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天天流逝,恩肖先生慢慢衰老了。他一向活跃好动,身子硬朗,却一下子力气都没了。等到他只能困守在壁炉犄角的时候,就变得极度烦躁易怒。他会毫无缘由就发火;要是疑心别人不看重他的权力地位,那就差不多得暴跳如雷了。
有谁要是想欺负他的宠儿或者对他作威作福,那就更是特别明显。他煞费苦心小心提防,生怕有人说这孩子一句坏话,好像他脑子里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成见:因为他喜欢希思克利夫,所以大家全都恨他,还老想暗算他。
这对那个小小子可没有一点好处,因为我们当中那些心眼儿好的都不希望惹老爷心烦,所以我们就迁就他的偏心眼儿,可这样一迁就,又大大助长了那孩子的骄傲和坏脾气。慢慢地,这就成了一定之规。有两次或是三次,欣德利在他父亲跟前表示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就惹得老头子大发雷霆,他抓起手杖要揍他儿子,因为揍不上,气得直发抖。
那时候我们有个副牧师,他教林顿家和恩肖家的孩子念书,再自己种上他那一小块地,凑够教士的俸禄。到底还是这位副牧师,建议把这个年轻人送到学院去上学,恩肖先生同意了,不过心气儿并不高,因为他说:
“欣德利不是块材料,无论他逛到哪里,都成不了气候。”
我打心眼里希望,我们这会儿可以太平了。想到主人做了好事倒弄得这么不痛快,我很伤心。我想到了他年老多病心情不快是因为家庭不和,就像他自己也这么认为的——其实,先生,你知道,这是因为他意气日渐消沉。
本来不管怎么样,我们的日子还是可以过得不错的,可是坏就坏在两个人身上:就是凯茜小姐和那个仆人约瑟夫。我敢保你在那边见过他吧。他以前是个最招人讨厌、自以为是的法利赛人 ,很可能现在也还是那样。这种人总是翻遍《圣经》,把有指望的话都搂到自己那儿,把诅咒都甩给邻居。他耍尽花招,又是演讲经文,又是诚心布道,骗得恩肖先生大受感动,而且主人越虚弱无力,他的影响就越大。
他接连不断地让他为自己的灵魂问题担心,要他严格管束他的孩子们。他怂恿主人把欣德利看成一个被上帝摈弃了的人,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大讲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坏话,老是故意迎合恩肖的弱点,把最严重的罪过加在凯瑟琳的身上。
确实,她也有她那一套怪招儿,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孩子像她那样的。她常常可以一天就折腾不下五十次,叫我们大家全都没了耐心。她每天从起床下楼到上床睡觉,无时无刻不是在调皮捣蛋,一分钟也不叫我们安生。她的情绪总是处在高潮,她的嘴总是不停——唱呀,笑呀,闹个没完,谁要不和她一样闹,她就缠着不放。她是个又野又淘的干巴小丫头,可是在整个教区就数她的眼睛最有神,笑容最甜蜜,脚步最轻灵,而且说到底,我相信她并没有坏心眼,因为她要是一旦当真把你弄哭了,她很少有不陪着你哭的,而且还逼得你不得不止住哭,反倒要去劝解她。
她真是太喜欢希思克利夫了。我们千方百计想得出来对她最厉害的惩罚,就是把她和他分开,而她为了他所挨的骂,还比我们谁都多。
在玩游戏的时候,她特别喜欢扮小主妇,指手画脚地对小伙伴们呼来喝去。她对我也来这一套,但是我可不让她打,也不听她指挥,还要她明白这一点。
唉,恩肖先生不能领会他的孩子们的那些玩笑,他对他们总是管得很紧,态度严肃。可凯瑟琳这方面呢,她一点也不理解她爸爸因为病痛理所当然地要比年轻力壮的时候脾气粗暴,没有耐性。
他莫名其妙的斥责反而引得她故意恶作剧来惹他恼怒。她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我们全都一,起责骂她,她于是就摆出她那一副肆无忌惮的神气,说出她那些张口即来的话,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她把约瑟夫那些宗教上的诅咒变得荒唐可笑;作弄欺负我;她父亲最恨什么她偏要干什么;显示她故意假装的那副专横傲慢的架势——对这个她父亲还信以为真——对希思克利夫,这比她父亲的仁慈还具有更大的影响:对她的话,那男孩言听计从,可她父亲的吩咐,那只有合他心意的他才肯干。
她为所欲为闹腾了整整一天之后,到晚上有时候又像娇宝贝似的前去讨好求和。
“不成,凯茜,”老头子会这样说,“俺可无法爱你;你比你哥哥还要坏。去吧,孩子,去做你的祷告,请求上帝宽恕你。恐怕你母亲和俺一定都后悔养了你!”
这番话起初让她哭了,可是后来不断地碰钉子,她就倔起来,要是我让她去认错道歉,请求宽恕,她反而哈哈大笑。
但是斩断恩肖先生在尘世上种种烦恼的时刻到底还是来了。十月里的一天晚上,他坐在壁炉前面烤着火,静悄悄地就在椅子上过世了。
大风围绕着宅子狂啸,在烟囱里怒号,疯狂咆哮,就像是一场暴风雨,不过天气并不冷,而且我们都聚在一起——我离壁炉稍微远一点,忙着编织,约瑟夫坐在桌子旁边念《圣经》(因为仆人做完活一般都坐在堂屋里)。凯茜小姐早先就病了,这让她安静了下来;她依在她父亲的膝下,希思克利夫躺在地板上,头枕在她的腿上。
我记得老爷在打瞌睡以前抚摩着她那一头秀发——他难得见她这么温顺,所以很高兴——对她说:
“你为啥不能总做个好孩子呢,凯茜?”
她于是仰面朝他一边笑着一边回答:
“你为啥不能总做个好大人呢,爸爸?”
于是她一看到他又恼了,就赶快亲了亲他的手,说她愿意给他唱歌,引他入睡。她开始轻轻地唱起来,到后来他的手指头从她手里滑了下去,他的头也垂到了胸前。这时候我让她别出声,也别动,因为怕她把他惊醒。我们大家都悄悄地像耗子一样,足足待了半个钟头,本来还可以再这样待下去的,可是约瑟夫看完他那章《圣经》站起身来,说他得把主人叫醒,让他做祷告,好上床睡觉。他走上前去,叫着他的名字,碰碰他的肩膀,可是他一动不动——于是他端过蜡烛来,仔细看看他。
在他把蜡烛放下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什么事不对头,于是一只手抓住一个孩子,轻声地告诉他们:“上楼去,别出声——今晚上就自己去做祷告——他还有点事要做。”
“我得先和爸爸道晚安。”凯瑟琳说着就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我们要挡也来不及了。
这可怜的小东西立刻发觉她失去了亲人——她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啊,他死了,希思克利夫!他死了!”
于是他们俩撕心裂肺般地哭喊起来。
我也跟他们一起号啕,哭得十分伤心;但是约瑟夫却说,一位圣人上了天堂,我们竟那样大喊大叫,这究竟是在想些啥呢。
他告诉我穿上大衣,赶快跑到吉默顿去找医生和牧师。那时候我猜不出他们俩无论哪一位有什么用处。不过我还是顶风冒雨去请了,并且有一个,就是那位大夫,和我一起回来了,另一个说他早晨来。
我让约瑟夫在那儿讲解事情的经过,自己跑到孩子们的屋子里去。房门半掩着,尽管那时已过了半夜,我看到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躺下过。不过他们都安静了一些,用不着我去安抚。那两个小家伙正在互相安慰,他们说的种种想法比我说得更能打中要害。世界上没有哪个牧师能够像他们那样,用那些天真烂漫的话把天堂描绘得那样美妙。我一边抽噎,一边听,不禁希望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地一起待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