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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本序

十九世纪末叶,法国的一位作家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我像流星一样进入文坛”,不幸的是,他的创作生涯也如流星般一闪而过。但这道闪光是如此耀眼,不仅使法国人惊叹不置,而且为全世界所瞩目。

这位作家,就是被法朗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的莫泊桑。

莫泊桑在进入文坛之前,是巴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职员。一八八○年,他的短篇小说《羊脂球》在著名的《梅塘夜话》小说集中发表,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这篇小说巧妙的构思、圆熟的技巧和对现实的深刻剖析,受到人们的交口称赞:还有他那清新、优美而又准确、简练的文体,即使最挑剔的文体家也认为无懈可击。法国公众只道发现了一位天才,却不知这位天才已在高人的指导下,刻苦奋斗了十余年:更不会想到,这位天才是在无法逃脱的遗传性精神病的威胁下,以顽强的毅力与自己的命运做斗争。

莫泊桑的母亲,是诗人兼小说家勒普瓦特万(1816—1848)的妹妹,本人也酷爱文学。莫泊桑自幼受母亲熏陶,十三岁开始写诗。在中学阶段,巴拉斯派诗人路易·布耶曾经热情地关怀这个年轻人的成长。从一八七三年起,他在舅舅及母亲的老友福楼拜的悉心指导下,接受了极严格的写作训练。福楼拜培养他对生活的感受力和敏锐的观察力,培养他严谨的写作态度和对文体美的执着追求。这位老师对弟子的关心和爱护是十分感人的,每当莫泊桑丧失勇气,老师总是以热情的鼓励和督促使他振奋起来。福楼拜强调“才能就是持久的耐性”,他要求莫泊桑以长期不懈的努力,去获得自己的独创性。这位勤奋而听话的学生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他孜孜不倦,所写习作数以百计,终于写出了使老师拍案叫绝的《羊脂球》。

从《羊脂球》开始,莫泊桑的作品如喷泉般涌射而出,短短的十年之中,他发表了三百多篇中短篇小说,六部长篇小说,三部抒情游记,一部诗集 ,还有若干戏剧和相当数量的评论文章。不幸多年折磨他的疾病恶性发作,一八九一年他不得不告别文坛,一八九三年七月与世长辞,终年四十三岁。

在十九世纪群星灿烂的法国文坛,能跻身于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福楼拜、左拉等大师的行列而不黯然失色,这绝不是一般的才华所能达到的,必定是在某些方面有其独创的才能:何况莫泊桑还是一个同时使读者、批评界和同代作家为之倾倒的人物,这就使我们不能不怀着极大的兴趣去探究其个人特色及魅力之所在。

与前述那些第一流的大作家相比,在气魄的宏伟、画面的广阔和哲理的深度方面,莫泊桑显然要略逊一筹。他不是哲人,也不是历史家,他缺乏巴尔扎克那种深邃的历史洞察力,不具备司汤达那种政治敏感,不像他的老师福楼拜那样缜密细腻,也不如左拉的视野宽广。但他自有一种非凡的捕捉生活的本领,善于从一般人视而不见的凡人小事中,发掘带有本质意义和美学价值的内容,从而大大丰富了文学的题材。

就一般人的眼光看来,莫泊桑的生活阅历并不十分丰富。他出身于诺曼底一个破落的贵族之家,在家乡的田园景色中长大,中学毕业后到巴黎学法律,不久因普法战争爆发应征入伍,未及作战又在大溃退中返回故乡,接着先后在法国海军部和普通教育部当了十年小职员,直至《羊脂球》使他一举成名。这样,诺曼底的农民和乡绅、普法战争以及巴黎小职员单调沉闷的生活,就成为他的主要创作源泉。莫泊桑正是利用这些平淡无奇的生活素材,给读者提供了一组组丰满生动的社会风俗画,出色地勾画了社会中为数众多的小人物的群像。

写小人物,不能说是莫泊桑的创举,其他作家的作品中,也出现过不少小人物,但小人物一般不能成为他们作品的主人公:巴尔扎克的主人公都是些叱咤风云的人物,要么是各行各业的拿破仑,要么是尚未得志或惨遭失败的才智之士,至少是具备某种非凡气质的个性:司汤达的主人公无一例外具有过人的才华、坚强的意志和性格,从外表到内心都出类拔萃:雨果的主人公几乎超凡入圣,全都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而莫泊桑的作品却大都以芸芸众生为主人公——农民、铁匠、船工、修椅垫的女人、穷公务员、流浪汉、乞丐、妓女、俗不可耐的小资产者……都是他着意观察和描绘的对象。

若在巴尔扎克笔下,即使平庸的人也写得不同凡响:赛查·皮罗多是个普通的买卖人,“相当愚蠢、相当庸俗,他的厄运也很寻常”,于是巴尔扎克把他搁置了六年之久,直到赋予这个买卖人某种高贵的品格,并且使他的死达到悲剧的高度。但是莫泊桑认为:“如果昨日的小说家是选择和描述生活的巨变、灵魂和感情的激烈状态,今天的小说家则是描写处于常态的感情、灵魂和理智的发展。” 所以他听任他的人物目光浅短、举止平庸,从里到外一无出众之处,即使他们中的某些人完成了某件英雄壮举,那也多半出自他们淳朴的天性,甚至是相当原始的本能,而不是由于具备何等样的英雄气质。然而这个芸芸众生的世界,却成为莫泊桑创作的特殊领域,使他的作品别有新意。没有他所描绘的这个世界,十九世纪的社会风俗画卷就不够完整,尤其是不能充分反映十九世纪后期的法国社会特征。

应当承认,使莫泊桑在十九世纪文坛上发出异彩的首先是他的短篇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在法国本不十分受人重视(尽管许多名家都不乏优秀的短篇杰作),直到莫泊桑,短篇小说才充分施展其魅力,显示出巨大的容量,承担起描绘社会风貌的重任。如果说巴尔扎克的作品好比巨幅壁画,莫泊桑的作品却类似一帧帧小巧的素描,表面看去彼此毫无联系,却的确是十九世纪后期的社会风俗写真。

以凡人小事为题材,以短篇小说为主要创作形式,应该说是莫泊桑在文学题材和体裁上的突破,也是他个人独创性的主要表现。但是,如果没有他在语言上的突出成就,莫泊桑也不可能引起如此广泛的赞叹和重视。

莫泊桑曾将法兰西语言比作“一泓清水”,他的语言也确实像“一泓清水”一样,清新流畅、朴素自然,优美而不流于柔弱,精确洗练而不乏幽默机智,在语言艺术上可说达到了很高的境界,这一点正是使他的同代和后代作家最为折服的。本身也以文体的优美著称的阿那托尔·法朗士,对莫泊桑的语言艺术给予了极高评价,左拉不能不感到望尘莫及,马拉美、纪德等都把莫泊桑的语言视为法语的典范,法国的教科书纷纷选莫泊桑的作品作范文。

在创作方法上,莫泊桑直接师承福楼拜,和福楼拜同属十九世纪后期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虽然福楼拜拒不接受现实主义者的称号,莫泊桑也曾宣称自己不属任何流派,但从他们的艺术理论到艺术实践,都说明他们与法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一脉相承,而又有所变化发展。

莫泊桑从事写作的年代,适逢自然主义在法国风行一时,使他的创作多少受到这一流派的影响。如对所谓人的“动物本能”,莫泊桑就有与自然主义相类似的看法和描写。但他始终坚持福楼拜的美学体系,不赞同自然主义的理论主张,尽管他十分敬重左拉的才能和为人,也不否认自然主义集团的作家创作了不少有价值的作品。莫泊桑的文艺观,在他为《皮埃尔和让》所写的题为《小说》的序文和有关福楼拜、左拉的论文中,有着明确而系统的阐释。莫泊桑反对批评家的门户之见,不同意给小说定下某些不可更改的创作法则,主张给予作家“根据自己的艺术见解来想象、观察和写作”的“绝对权利”。在莫泊桑看来,作家的才能来自独创性,而独创性就是思维、观察、理解和判断的独特方式。因此,他不反对自然主义作家按照他们的艺术见解写作,而他自己却不愿遵循他们的法则行事。首先是在“真实感”的问题上,他不同意自然主义的“绝对真实”论。莫泊桑认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如果他是艺术家的话,就不会把生活的平凡的照相表现给我们,而会把比现实本身更完全、更动人、更确切的图景表现给我们。”因为把一切都叙述出来是不可能的,势必要进行选择。艺术家“只能在这充满了偶然的、琐碎的事件的生活里,选取对他的题材有用的、具有特征意义的细节,而把其余的都抛在一边”。莫泊桑也不同意过分贬低构思的作用,因为“写真实就要根据事物的普遍逻辑,给人关于‘真实’的完整印象,而不是把层出不穷的事实死板地记录下来”

当然,对于一味强调主观意象的浪漫主义,莫泊桑更加不以为然。他承认浪漫主义时代出现了许多不朽的艺术杰作,但讨厌浪漫主义的“浮夸作风”和“逻辑的混乱”,不赞成像他们那样“在实际生活之外另创造一种比生活本身更美的生活”,并批评浪漫主义者“抛弃了法国人的健康思想和蒙田、拉伯雷的传统智慧”

可见,在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系问题上,莫泊桑和十九世纪前期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观点是十分接近的。和巴尔扎克、司汤达一样,福楼拜和莫泊桑都很重视对现实的观察、分析、提炼和概括,重视对事物内在关系的探究,不仅要求准确地把握事物的外貌,而且力求“深入到对象的精神和心灵深处,理解其未暴露出来的本质,理解其行为的动机” ,进而以典型化的手段,以具有高度概括性而又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描绘出来。这种艺术方法,正是巴尔扎克式的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莫泊桑的《羊脂球》《漂亮朋友》……都是这种创作方法极为成功的实践。

不过,福楼拜和莫泊桑的艺术,与以巴尔扎克、司汤达为代表的前期批判现实主义又有所不同。主要是在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上,前期的作家热情洋溢,积极参与社会生活,介入现实斗争,而且在作品中以极其鲜明的态度表现出来。福楼拜和莫泊桑却竭力对生活抱旁观态度,以客观冷静的描摹来掩盖作家对现实的分析。在福楼拜和莫泊桑看来,作家只能通过“选择具有特征意义的细节”来刻画事物的实质,而不允许作家在作品中直接表露自己的观点,因此,应当“小心翼翼地避免一切复杂的解释和一切关于动机的议论,而限于使人物和事件在我们眼前通过” 。莫泊桑认为,“心理分析应该在书里隐藏起来,如同它在生活中实际上是隐藏在事件里一样”④。作家只能将心理分析作为“作品的支架”,如同看不见的骨骼是人身体的支架。巴尔扎克和司汤达却不然,尽管他们同样重视“选择具有特征意义的细节”来突出事物的本质,却不甘心让自己完全退到幕后。他们时时刻刻和他们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和这些人物同呼吸、共命运,随时随地剖析他们的心理,或对他们的遭遇发出慨叹,甚至有时要借用他们的舌头,长篇大论地阐述自己关于政治、经济、哲学、历史、司法、行政、宗教、伦理,乃至自然科学等五花八门的见解。

从纯艺术的角度看,福楼拜和莫泊桑所追求的,也许是一种更为微妙精深的艺术境界,需要艺术家付出更多的心血和劳动。事实上,这两位作家在艺术上的确比巴尔扎克、司汤达更严谨、更细腻,文体也更为简洁优美。但从整体看,前期两位大师的作品却更有感染力,更能震撼人心。这一差距,当然不能归咎于艺术上的力求完善,问题也不在于作者的观点是隐蔽还是公开,而是后期的两位作家根本缺乏前期作家那种有强大吸引力的激情。

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生活在法国的重大历史转折时期,大革命的动荡和拿破仑的丰功伟绩在人们头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正是产生英雄梦想和伟大热情的时代,在文学上则是产生浪漫主义的时代。即使是现实主义作家,当时一般也都带有浓重的浪漫主义气质,他们满怀理想,热切盼望出现一个容许个人才智充分发展的合乎理性的社会:而且深信自己在当代历史中应当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所以他们以全部热情投入现实生活,密切注视历史的进程、时代的交替,猛烈抨击一切不合理的现象,努力探索更加合理的未来。

可是福楼拜和莫泊桑生活在资本主义稳定发展的时期,一切幻想早已破灭,剩下的只是平庸、鄙俗的现实。他们愈是观察,就愈是对这个社会感到恶心和蔑视,以致根本不屑于参与政治和社会生活。福楼拜遁世隐居,莫泊桑超脱一切。于是他们成为这个社会的批判的旁观者,以一种冷漠的讥刺态度,把人们尚未识透的社会如实描绘出来,不加评论,不加分析,让人们自己去判断。

这些冷漠,与其说是无动于衷,毋宁说是一种丧失理想的悲哀。从莫泊桑的某些作品可以看出,他的天性并不冷漠。他对统治者充满憎恨,对弱者寄予无限同情,对下层人民身上淳朴善良的品质常常发出由衷的赞叹。可是他对生活缺乏信念,找不到任何理想做支柱。年复一年,他看见生活就这样在虚伪、可耻的氛围中缓缓流动,心中只觉一片空虚和厌倦。这种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严重,使他愈来愈倾向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

福楼拜也是悲观的,他怀疑一切,甚至怀疑自己,但他至少还信仰艺术:莫泊桑到后来甚至对艺术也感到厌倦:“我现在对一切都感到漠然,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极度的厌倦中度过,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涂写我尽可能高价售出的文字,一面为从事这可憎的职业而痛苦。” 他痛苦,是因为作家的职业使他习惯于解剖一切,使他身上产生了“第二种视力”,这种视力“既是作家的本领,又是他们的不幸”,“我写作,因为我了解,我痛苦,因为我认识现实太清楚。”

实际上,他那超脱一切的冷漠态度,他那使文学孤立于社会政治之外的企图,不知不觉已缩小了他的视野,使他不能广泛和全面地研究和认识社会,使他不可能看见代表人类前途和希望的因素。因此,他虽然对现实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却不比他的读者更有远见。他和许多同时代人一样,把现存秩序看成永恒不变的东西,把一切企图改变现状的斗争都看成是愚蠢的、徒劳无益的举动,甚至把某些丑恶的东西看成人类固有的本质,从而更深地陷于悲观绝望而不能自拔。“哀莫大于心死”,莫泊桑的漠然,恰是极度悲观的表现。正是这种悲观,削弱了他的作品的力量,导致他创作力的逐步衰退,并且直接危害了他的健康。

莫泊桑固然是以短篇小说的建树闻名于世的作家,但并不意味他在长篇小说方面才具平庸。他共计创作长篇小说六部:《一生》(1883)、《漂亮朋友》(1885)、《温泉》(1887)、《皮埃尔和让》(1888)、《如死一般强》(1889)和《人心》(1890)。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前两部。他的长篇小说非但具有他的短篇小说那种主题集中、结构严谨、形象鲜明、文笔清新流畅等优点,且因容量上的便利,人物塑造更为丰满,主题的发挥也更加深入。

《一生》(1883)是莫泊桑对长篇形式的第一次尝试。这部小说试图通过一个善良女子平凡而辛酸的身世,来剖析和探索人生。

小说的主人公约娜,是诺曼底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出身的少女,在修道院寄宿学校受教育后,便怀着一般女孩儿都有的对幸福的甜蜜憧憬,回到父母身边,准备走向生活。

这是一个平凡的女性,既没有远大抱负,也没有强烈的个性,更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她只是个极普通的好姑娘,心地单纯、温柔善良,而且很有教养,既不庸俗,也不虚荣:从父亲那儿接受的一点温和的启蒙思想,使她对人对事明达宽厚:从母亲那儿感染到的一点浪漫气质,并没有过分到使她像福楼拜的爱玛那样想入非非。她正是莫泊桑心目中最正常、最普通的女性典型:没有狂暴的激情,没有过分的欲望,她的全部追求不过是做一个幸福的妻子,一个幸福的母亲。

整个故事沿着约娜的经历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曲折离奇、惊心动魄的情节,全部内容都是日常的、“处于常态的感情的发展”,似乎是生活本身在我们面前移动,丝毫看不出作者剪裁的痕迹。约娜怀着对生活的天真梦想,和父母一道回到诺曼底的庄园,结识了当地的贵族青年于连·德·拉马尔。这位年轻的子爵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虽然已经没有财产,仍可算是门当户对。于是他们相爱、结婚,一切都进展得像约娜所梦想的那样甜蜜。然而幸福也就到此为止了。蜜月旅行中,拉马尔自私贪婪的本性已经有所暴露,旅行归来,爱情也随着蜜月一起消逝得无影无踪。丈夫一心算计钱财,对妻子愈来愈粗暴冷淡。不久,约娜发现丈夫欺骗自己,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重病一场后,她将全部感情寄托在孩子身上,但孩子成人以后却离开母亲和一个暗娼姘居,把他母亲和外公的财产挥霍净尽。约娜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卖掉心爱的住宅,和她的老使女一起节俭度日。她受到这一连串打击,已经心力交瘁,虚弱不堪,但仍然想念儿子保尔。最后,保尔的女人死了,他把刚出世的婴儿交给了老母亲。约娜满心喜悦,感到生活又有了生气。

约娜的故事究竟揭示了什么样的“人生”?作者没有作任何解释说明,甚至不曾为约娜发出一声慨叹。但精彩的一笔是通过使女萝莎丽的嘴,指出约娜并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如果您必须为面包而工作,如果您不能不每天清晨六点就起来去干活,真要那样,您又怎么说呢?天下有的是这样的人,后来老得干不了活的时候,还不是穷死。”

事实的确是这样,约娜在她那美丽如画的家乡,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渔人)为饥饿所迫,夜夜都要去冒生命的危险,然而他们还是那么贫困,嘴里从来吃不上肉。”比起他们,约娜毕竟不必为衣食奔忙,毕竟还有短暂的幸福的回忆,毕竟还有一个新的生命让她寄托感情。所以萝莎丽在全书结尾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人生从来不像意想中那么好,也不像意想中那么坏。”这句点题的话,是否作者本人对生活的感受呢?

莫泊桑似乎想借约娜的一生,说明人们永远不可能得到他所期待的幸福,然而又不能完全无所期望。当约娜是少女的时候,她期待着爱情的幸福,因而生活对她充满了吸引力:而一旦这期待变成现实,就“把无限的希望之门关上了,把不可知的美丽的向往之门关上了”,剩下的只是平庸单调、死气沉沉的日常生活和冷冰冰的夫妻关系。爱情似乎是美丽的,可惜像是一件美丽的礼服,结了婚,这礼服就脱掉了。于连在婚前是何等温柔体贴,一旦结了婚,成为约娜的财产的主人,便立刻还原成粗暴吝啬的地主。做母亲,似乎是幸福的,一旦孩子长大成人,却给母亲带来种种烦恼。生活就是如此:幸福总是短暂的,而且往往是人们受自身梦想的欺骗时才感到幸福:痛苦却是无限的,因为现实永远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好。所以,对待生活既不能有太多幻想,也不能完全不抱希望。也许,这就是当时作者想要阐明的“人生”。

约娜的故事,很容易令人想起福楼拜的《淳朴的心》,虽然福楼拜写的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仆,约娜却是一位贵族门第的小姐,但两篇小说的主题、构思、艺术手法都十分近似,甚至对生活的结论也是一致的。两位作者都没有选取惨剧题材,而是以极寻常的两个妇女的凄凉身世表现人生。这两位不同社会地位的妇女,同属淳朴善良、欲望不高的类型,而且同样的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她们所求不多,却从未如愿:她们温柔的天性需要感情有所寄托,而她们诚挚的感情往往受到伤害。可是她们所遇到的事情又极为寻常,几乎在每个屋顶下面都可以发现类似的故事——她们的确不比其他人更不幸。惟其如此,这“人生”的凄凉才表现得更普遍、更典型。也正因为作者仿佛不曾“哀其不幸”,反而竭力让她们从不幸中寻出几点聊以自慰的事情,这“人生”才显得更加辛酸、更加惨淡。

对待于连·德·拉马尔这个形象,莫泊桑也运用了类似的手法。作者既刻画出他的自私贪婪、道德败坏,却又不把他作为恶人加以谴责,反而描写社会对他如何谅解,神甫如何为他辩护,约娜的父母如何因忆起自己年轻时的荒唐而缄默不语,甚至约娜自己也渐渐习惯了丈夫的欺骗。当于连和他的情妇一道惨死在山崖下后,约娜居然只忆起他给她的短暂欢乐,忘却了他给她造成的痛苦……。的确,正如神甫所说,德·拉马尔子爵的种种行为也不过和大家差不多。一个乡村贵族,占有了家中的使女,让她怀了孕,然后把她赶走或嫁出,这样的事几乎天天都会发生,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作家对恶行的这种“轻描淡写”,有时不是比义正词严的谴责更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使人们对现实的丑恶更感到触目惊心么?

显然,莫泊桑在《一生》中的许多细节处理,都吸取了福楼拜的“平淡中求深刻”的特点,充分发挥了自己在白描技巧上的长处,使这部小说真正达到了他所追求的“以单纯的真实来感动人心” 的艺术效果。加之作者善于运用富有乡土味的优美散文,展示他最熟悉的诺曼底傍海村庄的迷人景色和人情风俗,更增添了小说的魅力。

只是,这部小说虽然揭露了人世的腐朽堕落,却不曾挖掘产生这些丑恶现象的社会根源,而是过分地强调了“人性”的缺陷,仿佛这就是造成一切不幸的根本原因。这样一来,作者以高超的艺术技巧展开的主题,便突然拐进了一条狭窄的死胡同,本来具有相当深度的社会题材,竟演变成人类对自身“弱点”的无可奈何的叹息:于是对一切只好容忍,恶行本身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恨,整部作品也就显得绵软无力了。

总之,《一生》是莫泊桑在长篇小说上的一次成功的尝试,大大巩固和提高了他在文坛的地位,但这部作品显然不是他的顶峰之作,真正代表他的思想、艺术最高水平的,是一八八五年出版的《漂亮朋友》。

《漂亮朋友》基本上沿用《一生》的艺术手法,但比《一生》具有广阔得多的社会内容和深刻得多的现实意义。这是一部有直接针对性的、政治性很强的作品。小说通过一个无耻之徒的飞黄腾达,揭露了第三共和国时期法国政界人物的丑恶嘴脸,并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当时法国的金融寡头政治和殖民主义战争政策。

《漂亮朋友》是莫泊桑的作品中现实性、批判性最强,艺术手法也最丰富多彩的一部小说。可以说,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艺术上,这部作品都是他的一次自我超越,自我突破。但是和十九世纪前期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相比,《漂亮朋友》仍然缺乏某种激励人的东西。同样是揭露现实的黑暗,同样是描写恶人的胜利,巴尔扎克和司汤达能激起愤慨:莫泊桑却只能使人感到苦闷、压抑。这可能是前者着意描写了天才的受摧残,正直人的被迫害,使小说具有悲壮的意味:而莫泊桑则完全是描写恶的发展和恶人的所向无敌。在任何时候,前者的作品中总不乏追求正义者,自强不息者,即使这些人未能指出社会的正确出路,至少让读者感到有一股不与恶浊环境同流合污的对抗力量:莫泊桑却对人类缺乏信心。他所看到的人要么是坏蛋,要么是弱者,很难找到一个真正站得起来的正面人物。如果说他前期的某些作品中还反映了下层人民身上某些闪光的东西,愈到后来,这种闪光就愈罕见。莫泊桑只看见眼前一片黑暗,他自己也被这黑暗所征服、所压倒。他陷入悲观主义不能自拔,最终导致自己精神崩溃。

一八八五年以后,莫泊桑的创作事实上已开始走下坡路。主题日趋狭窄,思想渐呈病态,不过一八八七年的《温泉》仍不失为一部杰作。这部小说刻画了资产阶级的惟利是图和贵族子弟的放荡不羁,有较充实的社会内容和较丰满的人物形象。一八八八年以后他基本上没能写出什么好作品,一八九一年终因神智失常完全搁笔。

莫泊桑带着一颗痛苦的灵魂度过了短暂的一生。人们甚至感到奇怪,他那有病的大脑,何以能写出那么清晰的文字,何以对现实有那么清醒的认识。可见莫泊桑并不属于生活中的弱者,他明知等待自己的是何等可悲的命运,却不曾向命运屈服。他始终努力保持健全的理智,尽可能有效地利用生命,终于在极短促的时间内,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学遗产。虽说这笔遗产中并非全部都是杰作,但确有相当大一部分堪称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他的整个建树即使说不上壮丽辉煌,却自有独特的意趣和价值。

艾珉
二〇〇二年八月 diNYS35bYqrX132Ocxqor2juEa/a9qEIc+7P4nVlpAE2jyG0vGxbjA9EE1pvGm30



约娜收拾好行装以后,走到窗子跟前,但雨还是下个不停。

一整夜,暴雨哗啦哗啦地打在玻璃窗和屋顶上。低沉的、蓄着雨的天空仿佛裂了缝,把水倾泻到大地上,使泥土变成稠浆,糖一般地溶化了。吹过一阵阵闷热的暴风。行人绝迹的街道上,阴沟像泛滥了的小溪,发出潺潺的水流声。街道两旁的房屋海绵似的吸收着水分,湿气渗入内部,从底层到顶楼,墙上全是那么湿漉漉的。

从清早起,约娜观望天色,该有百来次了。她是昨天刚从修道院回家的,以后可以长此自由下去了。她准备要享受一番向往已久的人生的百般幸福,现在她所担心的是,天气要不放晴,她父亲肯不肯动身。

约娜发现自己忘了把日历放在手提包里。她从墙上把一个小小的月份牌摘了下来,月份牌上花边中间有用金字印成的一八一九年这个年份的日期。她拿起铅笔,划掉前面的四栏和每一个圣名,一直划到五月二日,也就是她离开修道院的这一天。

“小约娜!”有人在房门口叫她的名字。

约娜回答说:“爸爸,进来吧!”她父亲就走进她的房间来了。

这就是勒培奇·德沃男爵,名字叫西蒙·雅克。男爵属于上一世纪的贵族,心地善良,但有些古怪脾气。他非常崇拜卢梭,热爱大自然、原野、树林和动物。

身为贵族,男爵对一七九三年 所发生的事件本能地怀有反感;但他那哲人的气质和所受的非正统的教育,使他痛恨暴政,当然这种痛恨也就只限于无关痛痒地发发牢骚而已。

秉性善良是男爵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弱点。这种善良,不论为爱怜,为施舍,为拥抱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一种造物主式的善良,佛光普照,来者不拒,仿佛出于意志的迟钝和魄力不足,几乎像是一种毛病。

男爵是一个理论家,因此他为女儿的教育想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希望使她成为一个幸福、善良、正直而温柔多情的女性。

约娜在家里一直住到十二岁。然后,尽管做娘的哭哭啼啼,父亲还是把她送进圣心修道院去寄宿了。

他让她在那里过严格的幽禁生活,和外界隔绝起来,不使她知道人世间的一切。他希望在她十七岁上把她接回来时仍然是童贞无邪,然后由他自己诗意地来灌输给她人世的常情,在田园生活中,在丰饶和肥沃的大地上来启发她的性灵,利用通过观察动物的相亲相爱和依恋不舍来向她揭示生命和谐的法则。

如今她从修道院回来了,喜气洋洋,精力充沛,急想尝一尝人生的幸福和欢乐,以及种种甜蜜的奇遇,这一切都是她在修道院闲愁无聊的白日里,在漫漫的长夜里,在孤独的幻想中一再在心头出现过的。

她长得教人想起韦洛内兹 的一幅肖像画:闪闪发亮的鲜栗色的头发,仿佛使她的皮肤显得更为光彩,这是生长在贵族家庭里的人所特有的一种白净而红润的皮肤,在阳光的抚弄下,隐约可以分辨出在皮肤上还蒙着一层细绒般的汗毛。眼睛是暗蓝色的,就像荷兰小瓷人的眼睛一样。

她在左鼻翅上有一粒小黑痣,右颊上也有一粒,还有几根初看时分辨不出的和皮肤同一颜色的汗毛。她身材修长,胸部丰满,腰身显出柔美的曲线。她说话时清脆的嗓门有时显得太尖,但是她爽朗的笑声可以教她周围的人们都感染快乐。她常有这种习惯性的动作:把双手举到鬓角边,像是要掠平她的头发。

看见她父亲进来,她迎过去抱住他,吻着他,叫道:“到底走不走呢?”

他微笑了,摆动着他那留得很长的苍苍白发,一面伸手指着窗外说:

“你说这样的天气怎么能动身呢?”

然而她撒着娇,甜蜜蜜地央求他:

“啊!爸爸,我求求您,我们走吧!到下午天一定会晴的。”

“但你母亲可绝对不会答应呀!”

“行!我担保她会答应的,我去跟她讲就是啦。”

“好吧,你要能说服你母亲,我这方面就不成问题。”

她连忙奔向男爵夫人的卧室,因为她等候这动身的一天,早等得愈来愈不耐烦了。

自从她进圣心修道院以后,她没有离开过卢昂,因为不到一定年龄,她父亲不放心她享受任何娱乐。只有过两次把她带到巴黎去,每次住了半个月,但巴黎也是一个城市,而她所向往的却是乡村。

现在她就要到白杨山庄去过夏天,这个古老的庄园是他们家的产业,房子造在意埠附近的高岩上。她相信这种在海边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定是其乐无穷的。而且,庄园的这份产业早已决定是留给她的,等她结婚以后她就要在那里长住下去。

可恨这场大雨从昨夜下起,片刻不停,这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最倒霉的事情。

可是才过了三分钟,她就从她母亲的卧室冲出来了,满屋子都听得见她的叫声:“爸爸,爸爸,妈妈答应了;快备车吧!”

雨仍然哗啦哗啦地下个不停。而当那辆四轮马车到门口时,雨反而下得更大了。

约娜正要上车时,男爵夫人才从楼梯上被搀下来,一手是她丈夫扶着,另一手是一个高个儿的使女,这位姑娘结实矫健得像一个小伙子。她是诺曼底省格沃地方的人,年纪至多才十八岁,不过看去少说也像有二十岁了。这一家人拿她当第二个女儿看待,因为她妈妈原先是约娜的奶妈,这样她和约娜就成了同奶姊妹。她的名字叫萝莎丽。

萝莎丽主要的职务是搀扶她的女主人走路,因为近几年来男爵夫人由于害了心脏扩大症,身体变得异常肥胖,她时刻都为这个叫苦。

男爵夫人步行到这所古老的府邸的台阶前,已经气喘得厉害,她望一望院子里满处淌着水,叹气说:“这真是不讲道理。”

男爵始终堆着微笑,答道:“这可是您自己拿的主意,阿黛莱德夫人。”

由于她有阿黛莱德这么一个华贵的名字,她丈夫一叫她时,便总要带上“夫人”这个称呼,表示尊敬,其实却是含有几分讥笑的意味。

男爵夫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很吃力地上了车子,把车身的弹簧压得咯吱咯吱地响。男爵坐在她身旁,约娜和萝莎丽坐在对面的板凳上,背向着马。

厨娘吕迪芬抱来几件外套,盖在他们的膝头上,又拿来两个筐子,塞到他们腿底下;然后自己爬上车,坐在西蒙老爹身边的座位上,用一块大毡子裹住了全身。门房夫妇走过来关上车门,向全家鞠躬告别;行李是随后另用两轮车送的,主人为这事又向他俩叮嘱了一番,全家这才起程。

马车夫西蒙老爹在雨下低着头,弓着背,缩在三幅披肩的长外套里,看也看不见了。呼啸的暴风雨吹打着车窗,路面淹没在雨水中。

两匹马拖着那辆四轮马车快步沿着河岸驰去,赶过一排排的大船。船上的桅杆、帆架和网绳像落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木一样凄然挺立在湿漉漉的天空里。然后马车转入漫长的里节台山的林荫大道。

不久车子穿过一片一片的牧野;偶尔一株被淹的垂柳,枝叶像尸体那样无力地垂着,从雨水迷茫中显露出它那沉重的神态。马蹄在路上嗒嗒地响着,四个车轮溅起成团的泥浆。

车上谁也没有说话;旅人的心情也和大地一样,仿佛是湿漉漉的。男爵夫人仰着脑袋,合上了眼皮,把头靠在车厢上。男爵凄然瞭望着雨中田野忧郁的景色。萝莎丽膝头上搁着一个包,像乡下老百姓常有的那样,在那里兀然出神。独有约娜,在这种温暖的下雨天,仿佛刚从紧闭的室内被移到露天的一棵植物,觉得自己又复活了;她那浓厚的兴致,像是密集的枝叶,把她的心和忧愁隔绝开了。虽然她也默不作声,但心里却想歌唱,恨不得把手伸到窗外接一点雨水来喝;她欣赏马儿载着她飞奔,她观望沿路凄凉的景色,而感到自己安稳地坐在车中,倾盆大雨,淋不到她,心里真是快活极了。

在滂沱大雨下,两匹马儿发亮的臀部上冒出一阵阵的热气来。

男爵夫人渐渐睡熟了。六股梳理得很整齐的下垂的发鬈,像框子似的围住她的脸庞,脸庞慢慢沉下来,绵软软地被托住在脖子下三道厚厚的肉褶上,脖子最靠下的几道褶裥已经和汪洋大海似的胸部连接在一起了。每呼吸一次,她的脑袋昂起来,然后又垂下去;两个腮帮子都鼓着,同时从半开的嘴唇缝里呼噜呼噜地发出热闹的鼾声。她丈夫向她偏过身子去,轻轻地把一个皮制的小钱包放到她交搭在肥大肚皮上的双手里。

这一触动把她惊醒了;她以人们在瞌睡中突然被惊醒时的那种发呆的神色,看了看这个钱包。钱包掉下去,散开了。金币和钞票哗啦一下撒了满车。这时候她才完全清醒;她女儿乐得哈哈大笑。

男爵把钱币拾起来,搁在她的膝头上,说道:“你看,亲爱的朋友,从艾勒多田产得来的钱,全部都在这里了。我把它卖了,为的可以修理白杨山庄,以后我们常要住在那里了。”

她数了数,总共是六千四百法郎,然后从从容容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在祖遗的三十一处田产中,艾勒多是其中被卖掉的第九处了。他们手头现有的田产,每年还能有两万法郎的进益,如果管理得法,每年收入三万法郎也是毫不费事的。

由于他们生活简单,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始终有着一个敞开的无底洞,这笔收入照理也就满够开销的了。那无底洞是什么呢?就是秉性善良。这种善良吸干他们手心里的钱,就像太阳吸干洼地里的水一样。金钱流出去,流得无影无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谁也说不上来。他们中总不免有一个人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我花了一百法郎,可并没有买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种慷慨好施倒也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在这一点上,他们彼此心里都有同感,毫不介意。

约娜问道:“我那庄园,现在很美观吗?”

男爵喜滋滋地回答说:“孩子,你去看吧!”

滂沱大雨渐渐过去了;后来只不过剩下烟雾中飘着的极细的雨丝。天空的乌云拨开了,天色清朗起来;而突然,一抹斜阳仿佛从看不见的洞口照射到牧野上。

先是云散开了,从隙缝中露出蓝色的天幕;然后云层的裂口,像被撕碎了的面纱,越来越扩大;明净碧蓝的天空终于整个展开在大地上了。

吹过一阵凉爽的和风,仿佛大地满意地透过一口气来;而当马车驰过田园和树林时,人们偶尔可以听到一只晾着羽毛的鸟儿的欢快歌唱。

夜色降临了。现在车子里除了约娜,人人都瞌睡了。马车两次在小旅店前停下来,为让牲口歇一歇,喂它们点水和饲料。

太阳早已落山;远方响着教堂的钟声。他们在一个小村庄里点上了车灯;这时天空已布满了繁星。一路上,从疏疏落落的村舍中,在黑夜里透露出点点灯火。猛然,在一座小山背后,透过杉林的枝叶,升起一轮圆月,又红又大,仿佛还带着浓重的睡意。

夜晚非常和暖,车窗都打开了。尽情饱尝了梦境和幸福的幻想后的约娜,这时也已疲倦,而在那里闭目养神了。有时一个姿势坐得过久了,感到麻木,她就又睁开眼睛,向外边望望。在这满天星斗的夜色里,她看见农庄上的树木从她身边滑过,躺在场地上的几头牛听见车声昂起头来。于是,她又另换一个姿势坐着,想重温一个恍惚的梦境;然而车轮持续不断的转动声在她的耳朵里隆隆地响着,使她倦于思索,于是她又合上眼睛,感觉身心实在都太疲乏了。

最后马车终于停住了。男男女女手提灯笼,站在车门跟前。他们已到目的地了。约娜突然醒来,很快就跳下车子。她父亲和萝莎丽由一个农户照着亮,几乎是把男爵夫人抬下车来。她已筋疲力尽,难受得直哼哼,却不断用微弱的声音重复说:“啊!天哪!我的可怜的孩子们哪!”她什么也不肯喝,什么也不肯吃,在床上躺下,立刻就睡熟了。

约娜和男爵,父女俩共进晚餐。

两人相对微笑,在桌上手握着手;父女俩满怀着孩子般的喜悦,最后便一同去察看经过修理后的住宅。

这是一所诺曼底式的高大的建筑,包括农庄和邸宅。正屋全部是用白石建成的,但现在已经呈露灰色了,宽敞得足够住下整族的人。

一间宽广无比的厅堂贯穿着这整所住宅,并使它分隔成左右两部分,厅堂前后对开着两道大门。进门处两面都有楼梯,梯级像桥一样从两面各向上升,汇合到二楼,这样楼上正中就留出很大的空间来。

楼下右首是一间奇大无比的客厅,墙上挂着花鸟图案的壁毡。全部家具上都覆着细绣的锦毡,图案全是拉封丹《寓言》中的故事;约娜发现了她幼年时所喜爱的一把椅子,高兴得跳起来了,这把椅子上绣的是《狐狸和仙鹤》的故事。

紧挨客厅的是一间放满古书的藏书室和其他两间空着的屋子;左面是新换了壁板的餐厅,此外还有洗衣房、餐具储存室、厨房和一小间浴室。

二楼有一条贯穿全楼的长走廊。十个房间的十扇门都是对着走廊的。右首最靠里的一间便是约娜的卧室。父女俩走进这个房间里。这个房间是男爵最近叫人重新整修过的,家具和挂毡都是利用原先存在阁楼上不用的东西。

挂毡是弗朗德勒的产品,都已很古老了,这就使这间房间里增添了许多图案中古怪的人物。

但是当约娜一看到她的床,她高兴得叫起来了。床的四个角上,有四只橡木雕制的大鸟,全身乌黑,上蜡后闪闪发亮,它们像守护天使一般围抱着床。床架两旁雕的是绕着花朵和鲜果的两个大花环;四根带有哥林多式的柱头、细刻精镂的凹纹床柱,托着檐板,上面刻着身缠蔷薇花的小爱神。

这张床气派十足,虽然年代已久,木料变暗了,显得有些严肃,但仍然是很雅致的。

床面的罩单和床顶的天幕灿烂如繁星闪耀的天空,那都是用深蓝的古式丝绸做成的,上面绣着一朵朵金色的大百合花。

约娜细细地把床观赏了一番以后,又举起蜡烛去照墙上的挂毡,想看一看绣的是些什么。

一个贵族青年和一个贵族少女穿着绿色、红色和黄色的离奇古怪的服装,正在一棵结着白色果子的青色的树下谈天。一只大白兔子啃着一点点灰色的小草。

就在这两个人物头顶上,有用写意法表示出来的远处的五所尖顶的小圆房子;再往上,几乎接近天空的地方,是一架红色的风车。

在整幅挂毡上,还环绕着许多花卉的图案。

另外两幅和第一幅差不多,不同的是可以看到从房子里出来四个小人儿,他们身穿弗朗德勒人的服装,高举着胳膊,表示万分惊异和愤慨的样子。

但最后一幅挂毡上绣的是一个伤心的场面:兔子仍然在那里啃草,但在它旁边,那个年轻人已经倒在地上,像是死去了。少女面对着他,正用利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树上果子的颜色已经都变成了黑的。

约娜不了解这里绣的都是什么,正想走开不看了,却发现原来在一个角上还有一只小得看不清的野兽。图案中的那只兔子要真是活的,会把它认作是一片草屑而吞下去。可是那野兽却是一头狮子。

这时她才看懂,原来挂毡上绣的是皮拉姆和蒂丝佩悲惨的故事! 虽然这里图案的天真使她觉得好笑,但自喜有这个爱情冒险故事作伴,倒是怪有意思的,因为那可以时刻唤起她内心的期待和向往,这个古老传说中的温情蜜意夜夜都会盘旋在她的梦中。

室内其他的陈设和家具,各种式样和风格的都有。世代祖传下来的用物使这种古老的邸宅成了包罗万象的博物馆。一口路易十四时代式的富丽堂皇的五斗衣橱,边上镶着光彩夺目的铜饰件;摆在衣橱两边的,却是路易十五时代式的两把圈手椅,还带着当年的花绸椅套。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和壁炉遥遥相对,壁炉台上摆着一座用圆玻璃罩罩上的帝政时代的台钟。

钟本身的式样是青铜制的一个蜂房,被四根大理石的柱子凌空架在一座满开金色花朵的花园上。蜂房下端有一条细长的缝,从这里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珐琅质翅膀的蜜蜂,这只蜜蜂就在花园上来回不停地摆动。

钟面是彩色瓷质的,嵌在蜂房中间。

钟声响了十一下。男爵抱吻过女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时约娜还未尽兴,但也不得不上床了。

她向卧室最后环视了一遍,才把蜡烛吹灭。她那张床只有床头靠着墙,左首临窗,月光从窗口射进来,倾泻在地上,晶莹清澈,恍如水泉。

月色反照到墙上,悄悄地抚弄着皮拉姆和蒂丝佩永生的爱情。

从床脚那端的另外一个窗口,约娜望得见一棵大树,这时也整个浸在柔和的月光里。她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侧卧着,但不到一会儿,眼睛又睁开了。

她仿佛还在马车上受着颠簸,脑子里老听到车轮在那里转动。最初她仍然躺着不动,希望静卧一阵就可以睡熟了;然而不久,焦躁的情绪又侵占了她的全身。

她觉得两条腿有些发麻,浑身愈来愈热。于是她起来了,光着脚,裸着胳膊,穿着一身长睡衣,看去有如一个幽灵,踏着地板上的月光,走去推开窗子,眺望夜色。

月光是那样皎洁,看去像在白天,少女约娜对自己儿时所喜爱的景物,一草一木都还记得很清楚。

在她面前,首先是那一大片草地,这时在月光下,涂上了一层奶油般的黄色。邸宅正面,挺立着那两棵大树,靠北的一棵是梧桐树,靠南的一棵是菩提树。

在这一大片草地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灌木林,这是庄园的一道分界线。为了防御海面暴风的侵袭,这里还种着五排古榆,它们受海风不断的折磨,都已枝柯拳曲,树梢削平而倾斜成像一个屋顶了。

园景的左右两面,各有一条林荫路,把正中主人住的邸宅和毗邻的两个农庄分隔开来。长长的林荫路旁都种了长得高大无比的白杨树;左右两个农庄,一个归库亚尔一家人看管,另一个归马丁家看管。

白杨山庄这个名字就是由这些白杨树而来的。在这围圈之外,伸展着一大片未经开垦的荒地,长满了金雀花。不分昼夜,海风都在那里呼啸。然后海岸突然倾下,形成一道陡直的高达百公尺的白色悬崖,崖脚浸没在海波里。

约娜眺望着远处微波荡漾的海面,它仿佛正在星光下酣睡。

在这不见阳光的岑寂的时刻里,大地上散发出各种气息。攀缘在楼下窗口四周的一株素馨花不断吐出浓郁的香味,和嫩叶的清香搅和在一起。海风阵阵袭来,带着强烈的盐味和海藻黏液的气息。

约娜起初放开胸怀,痛痛快快地呼吸着,乡间宁静的气氛,像一次凉水澡似的,使她的心境平静下去。

暮色降临时才苏醒的夜行动物,在黑夜的静寂中度过默默无闻的一生,这时在月色薄明中悄悄地活动起来。大鸟像斑点,像黑影,无声地掠过天空;看不见的飞虫,嗡嗡地在耳边擦过;轻轻的脚掌窜过浴着露水的草地或是杳无人迹的沙径。

只有几只发愁的癞蛤蟆对着月光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叫声。

约娜仿佛觉得自己的心扩展了。像这明净的夜晚一样,在她心中也充满了细声密语;像在她周围活跃的夜行动物一样,无数彷徨的欲念都突然在她心中蠕动起来。像有一种吸引力把她和这充满生命的诗境融合在一起了。在这柔和的月夜里,她感到神秘的东西在颤栗,不可捉摸的希望在悸动,她感到了一种像幸福的气息似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幻想起爱情来了。

爱情!两年来在这怀春的少女身上愈来愈成为迫不及待的东西了。现在,她已有了恋爱的自由,只要能够遇见这个人,遇见“他”!就行了。

“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呢?她并不十分了然,甚至也没有考虑过。总之,“他”就是“他”。

她只知道她会忠心耿耿地崇拜他,而他也会一心一意地喜欢她。在这样的夜里,在星光下,他们会一同出去散步。他俩会手牵着手,脸偎着脸走去,能听得见两颗心的跳跃,能感觉到紧贴着的肩膀的温暖,他俩会把自己的爱情和夏夜柔和的月色交织在一起。他们是那样地结合成一体,只凭相亲相爱的力量,就能渗透彼此内心最隐秘的活动。

而此情此景将在一种无法明言的温情蜜意中,无穷尽地保持下去。

她蓦地觉得仿佛他真的就在她身边,紧挨着她;一种令人销魂的肉感突然从她脚尖直升到头顶。不知不觉中,她用自己的双臂紧搂着胸膛,像是要拥抱住这个梦境;她把嘴唇伸给那不可知的人儿,便像有什么东西落到她嘴唇上,宛如春风给了她一次爱情的接吻,几乎使她晕倒了。

出其不意地,在庄园后面的大路上,她听到有人在黑夜中走路的声音。于是,在她极度紧张的精神激动下,她竟把必不可能的事情、天定的机缘、神赐的预感、命运浪漫的巧合诸如此类的东西都信以为真了,她想道:“万一是他呢!”她放心不下地倾听着旅人一高一低的脚步声,以为他必定要停在大门口,来要求借宿了。

他走过去了,她像是受了一场欺骗似的感到伤心。但是她立刻明白了,这是她自己的精神作用,并对这种痴情感到好笑了。

当她稍稍安静下来时,她把自己的思想引导到更为合理的向往中去,她猜测自己的前途,计划自己的生活。

她要和他一起在这里过共同的生活,住在这俯瞰大海的安静的庄园里。她一定会有两个孩子,男孩给他,女孩给自己。她想象孩子们正在那棵梧桐树和菩提树之间的草地上跑来跑去,做父母的得意地瞧着他们,互相交换着甜情蜜意的目语。

她这样梦想了很久很久,这时月亮在天空已将走尽它的旅程,正要隐没到大海中去。空气变得愈加清凉了。东方的天色已渐渐发白。右首农庄里的一只公鸡叫了;左首农庄里的公鸡随声应和。它们嘶哑的啼声穿过鸡舍的板壁,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天空无际的苍穹在不知不觉中发白了,群星一一消失。

鸟儿唧唧地叫响了。起初是怯生生地从树叶丛中传来;逐渐胆大起来,叽叽喳喳闹成一片,枝枝叶叶间都响彻颤动的、喜悦的欢唱。

约娜顿时觉得天已大亮了;她把埋在双手里的头抬起来,然后又闭上眼睛,黎明的光彩使她目眩。

翻腾着的紫红的朝霞半掩在白杨树的大路后面,向着苏醒的大地投射出万紫千红的光芒。

逐渐,拨开耀眼的云彩,太阳像火球一般出现了,把火一样的红光倾泻到树木上、平原上、海洋上和整个大地上。

这时约娜欣喜若狂。在这光辉壮丽的大自然面前,一种醉人的快乐,一种无限的柔情,淹没了她那软弱的心。这是她的日出!她的黎明!她生命的起点!她希望的再现!她用双臂伸向光辉灿烂的空间,想要和太阳拥抱;她要说出、她要大声高呼像这黎明一般神圣的事物;但她只是木然凝固在这股无从表达的热情中。于是,她感觉两股热泪夺眶而出,她用双手抱住额头,如醉如痴地哭了。

她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黎明的灿烂景象已经消散。她觉得自己心境也平静了,感觉有点疲倦,刚才那种兴奋仿佛已经过去了。她没有关上窗子就倒在床上,又空想了一阵,然后才沉沉入睡。她睡得那么香,到八点时她父亲喊她,她都听不见,直到他走进她的房间里,她才醒来。

他要带她去看修缮后的庄园,“她”的庄园。

邸宅对田野的一面,有一个种着苹果树的大院子和村路隔开。这条村路两旁都是农家的田园,走半法里路的样子,便接上从勒阿弗尔通往费岗的公路了。

一条笔直的甬道,从木栅栏的大门起一直通到邸宅的台阶面前。院子两旁,沿着左右两个农庄的沟渠,各有一排用海滨鹅卵石砌成的茅顶小屋。

邸宅的屋顶已经翻新;所有门窗墙壁都修缮过,房间重新装饰过,整个内部粉刷一新。新添上的银白色的窗扉和正面高大的灰墙上的修补,使这座褪了色的古老邸宅,看去像是生了许多斑点。

从邸宅的背面,也就是从约娜卧房中有一扇窗口对着的那一面,越过灌木林和久经海风剥蚀的一排榆树,远远可以望见大海。

约娜和男爵,臂挽臂,到处察看了一遍,连一个墙角都不漏过;然后父女俩,顺着那两条长长的白杨路,散起步来。白杨路所环抱的一带,总称为“花园”。树下生长起来的青草看去已成一片绿茵。灌木林就在花园的尽头,这一带最是迷人,曲曲折折的小道交错在一起,树木的枝叶形成了一道道分隔的矮墙。突然间蹦出一只野兔来,使约娜吃了一惊,野兔越过斜坡,蹿进悬崖边的蔺草中间去了。

午餐之后,阿黛莱德夫人还是十分疲倦,说是要去休憩,男爵便建议和他女儿到意埠去走一遭。

父女俩出发了,先是穿过白杨山庄所在的埃都旺村。三个农民,仿佛一向就认得他们似的,对他们敬礼。

他俩顺着曲折的山谷,进入通向海边的斜坡上的树林中去了。

不久,意埠那个小镇就在眼前。坐在门口缝补衣服的妇女们,望着他们走过。那条倾斜的街道中间有一道水沟,两旁人家的门口到处都有垃圾,发散出一股刺鼻的盐卤气味。棕色的渔网,晾在门口,网上还留有小银币似的闪光的鱼鳞;小屋子里,每间房间要住上好几口人,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几只鸽子在水沟边走动,寻觅食物。

约娜看着这一切,觉得新鲜而又稀奇,仿佛在看舞台上的一幕布景。

但当他们在一道墙角拐弯时,她猛然望见了极目无际、碧绿而平静的汪洋大海。

他们在海滩前站住了,瞭望海面的景色。点点帆影,有如飞鸟白色的翅膀掠过海面。左右两面都矗立着高大的悬崖。在一边,有一个海岬挡住了视线,在另一边,海岸线无穷无尽地伸展开去,到最后只能望见淡淡的一线。

在附近的一个海湾里,可以望见一个港口和一些民房。微波冲击着岸边的碛石,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声响,它所激起的泡沫,替海岸镶上了一道白色的花边。

当地的渔船,被拉在岸边,侧身斜躺在鹅卵石的沙滩上,在太阳下晾着涂上了沥青的椭圆形的船舷。几个渔夫,为了要赶晚潮,正在那里收拾渔船。

一个船夫走过来兜售鲜鱼,约娜买了一尾大比目鱼,她要亲自把它带回白杨山庄去。

船夫还建议他们以后坐他的船到海上去游玩。他为了使人记住他的名字,三番五次地重复说:“拉斯蒂克,约瑟芬·拉斯蒂克。”

男爵答应他不会忘记。

父女俩这才走回庄园去。

那条大鱼真把约娜累坏了,她便用她父亲的手杖穿在鱼鳃上,这样两人各执一端,就可以抬着它走了。他们快活地向山坡走去,像孩子般地谈个不停,面迎着风,眼睛里是一股得意的神气;只是那条比目鱼的分量,越来越使他们的胳膊感到沉重,肥大的鱼尾巴后来只能扫着草地,被拖着往前走了。 x+5iLWYsWrEsLav3tcQwYZums/1RahENpo3z7ZJVXowkt1V9Hx6YQtVd6L6spnyr



约娜开始过起闲适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来。她读读书,幻想一阵或是独自跑到附近一带去闲逛一番。她顺着大路慢步徘徊,整个心沉浸在梦幻中;有时她蹦蹦跳跳,走下那曲折的小山谷,山谷两面的岩石上如同披着金线的围巾,长满了整片的金雀花。浓烈而芬芳的香味,受着热气的蒸发,使约娜如饮了醇酒般地沉醉;从远方传来的拍岸的波涛声,使她的心灵像坐在摇篮中似的感到睡意。

有时候,一阵懒洋洋的感觉使她在山坡上茂密的草丛里躺下去;有时候,在山谷拐弯的地方,在一方长着浅草的洼地里,她猛然望见一角蓝色的海在阳光下闪烁,海面上漂着一叶孤帆,这时她便喜出望外,好像一种神秘不可捉摸的幸福就要落到她身上来了。

在这乡间温柔清新的气氛里,在这水天交接的宁静的境界里,她很喜欢孤独,她会许久许久独自坐在山冈上,听凭那些小野兔在她脚边蹦着过去。

她时常到悬崖上去奔跑,被海面的和风吹拂着,不知疲倦地穿梭来往,像水底的游鱼和空中的飞燕一样,浑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正像人们在大地上播种一般,她处处留下纪念,这些纪念生下了根,除非到了死亡,否则就会一直保存下去。在约娜看来,这些山谷的每一个隐蔽处,都播种下了她的一分心意。

她对海水浴发生了强烈的兴趣。由于她强壮、勇敢,从来不想到什么是危险,她就每每游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清凉、透明而碧绿的海波托着她,轻轻地摇晃着她,她真觉得舒服。当她游得离海岸很远的时候,她就仰卧在水上,双臂交搭在胸口,凝望着深邃而蔚蓝的天空,那里不时掠过一只飞燕,或是海鸟白色的侧影。除了海浪冲击岸边碛石时遥远的微响,除了由隔着水波传来的、地面上模糊得几乎分辨不出的嗡嗡的喧声以外,什么都听不见。这时约娜会欠起身来,欣喜若狂地,双手拍着水,尖着嗓子叫喊。

有时,当她游得实在太远的时候,便有小艇来把她接回去。

她回到庄园时,面色已饿得发青,但仍然感到轻松愉快,唇边浮着微笑,眼睛里充满着快乐。

至于男爵呢,他正在那里考虑农业上的远大计划;他想作各种试验,推广新法,试用新农具,移植外国种子;他每天一部分的时间用来和农民交谈,但他们总是摇摇头,怀疑他的那些做法。

他也常常和意埠的船户们到海上去。当他游览了附近一带的岩洞、泉水和山峰之后,他就想作为一个普通的渔民那样去捕鱼了。

在和风的日子里,宽边的渔船张着帆,在海波上滑行,从船舷两边撒下长线,一直沉到海底,便有成群的鲭鱼追逐过来,于是男爵用慌张得发抖的手握住那根细绳子,鱼在钓钩上挣扎,绳子就震动起来了。

他每每趁着月光,乘船出发去收回前一个晚上撒下的鱼网。他爱听船桅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爱呼吸夜间拂过的凉爽的海风;他凭山岩的脊背、教堂的钟楼和费岗的灯塔来测定方向。长时间地在海上探寻浮标之后,他喜欢在日出时安静地坐下来,欣赏甲板上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的扇形滑背的扁鱼和大肚皮的比目鱼。

每次在餐桌上,他总兴致勃勃地讲起他的这些远征;而这位被称作“小母亲”的男爵夫人,这时也向他报告她曾经在白杨路上散步了多少趟。她指的是右手靠库亚尔家农庄的那一条,因为另外那条白杨路上没有足够的阳光。

因为人家劝她“要活动活动”,所以她现在努力散步。每天早上,等夜间的寒气消散尽了,她便扶着萝莎丽的胳膊走下楼来,身上裹着一件斗篷和两方披肩,头套在黑风兜里,外面再包上一条红围巾。

她拖着她那不大灵便的左脚,从邸宅的墙角直到灌木林的第一排灌木跟前,在这一条直线上无休止地走她那走不尽的旅程。这只笨重的左脚,不断走在这条路上,一去一来,已踏出两道灰蒙蒙的印迹,这里青草也长不起来了。她叫人在路的两头各安置了一条靠背长凳;每走五分钟,她便停住脚步,对那耐心地搀扶着她的可怜使女说:“孩子呀!我们坐一下吧,我有点累了。”

每一次休息时,她总要在这两头的长凳上留下一点东西,最初是包头的围巾,然后是一方披肩,接着又是另一方披肩,再就是风兜,到最后是那件斗篷;所有这些东西,在林荫路两端的长凳上,各积成一大堆,到午餐的时候,萝莎丽便用那只空着的胳膊抱了回去。

午后,男爵夫人再继续散步,但腿力较前更软弱了,休息的时间也拖得更长了。有时甚至在一张躺椅上一打盹就是一个小时,这张躺椅是专为她推到外边来的。

她管这一切叫作“她的锻炼”,正像她说“我的心脏扩大症”一样。

十年以前,她患气喘,请了一个医生诊治,当时医生用过心脏扩大症这个名称。虽然她并不很懂是什么意思,但从此以后,这个字却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了。她老让男爵、约娜和萝莎丽摸她的心脏,只是心脏深埋在肥厚的胸膛里,谁也摸不到它的跳动;但是她坚决拒绝再请任何医生检查,害怕医生检查出其他的毛病来;这样时时刻刻她就提到“她的”心脏扩大症,仿佛这种病是她独有的,只是属于她的,任何人都无权侵占。

男爵说“我太太的心脏扩大症”,约娜说“妈妈的心脏扩大症”,就像在说“连衣裙、帽子,或是雨伞”一样。

男爵夫人年轻时长得很漂亮,苗条胜过一根芦苇。帝政时代的军官都和她跳过舞,她读《柯丽娜》 这部小说时淌过许多眼泪;从此这部小说像是在她心灵中打上了烙印。

当她的身材一天天肥胖起来,她在灵魂深处像是愈来愈充满了诗意;过度肥胖的身子使她离不开靠手椅时,她的思想却飘游在种种浪漫故事的情节中,而她设想自己就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她所喜爱的有些情节,会反复地在她幻想中出现,就像那种音乐匣子一样,上紧了发条,那同一支曲子就老弹不完了。一切哀艳的传奇小说,里边讲到燕子,讲到女主人公的落难,都会使她眼眶里含着眼泪;她甚至还喜欢贝朗瑞 一部分轻松的歌谣,因为这些歌谣表达了怀旧的情意。

她常常好几个钟头动也不动坐在那里,沉浸在她的幻想中;她非常喜爱白杨山庄,正因为这里有使她陶醉的传奇小说中所需要的背景:周围的树林、荒野,近在咫尺的大海,都使她想起几个月来她在耽读的司各特 的作品。

遇到下雨天,她就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把她称为“老古董”的那些东西,拿来检阅一番。那是她全部的旧信件,有她父亲母亲写给她的,有她订婚后男爵写给她的,也还有各种其他的信。

这些她都收在一张桃花心木的写字台里,台面四个角上各装有一只铜的人面狮身像;她有专为在这种情况下用的语气:“萝莎丽,我的孩子,替我把那只装‘纪念品’的抽屉拿来!”

小使女便打开柜门,取出抽屉,拿来放在女主人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男爵夫人一封一封地细读着那些旧信,偶尔还掉下一滴眼泪在上面。

有时候,约娜代替萝莎丽,扶着母亲出去散步,男爵夫人便把她儿时的回忆讲给约娜听。少女在母亲当年的这些故事中照见了自己,很吃惊她母亲当年所想的,她自己也都想过,她母亲当年的渴望和向往,也和她自己的相仿佛;这因为每一个人都以为那些触动人们心弦的感情只有自己经历过,其实最初的人类经历过的,直到最后一代的男女也都一定会经历到的。

母女缓缓地散着步,这和男爵夫人缓慢的叙述正是节拍相合的,有时一阵气喘,故事就被打断;这时约娜的思想,越过故事本身,飞翔到充满欢乐的明天,盘旋在种种希望和向往中了。

一天下午,当母女俩在白杨路尽头的长凳上休息时,突然瞥见一个肥胖的神甫,正从路口向她们走来。

他远远就行了礼,笑容满面地走近来,快到跟前时,又行个礼,喊道:“怎么样,男爵夫人,一向都好吧!”这是当地的教区神甫。

男爵夫人出生在哲学昌盛的十八世纪,在革命的年代 里,由一个并不笃信宗教的父亲教养成人,所以她难得进教堂去。她对神甫有好感,只因为自己是一个女性,本能地带有一点宗教情绪。

她把这位本教区的比科神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看见他未免脸红。她请他原谅这次回来竟没有能事先通知他。但是这位好好先生倒像毫不见怪;他瞧着约娜,称道她的气色好,然后坐了下来,把那顶卷边的三角帽放在膝头上,用手绢擦着额上的汗。他很肥胖,满脸红光,冒着大汗。他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浸透了汗水的大幅的方格手绢,擦着脸部和脖子;但是他刚把手绢放回到道袍里,新的汗珠又已从皮肤里钻出来,滚落到裹着肥大肚皮的道袍上,和路上沾来的灰尘搅和在一起,形成一块一块的小圆斑点。

这是一位地道的乡村神甫,性情快活宽容,健谈而又仁慈。他讲了好些故事,谈论当地的居民,但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两位教民还没有去望过弥撒;男爵夫人对信仰淡泊,自然就懒得到教堂去,而约娜在修道院里早就腻透了这一套,现在刚解放出来,正感到舒服呢。

男爵过来了。这位泛神论者对教义是漠不关心的。但他认识这位神甫已多年了,殷勤地留他共进晚餐。

许多能力极其平凡的人,由于机会偶然把他安置在一个管辖别人的地位,就会不知不觉中养成一种狡猾,这位神甫就是这样,由于他的职位在于如何巧妙地去处理人们的灵魂,他就懂得讨人的喜欢。

男爵夫人爱惜他,大概是出于一种物以类聚的吸引力。这个大胖子充血的面色和短促的呼吸,配着他那喘不过气来的肥肿,怎么能不引起她的同情呢!

晚餐快完的时候,美酒佳馔使神甫已有点飘飘然,他的兴致就愈来愈高了。

仿佛一个得意的念头一下掠过他的脑筋,他突然叫道:“我的教区里新来了一个教民,那就是德·拉马尔子爵!我真应该把他介绍给你们。”

男爵夫人对本省的贵族世家一向是了如指掌的,便问道:“难道就是欧尔省的德·拉马尔这一家子的人吗?”

神甫点头说:“正是,夫人!他就是去年故世的约翰·德·拉马尔子爵的公子。”

于是这位对贵族最感兴趣的阿黛莱德夫人,便问长问短,提了许许多多的问题,终于知道了这个年轻人为了偿还他父亲的债务,把老家的庄园卖掉了,他在埃都旺这一乡还有三个农庄,如今就在其中之一安顿下来。这些农庄的产业每年总共有五六千法郎的收入;但子爵生性俭朴,为人正派,他打算在农庄的住宅里过上两三年朴素的生活,积蓄起一笔钱来,然后再到社会上去露面,结一门有利的亲事,既无须乎借债,也可不必把农庄抵押掉。

这位教区神甫还补充说:“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年轻人;多么稳重,多么沉静!只是他觉得当地没有什么可以消遣的地方。”

男爵说:“神甫先生,带他到我们这儿来,这可以不时让他散散心。”

到这里谈话就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他们喝完咖啡,回到客厅去的时候,神甫要求到花园里去散散步,因为他在餐后照例要稍稍活动一下。男爵陪他一起去。他们顺着邸宅正面的白石墙壁来来回回地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们在月下的影子,一个是瘦削的,另一个是滚圆的,而且头上还覆着一顶香菌式的帽子。当他们面向月光时,影子就落在他们的身后,当他们背向月光时,影子又赶在他们的面前。神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叼在嘴边吸着。他以乡下人坦率的口吻解释着烟草的好处:“这可以帮助消化,因为我的消化力不强。”

然后,突然望望月色皎洁的天空,神甫感叹说:“这样的景色真是永远看不厌的。”

末了,他回到客厅里,向女主人们告别。 x+5iLWYsWrEsLav3tcQwYZums/1RahENpo3z7ZJVXowkt1V9Hx6YQtVd6L6spn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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