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出生于浙江金华傅村镇畈田蒋村,原名蒋正涵,字养源,号海澄。1932年以前一直以号为名,故许多记载,将“蒋海澄”标示为其本名。艾青一生除“艾青”外,另有笔名莪伽(伽)、克阿、田力、鹿文(鹿)、艾、纳雍、林壁、万叶等。
艾青出生的公元1910年还有一个年号,在中国比公元纪年更通行:宣统二年。此时距辛亥革命尚有一年时间,大清王朝及千年帝制的寿数已屈指可数。
艾青是难产的,被认为“克父母”,因此一到三岁被寄养在贫苦农妇“大堰河”家。
读中学时,北伐的国民革命军路过金华,受革命思潮的感染,艾青想去投考黄埔军校,最后因为父亲反对,愿望落空。
1928年考入国立西湖艺术院大学部绘画系。该校即后来的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现在的中国美术学院。1929年,在校长林风眠的鼓励下,艾青赴法国勤工俭学,主攻绘画。此时,整个欧洲正处于一二战之间,是西方现代派文学艺术冲击旧有的文学艺术形式最猛烈的时期。学画之余,艾青接触到了文学,有记载显示,当时的艾青读了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苏小说家的作品,自己阅读并购买的诗集有布洛克《十二个》、马雅可夫斯基《穿裤子的云》、叶赛宁《一个流浪汉的忏悔》以及《法国现代诗选》等。同时,艾青开始尝试着写诗,在画画的速写本里,记录一些偶然闪过脑际的句子。回顾这段生活,艾青曾多次提及象征主义代表之一、比利时诗人凡尔哈伦作品对自己的影响:“凡尔哈伦是我所爱的。他的诗辉耀着对于近代的社会的丰富的知识,和一个近代人的明澈的理智与比一切时代更强烈更复杂的情感。”
1932年1月,艾青参加世界反帝大同盟东方支部在巴黎的集会,并写诗《会合——东方部的会合》表述会议的情景和自己的感受。这首诗发表于同年7月的《北斗》杂志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上。这应该是艾青作为诗人发表的第一首诗。
1932年初,艾青回国,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投身进步的文艺活动。同年7月被上海法租界警务处逮捕,并以“共产党扰乱地方治安”罪名,移送当时的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入监的第二年即1933年,艾青写下了著名诗篇《大堰河——我的保姆》,作品由律师沈钧儒带出监狱,1934年发表于《春光》杂志第一卷第三期上。
艾青是1935年出狱的。1936年11月,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大堰河》。茅盾、胡风等人撰写文章向读者力推。
1937年8月,艾青在“八一三淞沪抗战”的烈火中,写作诗歌《火的笑》。10月在杭州创作泥塑《迎击》。12月在武汉,创作了又一篇著名长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1938年2月在潼关渡过黄河,写作长诗《北方》。4月其政治抒情长诗《向太阳》在武汉脱稿。武汉沦陷后,艾青和一批艺术界救亡工作人员辗转到桂林。11月写诗《我爱这土地》。
1941年艾青由重庆奔赴延安,任《诗刊》主编。
1942年3月,艾青在延安的《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著名文章《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研究者认为“这是一篇呼吁书,也可以看作是个人声明”。
文章说:“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妓。他的竭尽心血的作品,是通过他的心的搏动而完成的。”“作家除了写作自由之外,不要求其他特权。”文章发表不久,即遭受批判。多年以后的1959年,再度被文艺界的权威报纸批判。
1942年5月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并发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艾青担任《人民文学》副主编、全国文联委员等职。创作诗歌依然是艾青这时生活的主要部分。
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1958年8月31日郭小川日记记述了中国作家协会几位“右派”检讨的情景,写到艾青:“艾青的检讨,也是记账似的,没有多少内容。”1957年8月8日《人民日报》刊登题为《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重大进展 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本报消息,列举了艾青的“右派言论”。现在看来,这些话无非是披露了当时文艺圈的内部风气,艾青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智利诗人聂鲁达在其自传中写道:“至于那位陪伴我走遍各处的诗人艾青,他的命运十分悲惨。他先是被送往戈壁沙漠;后来允许他写作,但永远不让他在自己的作品上署真名——一个在国内外早已闻名的名字。他就这样被判处文学自杀的刑罚。”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1978年,艾青听说徐迟因为“反右”时“充当过打手”不好意思看他,立刻托人转告徐迟:过去的事都忘了吧。
1985年2月11日,艾青在《人民日报》第七版发表文章《我的经历平淡无奇——答塞内加尔塞杜·恩迪亚耶先生》。文章说:“我从1957年到1979年的个人经历曾经有过不少人写过文章,有的是确实的,也有过分渲染的。”“有人劝我写回忆录,我一直在犹豫,有什么值得写呢?我既不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也不是倾城倾国的明星。我的经历既没有悲剧色彩,也没有喜剧成分。谁爱看平淡无奇的东西呢?”
上述文字,通过跳跃式的、零散的事件和相关史料的罗列,意图使青年读者了解艾青人生性情的大致轮廓,了解其诗歌何以关注现实、关注时代以及社会,其优秀的篇章何以具备如此深挚的苦痛意识、如此浓郁的情感,以及其怎样围绕这意识、情感建立起抒发形式的;了解其何以在文学创作深受约束的时期,也尽可能地坚持自己的表述方式——哪怕是一点点。没有谈及具体作品,似乎不像一篇导读文章。但笔者坚持以为,阅读一个人毕生作品的选集,最好的导读方式就是尽可能直观一点地介绍作者。而具体作品的分析容易扼杀读者的个体感受,诗歌尤其容易如此。
说到导读,我希望读者在阅读时放松心情,享受作者作品中意象的生成与调配,咀嚼一下那些跳跃的或连贯的画面是如何带动我们的情绪、传递作者的感受的;体会作者是如何在典型诗歌的表述中展现散文美的;感受一下其戏剧独白式的抒情方式。而导读最重要的提示为:几首早期有代表性的长诗,不要默读,最好朗读出声音来。
王 晓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窸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 雪朝
J,avais un mirliton que je n,aurais pas échangé contre un bãton de maréchal de France.
——G.Apollinaire
我从你彩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同着它,
我曾在大西洋边
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诗集“Alcool”
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麦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
以悲壮的Hymne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的嘶着的
海的波啊!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