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得到了另一个差事,于是首次进入了社会生活
在大家庭中,一个行将成年的男孩,如果不实际占有,或依法保留,或有希望得到,某种优厚的位置,按十分常见的惯例,他便将被送到海上去。董事会意欲效法这一明智的好例子,在一起商谈着,如何能把奥利弗·退斯特打发到某一艘开往野蛮港口的小商船上去。他们很自然地想到,这真是一个不可能再好的安顿他的办法:很有可能某一天晚饭之后,船老板,只是为了寻开心,一顿皮鞭将他抽死,或用一根铁棒把他的脑浆敲出来;这两种消遣,谁都清楚地知道,原是这阶层的先生们最喜爱,也最普遍采用的玩意儿。关于这方面的情况董事会听到得越多,他们便越感到看来这真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们得出结论,要有效地为奥利弗谋一条出路,惟一的办法是立即送他到海上去。
班博先生被派出去进行初步的了解,看看能不能找到某位船长会愿意要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男孩在仓房听差;当他回到贫民习艺所准备向董事会报告他完成任务的情况时,他在门口碰上了一位不小的人物,教区的殡葬员索尔伯利先生。
索尔伯利先生骨节粗大,长得又高又瘦,穿着一套半旧的黑衣服、黑色的补过的棉线长袜,和一双颜色相配的皮鞋。他的脸面天生不适宜含笑,但他一般却露着职业性的欢快。当他向班博先生走过来的时候,他步履轻盈,脸上透着内心的喜悦,热情地和他握手。
“昨天夜里死去的两个妇女的身体的长短我已经量过了,班博先生。”那殡葬员说。
“你会发大财的,索尔伯利先生。”那教区管事说,一边伸出大拇指和拇指,从殡葬员递过来的巧妙地做成一口小棺材模样的鼻烟壶里,撮鼻烟。“我说你会发大财的,索尔伯利先生。”班博先生重复说,用他的手杖亲切地在他肩上敲了一下。
“你那么想?”殡葬员用一种对那种可能性半信半疑的声调说,“董事会定的价格实在太低了,班博先生。”
“棺材也同样很小啊。”管事回答说,完全按照一位大官员的身份做出欲笑又止的神态。
这话使索尔伯利先生感到很开心,因为他当然会如此办事;因而竟长时间大笑不止。“是呀,是呀,班博先生,”他停住笑说,“的确也是,自从伙食上推行新制度以来,棺材比过去的显然更窄了许多,也更浅了一些;但我们总得有些赚头呀,班博先生。存够时间的木料价钱极贵,先生;那些铁把手都是靠骆驼从伯明翰运来的。”
“行了,行了,”班博先生说,“哪一种行当也都有自己的难处。反正总的利润总是不错的。”
“那自然,那自然,”殡葬员回答说,“再说,你明白,即使我在这件或那件买卖上亏了,时间长了在别的生意上也总可以找回来的——嘻!嘻!嘻!”
“正是这样。”班博先生说。
“不过我还要说,”殡葬员接着说,又拾起刚才被教区管事打断的那个话题,“不过我还要说,班博先生,我正遇上一个难于对付的大难题:那就是,所有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总死得最快。那些原来日子过得挺好,许多年都自己付房租的人一到所里总最先死去;听我告诉你,班博先生,在算计上只要出现三四英寸的错误,利润便会少去好大一块,特别是,谁没有家小需要养活呀,先生。”
索尔伯利带着很得体的受委屈的愤怒讲着这些话,而班博先生感到这话倒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教区的荣誉,这时候,这后一位先生想到应该换一个话题了。在他脑子里始终念念不忘奥利弗·退斯特,他立即提起了这个问题。
“说到这里,”班博先生说,“你不知道有什么人愿意要一个男孩儿吧?一个教区徒工;他现在已经成为套在教区脖子上的一块石头,或者,我要说,一个大磨盘了。条件宽厚,索尔伯利先生,条件很优厚!”班博先生说话的时候,把他的手杖举向他头顶上面的布告,使劲在“五镑”两个字上敲了三下,那两个字原是特别用大写的罗马字印成的。
“上帝保佑!”那殡葬员揪住班博先生的镶金边的官服的领口说,“我要想跟你谈的正就是这件事。你知道——我的天哪,这是一副多么漂亮的纽扣,班博先生!我一直还没有注意到。”
“是的,我觉得是挺气派的,”教区管事说,低头看着钉在他上衣上的大铜扣子,“上面的花纹和教区的徽记是一样的——那善良的撒玛利亚人正在照料那重伤的病人。 这是在新年的一大早董事会送我的礼物,索尔伯利先生。我记得我第一次穿它是去参加午夜死在门外的一个破产商人的调查会。”
“我记得,”殡葬员说,“陪审团判定‘他因缺乏必要的生活所需,生生冻死了’,是不是这样?”
班博先生点点头。
“不过我想,他们也认为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案件,”那殡葬员说,“因为他们后来又加上了一句,意思说,如果救济机关曾经——”
“算了!全是一派胡言!”教区管事打断了他的话,“董事会要是去关心那些无知的陪审团的人讲的那些胡说八道,那可真够他们忙的了。”
“完全对,”殡葬员说,“他们可要忙坏了。”
“陪审员,”班博先生说,和他平时每一激动时的情况一样,紧抓住他的手杖,“陪审员都是些没有教育、粗俗、卑鄙的可怜虫。”
“他们就是。”殡葬员说。
“此外他们再不懂什么哲学或政治经济学。”教区管事轻轻地一挥手指说。
“此外他们什么也不懂。”殡葬员说。
“我讨厌他们。”教区管事说,满脸涨得通红。
“我也一样。”殡葬员附和说。
“我只希望有一个带独立性的陪审团到我们所里来待上一两个星期,”教区管事说,“董事会的各种规章制度很快就会把他们的傲气全给打下去的。”
“让他们去受罪吧。”殡葬员回答说,同时表示赞同地笑着,希望让那位愤怒的教区官员消消怒气。
班博先生脱掉头上的翘边帽,从帽顶里掏出一方手绢来;用它擦去额头上因为生气冒出来的汗珠;他又戴上了帽子;然后转向殡葬员,比较平静地说:
“那么,那孩子怎么样?”
“哦!”殡葬员回答说,“嗨,你知道,班博先生,我为贫民支付的税款可是真不少啊。”
“嗯哼!”班博先生说,“那么?”
“那么,”殡葬员回答说,“我想既然我为他们付出了那么多,我也便有权利从他们那里获得尽可能多的好处,班博先生;——因此——我想我自己领走那个孩子。”
班博先生抓住殡葬员的一只臂膀,把他领进屋里去。索尔伯利先生和董事会一起关在一间小屋子里过了约五分钟,双方谈定就在那天晚上奥利弗·退斯特便将先同他回去,且看“是否如意”——在教区徒工的问题上,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如果在短期试用中,老板发现这孩子能干不少活儿而又不需要吃很多东西,那他便将在议定的几年中留下他,任意使唤他。
当小奥利弗那天晚上被带到“那些先生们”面前,被告知那天夜晚他便将作为一个一般的教区孩子离开习艺所,前往棺材铺,同时被告知,如果他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满,或胆敢再回到教区来,那他便将被送往海上,视情况或者被扔进海里淹死,或者被敲破脑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流露任何感情,因而使得他们一致公认他是个没心肝的小坏蛋,吩咐班博先生立即把他带走。
说起来,虽然很自然,在人世的一切人中,惟独董事会,一见到任何人在感情上稍微表现得麻木不仁便必会惊愕万状,义愤填膺,可这一回,他们可实在错了。实际上最简单的事实是,奥利弗并非缺乏感情,相反是感情过于充沛了;只是由于他一直受到的虐待使他越来越终日陷于阴郁和麻木状态之中。他一声不响地听着关于那决定他的终身命运的消息;而在有人把他的——拿起来并不费劲,因为全部东西都只是装在一个半英尺见方、三英寸厚的牛皮纸包中的——行李放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把帽子拉下来盖在眼睛上;再次拽着班博先生的袖口跟着这位教区官员前往另一个苦难的处所。
班博先生心不在焉、不言不语地拉着奥利弗走了一阵;因为这位教区管事,和一般管事必有的表现一样,一直扬头挺胸地走着。那一天风很大,风吹起班博先生外衣的下摆,恰好显露出他的漂亮坎肩和褐色的羊绒短裤,同时也把小奥利弗给整个包住。到了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班博先生这才想到现在应该低头看一眼,如何能让这孩子看上去挺好,能经受住他的新主人的挑剔。于是他便拿出一副适当的爱护和关心的神态来着手进行。
“奥利弗!”班博先生叫道。
“是,先生。”奥利弗用一种颤抖的声音低声回答。
“别让帽子盖住眼睛,把头抬起来,小先生。”
奥利弗虽然立即照办,用他那只空着的手的手背一抹眼睛,而当他抬头看着他的领路人的时候,眼睛里却仍然含着泪水。在班博先生严厉地盯着他看着的时候,那泪珠更从他的脸颊上滚了下来,接着一颗又一颗的泪珠滚个不停。那孩子极力想忍住,但始终没有用。他抽出拉着班博先生的另一只手,双手捂着脸,忍不住哭得眼泪顺着下巴从他干瘦的手指缝里往外流。
“哎呀!”班博先生大叫一声,忽然停住脚步,恶狠狠地看着他领着的那个小东西,“哎呀!在我所见过的所 有 最最忘恩负义、最最乖张的孩子中,奥利弗,你可算得是——”
“别,别,先生,”奥利弗低声哭泣着说,紧抓着握住那根他十分熟悉的手杖的手,“别,别,先生;我一定学好,真的;真的,真的,我一定,先生!我还很小;我实在太——太——”
“太什么?”班博先生十分惊异地问道。
“太孤单了,先生!我是这么地孤单!”那孩子大叫着,“每一个人都恨我。哦!先生,请你别对我生气!”那孩子用手在胸前拍打着,含着真正痛苦的眼泪看着他的同伴的脸。
班博先生惊异地对着奥利弗可怜的、无可如何的神情看了一会儿,沙着嗓子哼了几声;然后咕哝了一句:“这讨厌的咳嗽。”吩咐奥利弗擦干眼泪,乖乖地听话。于是,又一次抓住他的手,不声不响领着他往前走去。
那殡葬员刚刚关好店铺里的窗子,坐在和四周的情景恰相配合的昏暗的烛光下,正要记几笔账时,班博先生进来了。
“啊哈!”殡葬员在一个字刚写完一半时抬起头来说,“是你吗,班博?”
“不是别人,索尔伯利先生,”教区管事回答说,“瞧,我把那孩子给你带来了。”奥利弗鞠了一躬。
“哦!这就是那个孩子,是吗?”殡葬员说,把蜡烛举过头顶以便看清奥利弗的脸,“索尔伯利太太,你能不能赏光过来一下,我的亲爱的?”
索尔伯利太太从店铺后面的一间小屋子里走出来。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穿着一身裹得很紧的衣服,一看就是一个泼妇。
“我的亲爱的,”索尔伯利先生恭敬地说,“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从习艺所出来的孩子。”奥利弗再次一鞠躬。
“天哪!”殡葬员的老婆说,“他个头儿可真小。”
“是呀,他个头儿 是 小点儿,”班博先生回答说,呆看着奥利弗,仿佛他没有长得更大一些完全是他自己的错,“他个子是很小,谁也没法否认,不过他会长大的;索尔伯利太太——他会长大的。”
“啊!我也敢说,”索尔伯利太太没好气地回答说,“靠着我们家的好吃好喝,他一定会长大的。看不出养个教区孩子有个什么便宜,我可看不出;他们挣的总也抵不上吃喝上的花销多。不过,男人们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来吧!干瘦猴儿,下楼去。”说着,殡葬员的妻子打开旁边的一扇门,把奥利弗推下通往一个阴暗、潮湿的石头地窖的一溜台阶,这里是被叫做“厨房”的一个和煤窖相连的小间,里面坐着一个衣服脏破的小姑娘,脚下趿拉着一双破鞋,套着一双破烂不堪的蓝色线袜子。
“来,夏洛特,”跟在奥利弗身后下来的索尔伯利太太说,“把给特里卜留下的那些杂碎拿一些给这孩子吃。特里卜从早晨出去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想来也不会再要吃了。我想这孩子没那么娇嫩,定会愿意吃的——是不是,孩子?”
奥利弗一听到说肉字便两眼发亮,手脚发抖,恨不得马上就能吃进嘴里,止不住连连点头。很快一满盘杂乱的碎肉便摆在他的面前了。
我真希望某些被酒肉撑得发呕、饱食终日的冷血和铁石心肠的哲学家们都来看看奥利弗大把抓起狗都不吃的美味碎肉的情景。我希望他们能看到奥利弗在饥饿的迫使下,以如何可怕的贪馋相,把那肉一块块撕开送进嘴中。在这里只有一件事会更合我的心意,那就是看到那些哲学家,以同样的胃口,也来吃和这相同的饭食。
“行了,”当奥利弗吃完他的晚餐后,殡葬员的妻子说,她一直一声不响惊愕地看着他吃着,担心地盘算着他将来的胃口,“你吃好了吗?”
在他身旁已再找不到任何可吃的东西,奥利弗也便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就跟我来吧,”索尔伯利太太说,拿起一盏昏暗的满是油污的灯领着他又从台阶上上来,“你的床在柜台下面。我想,你不会在乎睡在棺材中间吧?你在乎不在乎也倒没有多大关系,反正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你睡。快来吧,别让我整夜在这儿陪着你。”
奥利弗不再磨蹭了,他乖乖地听从了他的新女主人的安排。
奥利弗结识了一些新伙友。第一次参加出殡活动,便对他主人的这一行当不感兴趣
奥利弗现在独自留在那棺材铺里了,他把灯放在木工凳上,怀着惊慌、恐惧的心情胆怯地向四周望望,这情况年岁比他大得多的人是不会不理解的。摆在店铺中间的一副黑色的支架上放着一口尚未完工的棺材,那样子是那样阴森可怖,只要他的眼睛一转向那边,一看见那凄惨的东西,他便止不住直打冷战。他几乎感到他马上会看到一个可怕的人从棺材里慢慢抬起头来,把他吓个半死。沿着墙边整齐地摆放着一大排锯成同一形状的榆木板,在那阴暗的灯光下,看上去完全像把手插在短裤裤兜里的高大的鬼怪。满屋子地上到处是棺材牌匾板、碎木片、闪光的棺材钉,和黑色的碎布片。柜台后面的墙上十分生动地画着两个戴着硬领,正在一家私宅门口供职的职业送葬人,还可以看到一辆由四匹黑马拉着的灵车正在向这边走来。店铺里又热又闷,整个空气似乎都染上了棺材的气味。柜台下面胡乱塞进一床毡垫的那个空当,本身也像个坟坑。
使奥利弗感到不堪的压抑还不仅只是这些阴森的感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们全都知道,处在这样一种境地,我们中最不在乎的人有时也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悲怆之感。这孩子既没有他所惦记的朋友,也没有谁惦记着他。新近的别离的愁绪在他的头脑中记忆犹新,那些虽不相爱却清楚记得的面孔忽然从眼前消失的感受,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但不管怎样,他只感到心情沉重已极。当他爬进那狭窄的床铺的时候,他希望那就是他的棺木,希望他能安静、长久地沉睡在教堂的墓地上,一任长长的青草在他的头上轻轻摇动,由那古老深沉的钟声为他催眠。
一清早,奥利弗被店外阵阵的踢门声惊醒了;而且在他还没来得及抓起衣服之前,那显得十分愤怒和烦躁的踢门声又重复了二十多次。在他开始打开门上的锁链的时候,那踢门的脚停住,却有个声音说话了。
“开门,你听见没有?”那属于踢门的腿的声音叫喊着。
“来了,先生,马上来。”奥利弗回答着,拉开铁链,打开门锁。
“我猜想你是那个新来的孩子,是不是?”那声音透过锁孔说。
“是的,先生。”奥利弗回答。
“你今年多大了?”那声音问道。
“十岁,先生。”奥利弗回答。
“那我进门后非揍你一顿不可,”那声音说,“你等着瞧看我揍不揍你,就这样,我的习艺所的小鬼!”那声音在做出这样友好的许诺之后开始吹起口哨来。
奥利弗对刚才他所说的那个富有表现力的单音词的具体实施早已司空见惯,因而使他丝毫也不怀疑,不管那说话的人是谁,必会不折不扣让他的话兑现。因而他用一只发抖的手拉开门闩,将门打开。
奥利弗看看街上,又看看街道的两头,心里想着,那个从锁眼儿里跟他说话的不相识的人,必是因为太冷要活动活动身子走开了;因为除了一个大个头儿的慈幼院的孩子坐在店铺对面的一根木桩上吃着一块夹黄油的面包之外,再没看见什么人了。他用一把折刀十分熟练地把面包一块一块切成适当的大小,一口一口地吃着。
“对不起,先生,”奥利弗看到再没有别的人露面,终于开口说,“是你敲门吗?”
“我踢门来着。”那慈幼院的孩子回答说。
“你是要买棺材吗,先生?”奥利弗天真地问道。
听到这话,那慈幼院的孩子露出了一副十分凶恶的样子;并说奥利弗如果胆敢这样跟他的头头们说话,那他很快就会要狠狠挨一顿的。
“我想,你还不认识我是谁,习艺所?”那慈幼院的孩子接着说,同时神气十足地从木桩上下来。
“不认识,先生。”奥利弗插嘴说。
“我是诺亚·克莱坡先生,”那慈幼院的孩子说,“你得归我管。把窗门全部卸下来,你这偷懒的小流氓!”说着,克莱坡先生给了奥利弗一脚,神气活现地走进店铺来,那样子真够瞧的。本来一个大脑袋、小眼睛、体态笨拙、神色阴沉的青少年,在什么情况下也难显出几分气派,更何况他在这许多动人的仪表之外,更加上一个红鼻子和一身黄色的小衣服。
奥利弗拿下头一扇窗子,而当他勉强搬着它摇摇晃晃往白天存放那些窗子的屋侧一个小院中走去的时候,不慎打碎了一块玻璃,这时诺亚却仁慈地对他给予帮助;他先安慰他说,一会儿他准得“挨一顿”,然后屈尊和他一起来搬。不一会儿,索尔伯利太太出来了。奥利弗在如诺亚所预言的“挨了一顿”之后,便跟在这位年轻的先生身后下地窖去吃早饭。
“到火边上来坐,诺亚,”夏洛特说,“我从老板的早餐里给你留下了一块美味的火腿。奥利弗,把诺亚先生背后的门关上,去吃我给你放在面包锅盖上的那些零碎儿去吧。这是你的茶;把它拿到那个木匣子边上去喝吧,你可得快点儿,他们一会儿得要你去照看店铺的,你听见没有?”
“你听见没有,习艺所?”诺亚·克莱坡说。
“天啦,诺亚!”夏洛特说,“你这人真怪!你理他干什么?”
“理他干什么!”诺亚说,“你要这么说,所有的人已经够不理睬他的了。他的爸爸或妈妈全都对他不加干预。所有他的亲人和亲戚也什么事全都由他自己去干,是吧,夏洛特?嘻!嘻!嘻!”
“哦,你这个调皮鬼!”夏洛特说,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诺亚随即也跟着她大笑;然后,他们俩都鄙夷地看着可怜的奥利弗·退斯特独自坐在放在屋子里最冷的一个角落里的木匣子上,吃着专门留给他的发馊的食物。
诺亚虽是一个慈幼院的孩子,但他不是习艺所的孤儿。他不是一个偶然生出的孩子,因为他的家世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就居住在近处的父母;他母亲是一个洗衣妇,父亲是个酒鬼,当过兵,最后带着一条木腿和一笔每天合两个半便士再加上个说不清的零头儿的恤金,被勒令退役了。附近的店员们一向习惯于用一些极难堪的名字,如“皮短裤”“救济儿”之类,在大街上称呼诺亚,而诺亚总是一声不响地忍了下去。现在命运之神却忽然无端让他碰上这个甚至最下贱的人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的无名的孤儿,他大可以在他面前耍耍威风了。这有趣的情况很值得我们深思。它告诉我们,人性有时候可以显得多么美好,以及那同样的可爱的特性如何会毫无偏颇地在最尊贵的老爷和最下贱的救济儿身上充分发展。
奥利弗在这家棺材铺呆了已是三个星期或一个月了,这一天店铺已经上板儿,索尔伯利先生和太太在后边的小客厅里用晚餐,索尔伯利先生在怀着无限的敬意对他妻子看了好几眼之后开口说。
“我的亲爱的——”索尔伯利先生本来有更多的话要说,但这时索尔伯利太太忽然满脸特别的不高兴,抬头看着他,使他不禁愣住了。
“怎么啦?”索尔伯利太太冷冷地说。
“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索尔伯利先生说。
“啊,你真见鬼!”索尔伯利太太说。
“不是,我的亲爱的,”索尔伯利先生谦恭地说,“我想你也许不愿意听。我刚才只是要说——”
“哦,不要对我讲你刚才想要讲的话,”索尔伯利太太打断了他的话,“我算不得人;有事不必跟我商量,求你, 我 也不要揭穿你的秘密。”索尔伯利太太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更发出预示着不祥的阵阵冷笑。
“但是,我的亲爱的,”索尔伯利先生说,“我就是要听听你的意见。”“不,不,别问我的意见,”索尔伯利太太装模作样地回答说,“去问别的什么人吧。”说到这里,又是一阵使得索尔伯利先生恐慌万状的冷笑。这是一种经常使用、极有效果、历经考验的夫妻交往方式。这会马上使得索尔伯利先生哀哀恳求着,要索尔伯利太太特别开恩,容他说出她迫切希望听到的内容,在经过不到三刻钟的短暂的交锋之后,他终于得到了最为仁慈的恩准。
“只不过是关于小退斯特的一点儿小事,亲爱的,”索尔伯利先生说,“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男孩,那个,我亲爱的。”
“他本该如此,因为他有饱饭吃。”那位夫人说。
“他脸上总带着一种悲伤的神情,亲爱的,”索尔伯利先生接着说,“这真是太有趣了。他肯定会成为一个极受欢迎的职业送丧人的,我的爱。”
索尔伯利太太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相当茫然的表情。索尔伯利先生把这话说完,而他不等到太太方面有时间开口,却又接着说话了。
“我的意思不是说,让他作一个一般的为成人送葬的送丧人,我的亲爱的,而是让他支应埋葬儿童的业务。安排年岁相当的送丧人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创举,我的亲爱的,可以肯定这将产生非同一般的效果。”
对于送殡业务一向知之甚熟的索尔伯利太太,颇为这一新奇的想法所打动;但是,在这种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她感到如果实话实说那未免使她显得有些有失身份了,因而她只是生硬地问她丈夫,如此显然的一个好主意他为何早没有想到?索尔伯利先生把这正确地理解为她对他的建议已表示赞许,因而立即作出决定,马上让奥利弗正式加入送殡行当;而且这样在下一次有送殡业务的时候,他就应该跟着老板一同去当差。
这机会转眼就来到了。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刚半个小时,班博先生便到店里来了。他把手杖靠在柜台边,从兜里掏出他的皮面的大记事本,从中抽出一张纸条来交给索尔伯利先生。
“啊哈!”殡葬员说,喜形于色地读过那张纸条,“要订一口棺材,啊?”
“先订一口棺材,然后还由教区来举办葬礼。”班博先生回答说,一边系好了和他一样臃肿的皮面记事本上的带子。
“贝顿,”那殡葬员看看纸条又看看班博先生说,“我过去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班博摇摇头回答说:“一些十分顽固的人,索尔伯利先生,非常顽固。我恐怕,还有些骄傲,先生。”
“骄傲,是吗?”索尔伯利先生一嗤鼻子大声叫着说,“那可是有点太过了。”
“哦,实在让人恶心,”教区管事回答说,“实在是黄蛋不金,索尔伯利先生!”
“一点儿不错。”殡葬员完全同意。
“我们只是在前天夜晚才听说那一家人的,”教区管事说,“要不是一个住同屋的妇女向董事会提出申请,要他们派教区大夫去看看一个眼看要不行的妇女,我们还会对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大夫外出吃饭去了;他的学徒(一个非常聪明的男孩子)用装黑鞋油的瓶子装上一些药立刻给她送去了。”
“啊,倒是很麻利。”殡葬员说。
“可真是麻利!”教区管事回答说,“可结果怎样;这些反贼的行为够多么忘恩负义哟,先生?你瞧,她的丈夫带回话来,说那药和他妻子的病不对症,她不能喝——说她不能喝,先生!那么有效、卫生的好药,就在一个星期之前还给两个爱尔兰工匠和一个背煤的吃过,而且非常有效——现在白给他们,还饶上一个装鞋油的瓶子——他竟然带回话来说,她不能吃,先生!”
在这一罪恶行径以其全部声势再现在班博先生的头脑中的时候,他啪啪地在柜台上敲打着他的手杖,气得满脸通红。
“啊,”殡葬员说,“我从——来——也没——”
“从来也没,先生!”教区管事大声叫着,“没有,谁都从来没有;可现在她已经死了,我们还得去埋掉她;那就是具体安排的通知单,把这件事越快了结越好。”
班博先生嘴里说着,拿起翘边帽来,先戴反了一回,满怀为教区事务奔忙的激情,匆匆走出了店门。
“嗨,他太生气了,奥利弗,竟然没有问一声关于你的情况。”索尔伯利先生看着教区管事往街上走去的背影说。
“是的,先生。”奥利弗回答,刚才在他们谈话时他一直极力避开他们的视线,现在一想起班博先生说话的声音还止不住浑身发抖。但事实上,他完全用不着有意避开班博先生的眼神;因为这位对白坎肩先生的预言铭刻在心的教区官员想着,现在奥利弗正在殡葬员的店铺学徒的试用期中,这个题目暂时还是以避开为好,且等到有一天七年学徒工的文书已正式签订,一切使他返回到教区手中的危险已完全合法地、有效地消除之后再说。
“得了,”索尔伯利拿起帽子来说,“这件事越快了结越好。诺亚,你瞧着店铺。奥利弗,戴上你的帽子,跟我走。”奥利弗按照他的吩咐,跟着他的主人去正式当差。
他们穿过本镇最拥挤、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向前走了一阵;然后来到一条比刚才所经过的更为破烂、肮脏、狭窄的街道上,寻找他们要找的那所房子。街道两边的房子都很高大,但都十分破旧,现在的住户都是些最贫穷阶层的人。这情况,即使没有三两个弯着腰、抱着双臂偶尔蹒跚着在街头走过的男女的惨相作为佐证,仅是那些房子的破败的外貌也已清楚地表露出来了。许多房子前面都是店面,但它们全都门户紧闭,任其霉烂,只有楼上的房间里住着人。有些由于年久失修已岌岌可危的房子,为防止它们倒向街心用牢牢栽在街边的大木桩将墙壁顶住了;但就是这么一些可怕的窝巢也似乎被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选作过夜的处所,因为原来用钉子钉上挡住门窗的木板都被撬出了足够一人挤出挤进的空当。井里的积水又脏又臭,连到处可见的腐烂的耗子也让人想起可怕的饥荒。
奥利弗和他的老板在一座敞开的门前停了下来,门上既没有门环,也没有拉铃的手柄;因此那殡葬员在黑暗的过道中摸索着前进,告诉奥利弗紧跟在他身后,不要害怕。他们终于爬上了第一层楼梯。二楼口有一扇门挡住了去路,他停下来用手敲门。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打开了门。殡葬员一眼便看清了屋里的情况,知道他们按通知要找的正是这个地方。他走了进去;奥利弗也跟着进来了。
屋子里没有火,但有一个男人机械地弯着腰在空炉子边坐着。一个老妇人在他身边的一张矮凳上围着冰冷的空炉子坐着。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有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而在对着门的一个小敞间里,地上平躺着用毯子裹着的一件什么东西。奥利弗一看到那地方便不禁一抖,不自觉地向他的老板贴近一步;因为,尽管它被完全盖住,那孩子也感觉到那是一具尸体。
那男人的脸干瘦而苍白;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眼睛里充满血丝。老妇人满脸皱纹,仅剩的两颗牙齿龇在她的下唇外边;她的目光却很锐利有神。奥利弗既怕看到她,也怕看到那个男人。他们似乎非常像他刚才在外面见到的耗子。
“谁也不能接近她,”那男人说,他看到殡葬员朝那个小敞间走去,忽然惊醒过来,“别过去!你这混蛋,别过去,你要是还想要命的话!”
“你胡说,我的好伙计,”殡葬员说,对于各种形态的苦难遭遇,他都已司空见惯了,“你胡说!”
“我告诉你,”那男人双手紧攥着拳头,疯狂地跺着脚说,“——我告诉你,我不能让人把她埋到地下去,在那里她不得安身。蛆虫会不停地骚扰她——不是吃她——她已经干瘦得什么都不剩了。”
殡葬员对他的这些胡言乱语没有作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软尺来,跪在那尸体旁边忙碌了一阵。
“啊!”那男人说,忽然跪在那死去的妇人身边大哭起来,“跪下,跪下——所有的人都围着她跪下,听我说,我说她是被活活饿死的。直到她开始发烧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她的情况已是那么糟糕;然后她的骨头都戳出皮肤外边来了。屋里既没有火,也没有蜡烛;她是在黑暗中死去的——在黑暗中!尽管我们听到她断断续续叫着孩子的名字,她却没法看见他们的脸。我上街去为她讨点吃的,而他们却把我送进了监牢。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要死了;我的心中的所有的血液一下子全都干了,因为他们饿死了她。我敢对无所不知的上帝发誓,是他们饿死了她!”说着,他把双手伸进头发中,大叫一声便躺在地上打滚儿,不一会儿,他两眼发直,满嘴白沫。
被吓坏的孩子们大哭起来;但那个对身边的事似乎充耳不闻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妇人,却几声吆喝止住了他们的哭声。她先解下了仍然摊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的围巾,摇摇晃晃地朝殡葬员走过来。
“她是我的女儿。”老妇人朝那尸体一扬头说;她说话时的呆滞的眼神甚至比这里已经出现的死神的威胁还更为可怕。“天哪,天哪!想一想够 多 奇怪,我当时自然也是一个女人,生下了她,现在却还快快活活地活着,而她却躺在那里:浑身冰凉、四肢僵硬了!天哪,天哪!——想一想这事,这简直完全像一出戏——完全像一出戏!”
正在这个可怜人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在一种阴森可怖的欢乐中不时暗笑几声的时候,殡葬员转身向门口走去。
“别走,别走!”老妇人似乎说悄悄话似的大声说,“是明天埋葬她,还是后天,或者还是今天晚上?我已经为她收拾好了;你知道,我必须走路去送她。给我送一件大披风来,要好的,暖和些的,因为天气太冷。在我们出发之前还得吃些蛋糕和酒!没有关系,一点儿面包就行了——就一块面包和一杯水。我们会有点儿面包吗,亲爱的?”她在殡葬员第二次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抓住他的上衣,热切地说。
“有,有,”殡葬员说,“当然。你要什么都有!”他挣脱那妇人的手,拉着奥利弗匆匆离开。
第二天(在班博先生亲自给这一家子送去一块两磅重的面包和一块干酪之后),奥利弗和他的老板又来到了那个破烂的住处。这时班博先生从习艺所带来四个抬棺材的脚夫,已经先到了。那老妇人和男人的破烂衣服外边裹了一件旧的黑披风;一副白木棺材被钉上了棺盖,然后四个人用肩膀扛着走上了大街。
“啊,你必须尽可能麻利点儿,老太太!”索尔伯利先生在那老妇人的耳边低声说,“咱们已经晚了,要让牧师先生等着咱们那可不成。快走,伙计们,——能多快就多快!”
听到这番指示,脚夫们扛着本来不重的棺材急速往前走着;两个哭丧人尽可能紧紧跟着他们。班博和索尔伯利先生在最前面轻快地走着,奥利弗的腿没有他老板的长,只得在一边跟着紧跑。
但实际上并没有必要像索尔伯利预计的那样急急赶路,因为当他们来到教堂庭院里一个划作公墓的、长满荨麻的阴暗角落的时候,牧师并没有到来;而且据坐在法衣室里烤火的文书估计,也许还得个把小时他才会来。因此他们只得把棺材放在坟坑边;两个哭丧人也只得耐心地待在潮湿的泥土和毛毛细雨中等待,而一些跟进庭院里来瞧热闹的衣服破烂的男孩子,则吵吵闹闹地在那些墓碑中捉迷藏,或者在那口棺材上跳过来跳过去。索尔伯利和班博先生,原是文书的朋友,陪他在火边坐下来,读着报纸。
最后,过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大家看到班博和索尔伯利先生和文书一块儿往坟地跑去。紧跟着,那牧师也出场了,一边走一边穿着袈裟。班博先生为了大面上过得去,轰走了一两个孩子;那位任教职的先生尽可能利用四分钟的时间念了一大段安葬词,便把他的袈裟脱下来扔给文书,转身走了。
“行了,比尔!”索尔伯利对掘墓人说,“填上吧!”
这可不是一件难干的工作,因为坟坑里已经很满,最上面的一口棺材离地面仅有二三英尺。掘墓人往里铲土,用脚把松土踩实,扛起铁锹就走了,后面跟着那些孩子,大声抱怨着,还没瞧到什么热闹一切便都完了。
“走吧,我的好伙计!”班博敲敲那个男人的背说,“他们一会儿就要把院门关上了。”
那位自从在坟边坐下便一直没动的男人惊了一下,抬起头来望着那个跟他说话的人,向前走了几步,便一下子晕倒了。那个精神失常的老妇人只顾为失去了披风(被殡葬员拿走)伤心,对他完全没有理睬;他们于是在他头上浇了一罐冷水,等他一醒来便把他安全送出院外,锁上大门,各自走开了。
“怎么样,奥利弗,”在他们回家的路上索尔伯利说,“你喜欢不喜欢?”
“很好,谢谢,先生,”奥利弗十分犹豫地回答说,“不怎么特别喜欢,先生。”
“你很快会完全习惯的奥利弗,,”索尔伯利说,“习惯 以后 你便会完全不在意了,我的孩子。”
奥利弗在心里纳闷,索尔伯利先生不知是否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习惯下来了。但他想最好不要提出这个问题,只是一声不响回想着他刚才所听到和见到的一切,走回了店铺。
奥利弗为诺亚所激怒,奋起反抗,竟使他大为惊慌失措
一个月的试用期已满,奥利弗正式成为学徒工了。这时正赶上一个疾病流行的美好季节。用行话说,棺材价格看涨;因而在短短的几周中,奥利弗积累了大量的经验。索尔伯利的巧妙的投机买卖所获得的利润超出了他的最为黑心的希望。当地的最老的居民也记不起什么时候麻疹曾如此猖獗,如此严重威胁着儿童的性命;有不少葬礼的队伍都是由小奥利弗带领着在街头行进,他帽子上系着长及膝盖的飘带,引起了镇上所有的妈妈们的说不出的羡慕和赞赏。因为奥利弗在他的老板举行成人葬礼的时候,为了让他能学会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并始终保持举止得体(这对于一个成熟的殡葬员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他也总陪伴着他的老板,他因而有许多机会观察到许多坚强的人,在忍受着丧失亲朋的痛苦和悲伤时,所表现的美妙的豁达和坚忍。
比如说,索尔伯利先生曾接办过某位阔太太或阔先生的葬礼业务,死者生前身边围着一大群侄儿侄女,他们在死者病重的时候全都悲痛欲绝,在最热闹的大庭广众之中都悲伤得不能自已,而一旦他们自己聚在一起时却会忽然变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无忧无虑,欢声笑语——彼此自由自在相处,谈笑风生,仿佛并不曾发生任何使他们不开心的事。丈夫们也都能够以最出色的安详,忍受着丧妻的痛苦。妻子们也一样,她们为丈夫穿上丧服,仿佛丧服丝毫并非用来表示悲伤,却决心要使丧服尽可能处处合体,并使自己穿上它平添几分动人的风韵。同时还可以观察到,那些在下棺仪式中泣不成声的太太、老爷们几乎一到家便平静下来,不等敬茶的活动完毕便都又谈笑自若了。所有这些看上去都十分有趣,而且令人受益不少;看到这些,奥利弗不免赞赏不已。
至于通过这些善良人们的榜样,奥利弗·退斯特是否也已变得非常达观,我虽是他的传记作者也难以有把握断言;但是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好几个月以来他都对诺亚·克莱坡的欺凌和虐待采取了逆来顺受的态度。他对待他本来就越来越坏,现在看到这个新来的孩子已提升到手执黑棒、帽缀飘带的地位,而他这个先来的却依旧戴着扁平帽、系着皮绑腿,不禁妒火中烧。夏洛特看到诺亚对他不好,也便对他更坏;索尔伯利太太则由于索尔伯利先生倾向于拿他当朋友看待,便把他看成了眼中钉。在这种情况下,一边是这三个死对头,一边是忙不完的葬礼,奥利弗可完全不像被错误地关在酒厂谷仓里的那头饿猪,得其所哉。
这里,我要谈到在奥利弗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个转折点了,因为我这里必须记录下一件也许看似无关紧要,不足挂齿,但却对他的整个前途和命运直接引起重大变化的事件。
有一天,在正常的吃饭时候,奥利弗和诺亚已下到厨房,准备好好来享受一块羊肉——一磅半重靠近脖子的最坏的一块肉——而这时夏洛特有事被叫走,于是饥饿、蛮横的诺亚·克莱坡便想到,利用这段等待她的空闲时间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设法来撩拨和激怒奥利弗了。
拿定主意要拿这个无害的孩子寻开心,诺亚便把他的双脚放在桌布上,一会儿抓奥利弗的头发,一会儿又揪他的耳朵;并公然说他“蔫儿坏”;甚至还公开说,他准备不论哪一天他被绞死的时候,他一定不放过机会亲自去看看这件让人开心的事;还说了许多像他那样乖张、无人管教的慈幼院男童常爱说的一些激怒对方的话。但所有这些恶言恶语都未能产生使奥利弗哭泣的效果,于是诺亚试着使出了更为下流的招数;他于是使用了许多名声比诺亚大得多的小天才,直到今天,在他们希望显得很有风趣时,有时还在使用的招数。他开始进行人身攻击。
“习艺所,”诺亚说,“你妈妈怎么样?”
“她已经死了,”奥利弗回答说,“你不要对我说她什么话!”
奥利弗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越来越红,呼吸急促,嘴和鼻子异样地扭动着,这在克莱坡先生看来必是立即将出现放声大哭的前兆了。抱着这一想法,他又开始原来的攻击。
“她是怎么死的,习艺所?”诺亚说。
“伤心过度,有一个老保育员对我这么说的,”奥利弗回答说,更像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回答诺亚的问话,“我想我可以想到那么死去是多么的痛苦!”
“哎呀呀呀,一派胡言,习艺所,”诺亚说,这时一滴泪珠正从奥利弗的脸上滚落下来,“啊,你在哭什么?”
“与你无关,”奥利弗回答,匆匆擦去眼泪,“别以为跟你有什么关系。”
“哦,与我无关,嗯?”诺亚回答说。
“是的,与你无关,”奥利弗厉声回答,“就这样,已经完全够了。不要再对我谈起她的任何事情。你最好别提!”
“最好别提!”诺亚大叫着,“行!最好别提!习艺所,别那么厚颜无耻。 你 的妈妈也一样!她是个好样儿的,她是。啊,天哪!”说到这里,诺亚含有深意地连连点头,用尽一个男性在这种场合所能使出的全部力量,皱起了他的小红鼻子。
“你知道,习艺所,”诺亚看到奥利弗一言不发更壮起胆子,用一种装做怜悯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声腔说,“你知道,习艺所,现在已没有任何办法了,当然你在当时也没有任何办法。我对这件事感到非常遗憾;我断定我们全都十分遗憾,并对你十分同情。可是,你必须知道,习艺所,你妈妈是一个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坏东西。”
“你说什么?”奥利弗立刻扬起头来问道。
“一个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坏东西,习艺所,”诺亚冷冷地回答说,“她当时死了,习艺所,对她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否则她得去布里奇维尔感化院服苦役,或者被流放,或者被绞死,而这最后一个可能性比哪个都大,是不是?”
奥利弗一跳站起身来,气得满脸通红;他踢翻身边的桌椅,一把抓住了诺亚的脖子,用尽愤怒中的全身力量,使劲摇晃他,直摇得他嘴里的牙齿格格响;然后用尽他的全部力气,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一分钟以前这孩子还显得十分文静、温和,由于经常受到虐待而情绪十分低沉。但现在他的脾气终于被激起来了;他挺直了腰杆;他的眼睛已露出炯炯神光;当他站在现在躺在他脚下那个以折磨人为乐的胆小鬼的面前,直瞪瞪呆望着他的时候,他已整个变了一个人;他在他面前显出了他自己过去都不知道的力量。
“他会掐死我的!”诺亚哭着说,“夏洛特!太太!这个新来的孩子存心要掐死我!救命呀!救命呀!奥利弗发疯了!夏——洛特!”
诺亚的喊叫引起了夏洛特的一声尖叫和索尔伯利太太的更尖声的喊叫;前者立即从一个侧门跑进了厨房,后者则停在台阶中间,一时弄不清如果再前进一步是否会有生命危险。
“啊,你这个小鬼东西,”夏洛特尖叫着,用全部力气抓住奥利弗,那力气和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中等男子的力气也差不多少,“啊,你这个忘恩负义、杀人放火的可怕的坏蛋!”她每说几个字都用尽力气给奥利弗一拳,还为了让大家看着热闹,夹杂着阵阵尖叫。
夏洛特的拳头打在奥利弗身上已经很不轻,而惟恐这还不足以使他的怒气平息下来,索尔伯利太太这时也冲下厨房,帮忙一手抓住他,一手在他脸上乱抓。诺亚看到自己已完全处于有利地位,这时也从地上爬起来,连连从后面对他进行攻击。
这样剧烈的活动当然不可能长时间继续下去。在他们疲倦已极不能再又抓又打下去的时候,他们便把大叫大闹着但并不胆怯的奥利弗拖进煤窖,并锁在了里面。事完之后,索尔伯利太太便一下子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大哭起来。
“天呀,她要晕过去了!”夏洛特说,“去拿一杯水来,诺亚,亲爱的,赶快!”
“啊,夏洛特,”索尔伯利太太说,虽然底气不足而夏洛特在她头上和肩背上浇的冷水又有些过量,她却仍保持着正常的声腔,“啊,实在是托天之福,我们没有在睡觉的时候全给掐死!”
“啊,确实是万幸,太太,”她回答说,“我只希望这件事能让老板明白,再也别把这类可怕的畜生,这些从生在摇篮里的时候起,天生就是杀人犯和抢劫犯的家伙弄到家里来了。可怜的诺亚,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他简直已经要死了。”
“可怜的人!”索尔伯利太太说,无限同情地看着那个慈幼院的孩子。
在她们这般对他表示同情的时候,他的坎肩的第一个纽扣差不多和奥利弗的头顶一般高的诺亚,用手腕的内侧擦了擦他的眼睛,勉强吸溜几下鼻子,挤出了几滴眼泪。
“现在该怎么办!”索尔伯利太太大叫着说,“你们的老板没在家;家里再没有个男人,照这样下去不要十分钟他就得把那门给踢下来了。”奥利弗在对付她所说的那块木板时所使的劲儿,使她所说的情况大有可能出现。
“天哪,天哪!我也不知道,太太,”夏洛特说,“除非我们去找警察来。”
“或者叫大兵来吧。”克莱坡先生建议说。
“不好,不好,”索尔伯利太太说,忽然想起了奥利弗的老朋友,“快快去找班博先生,诺亚,告诉他马上就来,一分钟也别耽搁;别找帽子了!快去!你一边跑一边把一把小刀放在打青的眼睛上。那就可以让肿消下去了。”
诺亚什么话也没说,拔腿使尽全力向街上跑去,街上行人看到一个慈幼院的孩子光着头,将一把折刀贴在眼睛上,如此拼命奔跑,都大为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