两旁的高山当中,总是受着暴风的折磨。湖口的沙滩上有很多冒着北极的严寒准备到北方去的人和船,拉斯蒙森也在这儿搭起了帐篷。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呼啸的大风正在从南面刮过来,夹着雪峰和冰谷里的寒气,简直跟北风一样。不过天气晴朗,他可以看出那个新英格兰人正在张起满帆,一路颠簸着驶过第一座陡峭的山岬。所有的船全在一条接一条地准备出发,那两个记者都干得非常起劲。
“我们会在驯鹿口之前赶上他的。”他们很有把握地对拉斯蒙森说着,一面拉起帆来,头一片冰冷的浪花已经溅上了“艾尔玛号”的船头。
拉斯蒙森生平见了水就有点胆怯,可是这时他板着脸,咬紧牙关,紧紧握住那根一跳一跳的,当做舵用的大桨。现在,他那一千打鸡蛋全在他眼前的小船里,安安稳稳地放在记者的行李下面,他好像还看见他那幢小房子和一千美元的押单也在眼前。
天气冷得刺骨。他常常要拖上那根当做舵用的桨,换一根新的放下去,让他的乘客敲掉桨上的积冰。浪花溅到哪儿,立刻就在哪儿结成一片冰霜。斜杠帆的下桁,有一边沾上了水,很快就挂满了冰柱。“艾尔玛号”一路奋勇前进,后来给大浪冲击得连船上的缝和接合处都松开了,可是那两个记者却只顾去敲碎冰块,把冰扔到船外,而不去戽水。来不及了。必须赶在冬天前面的疯狂比赛已经开始了,所有的船都在不顾一切地破浪前进。
“我……我……我们要想活命,就不能住手!”一个记者结结巴巴地说,他是冷得这样结结巴巴的,并不是因为害怕。
“说得对!老伙计,让船从湖当中划过去吧!”另一个记者鼓励道。
拉斯蒙森报以露齿的傻笑。冰坚似铁的湖岸上尽是浪花的泡沫,即使顺着湖当中划下去,也要避开那些大浪才有一线指望。一落帆就会给浪赶上淹没。他们常常从那些触礁的小船旁边划过去,有一次他们看见一条浪头上的船正要撞到礁石上去。他们后面有一条小船,载着两个人,帆一转,船底就朝天了。
“留……留……留神呐,老伙计!”那个结结巴巴的人喊道。拉斯蒙森傻笑了一下,用那双握得疼痛的手使劲地握住舵柄。激浪一再地抓住“艾尔玛号”的又大又方的船尾,把它倒掀起来,弄得斜杠帆的后翼空荡荡地拍来拍去。每一次,全靠他使出全身力气,才把船救了出来。现在,他那种傻笑已经变成了一种固定的标志,弄得那两位记者一瞧见就觉得很不舒服。
这时候,他们正在咆哮的浪声里掠过一块离湖岸一百码左右的峙立的礁石。有一个人正在这块给浪打得湿淋淋的礁石顶上拼命喊叫,喊声居然一时透过了怒吼的风浪。但是,一转眼,“艾尔玛号”已经一掠而过,那块礁石也迅速地变成了激浪中的一个黑点。
“这一下,那个新英格兰人可完了!那个水手又在哪儿?”一个搭客喊道。
拉斯蒙森猛一回头,瞧见了一片黑帆。一个钟头之前,他就看出了这片方帆怎样从灰濛濛的湖上蹿到上风头里,怎样时隐时现,逐渐变大。那个水手分明已经修好了他的船,正在急起直追。
“瞧,他来了!”
两个记者顾不上敲冰,只顾瞧了。船后是二十英里的湖面——形势如此开阔,也足够排山的大浪向天空怒涌了。那个时沉时浮,逐波赶浪的水手,一下子超过了他们。那张大帆好像一会儿抓住这条浪头上的小船,拉得它离开了水面,一会儿又把它甩下来,按在两浪之间的大口里。
“这种浪永远也抓不住他!”
“可是他会让……让船头钻到水里面去的!”
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张油布黑帆已经给后面的一个大浪卷走了。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从那个地方涌过去,可是那条船再也没有出现。“艾尔玛号”冲过那儿的时候,只看见了一点桨同木箱的碎片。二十码外的湖面上,有一个人从水里伸出一只胳膊,露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一时间,大家都不做声了。到了看得见湖的尽头的时候,激浪不住地打上船来,那两位记者不再敲冰,只顾用桶把水戽出去了。可是这样戽仍旧无济于事,他们大喊大叫地跟拉斯蒙森商量了一会儿,就去抓船上的行李。面粉,腌肉,豆子,毯子,炉子,绳子,总之,凡是可以抓到手的东西,都给他们扔到船外面去了。这样,果然立刻生效了,船里进的水少了,船身也浮得高了一点。
“行啦!”拉斯蒙森声色俱厉地喝道,因为他们正在伸手去抓放在头一层的几箱鸡蛋。
“鬼才行啦!”那个牙齿打仗的人很野蛮地回敬了一句。除了他们的笔记本、照相软片和照相机以外,他们已经把所有的行李都牺牲了。他弯下腰,抓住一箱鸡蛋,打算把它从绳子下面拉出来。
“住手!告诉你,住手!”
拉斯蒙森已经拔出他的左轮枪,把胳膊肘架在桨柄上瞄准。那个记者挺起身,站在坐板上,前后地摇晃,给这种威胁和说不出的愤怒气得脸上的肉不住地抽搐。
“老天爷呀!”
他的伙伴这样喊了一声,就脸朝下地扑到船底去了。这时候,因为拉斯蒙森分散了注意力,“艾尔玛号”给一片大浪一掀,就转了向。帆的后翼的缆绳断了,帆身一落空,猛然一跳,帆的下桁就以可怕的威力横扫过船面,打断那位发怒的记者的脊梁,把他带下水了。同时,桅杆和帆也翻倒在船外去了。船一停止前进,一片大浪就扑上了船,拉斯蒙森连忙跳过去抓住戽水的桶。
在后来的半小时里,从他们旁边掠过了好几条船——都是跟“艾尔玛号”一样大小的小船,而且一样受尽惊吓,无能为力,只顾疯狂地向前奔驶。后来,有一条十吨的驳船,冒着灭顶的危险,在上风里收下帆,很吃力地向他们开了过来。
“让开!让开!”拉斯蒙森拼命地喊叫。
可是,他的低矮的船舷已经碰到那条笨重的大船边上,还活着的那位记者已经爬上了大船。拉斯蒙森像猫一样蹲在鸡蛋箱上,在“艾尔玛号”的船头,竭力用他的麻木的手指去把拖绳系拢。
“上来!”一个红胡子对他喊道。
“我这儿有一千打鸡蛋,”他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道,“拖我一下!我会给你们钱的!”
“上来!”大船上的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一片白花花的大浪从他们附近扑过来,冲过那条驳船,往“艾尔玛号”里灌了半船水。那些人一面扯帆开船,一面咒骂他。拉斯蒙森回骂了几句,就去戽水。幸亏他的桅杆和帆仍旧给帆旗的升降索拉得很紧,像海船的大锚一样,在风浪里撑住了船头,使他能够借此和积水奋斗。
三小时之后,这个浑身麻木,筋疲力尽,像疯子一样胡言乱语,可是仍旧不停地戽水的人,终于在驯鹿口附近的一个堆满冰块的湖滩上靠了岸。有两个人,一个是政府的信差,一个是混血儿旅行家,一起把他从浪里拖出来,救出他的货物,把“艾尔玛号”拖上了岸。他们划着一条独木船,正要离开北方,当天晚上就留他在他们避风雨的帐篷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们全走了,可是他宁可守着他的鸡蛋。从此以后,这个带着一千打鸡蛋的人的名声就在这一带传开了。那些在封冻以前走到北方找金矿的人,已经把他就要到来的消息带走了。四十英里站和圜城的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住户,那些牙床像皮革一样,胃里给豆子磨出茧的采矿老手,一听见他的名字就像做梦一样想起了童子鸡和青菜。狄亚和斯卡圭的人都很关心他,他们常常向那些从隘口过来的人打听他的情形;至于道森——只有黄金却没有炒鸡蛋的道森——那儿的人已经等得心烦意乱,只要偶尔来了一个人,他们就会拦着他向他打听拉斯蒙森的消息。
不过,关于这些情形,拉斯蒙森一点也不知道。他在落难之后的第二天就修好“艾尔玛号”,又动身了。从塔吉什来的凛冽东风,一直刮到了他的牙缝里;尽管有一半时间因为敲去桨上的积冰,船不时地被刮了回去,可是他仍旧在船旁边按着桨,勇敢地迎风划了下去。后来,他的船还是风刮到了风浪湾的岸上,接着又在塔吉什搁浅了三次,终于困在冰封的马什湖里。“艾尔玛号”已经给浮冰挤垮了,可是那些鸡蛋却没有受到一点损伤。他背着它们,从冰上走到两英里外的岸上,在那儿搭了一个藏东西的棚;后来过了很多年,这个棚仍旧竖在那儿,让那些知道它的来由的人指点着,议论着。
这时候,他和道森之间还隔着五百英里的冰路,水道已经封冻了。可是拉斯蒙森却神色非常紧张地徒步从湖上走了回去。他只带了一张毯子、一柄斧头和一把豆子,一路上孤零零的,受的苦绝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这只有到北极冒过险的人才能了解。他在契尔库特山上遇到了一场暴风雪,单单这一次,他就在绵羊寨的外科医生那儿送掉了两个脚趾头。可是他挺住了,并且在“帕汪纳号”船上找到了一个在厨房里洗碟子的工作,借此来到了普吉特海湾,在那里又在一条客船上找到了加煤的工作,回到了旧金山。
等到他一瘸一拐,走过银行里的光亮地板,向那儿的人提出第二次抵押借款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形容枯槁、蓬头垢面的人了。透过稀疏的胡须看得见凹陷的双颊,眼睛好像陷在两个很深的洞里,射出两股寒光。由于风吹日晒和辛苦操劳,他的手已经变得非常粗糙,指甲缝里尽是嵌得很结实的积垢和煤屑。他含含糊糊地谈起了鸡蛋、冰块和狂风大浪;等到他们表示不能再借给他一千美元以上的钱时,他就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尽说些关于狗同狗粮的价钱,以及雪鞋、鹿皮靴同雪路的事。后来,他们借给了他一千五百美元,这已经超过了他那幢房子所能担保的数目,他这才舒了一口气,涂上自己的签名,走出银行。
两个星期之后,他带着三乘由五条狗拖一乘的雪橇,走过了契尔库特。他自己驾着一乘,其余的由两个印第安人驾驶。到了马什湖的时候,他们打开那个棚,把鸡蛋装上了雪橇。可是没有现成的路。他是头一个从冰上来的人,因此,他必须担负起踏雪开路,穿过冰块壅塞的河道的工作。沿途,他常常看见后面寂静的天空中有一缕淡淡的篝火炊烟袅袅上升,不由得猜测起为什么那些人不赶上来。不过,因为他对北方还陌生,他总是搞不明白。甚至在那两个印第安人尽力对他解释之后,他也不明白。他们都认为开路是很艰难的事,因此,每逢他们踟躇不前,不肯在早晨拔营时开路的时候,他就用枪口逼着他们工作。
后来,他在白马隘附近的一座冰桥上滑了一跤,冻坏了他那只已经生了冻疮、肿得一碰就疼的脚,那两个印第安人都以为他一定要躺下了。可是他牺牲了一条毯子,把脚包起来,套上一只大得跟水桶一样的鹿皮靴,仍旧跟他们轮流着驾驶第一乘雪橇开路。这是最惨最苦的事,尽管他们常常背着他用指节敲着前额,彼此会意地摇头,他们也不得不佩服他。有一天晚上,他们打算逃跑,可是他的子弹打在雪里的嗤嗤声音,把这两个印第安人追了回来;他们虽然口出恶言,到底还是屈服了。不过,他们都是野蛮的契尔凯特人,因此他们就一块儿商量,打算杀死他。可是他睡得跟猫一样警觉,无论他醒着还是睡着,从来不给他们一点机会。他们常常竭力把后面那一缕烟的意义告诉他,他非但不能理解,反而对他们添了一层疑心。每逢他们的脸现出怒容或者畏缩不前的时候,他总是马上给他们当面一拳,然后一下子掏出那支随时备用的左轮枪,让他们的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于是,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既要对付叛逆的人,凶野的狗,还得忍受使他筋疲力尽的跋涉。他跟人斗,为的是留住他们;他跟狗斗,为的是不让它们走近鸡蛋。此外,他还要跟冰,跟寒气,跟他那只不会好的冻脚的疼痛斗争。新的肌肉一生出来,立刻长了冻疮,结成硬块,终于烂成一个流脓的大洞,几乎连他的拳头都塞得进去。每天早晨,那只脚一踏在地上,他的头就觉得发晕,疼得他简直要昏过去;可是早晨一过,他又会照例变得麻木起来,直到他爬进毯子,打算睡觉的时候,才开始恢复知觉。尽管如此,这个当了一辈子小职员,一向坐在办公桌旁边的人,却操劳得连那两个印第安人都赶不上他,甚至连那些狗都觉得筋疲力尽,支持不住。他甚至连自己操劳得多么辛苦,受了多少罪都不知道。他本来是个心无二念的人,现在既然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也就把他完全控制住了。在他的意识里,他的前景是道森,他的背景就是那一千打鸡蛋,而在这两者之间飘动着的他的自我,总是竭力要把这两者拉拢来合成一个闪闪发亮的金点。而这个金点就是那五千块钱,这是他的思想的顶点,也是他可能有的一切新念头的出发点。除此之外,他不过是一部自动化机器。其他的,他全不理会,即使看见了也像隔着昏暗的玻璃望到的一样,从来不把它们放在心上。他的手做事,全凭这部机器来指挥,他的头脑也是这样。因此,他的脸色终于变得非常紧张,连那两个印第安人见了也很害怕;他们看到这个把他们当做奴隶的古怪白人强迫他们去这样蛮干,都觉得非常诧异。
后来,当他们到达巴尔杰湖上时,地球的这一端受到外层空间冷气的袭击,气温降到了零下六十多度。当时,为了呼吸得比较自在,他张着嘴干活,一下子冻坏了肺,从此以后,他就得了干咳的毛病,一闻到篝火的烟子或者操劳过度,就咳得非常难受。走到三十英里河的时候,他发现河面有好多处没有结冰,上面横架着靠不住的冰桥,旁边结着不坚固的薄冰。这种薄冰根本不牢靠,可是他居然不顾一切地走上去,而且仗着他的左轮枪,逼着他的雪橇夫也走了上去。至于冰桥上面,那儿虽然覆满积雪,预防的办法倒还是有的。他们在过桥的时候,都套上雪鞋,手里横拿着长杆,以便遇到意外可以有所凭借。他们总是人一过去,马上招呼狗也跟过去。后来,他们走到这样一座冰桥上,积雪之下掩藏着一个未结冰的空洞,一个印第安人就此送了命。他沉得很快很干脆,好像刀子插到薄薄的奶油里面,立刻给浮冰下的河水冲得看不见了。
这天晚上,他的伙伴趁着暗淡的月色逃走了,拉斯蒙森枉自开了几枪,只划破了夜里的沉寂——枪声虽快,枪法并不高明。三十六小时之后,这个印第安人已经跑到大鲑鱼河上的警察所里去了。
“这……这……那家伙真古怪……你说他是什么呢?……他简直昏了头,”译员向莫名其妙的警察队长解释道,“呃?对啦,疯啦,完全是个疯子。鸡蛋,鸡蛋,说来说去还是鸡蛋——懂吗?他就要来啦。”
拉斯蒙森过了好几天才走到这个警察所。这一路,他把三乘雪橇拴在一块,把所有的狗全并在一起。这样走当然很不方便,尽管在大多数情形下,他总是使出赫克里斯般的神力 ,勉强把三乘雪橇一次全拖过去,可是到了实在难走的地方,他只好一乘一乘地拖。据这个警察队长说,那个印第安人正在奔向道森,这时候大约在塞克尔克和斯图尔特河之间,可是他听了之后,一点也不动气。甚至在他听到那些警察已经打通去佩利的路之后,他也不觉得高兴;现在,他完全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不论好坏,都随它去。不过,等到他们告诉他道森正在闹饥荒的时候,他反而笑了笑,连忙套上狗,动身赶路。
关于烟的秘密,在他走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的时候,总算搞清楚了。自从大鲑鱼河传出到佩利去的路已经打通的消息之后,这些烟子就用不着等在他后面了;蹲在寂寞的火堆旁边的拉斯蒙森,只看见一连串各种各样的雪橇飞驰而过。头一批过去的,是把他从本乃湖拖出来的那个信差同那个混血儿;其次是到圜城去的邮差,一共有两个雪橇人,然后就是那些拼凑起来到克朗代克淘金的人。这些人同他们的狗都是精神饱满,身强体壮,而拉斯蒙森和他的畜生却累得筋疲力尽,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这些燃起一团团炊烟的人每三天里面只有一天赶路,他们总是养精蓄锐,以便等到路打通了的时候,可以猛奔;而拉斯蒙森却每天都在跋涉挣扎,搞垮了他的狗的精神,夺去了它们的勇气。
至于他自己,那可是搞不垮的。既然他替那些精神饱满、身强体壮的人出了不少力,他们也不免要亲切地感谢他一番——他们都咧着嘴,嬉皮笑脸地谢过了他;现在,因为他已经明白了,所以也就不去理睬他们。不过,他并没有怀恨在心。这种事实在算不了什么。他那个主意——以及那个主意所依据的事实——并没有变。他和他的一千打鸡蛋仍旧好好的,道森仍旧在那儿;问题丝毫未变。
走到小鲑鱼河的时候,因为缺少狗粮,狗就吃起了他的粮食。从这里开始,直到塞克尔克,他就只吃豆子——粗糙的焦黄的大豆只能勉强维持营养,梗得他的胃每隔两小时就要疼得他弯腰驼背一次。不料塞克尔克的站长在驿站门口挂起了一张布告,说是育空河上游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轮船,因此粮食已经成了无价之宝。尽管这样,那位站长仍旧愿意以一杯面粉抵一个鸡蛋的方式跟他交换。可是拉斯蒙森摇摇头,就拔腿开路了。过了驿站之后,他设法买了一点冻马皮来喂狗,那儿的马全给契尔凯特的牧人杀死了,宰下来的零碎废肉全归了印第安人。他自己也尝了尝这种马皮,可是马毛扎到他嘴里的溃疡里面,疼得他不能忍受。
同时,在塞克尔克,他还碰到第一批从道森逃荒出来的人,他们一路挣扎,样子非常凄惨。“没有东西吃!”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吃的,只好走。”“人人都认为春天粮食还要涨价。”“面粉涨到一点五美元一磅,还是没有人卖。”
“鸡蛋吗?”其中的一个人回答道,“一块钱一个,可是一个也没有。”
拉斯蒙森迅速地算了一下。“一万二千块钱。”他高声说道。
“怎么回事?”那个人问道。
“没什么。”他一面回答,一面就赶着狗走开了。
走到斯图尔特河,离道森七十英里的时候,他的狗已经死掉了五条,其余的拖着雪橇,也都支持不住了。现在,连他自己也背着套绳,尽他剩余的一点气力来拖雪橇了。即使这样,他每天也只能撑十英里路。因为不断地生冻疮,他的颧骨和鼻子已经变得尽是淤血的黑斑,非常难看。那个握着舵杆的大拇指,因为经常跟其他的指头分开,也冻坏了,疼得他受不了。那只大得出奇的鹿皮靴仍然套在他的脚上,现在那条腿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痛楚。走到六十英里河的时候,他省着吃了好久的豆子也吃完了;可是他下定决心不去动那些鸡蛋。他不肯跟自己的思想妥协,承认这是一种合法的行为;因此,他只好跌跌撞撞地向印第安河撑。到了那里,他碰到了一位慷慨的老住户,那人给了他一头新杀死的麋鹿,他和他的狗才添了一点气力。走到恩斯里的时候,他碰到一个在五小时之前才从道森仓皇逃出来的人,听说他的鸡蛋一定可以卖到一美元二十五美分一个,他心头产生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他在爬上道森的营盘旁边的陡坡的时候,心里扑腾乱跳,膝盖抖个不停。那些狗简直不能动弹了,他只好让它们休息休息,自己无力地撑着舵杆等着。一个人,一个仪表堂堂,穿着一件熊皮大外套的人很悠闲地走到了拉斯蒙森旁边。他瞧了拉斯蒙森一眼,就停下来,打量着那些狗和那三乘捆在一起的雪橇。
“你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他问道。
“鸡蛋。”拉斯蒙森用嘶哑得跟耳语一样的声音回答道,他简直没有办法把声音提得再高一点。
“鸡蛋!太好啦!太好啦!”他一下跳到半空里,像发狂一样旋转了一圈,然后迈着军人的步伐走了几步,“难道说——都是鸡蛋吗?”
“都是鸡蛋。”
“唔,你一定是那个蛋商了。”他绕过去,从另一面打量着拉斯蒙森,“喂,说话呀,你究竟是不是那个蛋商?”
拉斯蒙森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假定就是这样,那个人才镇静了一点。
“你打算卖什么价钱?”他很小心地问道。
拉斯蒙森立刻变得毫无顾忌起来,“一点五美元。”他说。
“好!”那个人立刻回答道,“给我一打。”
“我……我是说一点五美元一个。”拉斯蒙森吞吞吐吐地解释道。
“当然啰。我听得懂你的话。给我两打吧。金子在这儿。”
那个人掏出一个很体面的装金砂的口袋,大约有一根小腊肠那么大,毫不介意地用它敲着舵杆。拉斯蒙森觉得胃里有一种奇怪的颤动,鼻子痒丝丝的,真想坐下来大哭一场。这时候,他周围已经聚拢了一群好奇的、睁大眼睛的人,个个都喊着要买鸡蛋。他没有天平,可是那个穿熊皮外套的人立刻弄来了一架,在拉斯蒙森把蛋递出去的时候,很殷勤地帮他把金砂称了一下。不久,他周围就熙熙攘攘,挤满了一大群人,全在大喊大叫。人人都要买蛋,争先恐后的。等到他们变得非常兴奋的时候,拉斯蒙森反而冷静了下来。这可不成。他们这样争先恐后地抢着要买,里面一定有什么道理。不如先歇一歇,摸摸行情,要聪明一点。也许一个鸡蛋值两美元也说不定。总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卖,一点五美元一个总是拿得稳的。
“停一停!”他喊道,这时候,已经卖出了两百个蛋,“现在不卖了。我很累了。我得先弄一所房子,以后你们可以到那儿来找我。”
大家听到这种话,都不住地叹气,可是那个穿熊皮外套的人很赞成。既然三十四个冻蛋已经骨碌碌地滚进了他的大口袋,他就不管城里其余的人有没有东西吃了。再者,他也看得出,拉斯蒙森的确是撑不住了。
“从蒙特·卡罗街过去第二个拐角上有一所房子,”他告诉他说,“一所窗子用草泥做的房子。它不是我的,不过归我管。房租是十美元一天,价钱很便宜。你马上就搬进去好啦,以后我会来看你的。别忘了窗子是用草泥做的。”
“嘿!嘿!嘿!”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头喊道,“我可要到山上吃鸡蛋,做家乡梦去啦。”
拉斯蒙森在往那所房子去的路上,想起肚子饿了,就到北美商业运输公司的铺子里买了少量的食品,另外又到肉店里买了一块牛排和一些喂狗的鲑鱼干。他没有费多少事就找到了那所房子,于是,他没把狗从拖索上卸下来,就一个人进去生起火,煮起了咖啡。
“一点五美元一个——一千打——一万八千美元!”他一面干活,一面反反复复地这样自言自语。
他刚把牛排放到油锅里,门就开了。他扭过头一瞧,原来是那个穿熊皮外套的人。他进来的样子很坚决,好像专门为了什么事,可是他一瞧到拉斯蒙森,脸上又出现了一种疑惑不定的表情。
“喂……喂,告诉你……”他刚说出口,又停下了。
拉斯蒙森恐怕他是来讨房租的。
“喂,告诉你,他妈的!你知道吗,那些鸡蛋都是坏的!”
拉斯蒙森摇晃了一下。他觉得好像有人给他迎面一拳,打得他昏天黑地。房子里的墙全转得倾斜了。他伸出手,想撑住自己,不觉把手放到了炉子上面。炽烈的痛苦和烧焦了的肉味,终于使他清醒了过来。
“我明白了,”他慢慢地说着,一面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那袋金砂,“你要我还你的钱?”
“我不是为了钱,”那个人说,“你还有鸡蛋没有……有好蛋吗?”
拉斯蒙森摇了摇头,“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不料那个人不肯,反而后退了几步,“我会再来的,”他说,“等你的新货到了,我再来买。”
拉斯蒙森把劈柴的砧头滚到屋里之后,就把那些蛋搬了进去。他忙来忙去,一直非常镇静。接着,他就拿起斧头,把鸡蛋一个一个地劈成两半。劈开的蛋经过仔细检查之后,都给他扔到了地板上。起初,他只从各个蛋箱里挑出几个来试试,后来就索性一箱一箱地劈。地板上的蛋也越堆越多。咖啡煮过了头,烧焦的牛排气味充满了一屋子。可是他仍旧单调地、不住地劈下去,直到劈完了最后一箱。
这时候,有人敲了敲门,然后又敲了敲,接着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怎么搞得这么乱七八糟!”他一面说,一面停下来打量了一下这种情形。
劈开的蛋给炉子里的热气一熏,都化开了,臭味也越来越浓了。
“毛病一定是出在轮船上面。”他推测道。
拉斯蒙森茫然地瞧着他,望了很久。
“我叫默雷,大吉姆·默雷,无论哪个都认识我,”那个人自我介绍道,“我刚才听说你的蛋都坏了,我愿意出两百块钱,把它们一起买下来。它们虽然比不上鲑鱼,可是用来喂狗也还不坏。”
拉斯蒙森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他一点也不动,“你给我滚开。”他毫无感情地说。
“仔细想想吧。这么一堆臭蛋,还能得到这个价钱,照我看,也算不坏啦,总比一点也捞不着要强吧。两百块。你说怎么样?”
“你给我滚开,”拉斯蒙森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滚出去!”
默雷吓得张口结舌,不由得盯着对方的脸,小心谨慎地倒退了出去。
拉斯蒙森跟着他走到外面,解开了那些狗。他把他买来的鲑鱼全丢给它们之后,就拿起雪橇上的一根绳子,盘在手里。接着,他立刻回到屋里,把门闩上。乌焦的牛排发出的烟熏得他的眼睛生疼。他站在床上,把绳子套过房梁,用眼睛打量着它摆动的距离。这样好像还不称心,于是他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床上,爬到凳子上面。他在绳子的一头打了一个活结,把头伸了进去。同时,他把绳子的那一头也拴紧了。接着,他就踢开了下面的凳子。
万紫 雨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