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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玛莎

早晨,玛丽睁开双眼,一名年轻的女仆进来点炉子了,跪在炉前毯上正稀里哗啦地掏炉灰。玛丽躺在床上,看了她一会儿,再将这间屋子打量一番。她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房间,又奇怪又阴暗。四壁遮着帷幔,上面绣满林中景象——大树下是身着华服的人群,远处一座城堡的角塔隐约可见,还有猎人、马匹、狗和太太、小姐。玛丽觉得自己就是和这些人一起生活在森林里。透过深陷的窗户,她可看见大片缓缓升高的土地,不长树木,倒像一片无边无际、微微透着紫色的大海。

“那是什么呀?”她指着窗外问。

玛莎,那位年轻的女仆伸直腰看了看,也指着问:“你问的是那边?”

“对。”

“那是荒原。”女仆温厚地笑道,“喜欢吗?”

“不喜欢。”玛丽回答,“讨厌。”

“那是因为你不习惯荒原上的生活。”玛莎回到壁炉前,“你现在觉得荒原太大、太禿。”

“你喜欢?”玛丽问。

“啊,我喜欢。”玛莎说着,开心地擦着壁炉架,“就是喜欢。荒原根本不秃,长满了好闻的野草。到了春天,夏天,荆豆、金雀花、石南花一开,可好看呢。还甜丝丝的,可好闻呢。空气好新鲜——天好高,蜜蜂嗡嗡闹,云雀啁啾,可热闹啦。哎呀!给什么好东西我都不会住得远离荒原。”

玛丽听她说着,一脸严肃与不解。她在印度熟悉的土著仆人可完全不像她这样。他们巴结讨好,哪敢平等地跟主人说话。他们对主人行额手礼(印度等国家民众以右手掌抚额鞠躬的一种礼节),把主人叫作“穷人的保护神”等等好听的名字。印度仆人被指挥做事,而不是受请做事。没有说“请你”、“谢谢你”的规矩,而且玛丽一生气就扇奶妈耳光。不知道扇这个年轻女仆耳光的话,她会怎么样?玛丽有点嘀咕。这个女仆看起来身材丰满,脸蛋彤红,脾气和善。不过,好像怀有坚贞不屈的气节,这让玛丽担心,说不定人家会回手扇她一耳光的——要是区区一个小姑娘也敢扇她耳光的话。

“你这个下人好没规矩。”玛丽从枕头上傲慢地发着话。

玛莎挺起腰来,跪坐在脚后跟上,手里握着那把刷壁炉架的黑刷子,哈哈大笑,半点儿没生气。

“哦!明白你的意思。”她回答,“米赛尔维特庄园上要是有位架子大的太太,我可连下等用人也当不上。多半只好去厨房洗洗碗碟,绝不会许我到楼上卧室来伺候。我长得一般,又满口约克土腔。可这宅子虽说大得不得了,倒是个怪地方。好像只有皮彻先生和梅德洛克太太,既没老爷,也没夫人。克雷文老爷就算在家,也什么都不管,而且几乎总不在家。梅德洛克太太好心给我这份差事,还说,要是米赛尔维特庄园跟别的大户一样,她可万万办不到。”

“那你会伺候我吗?”玛丽依旧用那种印度小主人的傲慢腔调。

玛莎又开始刷壁炉架。

“我伺候梅德洛克太太,”她口气坚定,“太太伺候克雷文老爷——但是,我得在这儿干干打扫清洁的活儿,也顺便伺候你一下。不过,你用不着多少伺候。”

“谁给我穿衣服?”玛丽问。

玛莎再次直起腰坐到脚后跟上,瞪着她,用那口约克土腔大呼小叫。

“难道你自个儿不会穿衣服?”她说。

“你什么意思?听不懂你的话。”玛丽道。

“哎呀!我忘啦。”玛莎说,“梅德洛克太太吩咐过要用心,不然你都不懂我的话。我是说你自己难道不会穿衣服吗?”

“不会。”玛丽颇有些气愤,“我从没自己穿过衣服,当然是我的奶妈给我穿。”

“那样啊。”玛莎显然根本不明白她有多放肆,“那真该学学啦,年纪再小,学穿衣服总不为过。我也可以行行好,帮你一把。我妈老说,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咋就长成一群白白嫩嫩的傻瓜呢——由着保姆给她们洗、给她们穿,领她们出门散步,活像一群小狗崽!”

“印度可不一样。”玛丽小姐轻蔑地说。她简直受不了这些。

可是玛莎寸步不让。

“哦!我明白你说的‘不一样’。”她几乎满腔同情,“我敢说那是因为印度有那么多黑人,而不是体面白人的缘故。听说你是打印度回来的,我还以为你也是黑人呢。”

玛丽气坏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胡说八道!”她大叫,“胡说八道!你敢以为我是黑人。你——你这个猪崽!”

玛莎眼睛瞪得老大,愤愤不平。

“你干吗骂人啊?”玛莎说,“用不着这么生气。小孩子不能这么说话。对黑人我没说啥坏话呀。你看经书短文上都说,黑人虔诚,说要把黑人看作人,看作兄弟。我从没见过黑人,要能亲眼见一个,开心还来不及呢。今早来给你生炉火,我还悄悄走到你床前,小心掀开被子,看了你一眼——不就在眼前嘛!”玛莎口气挺失望,“你一点儿也不比我黑——其实你好黄哟。”

玛丽压根儿没想控制愤怒与屈辱。“你还以为我是黑人!你敢!对黑人你知道什么!他们不是人——是见面就得跟你行礼的仆人。对印度,你什么也不懂。你一切一切都不懂!”

她狂怒不已,面对女仆凝视的天真目光,无可奈何。不知怎的,她忽然感到自己好孤独,好可怜,远离了一切她懂的东西,远离了一切懂她的东西,于是扑到枕头上,放声大哭,直哭得那个好性子的约克郡玛莎害怕起来、担心起来。玛莎走到床跟前,朝她弯下腰。

“哎呀!别这么哭好不好!”玛莎求她,“千万别哭啦。不知道你会生气。我啥啥也不懂——你说得对。求你原谅,小姐。别哭啦!”

玛莎怪怪的约克土腔,坚持不懈的态度,透着安慰,透着友好,玛丽受到感动,慢慢不哭了,平静下来。玛莎放心了。

“时间到了,该起床啦。”她说,“梅德洛克太太吩咐要我把早饭、茶和晚饭送到隔壁屋子,那屋子已经为你改成了儿童室。你要是下床,我就帮你穿衣服。要是扣子在背后,你没法扣,我就帮你扣上。”

玛丽终于决定起床。玛莎从衣橱拿来的衣服,不是头天晚上玛丽跟梅德洛克太太抵达时穿的。

“这些不是我的,”玛丽说,“我的是黑色的。”

她将厚厚的白羊毛外衣和裙子打量一番,沉住气地夸了一句:

“这些衣服比我的好多啦。”

“这些才是你该穿的衣裳。”玛莎回答,“克雷文老爷吩咐梅德洛克太太在伦敦买的。他说:‘我可不许小孩子穿一身黑衣服到处乱跑,迷路鬼魂似的,会让这地方更悲凉。给她添点儿颜色。’我妈说她懂他的意思,我妈最明白身体的需要。我妈也不喜欢黑色。”

“讨厌黑色的东西。”玛丽说。

穿衣服的过程让她俩相互多了些了解。玛莎也帮过自己的小弟妹们扣扣子,可从没见过哪个孩子站着一动不动,等着别人给她穿,就像自己没长手、没长脚似的。

玛丽安安静静地伸出一只脚的时候,玛莎问:“你干吗不自己穿鞋子?”

“总是奶妈给我穿的。”玛丽瞪着眼睛回答,“这是规矩。”她常把“这是规矩”挂在嘴上——印度仆人们也老说这句话。若有人交代他们做一件老祖宗千年来没做过的事,他们就会温顺地看定那个人回答:“这不是规矩。”那人就明白不可能啦。

若不是因为规矩向来如此,玛丽小姐必定袖手旁观,玩偶似的让别人给她穿衣打扮。但是准备好吃早饭之前,她开始担心自己在米赛尔维特庄园的生活到头了,由着一个仆人教她做这么些事,够新鲜的——自己穿鞋、穿袜子,自己捡自己掉的东西。玛莎若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贴身女仆,就该对她更顺从、更尊重,就该明白伺候她梳头、穿靴、捡起她掉的东西放好,这才是仆人的本分。可玛莎不过是一名没受过训练的约克郡村姑,在荒原上的农舍里,跟一大群弟弟妹妹一起长大,那些孩子从没梦想过任何东西,除了自己照料自己,照料那些或抱在手上的,或摇摇摆摆、跌跌绊绊学步的更小的孩子。

玛丽·伦诺克斯若天性快乐,就会为玛莎的多嘴多舌开心大笑。可玛丽只是冷冷地听她说个不停,还奇怪于她举止如此放肆。开头,玛丽毫无兴趣,但经不住朴实和气的玛莎喋喋不休,就渐渐留神听起来。

“哎呀!你真该见见我弟弟妹妹,”玛莎说,“我兄弟姊妹一共十二个哩。我爸一礼拜才挣十六先令。告诉你,我妈把这钱都用来煮粥给大家吃啦。孩子们成日价在荒原上做游戏、摔跟斗,妈说野地上的风会让孩子长胖,说她相信孩子们能吃野草,就跟小野马一个样。我家的迪肯才十二岁,就有自己的一匹小野马啦。”

“他从哪里弄到的?”玛丽问。

“在荒原上发现的,小马驹和它妈妈在一起。马驹很小的时候迪肯就跟它交朋友,喂它面包,还拔草给它吃。小马驹喜欢他,他走到哪儿,它都跟着,骑在它背上也乖乖的。迪肯心眼儿好,动物都喜欢他。”

玛丽从来没有自己的宠物,一直盼着养一只,所以对迪肯关心起来。可是从前除了自己,她对任何人都不关心,现在终于生出了健康的情感。玛丽走进为她改造的儿童室,发现跟她睡觉的屋子相似。这不是孩子的房间,是大人的屋子,墙上挂着阴沉沉的画,椅子也是沉甸甸的橡木椅。中间一张桌子摆着很丰盛的早餐。可她一向吃得很少。玛莎给她摆上头一只盘子,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要。”她说。

“连粥都不想喝一口?”玛莎不信地叫道。

“不要。”

“你不知道这粥味道有多好,再加点儿蜜糖或者白糖啥的。”

“不要。”玛丽又重复一句。

“哼!”玛莎道,“我可不能眼看好好的粮食白糟蹋。我家那些孩子要在这饭桌跟前,五分钟内,一扫而光。”

“为什么?”玛丽问。

“为什么!”玛莎回应,“因为他们长这么大,就没填饱过肚子,他们肚子饿得就跟老鹰和狐狸一样。”

“不懂饿肚子是怎么回事。”玛丽口气蒙昧而冷漠。

玛莎大为愤慨。

“好哇,那就叫你饿饿肚子,对你大有好处。我可看得明明白白。”玛莎直言不讳,“我可受不了有的人就坐在那儿傻瞪着面包和肉。哎呀!要是迪肯、菲尔、简,跟其他孩子们戴着围兜,坐在这儿该多好哇!”

“那你干吗不带给他们吃?”玛丽建议道。

“这又不是我的东西。”玛莎毫不含糊,“今天也不该我歇工。跟别人一样,我一个月歇一天。到那天,我就回家帮我妈打扫卫生,让我妈歇一天。”

玛丽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面包加果酱。

“你把自己裹暖和些,跑出去玩玩吧。”玛莎说,“对你有好处——就会肚子饿,想吃肉啦。”

玛丽走到窗前。窗外有花园、小路、大树,可全都死气沉沉,一派冬天萧索的样子。

“出去?这样的天气干吗要我出去?”

“得了,你要不想出去,就在屋里待着。可你又有啥事可干呢?”

玛丽四下扫了一眼,没事可干。梅德洛克太太准备儿童室的时候,忘记了考虑娱乐的事。也许,出门看看花园是什么样子更好些。

“谁跟我去啊?”她问。

玛莎眼睛一瞪。

“你自个儿去呗。”她回答,“你得学会自己玩,跟那些没有弟弟妹妹的孩子一样。我家的迪肯就自己上野地,一玩好几个钟头。他就是那样和小野马成了朋友。荒原上还有野羊认识他呢。小鸟也飞过来,从他手上吃东西。不管吃得多紧巴,他总是从他那份面包中省出一口,来哄他那些宝贝动物。”

正是因为听说了迪肯的事,玛丽才决定出门去,尽管她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外面会有小鸟,虽说没有小野马或小野羊。这些动物会跟印度的不一样,看到它们会开心的。

玛莎给她找出大衣和帽子,还有一双结实的小靴子,再给她指点楼下的路。

“顺着那条道走,就到花园啦。”玛莎指着灌木篱上的一道门,“夏天那边有好多好多的鲜花,但眼下什么花都还没开呢。”玛莎迟疑地顿一下,加了一句,“有个园子给锁起来了。十年来就没人进去过。”

“为什么啊?”玛丽不由得感到奇怪。这座奇怪的大园子有成百间屋子被锁着,这下又添了一道被锁的门。

“克雷文老爷在夫人突然死后就叫人锁上了。他不准任何人进去。那是夫人的园子。他把门锁上,在地上挖个洞,把钥匙给埋掉了。哎呀,梅德洛克太太打铃叫我啦——得赶紧跑。”

玛莎走后,玛丽就顺路走向那座通向矮树篱的门。一路上不由得琢磨,为什么十年来没人进那座园子啊?那园子什么样啊?园子里还有没有花儿活着啊?她穿过矮树篱的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里,宽敞的草坪,弯曲的甬道,两边修剪整齐的篱墙,众多大树、花坛和常绿植物,修剪得千姿百态。一座大水池中央是古老而灰白的喷泉。这不是那座被锁起来的园子。园子怎么能锁起来呢?人随时都会进园子的呀。

想到这里,她忽然看见小路尽头似乎有道长长的墙,盖满常春藤。她对英国还不熟悉,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厨房的菜园子,那里种着各种蔬菜和果树。她朝那座长墙走去,发现青青的常春藤掩盖之下有一道园门,门儿敞开。显然,这也不是那座关闭的园子,她抬脚走了进去。

等走进去才发现,这不过是好几座绿墙环绕的园子之一,园子之间相互贯通。又看到一扇园门洞开,里面矮树与甬道中间的苗床上种着冬季的蔬菜。果树都被绑扎得紧贴着绿篱墙,有些苗床上还罩着玻璃罩。这地方真够光禿、难看的,玛丽想。她驻足四下观望,若在夏天万物变绿后,可能会好看许多。可是眼下,真没什么意思。

忽然,有个老头儿扛着把铁锹,穿过第二个园子的门来了。发现玛丽,他吓得一愣,接着抬手触檐行了个礼。他绷着老脸,好像不高兴见到她的神气——可她也正好一脸别扭,不喜欢他的园子,当然也不高兴见他了。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菜园子。”他回答。

“那是什么?”玛丽又问,指向另一扇绿门。

“另一个菜园子。”他立刻回答,“那道墙后还有个菜园,再过去就是果园。”

“我可以进去吗?”玛丽问。

“想进就进呗,不过没啥好看的。”

玛丽不吭声,顺路前行穿过第二道园门。这里她发现有更多的冬季蔬菜和玻璃罩。但是,在第二道墙上的另一道园门却关着,说不定就通向那座十年没人进去过的园子。玛丽从不胆小如鼠,向来我行我素,就走过去转动园门的把手。她盼着门打不开,因为这样好像就可以肯定自己找到了通向神秘园子的门——可是门却轻松地开了。她走进去,发现来到一座果园里,周围同样有篱墙,有绑扎好的紧贴篱墙的树木,冬日褐色的草地上还长着光秃秃的果树——却再也没有发现有另外的园门。

于是,玛丽就一路找,可走到果园尽头却发现篱墙并没到头,而是继续延伸下去,似乎在另一边还环绕着一个地方。墙头能看见那边的树冠,站定脚,她还看到一只有鲜红胸脯的小鸟,正站在最高的树枝上,突然开口唱起它冬天的歌——简直就像发现了她、呼唤她似的。

她停下,听小鸟歌唱,不知为什么,鸟儿欢乐友好的鸣叫带给她欢欣。就算多么别扭的女孩子也会孤单的,而且那座紧闭的大宅、那空旷的大荒原、那光秃秃的大园子,都使得这孩子觉得,这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若是个一向备受宠爱、感情丰富的小孩子,听到这小鸟的鸣叫就会心碎。但尽管玛丽是“别扭小姐”,她也会孤单寂寞呀。所以,羽毛鲜艳的小鸟使她那张苦瓜似的小脸几乎微笑了起来。她就一心去听那小鸟歌唱,直到它展翅飞走。这只鸟不像印度的鸟,她好喜欢,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它,说不定它就住在那座神秘的园子里,园子的事情它全知道呢。

也许正因为无所事事,她才对那座废弃的花园念念不忘。她非常好奇,好想亲眼看看园子到底是什么样。阿奇博尔德·克雷文先生为什么要埋掉钥匙?他要是那么爱他妻子,为什么厌恶妻子的园子?玛丽不知道能否见到他,不过她知道就算见到他,也会讨厌他,而且他也不会喜欢她。她只会傻站着,瞪着他的眼睛,一声不吭,虽然她非常想问问他,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奇怪的事。

“谁都不喜欢我,我也谁都不喜欢。”她想,“而且,我永远也不会像克劳福德家的孩子们那样爱说话。他们老是说个没完,笑个没完,吵死人。”

她想着那只知更鸟,鸟儿似乎特地为她歌唱的模样,又想起那只小鸟栖息的树冠,猛然收住脚。

“我相信那棵树就在秘密花园里——肯定是的。”她说,“那地方四周有围墙却没有门。”

她回到刚才去过的厨房的菜园,发现那老头儿在翻地。就过去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干活儿。好一会儿他也不睬她,她只好先跟他说话。

“我去过别的园子了。”她说。

“又没谁拦着你。”他暴躁地回一句。

“我还进了果园。”

“门口又没狗咬你。”他顶了一句。

“可没找到进另一个园子的门。”玛丽说。

“什么园子?”他停止翻地,凶巴巴地问。

“围墙另一边的园子啊。”玛丽回答,“那儿有好多树——我看见树顶啦。一只红胸脯的小鸟就站在一棵树顶上唱歌。”

玛丽大吃一惊——听她这么一说,老头儿饱经风霜的脸上顿时神情大变。一个微笑缓缓绽开,老花匠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使她想到,人微笑的时候会变得多么可爱——这一点从前她可没想过。

他转身朝果园方向吹起口哨来——哨声低回婉转。玛丽感到奇怪,那么乖戾的人,怎能发出这么诱人的哨音?须臾,奇迹发生了。她听到一个小东西从空中轻柔地掠过——原来是那只红胸脯的小鸟朝他们飞来,竟然落在了老花匠脚旁的一块大泥巴上。

“瞧,那不是它吗!”老头儿呵呵一笑,然后就像对小孩子一样,跟鸟儿说起话来。

“野到哪儿去啦,你这厚脸皮的讨饭鬼?”他说,“今儿还没跟你打照面哩。该不是季节这么早就求爱去了吧?够早熟的呀,你!”

鸟儿小脑瓜一歪,仰望着老人,温柔明亮的小眼睛宛若黑色的露珠。它仿佛与老人相熟,毫无惧心,跳来跳去,快活地啄着地皮,寻觅草籽和昆虫。小鸟在玛丽心头激发出一种新的情感。因为它那么好看,那么快乐,就跟人一样。小鸟身子肥肥的,嘴巴尖尖的,腿脚纤细而精致。

“你一唤它就来吗?”玛丽悄声问老头儿。

“是呀,它会来。它刚会飞我就认识它啦。它从另一处园子的鸟窝飞出来,头一回飞越围墙的时候还太弱,好几天都飞不回去,我俩就成了朋友。等它飞越围墙再回到窝里,那一窝别的鸟儿全都飞远了。它好孤单,就飞回到我这儿来了。”

“它是什么鸟呀?”

“难道你不认识?这是只红胸知更鸟。天底下就数这种鸟最和善,最好奇。简直跟狗一样和善——要是你懂得和它们相处的话。瞧它在那儿啄啄地皮,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又时不时地瞧瞧咱们。它明白咱们在说它呢。”

遇上这位老头儿,真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他看着那只红胸脯的小肥鸟儿,仿佛既宠爱又得意。

“小东西好自大,”老头儿呵呵笑着,“就爱听人家谈论它,还好奇——愿上帝保佑,从没见过它这么能操闲心的小家伙,老是飞来看我在种些啥。它认识克雷文老爷从不肯费神弄清楚的所有东西。它才是园丁们的头儿,它才是呢。”

知更鸟蹦来跳去,忙着啄土,还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他们。玛丽觉得它黑露珠般的眼睛对她充满了兴趣。她的一切,小鸟真的好像已经完全清楚一样。一种新的情感在她心中滋长。“那它同窝的小鸟飞到哪儿去了呢?”她问。

“没法知道。老鸟把小鸟赶出窝去,逼它们飞,小鸟很快就四散而去了。这一只很聪明,它知道自己很孤单。”

玛丽朝知更鸟走近一步,使劲儿看着它。

“我也很孤单。”她说。

她以前不知道孤单是造成她刻薄暴躁的原因之一。可是当知更鸟看着她,她也看着知更鸟的时候,她似乎明白了。

老花匠把秃头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瞪着眼看了她一会儿。

“你就是那个印度来的小丫头?”

玛丽点点头。

“难怪你孤单呀。等那块地翻完,你就更孤单啦。”他说。

他又开始翻地,把铁锨深深插入黑色的沃土,那只知更鸟儿呢,就忙着跳来蹦去。

“你叫什么名字?”玛丽问。

他直起腰来回她的话。

“本·韦瑟斯塔夫。”他说,又阴沉沉地怪笑着,补充道,“我自己也孤单,只有它来和我做伴儿。”边说边把拇指朝知更鸟一扭,“它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一个朋友也没有。”玛丽说,“从来没有。我奶妈不喜欢我,我也从不和任何人一起玩儿。”

怎么想就怎么说,直率坦诚,原是约克郡人的习惯,而且老韦瑟斯塔夫还是个约克郡荒原上的人。

“你和我有点像,”他说,“咱俩是一路货。咱俩长得都不好看,样子都刻薄。咱俩也都脾气坏——脾气坏,我保证。”

这可是实话实说,玛丽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过关于自己的实话。印度仆人总是对她行礼、服从。她也从没多想过自己长相的事,但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和韦瑟斯塔夫一样不好看,想知道,自己是否和知更鸟来之前的老花匠那样神情刻薄。她还真的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脾气坏”。她不安起来。

突然,身边响起一种明净清脆的悠长声音,她转过身去。原来,距她数米之遥的地方有一株小苹果树,那只小鸟已经飞上了苹果树枝,正细细地婉转歌唱呢。韦瑟斯塔夫立刻开怀大笑。

“小鸟这是为谁唱歌呢?”玛丽问。

“它打定主意和你交朋友呢。”韦瑟斯塔夫回答,“它喜欢上你啦,绝错不了。”

“你是为我吗?”玛丽朝小树轻轻走过去,抬头问小鸟。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她又对知更鸟说,仿佛在和人说话,“愿意吗?”她的口气既不生硬,也没有她那印度式的傲慢,而是充满温和、渴望、哄诱,令韦瑟斯塔夫大吃一惊,就和先前她听到他吹口哨时一样吃惊。

“咦!”他大声叫道,“你刚才说话很亲切,很和善,这才真像个小孩子,而不像个尖酸老太婆。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很像迪肯跟他荒原上的动物说话。”

“你认识迪肯吗?”玛丽问。她急忙转过身来。

“人人认识他。迪肯到处跑,连黑莓、石南花都认识他。我保证,连狐狸都会告诉他小狐狸崽子在哪儿睡觉,云雀也不会把它们的窝藏起来。”

玛丽真想再问些问题。她对迪肯的好奇,就和对那座废弃的园子一样多。可就在这时,知更鸟停止歌唱,抖抖翅膀,展开双翼,飞走了。——它造访过了,还有别的事要做。

“它飞过那道墙啦!”玛丽大喊,目送它远去,“它飞进了果园——又飞过了另一道墙——飞进了那个园子,那个没有门的园子!”

“它就住在那儿,”老韦瑟斯塔夫说,“它在那儿破壳而出。要是求爱的话,它也是向住在那玫瑰树上的一只年轻的母知更鸟求爱。”

“玫瑰树?”玛丽问,“有玫瑰树吗?”

韦瑟斯塔夫又抄起铁锹开始翻地了。

“十年前有的。”他咕哝一句。

“我好想看看玫瑰树。”玛丽说,“园门在哪儿?什么地方肯定有扇门的。”

韦瑟斯塔夫把铁锹深深插入地里,脸上又是玛丽初次见他时那种凶巴巴的神情。

“十年前有门,如今没啦。”

“没有门?”玛丽嚷嚷,“一定有的。”

“谁也找不到,跟谁也不相干。你可别多管闲事,把鼻子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去。好啦,我还得干活儿呢。走吧,自己玩去。我可没工夫。”

他还真的不翻地了,把铁锹甩上肩,走了,没回头看她一眼,连声再见也没有。 35yoVPI5HR/ORin3Ywzesywk5zYjuf0+NyzAt4cF41x5/IeVjQi2IsO9Ypr8Z1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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