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二年,我出生在约克城的一户殷实人家。我称不上是当地人,因为我父亲是外来户,来自德国的不来梅。他先前住在赫尔城,靠经商发了一笔大财,歇了买卖,来到约克城定居,娶了我母亲。母亲家姓鲁滨孙,在当地是一个很体面的家族,于是我也跟着母亲的姓叫鲁滨孙·克鲁兹纳耶。由于外来词在英国常被讹用,人家称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也称自己或把自己的姓写成克鲁索。我的同伴们就这么叫我了。
我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是英国陆军步兵团的中校,曾经驻扎在弗朗得,效力于著名的洛克哈特上校麾下,在反西班牙人的敦刻尔克战役中殉难。第二个哥哥的下落,我一直无从得知,就像我父母后来弄不清我的下落一样。
我是家中的小儿子,学无专长,脑子里很早就装满了远游的幻想。年迈的父亲把我安排在公费学校读书,家教不辍,尽其可能地让我得到充分的教育,并为我设计好了学法律的前程,但我除了航海,其余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和父亲的意愿,或者不如说是命令拗着干,对母亲的恳求和朋友的规劝充耳不闻,这股子钻牛角尖的脾气注定把我引向等待着我的悲惨命运。
我那睿智而严肃的父亲充分预料到我的梦想将会给我带来的不幸,对我进行了一番认真的、苦口婆心的劝告。一天早上,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备受痛风折磨而不能出门的父亲和蔼地对我说,他想知道,除了天性好游荡之外,我究竟为什么非要离开自己的家和家乡。在这里,我不愁没人引荐,靠实干和勤奋,能得到一个美好的前程,过上快乐而舒适的日子。他告诉我,只有那些穷困潦倒之徒或上流阶层不安分之辈或是财大气粗之人,才会去海外游历,靠铤而走险发迹,指望另辟蹊径成名。这几种人对我来说,不是高不可攀就是低不能就。我是属于中产阶级的,或者说是低级生活方式的最高一层,这个阶层,据他以往的经验,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阶层,最符合人类幸福的标准。既不像一般老百姓那样在生活的重荷之下苟延残喘,饱经不幸,又不像达官贵人那样囿于傲慢、奢侈、野心和妒忌而无法自拔。中产阶层的人幸福不幸福,仅就这一点就能作出判断,所有的人都对这种生活方式无不羡慕。国王经常抱怨出生于帝王之家给他们带来的种种不幸,他们希望自己处于两极之中,既不渺小又不伟大。智者就声称既不贫穷也不富有是他们追求的真正幸福的标准。
他要我注意一下,就不难发现,上等人和下等人的生活祸患不断,而中产阶级却少有灾难,也不像前两个等级那样沉浮不定。中层人身心平静,而前两类人呢,一类沉溺于骄奢淫逸的堕落生活,另一类则辛苦劳作、衣食不周,这两种生活方式必然导致身心动荡不安。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囊括了所有的美德和快乐。平和、富足伴随着中产阶级,中庸、宁静、健康、友谊,所有这一切美好的消遣和乐趣都对中产阶级情有独钟。在这种状态中的人们可以怡然自得地度过一生,不必劳心费力,为糊口而挣扎,也不会因陷入复杂的环境而被剥夺身心平静,更不会在嫉妒、野心的阴暗欲火中备受煎熬。相反,这类人在悠然的环境中从容不迫地活着,有节制地吸吮生活的甜蜜而不是苦汁,品味着自己的幸福,这种幸福感随着每天的过去,会有愈来愈深的体会。
言毕,他极为动情地要求我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把自己抛入与自己出身背道而驰的悲惨世界中,我无须自己挣面包,他会为我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努力让我过上他刚才所说的那种生活。如果我仍旧郁郁寡欢,那只能说我是因为自身的缺陷和命运注定了我无福消受,那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硬要自讨苦吃,他也无可奈何。总之,如果我照他的吩咐留在家乡安居乐业,就能从他那儿得到不少好处。他绝不会鼓励我闯荡江湖,也不会为我将要得到的不幸推波助澜,他要我看看我的哥哥,他也曾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参加低地战役,可他不听,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从军出征,谁知战死沙场。他说他虽然会不停地为我祈祷,但他敢断言如果我采取这种愚蠢的行动,上帝也不会保佑我的,今后我有的是时间为自己的冲动蛮干而后悔,但真到了那时,就没人帮我跳出苦海了。
他的话预示着我的未来,虽然我敢说他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我注意到,他的谆谆教诲临近尾声时,已是热泪盈眶了,尤其是提到死去的哥哥,提到我将在懊悔中孑然一身地度过余生时,言语哽咽,最后他告诉我他心里堵得慌,不能再谈了。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在这样的氛围中,谁能无动于衷呢?我暗下决心,绝不再谈出国的事,按照父亲的意愿留在家中。真是见鬼,还没几天工夫,我的决心就慢慢消融了。几个星期后,为了躲避父亲喋喋不休的纠缠,我打算偷偷溜走,不过我没有凭一时冲动悄然离去。趁着母亲心绪不错,告诉她我满脑子都是想周游世界的念头,硬要我留下来,什么都做不好,父亲最好同意我出去一趟,不然的话,我不等他点头就走。我已年满十八岁了,学做生意或到律师事务所实习都晚了一点,非要我去的话,我相信自己等不到实习期满,就会独自去远航。如果母亲能说服父亲给我一次机会,回来后,我再也不会外出了,会以双倍的勤奋挽回我损失的时间。
母亲听完后情绪非常激动,她告诉我,和父亲再谈此事已毫无意义,他太知道什么对我有利,绝不会同意我去做于己不利的事。她不懂为何父亲和我长谈之后我依旧执迷不悟。父亲当时是多么和蔼可亲、语重心长啊。当然,如果我要毁了自己,没人能救得了我。有一点她要我记住,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他们的首肯。她是绝不会将人推入恐怖的深渊,也不会留下什么母亲愿意而父亲不愿意的口实。
虽然母亲拒绝传话给父亲,但我后来得知她把我俩的谈话内容全部告诉了父亲。父亲忧心忡忡,对她叹息道:“这孩子如果待在家里,日子不知有多好过。但如果去海外,恐怕是个最不幸的倒霉蛋,我决不同意他去。”
我固执地拒绝听任何要我学做生意的建议。不管父亲怎样不理睬我要航海的心愿,我还是坚持不懈,死缠硬磨。这种状况持续了差不多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挣脱他们的羁绊。这天我闲荡到赫尔,压根儿没想到要擅自出走。我的一个伙伴准备坐父母的船去伦敦,他怂恿我一起走。挡不住航海的诱惑,又无须买船票,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我终于登上去伦敦的船。天知道这是个多么糟糕的时间!我没有请示父母,甚至都没托人传个话,由他们猜我上哪儿去了。我没有祈求上帝的福音和父亲的祝福,不计一切后果,我相信没有哪一个冒险家像我这般快、这般持久地遭到报应。船还未离港,风已经起来,海面上涌起层层大浪,叫人胆战心惊。我过去从未出过海,晕得昏天黑地,心里不知有多害怕。我开始郑重其事地反思自己的行为,上帝对我离开父亲、放弃责任的劣迹的惩罚是多么公正。双亲的谆谆教诲,父亲的眼泪,母亲的哀求,历历在目。当时我的心肠还不像后来那么硬,为逃避对上帝和父亲的责任、蔑视忠告的行为而深深自责。
风声呼啸,波涛汹涌,虽然风浪还未大到后来我司空见惯的那种,但也比我几天后看到的要小得多。不过,这已足以叫我这个初涉海上的年轻水手吓破苦胆。我默默地等待着每一层涌浪将我们吞噬,当船跌入浪谷,我总以为再也不会漂出水面。陷入极度恐惧之中的我指天发誓,如果这回上帝垂怜让我偷生,如果我能再次踏上干燥的陆地,我保证回家,决不回头,在我有生之年再也不登船出海。我一定听从父亲的忠告,再也不走这条自取灭亡的道路。现在我才清楚地看到他对中产阶级的一番见解是何等精辟,他一生过得何等舒适,既未遭到海上风暴的蹂躏,又未受到陆上艰难困苦的折磨。总之,我决心做个幡然悔悟的浪子,回家投入父亲的怀抱。
这些明智而清醒的念头一直萦绕在我心中。第二天,风渐渐小了,海面趋于平缓,我慢慢开始有点适应这种动荡颠簸,但我还未完全摆脱晕船的困扰,整天恹恹不振。临近傍晚,天空放晴,风停了,一个美丽动人的黄昏呈现在我眼前,夕阳西坠,玉兔东升,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跳跃着层层金光,那景致是我平生见到的最赏心悦目的一幕。
夜晚我睡得很香,晕船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情欢畅,惊讶地注视着大海,搞不懂为什么前一天还那么狂暴的大海,一眨眼就能变得如此温顺、如此宁静,好像唯恐我的誓言会继续影响我。那个诱我出走的伙伴出现在我面前。
“喂,鲍尔,”他拍拍我的肩膀,“还好吗?昨晚起了点小风,我敢说你吓坏了吧。”
“一点小风,这可是你说的,”我说,“那可是大风暴啊。”
“风暴?你这笨蛋!”他回答道,“你叫那是风暴?根本不是那回事儿,给我们一条好船和畅通无阻的海面,我们根本不会把这点风放在眼里。也不怪你,你是第一次出海。我们弄点酒来,把这一切都忘掉吧,你看现在天气有多好呀!”
于是,我们做好甜酒,像所有的水手那样借酒浇愁。我被灌得醉醺醺的,就在这个邪恶的夜晚,我把自己的悔悟、对这种行为的反思和对将来所下的决心全都化成了杯中物。不用说,随着大海的安宁,我的脑子里不再思绪万千、汹涌澎湃。那种害怕被大海吞没的恐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要去冒险的念头又上来了,曾在痛苦中发出的誓言和作出的郑重许诺早就抛到了脑后。偶尔我会有一阵迷惘,一阵悚然,那些严肃的人生思考竭力想钻进我的脑海,但我努力去摆脱它们,喝酒,聊天,一切都不复存在。五六天之后,恐怕已没有哪个年轻人像我这样洒洒脱脱,不受一丝良心的牵挂。但我又将面临另一次严峻考验,上帝像他通常所做的那样,不让我有任何侥幸心理。如果我不悬崖勒马,那么等待我的将会是使最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恶棍都心胆俱裂、跪地求饶的厄运。
在海上走了六天后,我们到达雅茅斯锚地。暴风雨过后,天气晴朗,我们一直处于逆风,行进缓慢,不得不在雅茅斯锚地停泊。西南风,也就是逆风持续了七八天,许多从纽加塞耳来的船也在此停下来,这是一个通向泰晤士河的港口,船都在此等待顺风进入河道。
我们打算不停多久就顺流入河,但风很大,四五天后,风势更加强劲。不过,锚地素称良港,是理想的抛锚之地,我们的锚泊装置又很结实,大家都没把它当回事儿,丝毫没意识到危险在悄悄地来临,仍旧像在海上那样,饮酒作乐。第八天早晨,风势增强,所有人都忙着出来降下中桅,东西捆扎结实,以便船能快速移动。到中午时分,排山倒海般的巨浪蜂拥而来,一下吞没了船头,海水倒灌进船舱,不止一次,我们以为要脱锚了。船长命令启用备用锚,这样靠两只锚拉住,船仍停在原地,锚绳被拉得吱吱作响,快要崩断了。
可怕的风暴终于来了,我开始注意到水手脸上的惊骇之色。船长虽然一直机警地布置护船工作,但当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听到他好几次悄声自言自语道:“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要完了,要完蛋了!”
在一开始的忙乱中,我傻乎乎地躺在统舱室内,心里满不是个滋味,我不再忏悔,那是我不屑一顾的事情,我以为死亡的痛苦已经过去,这一次跟上次一样没什么了不起。但当船长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从我身边经过说我们完蛋了时,我真的吓坏了。我起来走出船舱往外一看,多么可怕的一幕啊。山一般高的海浪扑面而来,每隔三四分钟就会砸在我们头上。我环顾四周,满目凄凉。我们旁边的两条船因超载已经砍掉桅杆,我们船上一个水手突然惊叫起来,在我们前面一英里的一条船已经沉没。两条脱锚的船滑离锚地,冲向茫茫大海,船上一根桅杆也没剩下,凶险万分。轻型船的境况最好,不像其他船那样苦苦挣扎,可也有两三艘轻船与我们擦肩而过,漂向大海,船上只剩斜杠帆吃风。
临近黄昏,大副和水手长求船长允许他们砍掉前桅杆,船长犹豫不决,水手长争辩道,如果船长不这么干,船很快会沉没。船长只好同意。砍掉前桅杆之后,主桅杆摇摇欲坠,船也随之颠簸不止,他们不得不把主桅杆也砍掉,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甲板。
我第一次坐海船,上次那点风浪已经把我吓了个半死,可想而知,这次我有多糟。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对自己服罪之后又出尔反尔的恐惧比对死亡本身还要厉害十倍。这种心情与风暴的恐怖交织在一起,将我抛入难以描绘的境地。最坏的局面还未出现,狂风怒吼,连水手们也意识到情况到了极端危急的时刻。我们的船性能优良,但载货过重,摇晃的幅度愈来愈大,不时有水手尖声怪叫船要沉了。幸运的是,我不问还真不知道“founder”(沉没)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暴风雨无情地肆虐着,我看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场面,船长、水手长和其他一些还有点理智的人一边祈祷,一边战战兢兢地坐等船沉入海底。犹如雪上加霜,半夜时分,一个下底舱查看的水手喊道:“有裂缝!”另一个在叫舱内已进了四英尺深的水。所有人都被集中起来去抽水。一听到喊叫声,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一下子从床上仰面摔下来。这时候有人摇摇我,告诉我,我这吃白食的家伙抽水还是干得了的。我爬起来,跑到底舱,卖力地干起来。此刻,船长已经发现一些小型煤船抗不住风浪,直向大海深处冲去。在它们经过我们身边时,船长下令开枪求救。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以为船体开裂,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惊骇至极,晕倒在地。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根本没人理我。另一个人马上过来接替我的工作,一脚把我踹到一边,任我躺在那儿,大概他以为我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苏醒过来。
我们不停地抽水。舱内的水依然毫不留情地往上升高。沉船已是不可避免的了。风浪渐渐减小了,但我们已无法让船浮起来驶回港口。船长只得继续鸣枪求救,在我们前方行驶的一艘船冒险放下一条小艇来营救我们。小艇在浪谷波峰中艰难穿行,可是小艇没法靠上我们的船,我们自然也到不了小艇上。最后,还是小艇上的人冒着危险,拼命向我们划过来,我们向他们抛去一个带救生圈的绳索,尽可能将绳索放长,几经周折,他们总算抓住了绳索。我们把小艇拉到船尾,大家都上了小艇。在这种情形下,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知道不可能回到他们的船,大家一致同意干脆让小艇任意漂流,只是尽量使小艇向岸边靠拢。我们的船长向他们保证,如果小艇有所损坏,我们一定赔偿。就这样,我们半是朝北划着,半是漂着,几乎一直到温特顿·赖斯才得以靠岸。
我们离开大船不到一刻钟,大船就沉没了。我第一次理解了“founder”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得承认水手们告诉我船在下沉时,整个人已经糊涂了。与其说是我自己登上小艇的,还不如说是他们把我拖上小艇的。从那一刻起,我就感到像上次一样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感觉,半是因为受了惊吓,半是因为前途未卜而产生的恐惧。
我们向岸边费力划去的时候,看到(小艇被送上浪尖时能瞧见海岸)许多人沿沙滩跑着,准备在我们靠岸时帮一把。我们缓慢艰难地向岸边靠,直到过了温特顿灯塔才成功。这一带海岸突然朝西拐向克罗马,低陷的陆地稍稍阻挡了一点强劲的风势。我们花了吃奶的劲才靠上岸,大家终于丝毫未损地登上了陆地,步行去雅茅斯。在雅茅斯,我们这些天涯沦落人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地方长官为我们安排了住处,一些商人和船主慷慨解囊,赠给我们足够去伦敦或赫尔的钱。
假如我此时明智地回到赫尔,然后回家的话,我会很幸福,我父亲也会像耶稣寓言中的那个父亲一样,宰一头肥羊欢迎我回家。自从听说我乘的船在雅茅斯锚地失事后,过了许久他才确定我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厄运不可阻挡地驱策着我,虽然好几次理智和冷静的头脑呼唤我回去,但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把这称作什么,这种君临天下般的神秘力量促使我一手制造了自我的毁灭,明知前面是火坑,还眼睁睁地往里跳。显然劫数难逃,我不顾理智和冷静头脑的规劝,对前两次遭遇视而不见,一味地踏上毁灭之路。
我的朋友,以前怂恿我出海的那个船长的儿子反而不如我那么勇往直前。到雅茅斯两三天后,我们才联系上,因为我们分住在不同的营地。再一次见到我,他的声调都变了,神情忧郁,不住地摇头。他问我情况怎样,把我介绍给他父亲,说明我参加此次航行只是为了实习实习,以便以后远游海外。他父亲用一种严肃而关切的语调对我说:“年轻人,你不应该再出海,这次经历显然提醒你,你不是靠海吃饭的人。”
“为什么?”我问道,“难道先生您就不再出海了?”
“那是另一回事,”他说,“这是我的使命,我的义务。而你只是把这次航行当作尝试,你也看到上天借此给了你一点教训,如果你执迷不悟,以后不会有好结果。说不定我们因你的缘故跟着倒霉,你就像去他施船上的约拿一样。 ”请问,他继续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出海?”
我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听完后他大发雷霆,无法自制,简直叫我莫名其妙。
“我做错了什么?”他说,“让这个倒霉蛋出现在我的船上。给我一千镑我也不跟你踏上同一条船。”
他可没有权利对我如此发作,显然因为损失惨重,迁怒于我罢了。不过,他随后还是很郑重地规劝我回到父亲身边去,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取灭亡。他告诉我,我应清楚地看到天意难违。“年轻人,”他说,“相信这点,如果你不回家,无论你走到哪儿,你都会遇到灾难和绝望,正如你父亲预言的那样。”
我们很快就分道扬镳了,我懒得搭理他,以后就再未见到他,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至于我呢,揣上钱由陆路去伦敦,一路上苦苦思索自己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道路——回家还是出海。
羞愧打消了我想回家的良好意愿。我不由得想到邻居们会怎样笑话我,我会怎样羞于见到父母亲及其他人。由此我常发现人之常性与指引他们走正道的理智总是背道而驰的。尤其是年轻人,他们不耻于作孽,却羞于悔罪;不耻于采取被认为是愚蠢的行动,却羞于作出浪子回头的明智之举。
我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日子,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知道该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我仍旧不愿意回家,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滞留时间一久,我渐渐淡忘了那段痛苦经历。随着忘却,一丝想回家的残念也烟消云散,最后我干脆把这个想法抛至脑后,一心寻找新的出海机会。
这股让我背井离乡的邪恶势力把我抛入疯狂的、不切实际的发横财的欲念中,我被这些念头深深吸引着,以至于对所有的忠告,对父亲的命令甚至哀求充耳不闻。同时,难以言说的这股势力又把我诱入最不幸的冒险行动中——我登上了一艘去非洲的船,也就是水手们通常说的,去了几内亚。
在这些冒险活动中,我很不幸地未把自己训练成水手,虽然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辛苦一些,但我至少能学会操作前桅,即使将来当不成船长,也能做名大副什么的。可是我的倒霉运气总是使我白白漏掉机遇,兜里揣着钱,身上穿着漂亮衣裳,我习惯做一名体面的旅客,在船上无所事事,不屑学着做些什么。
运气还不错,在伦敦我交上了好朋友,对于我这种行为散漫、误入歧途的青年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魔鬼从不忘记早早地给这类年轻人设下圈套,可这不曾发生在我身上。我首先与一个去过几内亚海岸的船长交上朋友,他在那边混得很不错,决定再去一趟。他喜欢听我聊天,那时我神侃起来还挺带劲儿的。听说我有心见见世面,他告诉我,如果跟他一起旅行,我不必花一分钱。我是他的朋友,有他一口,就少不了我这一份,倘若带上货物,赚多少都是我的,说不定还真能捞上一把呢。
我热烈地拥护这项建议,并与这位诚实、坦率的船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跟他一块儿出海,顺便捎上一点货物,由于我的朋友诚实无私,货物增值了不少。船长指导我买了约四十镑的玩具和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这四十镑是我从还有交往的亲戚那儿筹集来的,他们多半都是从我父亲至少是母亲那儿要的,算是对我第一次游历的资助。
可以说这次旅行是我冒险生涯中唯一成功的一次,这都得益于那位船长,即我的朋友的正直诚实。在他的帮助下,我掌握了足够的数学知识、导航规则,知道怎样写航海日记,进行观察。总之,我学会了所有水手需要了解的东西。他乐于施教,我欣然接受,这趟旅行把我培养成一名水手和一名商人。我用货物换回五磅九盎司金沙,在伦敦几乎赚到三百镑,我的冒险念头大大受到鼓舞,也使我的毁灭成为定局。
即使在这次旅行中,我也遭到过不幸。尤其是,我染上了高温造成的热病,不停歇地发作。这也难怪,我们主要沿着北纬十五度以北甚至就在北纬十五度的海岸线上进行交易。
我摇身一变,成了几内亚商人,倒霉的是,返航后不久,我的朋友就溘然长逝,我决定再跑一趟,乘同一条船,船长就是上次旅行中的大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旅行了。还好,我只从刚赚的钱中拿出不到一百镑带在身上,剩下的二百镑我存在朋友的遗孀那里,她是一个很公正的人。然而我终究未能逃出这次旅行带来的厄运。
第一次不幸是我们的船在驶向加那利群岛,或者说这些群岛和非洲海岸之间的海域时,遭到一艘从萨利来的摩尔人海盗船的袭击。这艘船穿过蒙蒙晨雾,高速向我们追来。我们扯满所有风帆,拼命逃跑。可海盗船比我们快,几小时就能追上来,我们只得准备战斗。我们船上有十二门炮,但海盗船有十八门。大约下午三时,海盗船追上来了,他们本打算冲撞我们的船尾,谁知不小心撞到了船舷上,我们赶忙拖来八门炮,一齐猛轰,迫使他们一边还击一边转舵逃避。约二百名海盗聚集在甲板上朝我们开枪,我们隐蔽得很好,无人伤亡。海盗准备再次进攻,我们竭力抗击。海盗船忽然冲到船舷的另一侧,六十多个人拥上甲板,对准风帆和索具乱劈乱砍。我们用枪、刺刀、弹药箱等物抵抗,两次击退了他们的进攻。我不想多说这段令人丧气的自卫反击战,总之,船毁了,三人丢了性命,八人负伤,只得投降,作为俘虏被带到摩尔人的港口——萨利。
我受的待遇不像最初想象的那么可怕。我没有跟其他人一起被押到皇宫,而是作为战利品留下来做了船长的奴隶。我年轻,灵巧,很中他的意。从商人一下子变成可怜的奴隶,我都懵了,回想起父亲的预言,说我一定会倒霉的,而且无人会搭救我,真是不幸而言中,我的境况糟得不能再糟了。命运之手抓住了我,没等来得及赎罪,我就给毁了。然而天哪,这不过仅仅是我将来悲惨生涯的序幕而已。
我的保护人或者说是主人把我领回家,我一直希望他能带我再次出海,说不定哪天他会被西班牙或葡萄牙海军抓获,这样我就自由了。可希望很快破灭了,他出海时都把我留在岸上照看他的小花园,做一些奴隶的杂役,旅途归来,就叫我睡在船里为他守船。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想着怎样逃跑,总是毫无头绪。境遇不允许我存有这种幻想。没人和我磋商,除了我自己,没有同伙,没有英格兰人、爱尔兰人或苏格兰人。两年来,我津津有味地幻想着自由,前景却是那么暗淡,根本无法逃脱。
大约两年后,一个奇特的情况出现了,我心中又重新燃起逃跑的希望,主人在家逗留时间愈来愈长,不大做海上买卖,据说是因为缺钱的缘故。天气晴朗的话,他一个星期有一两次甚至更多地驾舢板出去钓鱼,总是带上我和年幼的莫瑞斯柯替他摇船。我们很讨他的欢心,尤其是我,在钓鱼方面颇有一手,因此他常派我和他的一个摩尔亲戚,还有莫瑞斯柯替他捕鱼下酒。
出了点事儿。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我们跟他一起出海捕鱼,海面上升起一股白蒙蒙的浓雾。虽然船离海岸不到三英里,我们却看不见海岸,盲目地划着桨,不知驶向何方。我们埋头划了一整天、一整晚,到早晨才发现,船不是划向岸边而是直向大洋深处驶去。距离陆地起码有六英里。因为晨风迅猛,我们又饿极了,冒了不少风险,吃了不少苦头,才安全返回。
主人从这次事故中吸取教训,不再轻易冒险。他有一条从英国船上抢来的长艇,于是命令木匠——也是一个英国奴隶,替他在长艇中部打造一个小舱室,就像驳船上的那种,舱内留一块空地掌舵和拉主帆索,舱前可容一到两人站立和升降风帆。这个小艇用的是三角帆,帆杠在舱顶转动。小艇低矮、舒适,可容他和一两个奴隶躺下,可放一张桌子吃饭,有一些小储藏柜放他爱喝的酒,尤其是可放面包、米饭和咖啡。
我们常常驾这条船出去捕鱼,因为我精于此道,他总是带上我。一次,他跟当地一些有身份的摩尔人相约出海游玩或钓鱼,为此,头一天晚上,他在艇上备好了比平常多好几倍的吃食,还叫我从大船上拿来了装满火药和子弹的猎枪,计划边钓鱼边打猎。
按他的吩咐,我一切准备就绪,把船刷洗干净,将旗挂上,凡是待客的东西一应俱全,谁知主人独自一人来到船上,告诉我客人临时有事不来了,命我像通常那样带上那个摩尔人和孩子出去捕鱼,因为客人会来吃晚饭,还叫我一捕到鱼就送回家,我一一应承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原先想逃跑的念头噌地冒了上来,因为我发现手里有一条小船,主人又不在。我开始为旅行而不是捕鱼做准备,我明白自己考虑欠周密,连往哪儿去都没想过,管它呢,只要能离开此地就成。
开始,我假意对那个摩尔人说,我们需要一些给养,因为我们不应该随便吃主人的食物。他深以为然,拿来了一大篮当地饼干,三罐淡水。我知道主人装酒的箱子在什么地方,这些酒显然是从英国船上夺来的战利品。趁那个摩尔人还在岸上,我把酒瓶挪到小船上,好像以前它们就摆在那儿。我还顺便带了一大块蜂蜡,约五十磅重,一包绳或线,短柄小斧,锯子,锤子,这些东西后来都派上了大用场,尤其是蜂蜡,可以制成蜡烛。我又为他下了一个套子,他也糊里糊涂钻了进去。他的名字叫以斯梅,人家叫他摩利,所以我叫道:“摩利,我们主人的枪都在船上,你去弄点弹药来,兴许能打上几只小鸟呢。”我知道弹药放在大船上。
“行呀,”他说,“我弄一些来。”
他拿来两个大皮制弹药袋,一个装有一磅半多火药,另一个装有五六磅子弹,通通放到小船上。同时我还在舱室内找到主人的火药,我把箱里一只大瓶子倒空,把火药装在里面。等一切所需的都准备好后,我们驶出港口去捕鱼。港口要塞的把守人认识我们,毫不理会。划到离港口一英里处,我们落下帆,开始钓鱼。不凑巧,那天刮的是东北偏北风,跟我的意愿恰好相反,要是刮南风的话,我肯定能到达西班牙海岸,至少可以到加第斯海湾,我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要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就行,其余就仰仗命运的安排吧。
我们钓了一会儿鱼,毫无收获。因为鱼上钩时,我故意不拉线,不让那个摩尔人看见。我对他说:“这不是办法,这样下去,我们没法和主人交代,还得划远一些。”他没想到这有什么蹊跷,点头同意,把船头帆扯起。我稳住舵,又把船驶出一海里远,然后停下来好像准备钓鱼。我把舵交给那孩子,走到摩尔人旁边,假装在他身后弯腰找东西,突然拦腰抱住他,掀入大海。他一眨眼就钻出水面,在水中他活像个软木塞。他朝我嚷嚷着,求我把他拉上来,还发誓愿意随我走遍海角天涯。风力很小,我的船走得很慢,他游得飞快,一会儿就赶了上来。我从舱里拿起一支鸟枪,对准他说,我不想伤害他,如果他老老实实,以后也不会伤害他。“你游得不错,完全能到岸边,现在没风,你只管往岸边游,我不开枪,但你要是靠近船,我就打穿你的脑袋,我不获自由绝不罢休。”他只好转身向岸边游去,我知道他毫不费力就可以到岸边,因为他是个游泳能手。
我本想带上那个摩尔人,溺死那孩子,但我实在不敢冒险。他走后,我转身对叫休瑞的孩子说:“休瑞,你要是对我忠心,我绝不亏待你,要是你胆敢背叛我(那就是如果你不向穆罕默德和他父亲的胡子发誓效忠我的话),我也把你抛进海里。”孩子朝我粲然一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我没办法不相信他,他发誓向我效忠,愿跟我走遍天涯海角。
在水中的摩尔人还能看得见我时,我逆风径直朝海里驶去,他们会认为我去直布罗陀海峡,的确,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会这么做。谁会想到我在向南走,走到真正的野蛮之地,那里的黑人部落肯定会划着独木舟围上来,把我们干掉;并且那里的海岸也是不能上的,否则我们不是被野兽吃掉就是成为残忍生番的佳肴。
夜幕降临,我改变航程,直接往南偏东方向行驶,又往东拐了一点,这样我就能贴着海岸走,沿途一路顺风,海面平静如镜,相信第二天下午三点到达陆地时,我已在离萨利一百五十英里之外,远远超过摩洛哥帝国的地界或其他王国的边境,因为我们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我怕遇到摩尔人,怕落在他们手里,一路上不敢停留,不敢上岸或抛锚停泊。在徐徐吹来的海风中顺风行驶了五天,随后风向变成南风,我相信如果有船追我,现在八成已经放弃了,所以我斗胆向岸边驶去,在一条小河口抛锚。身处异地,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一概不知,更不用说这地方处于什么纬度,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疆土,这又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我没见到一个人,也巴不得如此。我最需要的莫过于淡水。我们黄昏来到这条小河,决定天一黑就游上岸去勘查。谁知沉沉黑夜里,只听到一些不知名的野兽的连连吼声,长啸不断,令人毛骨悚然,把那个小男孩吓得半死。他哀求我天亮前上岸。
“休瑞,”我说,“我不上岸,但白天我可能会遇到人,这些人对我们不会比那些狮子好。”
“那我们就给他们一子弹枪,”休瑞笑嘻嘻地说,“吓跑他们。”
休瑞在我们奴隶中一直说着这种蹩脚英语。不管怎么说,看到小家伙转忧为喜,我还是挺欣慰的。我给了他一点酒喝(从我们主人的酒箱里),让他振作起来。休瑞的忠告没错,我决定听从他的意见。我们下了小锚,静静地躺了一晚上,我说静静地是因为我们一点没睡,有那么两三个小时我们看到许多叫不出名的庞大的动物来到海边,跳进水里,打滚、洗澡、纳凉。它们发出的慑人心魄的吼声和嘶叫声,我这辈子也没听过。
休瑞吓得瑟瑟发抖,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更叫我们心惊肉跳的是听到一只猛兽向我们船边游过来,我们看不见它,但凭它的喘气声能判断是一头狰狞可怖、凶猛无比的野兽。休瑞说是一只狮子,或者真是一只狮子也未可知。可怜的小家伙哀求我起锚开溜。
“不,”我说,“休瑞,我们可以在锚链上拴上浮筒,把链子放长,将船再往海里挪一挪,它们跟不了那么远。”
我刚说完,发现那个不知是什么的动物离我们只有两桨距离了,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迅速钻进船舱,抓起枪向它开了一枪,它嗥的一声转身往岸边游去。
简直无法形容枪声引起的来自崖顶和内陆的嗥叫,我有理由相信这些野兽以前从未听过枪声。看样子夜里登陆是不现实的,但白天上岸也成问题,落在生番手中和落入虎爪、狮爪一样糟糕,至少这两方面我们都得提防。
不管怎么说,我非得上岸取淡水不可,因为舱里已是滴水不剩。问题是何时去,到什么地方去弄,休瑞说如果我让他带一个瓦罐上岸,他会带水回来。我问他为什么他去,而不是我去,小家伙回答得那么真切,让我欢喜不已。他说:“野人来了,吃了我,你走掉。”“好吧,休瑞,”我说,“我们一起去,遇到野人我们就杀掉他们,我们俩谁也不能给他们吃掉。”我给休瑞吃了一块面包干,从我先前提到的主人酒箱里弄出一点酒给他,然后我们把船拖到靠岸最近的地方,蹚水上岸,我们手里除了两只水罐和武器外什么都没带。
我不敢离船太远,害怕小河里钻出野人的独木舟,小家伙看到离这儿一英里外的内陆有块低洼地,便慢悠悠地荡过去,不一会儿,我见他朝我跑过来。我寻思有生番正追他或是受了野兽的惊吓,赶忙跑上去搭救他。等我跑近才发现他肩上扛着东西,那是他打的猎物,野兔之类的,但颜色不同,腿也长一些。我们高兴极了,一顿鲜美的肉肴等着我们呢。小休瑞还带来了一个特大喜讯,他找到了淡水,没有看到野人。后来我们发现不必为此劳心费力地找水源,小河上游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只要潮水一退,水就变淡了。我们灌满水,饱餐了一顿打来的野兔,准备上路。这一带我们没有见到人的踪迹。
我过去来过这一带海岸,很清楚加那利群岛和佛得角群岛就在不远处。但没有仪器测定我们现在的纬度,也不能准确地知道——至少不记得那些群岛的纬度,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它们,什么时候该深入海洋寻觅。如果有其纬度位置,我定能毫不费力地找到这些岛屿。不过,我希望沿着这一带海岸走,直到找到英国人的贸易区,他们进行贸易的地方必定有船,这些船就能搭救我们,带我们离开。
做最好的打算,我所处的位置介乎于摩洛哥帝国和黑人部落之间,除了野兽之外荒无人烟。黑人因害怕摩尔人放弃了这块地方,迁往南方,摩尔人认为这儿土地贫瘠,不适合居住,双方都摒弃这里还因为狮子、老虎、豹子和其他猛兽麇集于此,摩尔人只将其作为狩猎场,一出动就是两三千人,浩浩荡荡像支军队。的确,沿着百余英里长的海岸线,白天我们只看见一片茫茫的荒野,夜晚只听到猛兽的咆哮。
白天,有一两次我觉得看见了加那利群岛上泰尼利夫山的山顶,我铆足劲冒险前往,但两次都被逆风推回来。再说,我的小船经不起大海巨浪的冲击,我决定坚持第一个方案,沿海岸线行驶。
我们离开取水地后,有好几次不得不上岸寻找淡水。尤其是在一个清晨,我们在一小块高地旁抛锚。开始涨潮了,我们躺在船上静静地等着潮水把船推到岸边。休瑞的眼睛比我尖,他轻声告诉我,我们最好离岸远一些。“因为,”他说,“看,小山包那儿躺着一个可怕的怪物,正睡大觉呢。”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真有一个可怕的怪物。那是一只巨大的狮子,躺在岸边一处小山投下的阴影中。
“休瑞,”我说,“你上岸去把它宰了。”
休瑞吓了一跳,“我杀它?它一嘴吃了我。”
他的意思是一口吃了他,我不再多说什么,命他保持安静,拿出最大一号枪,装满火药和两颗子弹,又给另一支装上两颗子弹,再往第三支枪里装上五粒小型子弹。我端起第一杆枪瞄准好,打算一枪击中狮子的脑袋。不料它恰好用腿挡着鼻子睡,子弹射进它的膝盖,打断了骨头。它吼叫了一声站立起来,发现腿已断了,扑通一下又摔倒了,随后它用三条腿撑起身体,发出我从未听到过的惊心动魄的狂啸。我吃惊自己为什么没打中它的头,我得意地看着它倒下,挣扎着发出低低的呻吟。休瑞一下子来精神了,求我让他上岸去。“去吧。”我说。小家伙跳进水里,一只手拿着一杆小型枪,用另一只手划到岸边,凑近那只狮子,把枪对准它的耳朵,“砰”地射进了它的头部,打死了它。
这纯粹是游戏,不是猎取食物,我很后悔把三份火药和子弹浪费到一无用处的动物身上。但休瑞说他可以取一些肉来。他回到船上问我要斧头。
“干什么用,休瑞?”我问道。
“我砍掉它的脑袋。”他说。但休瑞砍不下脑袋,便砍下一只脚带回来,那只脚大得惊人。
我寻思或许狮子皮有点用处,打算尽可能地把皮剥下来。我和休瑞一块儿干,他比我能干多了,我根本不懂从何处下手。我们干了整整一天,最后剥下这张皮,我们把它摊在舱室顶,两天工夫就晒干了。后来这张皮被我当褥子垫在身下睡觉。
这次停留后,我们继续朝南行驶了十到十二天,抠巴巴地吃着那点所剩无几的粮食,不是非要取淡水,我们一般不上岸。我计划到达冈比亚河或塞内加尔河,就是说佛得角的附近,指望在那里遇到欧洲船。如果我遇不到,除了寻找那些岛屿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走哪条航线。不这样干,我就会客死他乡。我知道所有去几内亚海岸、巴西或东印度群岛的欧洲船都要经过这个海角和这些群岛,总之,我孤注一掷,要么遇到那些船,要么命丧黄泉。
我抱定决心又走了十天,我开始发现陆地上有人居住,有两三个地方我们经过时,看到有人站在岸上注视我们,他们皮肤黝黑,全身一丝不挂。我曾想上岸与他们结识,但休瑞明智地忠告我:“别去,别去。”我贴近海岸行驶,打算能跟他们谈谈,他们也沿着岸边奔跑,追随着我很长一段距离。我注意到他们手里没有武器,除了其中一个带了根细长的棍子,休瑞说那是矛,他们能掷得很远,而且很准,因而我必须保持一段距离,尽量用手势跟他们交谈,尤其示意要点吃的东西。他们招手要我把船停下来,答应给我取来一些肉。我下了顶帆,停下船,他们有两人向内陆跑去,不到半小时拿来了两块干肉和本地产的谷物,两种东西我们都叫不出名字,可我们欣然接受了下来。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去取,我不敢贸然上岸靠近他们,他们也一样害怕我们,他们很快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东西带到岸边放下,远远地走开,直到我们取了食物回到船上,才又回到岸边。
我们拿不出可以回报他们的东西,就在这时,可以大大酬谢他们的机会转瞬而至:我们还停在岸边的时候,跑来两只大猛兽,一只追逐另外一只(我们的看法),从山里气势汹汹地冲入大海,弄不清它们是闹着玩呢还是搏杀拼命,也不知这是常有的事儿还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我们看后者的可能性较大。因为首先这种大型猛兽很少在白天出现,其次我们发现那些人惊惶失措,尤其是女人。除了握长矛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逃之夭夭。两只野兽径直扑到水中,没有去进攻那些黑人,它们在大海里游泳戏水,像是纳凉玩乐。出乎我的意料,其中一只竟向我们的船游来。不过我已经戒备森严,往枪里灌满了弹药,又命休瑞把另外两支枪准备好,等它一进入我的射程范围就开火,子弹正好击中它的头,那只野兽立刻沉入水中,但很快又冒了上来,上下翻腾,好像在作垂死挣扎。它的确想活下来,所以马上向岸边游去,可它中了致命一击,又呛了水,还未到岸就已经浮尸水中了。
很难描绘那些可怜人听到枪声和看到火光所表现出的震惊,有些人差点没被吓死,惊厥在地如死人一般。但当他们看到野兽死了,慢慢沉入水中,我又示意要他们到岸边时,胆子才壮了起来,一起来到海边寻找那只猎物。我根据水中涌上来的阵阵血污找到了猎物,用绳子套住它,交给了黑人,他们将它拖上岸,发现是一只罕见的花斑豹,漂亮极了。黑人们很钦慕地举起双手,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我用什么办法杀了它。
另一只野兽被火光和枪声吓坏了,游上岸,撒腿朝它们来的山里逃去。距离太远了,我没弄清那是只什么动物。我很快发现黑人吃这种动物的肉,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我打手势告诉他们,可以把这只死兽带走,为此他们感激不尽。他们立即动手处理这家伙,虽然没有刀,只用一块薄木片,却很快把兽皮剥下,比我们用刀还利索。他们拿给我一块肉,我没要,表明这是送给他们的,可我示意要那块兽皮,他们毫不在乎地给了我,而且又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口粮。我说不清楚给我的是什么,但还是收下了。随后我告诉他们我需要淡水,拿起一只水罐,底朝天示意里面是空的,要把它装满,他们立刻呼唤同伴,两个女人带来一只巨大的泥缸,我猜是在太阳下焙干的。她们像刚才那样放下走开,我派休瑞上岸把三只水罐灌得满满的,这些女人像男人一样赤身裸体。
我满载块茎、谷物和淡水,告别友好的黑人又上路了。在大约十一天的航程里,我们没敢驶近海岸,直到我看到前面离我们四五海里处有一块陆地深深地延伸到海中,海面异常平静,我离开海岸,准备绕过那个海岬。当我保持离岸两海里的距离绕过去之后,清楚地看到海岬的另一边出现了陆地,我估摸这多半是佛得角和以佛得角命名的佛得角群岛。这些岛屿距离我们很远,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阵强风就会把我们刮跑,既到不了佛得角,也到不了佛得角群岛。
我忧心忡忡地钻进舱室坐下,让休瑞掌舵,突然,孩子大叫道:“主人!主人!带帆的船!”傻小子吓昏了头,以为他主人的船来追我们了,而我知道我们早已远远地脱离了他们的控制。我一步蹿出船舱,马上就发现了一艘船,而且是葡萄牙船。我认为,这是条驶往几内亚海岸购买黑奴的船,但我察看了船的航线后,发现他们走的是另一个方向,不会靠近这边的海岸,我连忙把船拼命驶进深海,准备尽可能和他们联系上。
我扯满了所有的风帆,全速前进,即便如此,我仍旧无法插入他们的航道。照这样下去,我还没来得及发信号,他们就可能已经扬长而去。就在我拼命追赶,已感到绝望之际,似乎他们用望远镜发现了我。他们看到这是一条欧洲小艇,猜测是某条失事船上的,于是落下帆等我赶上。我备受鼓舞,因为船上有我主人的旗帜,我用它发出遇难信号,并鸣枪求救,他们全都看到了这一切。后来他们说当时看到了硝烟,但没听见枪声。发现这些信号后,他们友好地把船停下来等我,三个小时后我追上了他们。
他们用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法语问我是哪国人,我一个词儿也听不懂,最后一个苏格兰水手被找来问我,我告诉他自己是英格兰人,从萨利的摩尔人手里逃出来。他们命我上船,把我和我的财物都接纳了下来。
大家都看得出,我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之中,我感到自己终于获救了,从那么悲惨、绝望的境地中获救了,我倾其所有献给船长,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但他慷慨地对我说,他不会收我的东西,等我到了巴西,我的一切物品都会归还给我。“因为,”他说,“我救了你的命,将来我也愿意被别人所救,或许哪一天我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再说,我把你带到远离你国家的巴西,如果我拿走你的东西,你就会饿死,我等于取走了我所救的生命。不,不,”他一再推托道,“英国先生,我免费送你去那儿,这些东西能帮你维持在那里的生活和你回家的路费。”
他提出的这项仁慈的建议,他自己一丝不苟地照办了。他命令船员不许动我的东西,随后又将所有的物品由自己保管起来,开了一份清单给我,甚至我那三个泥瓦罐也包括在内。
他见我的小艇不错,告诉我想买下来装备他的船,问我要多少钱。我告诉他,他对我如此慷慨,我绝对不会讨价还价,就由他给吧。鉴于此,他给了我一张有他签名的八十西班牙金币的借据,到巴西付款。如果有人出更高的价,他按数补足。他还想付六十西班牙金币买休瑞,这点让我十分为难。倒不是我不想把他让给船长,而是休瑞在我争取自由的过程中,一直忠实地追随我左右,我不忍心出售这孩子可怜的自由。我让他知道这个原因后,他表示理解,并向我保证,如果孩子皈依基督教,十年后还给他自由。听他这么一说,又见休瑞愿意跟船长走,我也就答应转让了。
我们一路顺风地向巴西行进,二十二天后抵达群圣湾,这一下我彻底从最悲惨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不得不好好考虑。
我永远不会忘记船长的慷慨招待,他免费让我乘船,用二十金币买下我的豹皮,四十金币买下狮子皮,完好无损地归还了我所有的物品,什么东西我想脱手,他就买下,如酒箱、两支枪和做蜡烛的蜂蜡,这样得到了二百二十西班牙金币。我带着这笔钱,登上巴西海岸。
我在那儿没待多久,船长就介绍我到一个跟他一样善良诚实的人家去住。那人拥有一个种植园和榨糖作坊。我去他那儿住了些时间,很快熟悉了他们种植甘蔗和制糖的方法,这些种植园主生活优裕,致富奇快,我觉得如果我获得居住权,我也能成为种植园主。我决定让人设法把我留在伦敦的钱汇过来。出于这种目的,我入了巴西籍,倾其所有买了土地,准备收到伦敦汇款后,制订一个种植园和定居计划。
我有个邻居,葡萄牙里斯本人,父母是英国人。他的名字叫威尔士,与我的处境差不多。我叫他邻居是因为他的庄园就在我旁边,我们俩相处得非常融洽。我的钱不多,他也一样,因而头两年里,我们种的东西只够糊口。然而,渐渐地我们开始增值,土地也安排得井井有条。第三年我们种上一些烟草,这样,我们各自又能买一大块地,来年就能种上甘蔗,可我们都需要帮手,现在我比过去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我与休瑞分手是犯了个大错误。
唉,做错事对我来说已不新鲜了。我无可救药,只能这样走下去。我干上与我天赋相悖的行当,与我所喜爱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为了这种生活,我背井离乡,对父亲的谆谆教诲充耳不闻。我正在向中等阶层的生活或低等生活方式的最高一层靠拢,这恰好是父亲向我推荐的那一种。如果我真想这样过下去,还不如待在家里,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劳心费力,吃尽辛苦。我常对自己说:“我在英国,在自己的朋友中间同样能过上这种生活,哪需要跑到五千英里外的荒野,混迹于陌生人中间,与自己熟悉的世界音讯隔绝呢?”
我为自己的处境后悔不迭。除了时而跟那个邻居交谈之外,别无他人可交往,除了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作外,别无他事好做。我老说自己就像孤身一人被抛在了荒无人烟的岛上。不能说这不公平,这不发人深省,也就是当你把目前状况与更差的境况相提并论时,上帝会让你们交换一下处境,你就会发现先前的生活多幸福——我寻思,我终究逃脱不了孑然一身的孤岛生涯,就因为我常常不公正地把现状与那种生活作类比,其实我照现在这样干下去,定会大大地富裕发达起来。
某种程度上,我已经下定决心实施我的种植园经营计划。我一直苦心经营着我的种植园,直到在海上救我的那位船长、我的好朋友返航归来。他们的船停在此处,装货备航,将近会有三个月的水路。我告诉他我在伦敦留有一小笔存款,他诚挚地忠告我说:“英国先生(他总是这样称呼我),如果你给我备好信函,委托我做代理,并且在上面指定你在伦敦的管钱人把钱汇到里斯本我介绍的人那儿,由他买好这个国家需要的货物,上帝作证,我会在返航时负责替你把货物带来。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一切难以预料,我建议你指定只拿出你存款的一半,就是你说的一百英镑,这样就不会血本无归。如果货物安全到达,你再用同样的方法取回余下的钱,万一货物丢失了,那一半钱还能供你所需。”
这简直是个完美无缺的建议,充满诚意,我不得不认为除了这样做之外,我别无他法。我给代我保管钱的女士写了几封信,按照葡萄牙船长的要求,把代理权交给他。
我向那位英国船长的寡妇详细描绘了我的遭遇,如何被俘为奴,如何逃脱,如何在海上遇到这位葡萄牙船长以及他的仁义之举,我目前的处境怎样,以及一些必要的指示。这位诚实的船长到了里斯本,靠那里的英国商人设法把我的指示甚至我的经历全部转达给一位伦敦商人,由他最后转达给那位寡妇。她不仅汇来了钱,而且由于这位葡萄牙船长如此仁慈地善待我,她自己掏腰包送了他一份体面的礼金。
伦敦商人照船长的要求把一百英镑换成英国货,直接运到里斯本他本人的手里。他很顺利地把货物带到巴西交给我。有些东西我没想到要,他就做主替我买下了,我在种植方面毕竟还是新手,不知需要什么。他关照买的各式工具——铁器和种植用具给我派上了大用场。
货物送到后,我觉得自己发了一笔意外之财,不由得欣喜万分。我的代理人,那个船长,拿出五英镑为我买了一个服务期为六年的仆人,这笔钱就是我的朋友送给他的礼金。他为我做这一切不需要任何回赠,只收下了我硬塞给他的一点自家种的烟草。
事情还没完,因为我的货物都是英国产品,比如布、呢绒、台面呢等等。这些东西在当地特别抢手,我想办法把它们卖了好价钱,赚回了四倍的利润,现在我在种植园的进展方面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可怜的邻居。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为自己买了一个黑奴和一个欧洲仆人,这样,加上船长给我从里斯本带来的那个,我就有两个仆人了。
乐极生悲,真是丝毫不爽地应验到我身上。第二年,我的庄园迎来了大丰收。我从自己的地里收获了五十大卷烟草,这已远远超过本地的需求。每卷都有百来磅重的五十卷烟草,经过精心烤制后贮藏起来,专候从里斯本返航的船队前来收购。随着我的产业日益兴旺发达,我脑子里装满了荒诞的宏伟计划,这往往就是构成许多优秀企业家毁灭的契机。
假如我照目前这副样子下去,不知会有多幸福多惬意。这就是父亲恳切向我推荐的一种宁静、悠闲的生活,也就是他恰如其分地称为中产阶级地位的生活方式。可我热衷于其他事情,总是不让自己吃足苦头就决不罢休。特别是错上加错,固执地转着去海外游历的愚蠢念头,不愿意顺其自然去追求对自己有益无害的生活方式,履行自己的职责,从而误入歧途,在痛苦生涯中倍加悔恨。
我曾经脱离父母独自闯天下,现在也不可能满足于现状。然而,我放弃在新的种植园兴旺发达的幸福前景,仅仅为了追求不现实的一夜暴富,我又一次把自己抛入人类的痛苦深渊。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过上知足常乐的富足生活。
我要让你们逐步了解我的经历——你们可以想象在巴西住了四年,把种植园办得红红火火,我肯定不仅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而且与其他种植园主以及我们圣·塞尔瓦多港的商人建立了友谊和良好的关系。在跟他们聊天当中,我常常谈到两次去几内亚海岸的经历,在那里与黑人交易的方式。跟他们做生意实在太容易了,用些小玩意儿如小珠子、玩具刀、剪刀、小斧子、玻璃碎片,不仅能换到金沙、几内亚谷物、象牙等,还能换到大量黑奴,正好在巴西能派上用场。
他们总是聚精会神地听我神侃,尤其是涉及购买黑奴这方面。购买黑奴不仅在当时尚未时兴,而且得经过西班牙和葡萄牙国王批准,由政府垄断包办,所以黑奴数量极少,价格昂贵。
一天,我和几个熟悉的种植园主及商人聊天,大侃了一通购买黑奴的事情。第二天一早,他们有三个人来找我,说他们对我昨晚说的话慎重考虑之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悄悄地来跟我商议商议。我保证严守秘密之后他们告诉我,他们打算准备好一条船去几内亚,他们跟我一样有种植园,迫于人手奇缺,急需黑奴。当然他们并不想长期从事黑奴买卖,因为他们回来后无法公开出售黑奴,只想去一趟,悄悄地把黑奴带回来,分配到各人的种植园使用,问题是我是否愿意充当商务负责人,专门负责几内亚沿岸的贸易;其报酬是可以不出钱就分得同样数量的黑奴。
如果不是有一个规模已成、日见兴隆的种植园和庄园要照应,得承认这个建议是很有诱惑力的,赚钱的机遇大,而且又有现成的资本。可是,我已经走了发财致富的道路并有了一定的产业,我只要照这副样子坚持干三四年,把留在英国的另一百英镑请人弄过来,加上这点投资,我少说也得赚上三四千英镑,而且还会有所增加,像我这种情况的人再去应承下这份差事就未免太荒谬了,自己都难以自圆其说。
然而,我天生就是自己的毁灭者。我没法拒绝这项建议,就像当初我忍不住要闯荡江湖,连父亲也苦劝不住一样。总之,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替我看管种植园,我非常愿意去,万一有什么不测,照我的要求处理这个种植园。他们一一答应下来,并写了字据和契约,我拟了一份正式的遗嘱,处理我的种植园和财产,指定如果我遭到意外,救过我命的那位船长为继承人,但要求他照遗嘱处理我的财产:一半财产归他自己,一半运回英国。
总之,我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小心保护自己的财产和种植园,要是我拿一半慎重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要是我能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就不会远离这么一项蓬勃发展的事业,这么一个兴旺发达的前景,去做本已险象环生的海上旅行了,更不会不考虑我个人可能遇上的不寻常的灾难。
然而,我身不由己,盲目地接受了幻想而不是理智的支配。与此同时,船已备好,货已装完,所有一切都照协议和同伴的要求准备停当。我又在一个邪恶的时间登上了船,那就是一六五九年九月一日,八年前的这一天,我从在赫尔的父母身边逃开,叛逆了家庭的约束,成为不顾自己利益的傻瓜。
我们的船载重约一百二十吨,备有六门炮,除了船主、他的仆人和我之外还有十四人。我们没带大件货物,主要是适于跟黑人做生意的小玩意儿,比如珠子、玻璃碎片、贝壳、新奇的小东西,特别是小镜子、刀、剪、小斧子等等。
我上船的当天便扬帆起航,沿海岸线朝北行驶,打算到达北纬十度或十二度左右,横渡大洋,向非洲海岸进发。在当时这好像是约定俗成的航线。天气非常晴朗,就是热得出奇。我们一直沿着自己的海岸线走到圣·奥古斯丁角,从那儿离开海岸,朝斐伦多诺哈岛方向驶去,进入水天一色的大海之中,航线保持东北偏北,从那里岛屿的西侧走,十二天后越过赤道,据最后一次观察,我们在北纬七度二十二分处意外地碰到一股猛烈的飓风或是热带风暴。这股风从东南方向刮向西北,最后转为东北风,风势迅猛无比,十二天里,我们除了随波逐流顺风疾驶外一筹莫展,任凭命运和狂风把我们扯来拽去。不用说,这十二天里,我天天都认为自己会被大浪吞没,船上没有一个人会指望自己能脱险。
灾难深重的我们除了遭到暴风雨的肆虐外,船上还有一人得热病死去,另一人和一名仆人被大浪卷走。到了第十二天,风势减小了,船长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后发现,我们处在北纬十一度,圣·奥古斯丁角以西二十二经度,所以他发现自己已来到圭亚那海岸线,即巴西北部,越过了亚马孙河,正朝称为大河的俄利诺科河前进。他跟我商议走哪条航线好,因为船已出现裂缝,损坏严重,他的意思是直接返回巴西海岸。
我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同他研究了地图上的美洲海岸线后,我们意识到只有进入加勒比群岛地区才能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求救。于是,我们决定离岸驶向巴尔巴多群岛。避开海岸,我们可以避开墨西哥湾回流,轻松地对付十五天的航程到达那里,我们的船和人不经过一番休整是不可能去非洲的。
根据这个计划,我们改变航程,转向西北偏西,意欲找到英国人的岛屿求救。可是,这趟旅行注定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到了纬度十二度十八分时,第二场风暴袭击了我们,疯狂地把我们卷向西方,致使我们脱离所有人类贸易线,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我们从海里寻得一条生路,也面临着被野蛮人吃掉的危险,重返家园的希望更是一片渺茫。
在一个狂风大作、危急万分的清晨,船上有人叫道:“陆地!”我们正想看看到了哪一处,可还没来得及从船舱里跑出来,船就一头撞到沙地上动弹不得,汹涌的大海似乎要把我们的船砸个粉碎,大家魂飞魄散,都以为死定了,一起逃进紧闭的舱室,躲避涌上来的惊涛骇浪。
没有经历过这场面的人很难描绘和想象在这种情形中的人是怎样地惊恐万状,我们身处何方,被冲到了哪一块陆地,这是小岛还是大陆,是否有人居住,对此,我们一无所知。虽然风势较一开始有所减弱,但依然强劲得很,我们都以为船撑不了多久就会被击个粉碎,除非出现奇迹——顷刻之间风平浪静。总之,我们面面相觑,每一刻都在等待死亡的降临,都在为后事做准备,因为我们实在没别的事好干,这样做或许还能得到一丝安慰。值得欣慰的是,船还没有像我们预料的那样,被击得粉碎,船长说风势开始减弱了。
虽然我们认为风变小了,但船搁浅得厉害,别指望把它从沙地里拔出来。我们处境凶险,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觅得一条逃生之路。暴风到来之前,船尾拴着一条小艇,可小艇撞到大船的舵上,撞出了个大窟窿,很快被风刮跑了,也不知是沉了还是漂走了,反正没指望。甲板上还有一条小船,问题是如何放进大海,不过我们已没时间讨论,我们都以为大船顷刻之间就会粉身碎骨,有人说实际上它已经漏水了。
危险之中,大副一把抓住小船,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将它抛下大船,我们都上了小船,一共十一人,把自己托付给仁慈的上帝和汹涌澎湃的大海。虽然风势减小了不少,但巨浪拍击着海岸,如万马奔腾,荷兰人就是这样称呼风暴中的大海的。
我们命在旦夕,因为大家都知道,浪这么高,我们的船难以幸存,大家都会淹死。帆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无法用。我们划着桨向岸边靠,心情异常沉重,如同押赴刑场的犯人。显然,离岸越近,小船就越有可能被风浪撞碎,但是我们怀着虔诚的心向上帝祈祷,风载着我们向岸边漂去,我们也使劲儿向同一方向划啊、划啊,加速自己的灭亡。
海岸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是布满礁石的石岸还是沙质的,是陡峭的还是浅滩型的,我们一无所知,唯一一线合理的希望是如果我们有可能遇到一个海湾或河口,凑巧划了进去,或拐到一个背风处,兴许能碰上平静的水面,但我们什么也没遇上,离海岸愈近,陆地变得愈发狰狞可怖。
在我们划了估计有一海里半,或者不如说漂了一海里半之后,排山倒海的巨浪尾随袭来,显然要给我们致命的一击。刹那间,狂潮把船掀了个底朝天,大家都滚落海中,被浪打得不知去向,我们都没来得及喊声上帝,就被海水吞没了。
我沉入水中时,头脑一片混乱,我游泳很棒,但根本没办法从浪里挣扎出来吸口气,大浪驱赶着我或不如说是载着我远远地向岸边冲去,势头减弱后,又退回来,把被水灌得半死不活的我留在了硬实的陆地。我还剩一口气,头脑尚有几分清醒,看到自己离大陆比预料的要近,就爬起来,费力地向干地走去,避免第二个浪头打过来,把我重新卷回大海。但我很快发现自己避不开海浪,大浪如高山一般向我压来,如同来势凶猛的仇敌,根本无法抵御,我只得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浮出水面,靠游泳来喘口气,努力朝岸边划。我最关心的是这股海浪把我送上海岸后会不会再把我卷回去。
海浪瞬间之内就将我埋入二三十英尺深的水中,我感到自己被一股强力快速地推向岸边,我屏住呼吸,奋力朝前游,就在我快憋不过气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浮了起来,头、手都蹿出了水面,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不过是几秒钟的工夫,我却因此得以喘息,恢复了勇气。水又一次淹没了我,时间不长,我总算撑了下来,等海浪力量消退,开始后缩时,我死命逆水前进,终于又触到陆地。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恢复呼吸,待水退尽,拔腿就朝岸边跑。可是我终究没有逃脱滚滚怒潮的袭击,接连不断地被冲上浪尖,冲向海岸。
最后一次险些要了我的命。海浪像上次那样急速地把我推向陆地,猛地撞到了一块礁石上,力量之大,顿时让我失去了知觉,奄奄一息。这一撞恰好撞到我胸口上,把我憋住的一口气挤了出来,如果海浪此时涌来,我肯定会窒息而死。在海浪再次涌来之前,我总算恢复了一点知觉,知道自己又会被海浪吞没,于是便一把抱住一块岩石,屏住气,等海浪退走。因为这里靠近陆地,海浪的势头减弱了些,我紧紧抱住岩石,直到水退去,然后拼命向前跑,快到岸边时,海浪又一次劈头盖脸地扑来,但这一次已无法吞没我,把我拖回海中。我又紧跑一阵,双脚终于踏上陆地,一鼓作气,攀上岸边的石崖,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此刻,危险已远离我而去,海浪再也够不着我啦,我心里别提有多欢畅。
着陆了,一切都安然无恙,我抬起头,感谢上帝救我一命,因为就在几分钟前,我还在绝望中苦苦挣扎。我无法形容死里逃生后心中的狂喜,到现在我才明白英国这种风俗的含义,就在绞索已套上犯人的脖子,拉紧绳索准备行刑的时刻,缓期执行的通知到了——我是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通常带一名医生,在向犯人宣布缓刑的那一刻给他放血,以免他可能承受不了这意外之喜,惊厥倒地。
——因为突如其来的喜悦正如突如其来的悲痛,起初的时候,同样会叫人惊惶失措。
我在海岸上走来走去,高举着双手,咀嚼着自己脱险的过程。我手舞足蹈,做出各种古怪的姿势,追忆着死去的同伴。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因为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或是他们的踪迹,只发现三四顶帽子和两只不成双的鞋子。
我朝搁浅的船眺望,浪花飞溅,波涛翻腾,几乎看不见船身,这艘船又离我那么遥远,天哪!我到底是怎么上岸的?
我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经过一番陶醉后,我开始四处观望,想知道自己在哪个地方,下一步该做什么。这一看叫我心凉了半截,虽然活下来了,但根本没有脱险。我浑身湿淋淋的,没有衣服可换,没有东西可吃,除饿死或被野兽吃掉之外,我看不到任何前景。最叫我六神无主的是我没有武器,无法靠打猎为生,无法保护自己免遭想吃掉我的动物的袭击,我几乎一无所有,只有一把刀、一个烟斗和一点装在盒里的烟草,这就是我所有的财产。我的大脑因此而陷入极度慌乱之中,我像个疯子似的来回奔跑不歇。天色渐晚,我一颗心沉甸甸的,如果这里有食肉猛兽,还不知什么样的厄运会降临到我头上,因为这些动物通常都是晚上出来觅食的。
唯一能想到的防卫手段是爬上一棵枝繁叶茂的树。这棵树就在我身边,像是冷杉类的,但带着刺。我打算在上面坐个通宵。想想明天该怎么个死法,因为我看不到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我从岸边朝里面走了约二百米,找找是否有淡水。值得庆幸的是,竟然让我找到了。我饱饮一通后,往嘴里塞了一点烟草充饥,然后又回到那棵树旁,爬上去,费劲地把自己安顿好,不让自己在睡觉时掉下去。我还削了一根短棒,像警棍似的,作为防身武器。这时,我已精疲力竭,倒头便睡,那股子香甜劲儿恐怕没几个像我这种处境的人能做到。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感觉从来没这么好过。
天大亮了,我才醒来。天空晴朗,风暴已经过去,大海变得格外宁静温柔。最叫我吃惊的是船从搁浅的沙地里拔了出来,靠涨潮的推动,已经到了我先前提到的那块岩石旁,就是那块把我撞伤的岩石,离海岸我站立的位置一英里左右。船看上去没翻,我希望自己能登上船,至少拿出一些物品为我所用。
我从树上栖息处下来,再环顾一下四周,发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我们的小艇,风和海浪把它抛到我右边约两英里处的陆地上。我准备走近它,但发现我和它之间有一个约半英里宽的小海峡,只得折回身来。我更关心的是能不能上大船,拿出一些生活必需品。
午时过后,我看到海面异常平静,潮水退得远远的,我可以走到离船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又一次悲上心头,如果我们不下船,都会平安无事。就是说,我们都能安全上岸,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孑然一身,没有同伴,了无生趣。我不禁潸然泪下,可是哭也无济于事,我决定上船。天出奇的热,我脱去衣服,跳进水中。当我游近大船时,不知怎样爬上去。船搁浅后,高高地露出水面,没有可抓的东西。我绕船游了两圈,第二次才撞见一根小绳子,自己怎么第一次就没看见?绳子垂得很低,我费了老大力气抓住绳子,攀上前甲板。上去之后我发现船已漏了,舱里灌满了水,但船正好搁在硬沙地上,船尾高高翘起,船头几乎埋入水中。船舷完好无损,放在那里的东西还是干的。毫无疑问,第一项工作就是搜寻,看看什么东西浸坏了,什么东西没坏。首先,我发现船上的粮食都很干燥,没有进水。我饿极了,走进面包房,往口袋里装满饼干,一边吃一边干其他的事。我实在不敢浪费时间,大舱室还有酒,我喝了一大口,让自己振作一下,应付眼前的事情。现在我急需一条小船,把我估计有用的东西统统运走。
守株待兔是没有指望的,绝境中只有背水一战。船上有几根多余的帆杠、大圆木和两根桅杆。说干就干,只要搬得动的,都把它们捆在一起,扔下船去,免得被海水冲散。我爬下船,挑了四根木头,把两头扎住,做成一个木筏子,上面交叉安放几块短木板,我在木筏上走走,没问题,但似乎不够吃重,因为木板分量实在太轻。于是我用木匠的锯子把一根桅杆锯成三段,将它们一一绑在木筏上,这活难做极了,可我希望能带足有用的东西,这念头支撑着我做出在其他场合做不到的事来。
木筏已经很结实了,可以装载重物,接下来叫我操心的是用它运什么好,如何保证运的东西不被浪打坏。不过,我没想多久就有了主意。我先把能找到的木板弄上木筏,想好最需要什么后,马上去找出三只海员的衣箱,腾空后放到木筏上,第一只箱子里装食物——面包、大米、三块荷兰奶酪、五块我们常吃的羊肉干和一点欧洲玉米。玉米本是喂家禽用的,家禽在路上就被我们吃掉了,原先还有一些大麦粒和麦子,让我失望的是全让老鼠吃下肚了。我找到几箱属于船长的酒,里面有甜酒,还有五六加仑烈性酒。这些酒都放在一边,没有必要装进衣箱,再说也装不下。我正忙乎着这些事的时候,发现潮水开始上涨,虽说很平静,但也把留在沙滩上的大衣、衬衣、背心统统冲走了,叫我懊悔不已。上船时,我只穿了一条开膝亚麻短裤和一双长袜,这倒提醒我去找些衣服带上。我找来不少,只拿了最需要的几件,因为我的眼睛注意上了更重要的东西——上岸首先要用到的工具。我花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到木匠的箱子,这是最有用的佳品,在当时比一船金子还珍贵。我把箱子整个搬上木筏,不想费时间去查看,知道里面大致会放些什么,不会出差错。
其次,我需要枪支和弹药。在大舱室里有两支性能良好的鸟枪和两把手枪。我先拿上它们,顺带拿了几支装火药的角筒,一小袋子弹和两把生锈的旧剑。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药,就是不知道炮手把它藏在哪儿,找了半天才找到。其中有两桶完好无损,有一桶浸了水。我把枪和两桶火药搬上木筏。我感到东西装得够多的了,该考虑怎样把这些东西送上岸。我既没有帆,没有桨,也没有舵,一股小风就能把木筏掀翻。
我有三个优势:第一,海面风平浪静;第二,潮水上涨,已漫到海岸;第三,阵阵微风正把我向岸边刮去。我找到两三支小艇上的断桨,除了工具箱外,又找到两把锯子,一把斧头,一个锤子,把它们一齐带上。下水后,我的木筏顺利地走了一英里,只是发现它漂离了我先前登陆的地点。我感到有一股流向岸边的暗流,希望借此能找到一条小溪或小河,这样就能找到港湾运货上岸。
不出所料,确有一条小河。陆地出现一个缺口,一股强劲的潮水向里涌去,我尽量把木筏划进这个缺口,保持在水流中间行驶。我差点遇上第二次海难,假如真的给我碰上,我会伤透心的,因为我不了解这一带海岸的情况,木筏一头搁浅了,另一头还浮在水面上,只差一点我的货物就全部滑入水中。我使尽浑身力气,用背抵住箱子,不让它们往下滑,但我再也无法把木筏划开。就这样,我一动不动地站了半个多小时。这时,潮水渐渐地涨了上来,我总算能把身子伸直,随后木筏浮了起来,我用桨把木筏撑到水中,往上行了一程,终于找到一个小河口,河两边是陆地,潮水不断地涌进来,环顾两岸,我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起货上岸。我不想顺河道走得太远,希望能及时看到海上过往的船只,于是决定下货地点靠海岸越近越好。
我发现右岸有一个小水湾,就吃力地把木筏转到那个方向,驶近水湾,用桨撑地,一股脑钻进去,谁知我的货物又差点掉入海中。河岸过于陡峭,木筏靠不上去,如果硬靠上去,一头必定会翘得高高的,另一头又像上次那样沉入水里,我的货不浸湿才怪呢。唯一能做的就是当潮水涨到最高水位时,用桨当锚插地,把木筏停靠在岸边的浅滩上,等水漫过浅滩。果不出我所料,水漫上来了,待水涨得够高了——因为我的木筏要吃约一英尺深的水,我划上浅滩,把两只断桨插入地里,一头一个,权当作锚用,固定住木筏,待潮水一退,木筏和货物就能安全上岸。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查看地形,找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藏好货物,以免遭到不测。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大陆上还是在海岛上,此地是有人居住还是无人居住,有没有被野兽吃掉的危险。不到一英里处有一座陡峭的高山,超拔于北边的绵延山丘。我带上一支鸟枪、一支手枪和一角筒火药,打算登上山顶去实地勘查一番。放眼一看,我就知道自己处在了一个什么样的悲惨境地。这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岛,周围除了岩石之外看不到任何陆地,西边约三海里处有两个比这还小的岛屿。
这个岛上土地贫瘠,准是个野兽横行、荒无人烟的地方,不过我还没有发现野兽,倒是有大量不知名的飞禽,也不知道能吃不能吃。返回的路上,我朝森林边树上的一只大鸟开了一枪,我相信这是此地创世纪以来的第一枪。枪声一响,林子里四面八方飞出数不胜数的禽鸟。聒噪嘈杂声响成一片。这些鸟我一只也不认识,我杀死的这只鸟恐怕是一种鹰,颜色和嘴都很像鹰,但没有老鹰的利爪。它的肉臭烘烘的,根本不能吃。
我对这些发现很满意,回到木筏上,立刻着手把货物搬上岸。这一天其余时间都花在这项工作上。晚上怎么办?在哪儿睡觉?我一片茫然。睡在地上太恐怖了,不知会被什么野兽吃掉,其实后来我发现,这些担心根本没有必要。
然而,我仍旧尽量用带上岸的箱子和木板把自己围在中间过夜。至于食品,我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但看到过几只野兔模样的动物从我打鸟的林子里蹿出来。
我开始寻思能从船上搬来多少有用的东西,特别是索具、帆和其他一些物品。我打算如果可能的话再上一次船。我知道来一阵大风就会把船打个粉碎。决定先放下其他的事,尽量把船上的东西弄到手再说。是否把木筏撑回去?我好好掂量了一番,发现这是不现实的。所以我决定等潮水一退,像上次那样游过去。这一次我离开宿营地时先脱掉衣服,只穿了一件格子衬衣,一条亚麻短裤和一双鞋下水。
我像上一次一样攀上船,扎了第二只木筏。有了前一次的经验,木筏做得很轻巧,并且载重不多。我带走了几件有用的东西。首先,在木匠房里,找到了两三包钉子和螺丝钉,一把大钳子,一两打小斧子,其中最重要的是磨刀具的磨轮。我还找到属于炮手的东西,特别是两三只起货铁钩、两桶子弹、七支短枪、一支鸟枪、少量火药、一大袋小子弹和一大卷铅皮。铅皮太重,我无法把它吊到木筏上去。
除了这些东西外,我把所有的衣物收起来,还找到一个多余的前帆、一只吊床和一些床上用品。叫我感到欣慰的是,满载这些东西的第二只木筏安全抵达海岸。
我离开陆地的时候一直惴惴不安,害怕粮食给野兽糟蹋。等我返回后,没有发现野兽来过的痕迹,只有一只野猫模样的家伙蹲在箱子上,见我走过来,跑了几步,又站住不动。它神情自若地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有意接近我。我用枪对准它,它不懂这是什么,一点不在意,根本不溜。看见这样,我扔给它一块饼干,其实,我手头紧巴巴的,没有多少存货,但我还是匀出一块给它,它嗅了嗅,开心地吃了,好像还想要。我拿不出更多的给它,客气地回绝了它,它只得掉头离去。
我把第二批货物运上岸,因为火药都是用大桶装的,沉甸甸的,我很想把它们分成小包,但我不得不先着手搭一个小帐篷。小帐篷用帆布和我特意砍好的木杆搭成,我把害怕日晒雨淋的东西全搬进去,然后用空箱子把帐篷圈起来,以防人或野兽的偷袭。
待一切就绪后,我用木板从里面封上帐篷门,在外面用竖立的空箱子堵上。在地上铺好床,两支手枪搁在脑袋旁,长枪放在身边。这些天来算是第一次上床睡觉。我睡得香甜极了,因为我累得骨头都快散了架,头天晚上基本上没睡,干了一整天的苦工,把东西弄下大船,再运到岸上。
我相信我已备有一个品种齐全的军火库,足够一个人用,但我依然不满足。只要那条船没翻,我觉得自己就应该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通通带走。因此,每天潮水一退,我就上船,带些东西出来,尤其是第三次,我拿到许多能找到的索具和小绳子,一块用来修补帆的多余的帆布,一桶打湿的火药。总之,我带走了所有的帆,只是不得不把它们裁成一块一块的,每次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因为我已用不上帆,只需要帆布。
叫我感到开心的是,在我来回跑了五六趟以为没有值得带走的东西后,我发现一大桶面包、三大桶朗姆酒或烈性酒、一盒上等白糖、一桶优质面粉。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因为除了被水浸坏的食品外,我以为所剩无几了。我迅速把那一桶面包倒出来,用裁好的帆布一包一包地裹好,分几趟把这些东西安全地运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