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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 大 厅

巴黎人被旧城区、大学区和市民区三重城垣里一片轰鸣的钟声惊醒的那个日子,距离今天已经有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零十九天了。

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那个日子,历史上并没有保存下什么记忆。一大早就使得巴黎市民和那些钟如此骚动的那个事件,也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那既不是庇卡底 人和勃艮第 人的进攻,也不是一个抬圣骨盒的仪式行列,也不是拉斯葡萄园的一次学生暴动,也不是“尊贵的国王陛下”的入城式,也不是巴黎的司法宫判处的男女盗窃犯的漂亮绞刑,更不是十五世纪常见的那些盛装的戴翎毛的使臣们的莅临。才不过两天以前,就有那样一支人马——弗朗德勒 的使臣们,带着为王太子与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主联姻的使命来到了巴黎。他们的到来使波旁红衣主教非常厌烦,因为他为了向国王讨好,不得不对那帮土里土气的弗朗德勒市政官笑脸相迎,并且用许多“寓意剧、滑稽剧和闹剧”,在他的波旁官邸招待他们,当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把他房门口的精致帷幔全浇透了。

一月六日,这个若望·德·特渥依斯 所谓的“使全体巴黎民众情绪激动的日子”,一个从远古以来既是庆祝主显节又是庆祝愚人节的日子。

在那天,格雷沃广场 上要燃起篝火,布拉克小教堂要植上五月树,司法宫要上演圣迹剧 。身穿胸前缀有白十字的紫红羽缎上衣的府尹衙役们,前一天已经在各个十字路口用喇叭般的高音通知了大家。

男女市民一大早就关好家门和店铺,从四面八方向那三个指定的场所涌去。他们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要去看篝火,有些人要去看圣迹剧,有些人要去观赏五月树。不过,巴黎游民很具备那种古已有之的见识,大多数要去看篝火——它正合时令——,或是去看圣迹剧——它要在屋顶严实、门窗紧闭的司法宫演出。那些爱热闹的人都赞成让那花朵稀少的可怜的五月树孤零零地在布拉克小教堂的墓园里,在一月的天空下冻得发抖。

聚集在通往司法宫的几条路上的群众尤其多,因为他们知道,那些两天前到达的弗朗德勒使臣准备来观看圣迹剧的演出和愚人王的选举,这个选举也要在司法宫大厅举行。

在那个日子,要挤进司法宫大厅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虽然它号称当时全世界最大的大厅(真的,那时索瓦尔 还不曾测量过孟达里行宫的大厅呢)。司法宫广场上万头攒动,站在窗口看热闹的人们只看见一片人的海洋,而广场的五六条街口就像是通到海洋的河口,随时吐送着一股股人流。人群的浪潮不断高涨,冲击着那些屋角和房檐,它们像海岬似的到处突出在形状像不规则的大水池般的广场上。在司法宫高高的哥特式 前墙的正当中,有一座大阶梯,人流在那里分成了两股,川流不息地上上下下,在中间的台阶上散开,又在两旁的坡道上扩展成巨大的浪潮倾泻而下。这座大阶梯不断向广场倾泻人流的情景,正像是万丈飞瀑落入湖泊。喊声、笑声、千万人杂沓的脚步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哗和声响。这片喧哗和声响随时增长着,涌向大阶梯的人流后退了,波动了,混乱了,原来是京城总督的弓箭手跑来干涉,京城总督的执达吏骑着马维持秩序来了。这个由京城总督传给保安队,由保安队传给武装警察队,由武装警察队传给我们巴黎宪兵队的传统,可真值得称道呢。

在所有门口、窗口、天窗和屋顶上,聚集着又安静又老实的千千万万市民的漂亮面孔,对着司法宫,对着广场,显得十分满意。我们不少的巴黎人都喜欢观看那些看热闹的人,只要看到墙背后有点什么动静,就会使我们心满意足。

假若我们这些一八三〇年的人有幸能混杂在十五世纪的这些巴黎人当中,同他们一道拉拉拽拽地、推推挤挤地、跌跌撞撞地走进这个司法宫大厅(它在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显得何等窄小),那景象就不是既无兴趣、又无吸引力的了,我们就会觉得周围那些很古老的事物都显得十分新鲜。

假若读者愿意,就请他想象一下,当我们和那些穿宽外套,穿武士装,系裙子的人们一起跨进大厅的当儿,会产生什么印象。

起先只听见一片嘈杂声,只感到一阵眼花缭乱。我们头顶上是一道有木刻镶板的双尖拱,涂刷成天蓝色,饰有金色百合花的图案。我们脚下是黑白两色大理石交错铺成的路面。离我们几步远是一根大柱子,然后又是一根,又是另一根,一共有七根柱子在大厅里形成纵列,从横的方面支撑着双尖拱的起拱点。头四根柱子的周围摆着商人们的杂货摊,闪烁着玻璃和金箔的亮光。后三根柱子的四周有几条橡木板凳,已经被诉讼代理人的短裤和律师们的长袍磨损磨亮。在大厅四周,沿着高高的墙壁,在那门扉、窗户和柱子的空档里,是一长串从法拉蒙开始的法兰西国王们的塑像,多得望不到头。懦弱的国王两臂下垂,双目俯视,孔武善战的国王们头颅和臂膀都豪迈地朝天高举。那些尖拱顶的长窗上都装着五光十色的花玻璃,在大厅的几个宽阔的出口处,是几扇精雕细刻的富丽堂皇的门扉。所有这一切:拱顶、柱子、墙壁、窗框、镶板、门扉、塑像,上上下下都涂饰得金碧辉煌,我们看见的时候已经有几分暗淡,到了公元一五四九年,就几乎完全被灰尘和蛛网淹没了。据说,就是在那一年,杜布厄尔还赞赏过它们呢。

假若读者想象一下,那长方形的宽阔的大厅被一月的暗淡天光映照着,被各色服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占据着,那些人顺着墙壁乱跑,绕着七根柱子转悠,这样你对整个地方就会有一个大致的印象了,我们且试着来较为准确地描述它各个有趣的方面。

当然啦,假若拉瓦亚克没有暗杀过亨利四世,那么,司法宫的档案室里就不会存有他的案卷,而他的从犯们也就不会出于利害关系去销毁那些案卷,放火的人们也就不至于为了销毁那些案卷,而又无计可施,只好放火去烧档案室。为了火烧档案室就要火烧司法宫。所以要不是因为这样,也就不会有一六一八年的大火灾了。古老的司法宫,连同它的大厅,也就会依旧安然屹立,这样我就可以告诉读者:“你们自己去看吧!”于是我们双方也就都省事了:我用不着来描述一番,读者也用不着来阅读这样的描述。这情况可以说明一个真理:凡是重大事件,其后果往往难以预料。

这当然很有可能,首先拉瓦亚克可能并没有从犯,再说即使他有从犯,那些人对一六一八年的大火灾可能并没有什么干系。有两种说法都解释得通:第一是三月七日后半夜,有一颗直径一法尺 、高一法尺半的燃烧着的星星,从天上落到了司法宫。第二呢,有代阿菲 的四行诗为证:

那当然是一场悲惨的游戏,

司掌法律的女神在巴黎

由于吞吃了太多的贿赂,

放火烧毁了自己的庙宇。

关于一六一八年司法宫的那场大火灾,说它是政治性的也罢,自然界引起的也罢,富于诗意的起因也罢,不管你如何看待这三种解释,可惜的是,它确实是一场火灾。由于那次灾难,特别是由于以后接二连三的修复,又把灾后幸存的一切都扫荡一空,这座比卢浮宫更为年代久远的法兰西帝王们最早的宫室,到如今就所剩无几了。它在美男子菲利浦 时代已经存在,有人曾经在那里寻找过为罗贝尔王所兴建、为艾尔加杜所描述过的宏伟建筑的遗迹。这些差不多全都无影无踪了。圣路易 在其中“成就了婚事”的那个机要室遭了什么难呀?他“穿着紫红羽缎上衣、棉毛布的宽马甲和黑呢外套躺在地毯上”,同若安魏耶 一起审理案件的那座花园遭了什么难呀?哪儿是西吉斯蒙皇帝 的寝宫?还有查理四世 的?还有“没领地的约翰” 的寝宫呢?哪儿是查理六世 颁布大赦令的那道楼梯?哪儿是马赛尔 当着王太子的面杀害罗贝尔·德·克雷蒙 和香槟元帅的那块石板?哪儿是伪教皇贝内迪克特的诏书被扯成碎片的那道小门?那些把诏书带来的人穿戴非常可笑,又从那里走出来去向全巴黎的人认罪。哪儿是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厅,连同那些尖拱、那些塑像、那些柱子、那些由于复杂的雕饰而显得支离破碎的巨大拱顶?那间金色的房间在哪里?它的门口有着一头石狮,垂着脑袋、夹着尾巴,就像所罗门座前的那些狮子一样姿态恭顺,表示暴力要服从正义。那些漂亮的门扇,漂亮的花玻璃窗又在哪里?那些曾经使比斯哥雷特认输的錾花的铁器在哪里?杜昂席的那些精工木器在哪里?……时间和人使这些卓绝的艺术遭受了什么样的摧残?关于这一切,关于古老的高卢历史,关于整个哥特式艺术,现在还有什么存留给我们呢?艺术方面给我们留下的只是这位笨拙的圣热尔维教堂大门道的建筑师德·布罗斯先生的沉重的扁圆拱,至于历史方面给我们留下的,那只有巴推 之流对那根大柱的胡说八道了。

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还是来说说古代那座司法宫的大厅吧。

这座巨大的长方形大厅两头都被占据着,一头是那著名的大理石台子,那个台子在长度、宽度和厚度方面都是罕见的,正像早先土地赋税簿籍上那种能使卡冈都亚 读后兴趣大增的文体所描写的“此大理石板真乃举世无匹”。另一头就是那座小礼拜堂。在圣母像前有着路易十一的跪着的塑像。路易十一又叫人把他认为深得天宠的像圣人一样的查理曼大帝和圣路易皇帝的塑像从那里搬走,并不在乎使那一列君王塑像里留下两个空空的壁龛。这座修建了才不过六年的小礼拜堂依然很新,仍旧保留着那种精致的建筑艺术所特有的高雅风格:到处是卓绝的雕刻、精妙的金属雕制品,它给我们指出哥特式艺术时代已经结束,现在已朝着十六世纪中叶文艺复兴时期那一富于想象的仙境迈进。正门顶端那透光的小小的花形玻璃窗,装饰得更为优美精巧,真可以说是一颗花边形状的星星。

在大厅中央,正对着大门,是一座铺饰着金线织锦的看台,背靠墙壁,墙上有个特别入口,凭借走廊上一扇窗户通向那个金饰房间。这座看台是用来迎接弗朗德勒使臣们和另一些请来观赏圣迹剧的贵宾的。

圣迹剧照例要在那个大理石台子上演出。为此它一大早就准备好了。在它那被司法宫的书记官们的脚跟划了许多道道的亮堂堂的大理石台面上,搭起了一个相当高的棚子,台面就当作戏台,整个大厅都看得见。棚子尽头挂着帷幔,当作演员们的更衣室。一架梯子无遮无盖地靠在外边,当作戏台和更衣室之间的通路,粗糙的梯级就当做上场口和下场口。当时也没有什么角色是意料不到的,没有什么曲折的剧情和临时插入的情节,一切都从这架梯子登上舞台。早期的戏剧艺术和布景装置是何等的天真诚实啊!

四名卫士直挺挺地站在大理石台子的四角上。无论在节日或是行刑日,他们总要到场监视老百姓的娱乐活动。

戏要在司法宫的大钟敲响正午十二点的时候才能开演。这对一场戏的开演说来当然是够晚的了,然而还是得遵照使臣们的时间来行事。

可是群众从大清早起就已经在等候了。这些爱热闹的老实人当中,大多数是天刚亮就已在司法宫的台阶前冻得发抖,有些还声称他们已经在司法宫的大门口守了一宿,为的是能抢在别人前面挤进去。人越来越多了,像猛涨的河水一样,他们沿着墙壁升高,朝着柱子周围扩展,一直泛滥到屋椽上、飞檐上、窗棂上,甚至爬到这座建筑物和它的雕刻装饰的一切突出部分上。在使臣们应该到来的时刻以前,沮丧和不耐烦的情绪,狂欢日子里的打打闹闹,各种原因所引起的争吵,例如胳膊肘被人碰了一下,或是脚被谁的钉鞋踩了一下,还有长时间等待的疲劳,等等,早就已经在摩肩接踵、骚乱打闹的群众中引起了刺耳的叫嚷。只听得一迭连声地埋怨和咒骂弗朗德勒的使臣们,咒骂市政总监、波旁红衣主教、法官、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夫人、教堂的侍役们,还有那冷和热,那坏天气,那巴黎主教和愚人王,那柱子和塑像,那道紧闭着的大门和那扇打开着的窗子。总之这情景使成群的学生和散杂在人群里的仆役们大为高兴,他们用嘲讽和戏谑给不满的群众火上浇油,也可以说是用恶作剧来刺激大家的恶劣情绪。

人群中还有这样一批快活的捣蛋鬼,他们把一扇窗子的花玻璃打掉,大胆地坐到墙头上去,一会儿对着大厅里的人们,一会儿对着广场外的人们,边看边嘲笑。从他们模仿别人的动作,从他们响亮的笑声,从他们和大厅两头的伙伴们互相打招呼和相互嘲骂的声音,很容易看出这些青年书生没有任何一点在场的人的那种厌烦和疲倦,可以看出他们很懂得,为了使自己开开心,要从眼下场景中引出一幕戏来,这幕戏可以使他们耐心地等待着那另外一场戏的开演。

“准定是你呀,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这些人中有一个小伙子,头发褐黄、面孔又漂亮又狡猾,高踞在柱子顶端的雕饰上喊道,“你取名叫磨坊的若望倒挺好呢,你的两条腿活像风磨的四个翅膀呀。你来这儿多久了?”

“魔鬼见怜,”若望·孚罗洛回答,“来了四个多钟头啦,我希望这四个多钟头能算在我的净罪时间里就好了。我听到西西里国王的八个唱经人在圣小教堂里高唱七点钟举行的第一遍弥撒曲呢。”

“多好的唱经人呀,”那一个又说,“嗓子比他们的尖帽子还尖!在创作一支献给圣若望先生的弥撒曲以前,国王应当去问一问圣若望先生喜欢不喜欢人家用普罗旺斯省的口音来唱拉丁文的赞美诗。”

“雇用西西里国王的那些该死的唱经人原来是为了这回事!”窗户下边人群中有个老妇人尖声嚷道,“我问问你,一场弥撒花了一千个巴黎利勿尔 。再说,而且还是在巴黎菜市场卖海鱼的地方进行呢!”

“老太婆肃静!”卖鱼妇旁边有个板着脸孔的胖子捂着鼻子斥责道,“举行一场弥撒是挺应该的呀,你们总不希望国王再生病吧?”

“说得好,吉尔·勒科尼阁下,王室皮货店老板!”盘踞在柱顶雕饰上的小个子学生喊道。

学生们听见王室皮货店老板这个倒霉称呼,就哄堂大笑起来。

“勒科尼!吉尔·勒科尼!”有的喊道。

有角有毛的 。” 另一个说。

“哎,没问题!”柱顶上那个小子接口说,“有什么好笑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吉尔·勒科尼,是王宫总管若望·勒科尼的令弟,凡赛纳森林首席护林官马耶·勒科尼的公子,他们都是巴黎公民,父子两代都是新郎官!”

玩笑越来越多。肥胖的皮货店老板一言不答,竭力要摆脱四面八方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他尽管又流汗又喘气也是枉然,就像一支想钻进木器里去的楔子,他的努力只能使他那由于羞耻和愤怒而涨红了的中风的大脸盘在周围人群中更加显眼。

周围的人中有个同他一样又矮又胖、一样道貌岸然的人来给他帮忙了。

“大学生竟敢对一位市民这样讲话!在我们那时候,要是这样就得把他们先鞭打一顿再活活烧死!”

大伙儿嚷嚷开了。

“哎呀,谁在唱这个调调?那不吉祥的猫头鹰是哪一个?”

“瞧,我认得他,”一个说道,“那是安德里·米斯尼哀老板。”

“因为他是大学区四个该骂的书店老板之一。”另一个说道。

“在他的店铺里,什么都用四来计算,”第三个嚷道,“譬如说四个国家,四门学科,四个节日,四个医学家,四个选举人,四个书店老板。”

“那就让‘四’见鬼去吧!”若望·孚罗洛说。

“米斯尼哀,我们要烧掉你那些书!”

“米斯尼哀,我们要揍你店里的那些伙计!”

“米斯尼哀,我们要让你老婆伤心!”

“那好心肠的胖胖的乌达德女士啊。”

“要是她成了寡妇,她也还是又鲜艳又快活的!”

“魔鬼把你们都抓去吧!”安德里·米斯尼哀老板嘀咕道。

“住口,安德里老板!”依旧吊在柱顶雕饰上的若望说,“要不我就跌到你脑袋上来了!”

安德里老板举目一望,好像在目测柱子的高度和那滑稽家伙的体重,又把那体重和跌下来的速度相乘起来,算了一算,只好住口不响了。

战场上的主人若望又胜利地接着说下去:

“我一定要这样干的,虽然我是一位副主教的老弟!”

“我们大学区的人真是些好好先生,在这样一个日子,也不要求别人尊重我们的特权,到头来在市民区人家有五月树和篝火,在旧城区有愚人王和弗朗德勒使臣们,而在大学区却什么都没有!”

“但是莫贝尔广场可够大的呢!”守在窗台上的学生里有一个说道。

“打倒校长!打倒选民们和医学家们!”若望嚷道。

“安德里老板的那些书呀,”另一个接着说,“今晚上应该拿到加雅田野里去烧起一堆篝火!”

“还有书记们的桌子!”他旁边的人说。

“还有教堂侍役们的棍棒!”

“还有长老们的痰盂!”

“还有医学家们的大肚皮!”

“还有选民们的票箱!”

“还有校长的那些凳子!”

“打倒呀!”小若望用打雷般的声音嚷道,“打倒安德里老板、侍役们和书记们!打倒神学家们、医生们和发号施令的人们!打倒医学家们、选民们和校长!”

“这真是世界的末日啦!”安德里喃喃说,一面把耳朵捂上。

“说起校长,校长凑巧到广场来啦!”窗口上那群人里面有一个喊道。

这话是向那个正要朝广场转过身去的人说的。

“真的是我们可敬的校长蒂博大师吗?”磨坊的若望·孚罗洛问道。他蜷缩在里边的一根柱子上,看不见外面发生的事。

“对呀,对呀,”其余的人一齐回答,“就是他,真的是他,是校长蒂博大师。”

那的确是校长,他和大学区全体要员排着队去欢迎使臣们,此刻正从司法广场走过。拥挤在窗口的学生们用嘲笑和讽刺的鼓掌来迎接他们。走在同伴们前头的校长忍受了第一发排炮,这发排炮是够厉害的。

“日安,校长先生,喂,日安呀!”

“他到这儿干吗,这个老赌棍?难道他不再掷骰子了吗?”

“他骑在骡子上摇摆得多厉害!骡子的耳朵还没有他的耳朵长呢!”

“喂,日安,校长蒂博先生!幸运儿蒂博!老糊涂!老赌棍!”

“上帝保佑你!昨晚你照常去掷双六 了么?”

“啊,这张脸是多么衰老!那是因为爱玩爱赌,给扭歪了,抓破了,打伤了的呀!”

“倒霉蛋蒂博,你这样背向大学区朝着市民区奔跑,想上哪儿去呀?”

“他准是要上蒂博多代街 去找个住处!”磨坊的若望嚷道。

那群人全都重复这句嘲骂,一面雷鸣般地嚷叫,使劲地鼓掌。

“你要到蒂博多代街找住处,不是吗,校长先生,从魔鬼那里来的赌棍?”

随后又轮到嘲笑那些要员们了。

“打倒教堂侍役们!打倒权杖手 们!”

“你说说,罗班·普斯潘,那个家伙是什么人?”

“那是吉贝尔·德·许里,‘ 吉贝尔杜 · · 索里亚科 ,他是俄当学院的挂名校长。”

“喂,这是我的鞋。你占的位置比我优越,把它朝他脸上扔去!”

今天可会有烂苹果丢到头上啦 !”

“打倒那六个穿白袈裟的神学家!”

“那边的几个就是神学家吗?我还当是圣热纳维埃夫学院为了胡尼采邑送给市民区的六只白鹅呢。”

“打倒医生们!”

“打倒乱七八糟的争论和玩笑!”

“我向你行脱帽礼,圣热纳维埃夫学院的校长!你亏待了我,那可是确实的!他把我的名次,一个诺曼底人的,给了布尔日省人 小阿伽略·法札斯巴达,其实他是个意大利人。”

“这可不公平呀,”所有的学生一齐嚷道,“打倒圣热纳维埃夫学院的校长!”

“喂!若相·德·拉朵大师!喂,路易·达于耶!喂,朗贝·阿克特芒!”

“让魔鬼勒死那个德国医生吧!”

“还有圣小教堂那些戴黑头巾的神甫!”

还有那些穿灰毛皮袈裟的 !”

“哎呀,艺术大师们!穿漂亮灰斗篷的人们!穿漂亮红斗篷的人们!”

“这可就使校长有了一条漂亮尾巴啦!”

“真像是一位去和大海举行婚礼的威尼斯公爵呀!”

“喂,若望!圣热纳维埃夫司教会的会员们来啦!”

“司教会会员们见鬼去吧!”

“克洛德·绍尔长老!克洛德·绍尔博士!你是在找玛丽·拉·日法尔德吗?”

“她是格拉蒡尼的芸香。”

“她给流氓头儿铺床。”

“她付出四个德尼埃 。”

或者光是嚷嚷 。”

“你愿意她当面付给你吗?”

“同学们,那是庇卡底的选举人西蒙·尚甘先生,他让老婆坐在马屁股上哪!”

骑士背后坐着黑色的悲伤 。”

“好样的,西蒙先生!”

“日安呀,选举人先生!”

“晚安呀,选举人太太!”

“他们什么都看得见可快活啦!”若望·梅朗狄诺感叹道,他依旧高踞在柱顶的花叶形雕饰上。

这当儿,该挨骂的大学区书店老板安德里·米斯尼哀凑到王室皮货商吉尔·勒科尼老板的耳边说道:

“先生,我告诉你,这是世界的末日到了,从来没见过这么胡闹的学生。都怪本世纪那些该死的发明把一切都毁了。什么大炮呀、古炮呀、射击炮呀,尤其是印刷术——它是德国传过来的另一种瘟疫。手稿越多,书越多!印刷术败坏售书业。世界末日到了。”

“这个呀!我从天鹅绒衣料的风行上也看得出来。”皮货商说道。

正在这时,响起了正午的钟声。

“啊!……”人们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学生们不再出声了。接下去是一阵大骚动,一阵手忙脚乱,一阵使劲地咳嗽和用手绢的声音。人们各自调整位置,坐着或是踮起脚尖站着,或是聚到一处。然后是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伸着脖子,张着嘴,所有的眼睛一齐向那个大理石台子望去。那四个卫士依旧站在原处,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好像四座涂成彩色的塑像。人们又把眼睛朝那个为弗朗德勒使臣们准备好的看台望去。门依旧紧闭着,看台依旧空无一人。这群人从大清早就指望着三桩事:中午的到来、弗朗德勒使臣们以及圣迹剧。现在只有中午是按时到来了。

这太过分了啊。

人们又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直到一刻钟。什么也没有出现。看台上依旧空空如也,戏台上依旧毫无动静。人们的烦躁到这时变成了愤怒。怒冲冲的话起先真的还只是低声地回荡着。“开演圣迹剧呀!开演圣迹剧呀!”人们低声嘀咕着,所有的脑袋都在晃悠。一场风暴起初还只是轻轻地扫过人们的头顶,那是磨坊的若望使它发出了第一阵雷电。

“开演圣迹剧!让弗朗德勒的使臣们见鬼去吧!”他像一条蛇似的绕着柱顶雕饰扭来扭去,使足劲大声喊道。

群众拍起手来。

“开演圣迹剧!”他们又嚷道,“让弗朗德勒人见鬼去吧!”

“得马上给我们开演圣迹剧,”若望说,“要不然我可敢把法官吊起来,这件事就算是喜剧和寓言剧了。”

“说得好,”人们嚷道,“咱们先把这几个卫士吊起来吧!”

一片响亮的欢呼随之而起。那四个可怜虫吓得脸色发白,面面相觑。人群朝他们涌过去,他们看见那道把他们同群众隔开的不大牢固的木栏杆,已经被挤得向里面弯过来了。

情况十分危急。

“杀呀!杀呀!”四面八方一片喊声。

这当儿,我们在前面提起过的那幅帷幔忽然揭开,走出一个人来。人们一看见他就忽然停止了叫嚷,好像变戏法似的,这事把人们的愤怒变成了好奇心。

“肃静!肃静!”

那个人相当不安,手脚颤抖,一直走到大理石台子边上连连鞠躬,走得离人们越近,那种鞠躬越发像是跪拜了。

“公民先生们!”他说道,“公民女士们!我们十分荣幸地宣布,我们要当着红衣主教大人的面,演一出美妙的警世剧,剧名叫《圣母马利亚的裁判》。由我扮演朱庇特 。红衣主教大人刚才是在陪伴尊敬的奥地利公爵的使臣们,他们在波代门听大学校长的演讲被耽搁住了。等红衣主教大人一到场,我们马上开演。”

老实说,不用别的,单只这位朱庇特的突然出现,就使那四个卫士得救了。是不是因为我们有这荣幸把这故事编得那么好,所以才要我们在圣母面前承担责任,而不是为了反对我们,人家才在这个时候引用了这一惯用的训诫: 但愿神不来干预 。再说大神朱庇特又穿扮得十分漂亮,没费力就吸引住了观众的注意,使他们安静了下来。朱庇特穿着一件金扣的黑天鹅绒铠甲,戴着一顶有白银镀金装饰的头盔,要不是那占了他双颊一半的又红又厚的胡须,要不是他手拿着钉有铁钉,饰有长短金箔条的涂金的硬纸卷(不难看出那是代表雷电的),要不是他那照希腊方式绑着饰带的肉色双脚的话,那么,他那副严厉的神态,真比得上贝里先生卫队里一个布列塔尼地方的射击手了。

二 比埃尔·甘果瓦

在这个人向观众致词的当儿,观众对他的服装所一致感到的满意和崇敬,统统被他的话赶跑了,刚一说出“等红衣主教大人一到场我们就开演”这个可悲的结尾,他的声音就淹没在人们的咒骂声中了。

“马上开演!圣迹剧!马上开演圣迹剧!”人们嚷着。在所有喧闹声中,大家听见若望·德·梅朗狄诺的声音好像从尼姆 的狂乱音乐里透出来的一片笛声:“马上开演!”这个青年学生尖着嗓子喊道。

“打倒朱庇特和波旁红衣主教!”罗班·普斯潘和另一些待在窗口的青年怒吼着。

“马上开演寓意剧!”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立刻开演!马上开演!要不我们可要屠杀啦,可要把那些喜剧演员和红衣主教都杀死,绞死啦!”

那可怜的朱庇特吓呆了,脸孔变得惨白,手中的雷电掉落下来,他把头盔摘下拿在手里,战战兢兢地行着礼,结结巴巴地说道:“红衣主教大人……使臣们……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夫人……”他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终究是害怕给绞死的呀。

由于使群众等得太久而被他们绞死,或者由于没有等候红衣主教而被他绞死,从这两方面都只看到同一个深渊——也就是同一个绞刑架。

幸好有人来解救他,来替他做主了。

一个站在栏杆里边大理石台子近旁空地上的家伙,他那瘦长的身子完全被他倚着的柱子挡住了,谁都瞧不见他。这家伙长得高大,瘦削,面色苍白,头发金褐,虽然额头和双颊上都已经有了皱纹,可还是显得年轻,有明亮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身穿破旧的黑哔叽衣服。他走到大理石台子跟前,向那可怜的受难者做了个手势,可是那一个正在为难,并没有注意。

这新来的人又向前跨了一步:“朱庇特,”他喊道,“我亲爱的朱庇特!”

那一位还是没听见。

这瘦长、漂亮的人终于不耐烦起来,几乎一直走到他的鼻子底下喊道:“米歇尔·吉博伦!”

“谁在叫我?”朱庇特问道,仿佛刚从梦里惊醒。

“是我呀。”穿黑衣服的人回答。

“啊!”朱庇特说。

“马上开演吧!”那一位说道,“让观众满足吧。我负责去请求法官的谅解,法官负责去请求红衣主教的谅解。”

朱庇特这才透了一口气。

“公民先生们!”他用力向着还在朝他吼叫的观众喊道:“我们马上开演!”

朱庇特,向你致敬 公民们,喝彩吧 !”

“好啊!好啊!”群众喊叫着。

人们使劲鼓掌叫好,朱庇特却已经退到帷幔后面,那帷幔被叫喊声震得还在颤动呢。

这时,那个像我们亲爱的老高乃依 所谓的巧妙地“平息了风暴”的陌生人,谦虚地退到了圆柱的阴影里去了,要不是站在最前面的两位年轻女士留意到他同米歇尔·吉博伦的谈话而把他喊了出来,他一定还是像先前那样悄没声地一动不动也无人看见地待在原处。

“大师。”她们中的一位喊道,一面示意叫他走过去……

比埃尔·甘果瓦

“别叫了,亲爱的丽埃纳德,”她那位美丽的容光焕发的穿着漂亮的星期日服装的同伴说,“他并不是什么学者,他是个普通人,不用称大师,就称先生得了。”

“先生。”丽埃纳德喊道。

陌生人从柱子那儿走过来了。

“你们要我做什么,小姐们?”他热心地问。

“啊,没有什么。”丽埃纳德困窘地说,“是我的同伴吉斯盖特·拉让新想同您说话。”

“啊,不是这样,”吉斯盖特红着脸说,“因为丽埃纳德称呼您是大师,我告诉她说大家都叫您先生。”

两位女士低下了眼睛。那一位却只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便微笑地看着她们问道:

“那么你们并没有什么话同我谈吗,小姐们?”

“啊,什么话也没有。”吉斯盖特回答。

“没什么话。”丽埃纳德说。

高个儿金发青年退了一步打算走开,但那两位寻根究底的人却不想那么轻易放他走呢。

“先生,”吉斯盖特带着像打开了的水闸或是下了决心的妇女的那种急躁心情,热心地说,“那么,您认得要在圣迹剧里扮演圣母的这个兵士吧?”

“您是说扮朱庇特的那位吗?”那个不知名姓的人说。

“哎,对了,”丽埃纳德说,“她真笨!那么您认识朱庇特了?”

“米歇尔·吉博伦吗?”不知名姓的人回答,“我认识他,夫人。”

“他有一撮不寻常的胡须呢!”丽埃纳德说。

“他们打算在那台上演出的戏也是挺美的吧?”吉斯盖特怯生生地问。

“美极了,小姐!”不知名姓的人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是什么戏呢?”丽埃纳德说。

“一出寓意剧,名叫《圣母的裁判》,要是您赏脸的话,小姐。”

“啊,那可就不一样了。”丽埃纳德说。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不知名姓的人打破沉默说:

“这个寓意剧完全是新的,还没有上演过呢。”

“那么,”吉斯盖特说,“它和两年前教皇特使到来那天上演的戏是一样的了,那天有三个漂亮姑娘参加演出……”

“她们扮演的是美人鱼。”

“全都光着身子。”那青年人补充道。丽埃纳德害羞地低下眼睛,吉斯盖特看了看她,也照着办。青年微笑着接着说道:

“那挺好看呢。今天的戏是专门为了弗朗德勒公主写的寓意剧。”

“戏里唱牧歌吗?”

“呸!”陌生人说,“在一出寓意剧里唱牧歌!那就和这种戏的性质不相称了。要是一出滑稽剧,那还可以。”

“多可惜!”吉斯盖特说,“上次演出的那一天,蓬梭喷池有些粗野的男女互相打闹,唱着赞美歌和牧歌,表演了好几种身段。”

“那对教皇特使倒挺合适,”陌生人相当生硬地说道,“对一位公主可就不合适了。”

“在他们近旁,”丽埃纳德又说,“几件低音乐器奏出了优美的乐曲。”

“为了让过路人精神畅快,”吉斯盖特接口道,“喷池还从三个喷口里喷出酒、牛奶和调和饮料,让人们随便喝。”

“在蓬梭过去不远的地方,”丽埃纳德又说道,“在特里尼代,上演着一出耶稣受难的哑剧。”

“这个我记得清楚极了!”吉斯盖特嚷道,“耶稣在十字架上,两个强盗一左一右!”

说到这里,这一对年轻的多嘴驴因为记起了教皇特使莅临时的情景,兴奋起来,争着同时张嘴讲话。

“再往前,在画家门那里,有些人穿戴得挺讲究。”

“在圣婴泉那边,有个猎人追赶一只母鹿,猎狗的叫声和号角的声音真响亮!”

“在巴黎屠宰场,临时搭起的戏台上在演出进攻狄哀普城堡呢!”

“当教皇特使经过的时候,戏台上正在演攻城,那些英国佬统统给砍了脑袋。”

“在沙特雷门对面,有些很了不起的人物!”

“教皇特使走过的当儿,人们让欧项热桥上飞起两千多只各种各样的鸟儿。那好看极了,丽埃纳德。”

“今天的戏更加好看。”听着他们谈天的人终于说道,他好像听得不耐烦了。

“你担保今天的圣迹剧会好看吗?”吉斯盖特问。

“当然好看,”他回答着,随即又加重语气补充道,“女士们,我就是剧本的作者。”

“真的吗?”两位姑娘惊讶地问。

“真的!”他不无骄傲地回答,“就是说我们有两个人:若望·马尔尚锯好树枝,搭好戏台的木架和板壁,我写好剧本。我的姓名是比埃尔·甘果瓦。”

就连《熙德》的作者,也不会比他更骄傲地宣布“我是高乃依”呢。

我们的读者也许注意到,从朱庇特消失在帷幕后面到吉斯盖特和丽埃纳德的天真的赞叹所引起的新寓意剧作者这样唐突的自我表白,这中间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真是怪事,几分钟前还那样闹嚷的全体观众,此刻却温顺地等候寓意剧的开演。这就证明了一条真理:要想叫观众耐心等待,先得向他们声明马上就要开演。

无论如何,大学生若望是不会睡熟的。

“喂,哎,”在观众一阵闹嚷后等待开演的安静当中他突然喊道,“朱庇特,圣母,可恶的骗子们,你们是开玩笑吗?演戏呀,演戏呀!马上开演!要不我们可又来啦!”

不用再说什么了。

一阵抑扬的乐声从戏台里面传出,幕揭开了,跳出四个花面文身的角色,爬上戏台的粗糙的梯级来到台面上,在观众面前排成一行,深深地鞠躬行礼。于是交响乐停住,圣迹剧开演了。

那四个角色在得到观众为了他们的鞠躬送给他们的足够掌声之后,在一片沉寂中间开始演出。这是序幕,请读者恕我们不再详细描写了。更何况情况和我们现在完全一样,观众留心演员的服装更甚于留心他们扮演什么角色,事实上这也是对的。他们都穿着半黄半白的两色衣服,只是在衣料上有所区别:第一个穿的是金银两色的锦缎,第二个穿的是金银两色的丝绸,第三个穿的是金银两色的麻布,第四个穿的是金银两色的棉布。第一个右手执一把剑,第二个拿着两把金钥匙,第三个拿着一架天平,第四个握着一把铁铲。为了怕懒惰的人的智力从这些明显的标志上还看不懂是怎么回事,所以还可以读到这样几个大字,在锦缎袍子的边上绣着“我名叫贵妇”,绸料袍子的边上绣着“我名叫教士”,麻布袍子的边上绣着“我名叫商女”,棉布袍子的边上绣着“我名叫工人”。那两个男演员,由于他们的衣服特别短和帽子的式样不同,很容易分辨出来,而那两个女演员则衣服较长,戴着头巾。除非是有心装不懂才可能在听了序幕的韵文台词后还体会不出工人是商女的配偶,教士是贵妇的配偶。这两对幸福的夫妻共有一只金海豚,他们打算把它献给妇女当中最美的一位,于是他们走遍全世界去寻找这位美人。当他们接连拒绝了戈贡德女皇、鞑靼可汗的女儿瑞比蓉德公主和别的许多人之后,工人和教士,商女和贵妇,就来到了司法宫的大理石戏台上,向这里公正的观众宣读了这么多警句和格言——这些都是当时在艺术院系里进行研究,展开辩论,采取决定,或涉及修辞或制订条例时才听得到的,大师们也正是通过这些来取得他们的学位和等级。

所有这一切都非常美妙。

在听着四个角色竞赛般地倾吐着这些隐喻的观众中间,此刻再没有谁的耳朵能比这位作者,这位诗人,这位正直的比埃尔·甘果瓦的耳朵更专注的了,再没有谁的心能比他的心跳动得更快的了,再没有谁能比他把脖子伸得更长的了。刚才他就是因为太高兴了,才忍不住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那两位漂亮的姑娘的。现在他从她们身边走开几步,到他先前靠过的柱子后面,倾听着,观看着,玩味着。戏剧开场时候的掌声还在他心里回荡,他完全沉浸在剧作家看见自己的意图从演员们口中逐一落到观众中时那种狂喜的沉思里去了。可敬的比埃尔·甘果瓦!

我们这样说可没错,不过这种初次的狂欢很快就受到了干扰。甘果瓦刚刚把这欢乐与胜利的酒杯举到唇边,就有一滴苦汁渗了进去。

有个没人注意的破衣烂衫的乞丐挤在人群中间,他肯定是没能从身边别人的衣袋里找到足够的报酬,就打算坐在明显的地方,以便引人注目和接受施舍。于是正当台上演唱着序幕开头几行诗的时候,他就攀着那些看台的柱子,爬到了看台栏杆下边的飞檐上。在那儿他坐了下来,一身褴褛,右胳膊全是脓疮,这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和怜悯,所以他就用不着再多说什么话了。

他保持着沉默,使序幕的表演能顺利地继续进行着,要不是倒霉的命运偏偏让若望·孚罗洛从柱顶上认出了那个乞丐和他的装腔作势,本来是什么骚动也不会发生的。这年轻的捣蛋鬼大笑一声,他不管这会不会扰乱观众的凝神倾听,兴冲冲地嚷道:“喂!这个病鬼在乞讨呀!”

就像是谁朝着满塘青蛙扔去了一块石头,或是朝着一群飞鸟开了一枪似的,你可以想象出这句不恰当的话在凝神倾听的观众当中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甘果瓦像触了电似地抖了一抖,序幕突然中断了,人们的脑袋骚动着一齐朝那乞丐转过去,他却毫不慌张,反倒从这个机会里看出他可以得到很好的收益,于是就半闭起眼睛,用凄惨的声调喊道:“行行好吧!”

“咳,凭我的灵魂打赌,”若望说,“这是克洛潘·图意弗呀。啊呀!朋友,你的疮本来是长在腿上的,你怎么把它弄到胳膊上去了呢?”

这样说着,他丢了一个小银币到那乞丐放在有疮的胳膊上的大毡帽里。乞丐并不躲避他的布施和他的讥笑,继续用那凄惨的调儿唱着:“请行行好吧!”

这个插曲使观众受到了相当的干扰,以罗班·普斯潘和大学生们为首的大部分观众,快活地鼓掌欢迎这一刚刚插到序幕中间的奇异的二重唱——那大学生的尖嗓子和那乞丐的沉着的唱圣诗的声调。

甘果瓦很不高兴。他从最初一阵麻木状态里清醒过来,大声向台上的四个角色喊道:“演下去呀,活见鬼,演下去呀!”他简直不屑向那两个打断了演出的人投去一个轻蔑的眼色。

克洛潘·图意弗

这时他觉得有人在拉他的外衣边儿,他回转身去,有点恼怒并且烦乱得笑也笑不出来。但他是应该笑的,那是吉斯盖特·拉让新的美丽的胳膊,她跨过了栏杆,这样来引起他的注意。

“先生,”这位姑娘说,“他们还会演下去吗?”

“当然哪!”甘果瓦答道,这个问题有些触怒了他。

“那么,先生,您愿不愿意给我解释……”

“解释他们还要讲些什么吗?你听下去就得啦!”

“不,我问的是他们刚才讲的是什么来着。”

甘果瓦抖了一下,好像突然被人碰着了伤口。

“这笨姑娘真烦人!”他在牙缝里轻声说。

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对吉斯盖特失去了好感。

这当儿,演员们听从了他的命令,群众看见他们重新表演,都留心倾听着,但是相当多的美妙词句却已经错过了,两幕戏当中的衔接处被突然打断了,而那却是甘果瓦费尽苦心写出来的。不过人们逐渐肃静下来,那个大学生住口了,乞丐数着他帽子里的几个钱,戏继续在台上表演着。

这实在是出相当好的戏,假若略加整理,就是现在也还是可以上演的。情节尽管有点冗长和空洞,但是十分简单,也还合乎要求。心地直率的甘果瓦十分珍视它的清晰易懂这一点。正如人们所猜想的那样,四个寓意的角色跑遍了全世界三大地区,还没找到适合接受他们的金海豚的人,他们有点疲倦了。于是台上开始了对这条神妙的鱼 的赞颂,连同成千上百的关于他的未婚妻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主的美妙的暗示,说到昂布瓦斯 就惨淡地结束了,丝毫不考虑工人和教士,贵妇和商女曾经为着他跑遍了全世界。上面谈到的这位王太子是年轻漂亮和壮健的,尤其因为他是“法兰西之狮”的儿子,一切王室美德的美好的源泉。我申言,这个大胆的比喻是值得称赞的。而且在寓意诗和贺婚诗的时代,戏剧里演出动物界的故事,对于把一只海豚比做一位狮王之子是绝不会感到大惊小怪的。正是由于这些罕有的潘达尔 式的混杂的作品表明了赞美的热忱。可是按照批评家的意见,诗人尽可以把这一构思加以发挥,至少也得写成两百行。遵照总督先生的命令,圣迹剧应该从正午演到下午四点,所以应该好好表演一下,何况观众听得挺耐心呢。

当商女同贵妇正在争吵,当工人师傅正在演唱下面这行美妙的诗句的时候:

我从不曾在森林里见过更神气的野兽!

一直毫无道理地关着的大门,这时忽然更加毫无道理地给推开了,守门人响亮的声音突然通报说:“波旁红衣主教大人到!”

三 红衣主教大人

可怜的甘果瓦!无论是圣·若望的双料大爆竹发出的声响,二十支火绳枪的放射,比里炮塔上著名的古炮的射击(在一四六五年九月二十九日那个巴黎被围的星期天,这种古炮一炮就打死了七个庇卡底人),或者是庙门贮存的弹药的爆炸,在这个庄严的激动人心的时候,都不会像从守门人嘴里说出的“波旁红衣主教大人到”这几个字那样震动他的耳朵。

并不是甘果瓦畏惧或者看不起红衣主教,他既没有这种懦弱也没有这种傲慢,用我们现今的话来说,他是那些人里的一个,他们具有高尚、坚决、中庸、温和的精神,永远懂得站在一切的中央,有着满脑子的理智和自由主义的哲学思想,同时又是十分尊敬红衣主教的折中主义者。哲学家是属于高贵的永不绝灭的种族,像另一位亚里安娜 一样,智慧也好像给了他们一团线,使他们从洪荒时代开始,就能顺着线球穿过人类事物的迷宫。在任何时代都可以找到这类人,他们总是一样的,这就是说,他们总是能适应一切时代的,除开我们的甘果瓦不算,假若我们可以把他应得的这份声誉归在他身上的话。他在十五世纪可能是他们的代表。确实是他们的这种精神鼓舞了杜·布厄尔神甫,使他在十六世纪写出了这些永远值得流传下去的话:“我在籍贯上是个巴黎人,说起话来是个自由论者 ,因为巴黎人这个词在希腊文中就是自由讲话的意思。我甚至把这个词用到红衣主教大人们和太子贡蒂殿下的叔父和弟兄身上,同时对他们的高贵怀着敬意,不得罪他们的任何一位侍从,而他们的侍从相当多呢。”

那么,使比埃尔·甘果瓦不愉快的,并不是他对于红衣主教的怨恨,也不是轻视他的莅临。正好相反,我们的诗人有着过多的良知和太破的上衣,他并不特别担心他的序幕里隐喻太多,更不怕他对法兰西狮王的称颂会给那高贵的耳朵听见。但是人们高贵的天性中占优势的并不是兴致,我猜想,诗人们的天性可以用“十”这个数字来表现。假若我们让化学家来分析,就像拉伯雷 所说,那就一定会发现其中只有十分之一是兴致,而十分之九是自尊心。可是当大门为红衣主教打开的时候,甘果瓦那在一致赞赏的气氛里膨胀起来的十分之九的自尊心,就变成了一种深深的狂热,致使我们刚才在诗人们的天性中指出的那种兴致,仿佛给窒息了似的消失得半点不剩了。此外这一兴致也是一种可贵的组成部分,诗人如缺少这种对现实和人类的感情,便无从和大地建立联系。甘果瓦能高兴地去感到看到和接触到全体观众(其实这是一些无赖),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好像被贺婚诗里到处出现的长篇大论窒息了,惊呆了。我敢断定他自己也分享着观众的这份福气,他可不像拉封丹 在自己的喜剧《佛罗伦萨人》首次公演时问道:“这狂乱的诗章是哪个低劣的作者写的?”甘果瓦倒很想问问他身边的人:“这是谁的杰作?”现在你可以想象红衣主教的突然到来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了。

他很有理由担心发生的事,却过早地发生了。红衣主教阁下的进场使观众的情绪激动起来,所有的脑袋都朝看台转过去。听不见别的,只听见大家重复地喊:“红衣主教!红衣主教!”不幸的序幕又一次被打断了。

红衣主教在看台的门槛上停留了一会,他相当傲慢地朝观众看了一眼,吵嚷声就更厉害起来。每一个人都希望更清楚地看到他,都把头抬得比旁边的人更高些,都朝他看着。

他的确是一位出众的人物,看他比看任何喜剧都值得。查理是波旁的红衣主教,里昂的大主教和伯爵,高卢的首席主教,他还因为哥哥——波热的贵族比埃尔——娶了路易十一的长女,而和国王有了姻亲关系。又因他母亲阿涅丝·德·勃艮第,使他又和勇敢的查理 有姻亲关系。这位高卢的首席主教性格里的鲜明特点,就是具有弄臣的精神和对于权势的虔敬。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同路易或查理弄得关系破裂——这种关系很像曾经使纳姆公爵和圣波尔元帅 覆没的沙西德漩涡与锡拉岩礁 一样——,你就可以想象出这双重关系给予他的无数阻碍,以及他的精神的船只必须从其间通过的那些岩礁了。谢天谢地,他总算免于覆没,一无阻碍地到达了罗马。他虽然已经到达港岸,而且正因为已经在岸上,每当他想起在相当长的政治生活中的种种惊险的遭遇,内心还是不能平静。讲起一四七六年,他照例总是说那对于他是“既白且黑的”,意思是说他在那一年里失去了他的母亲波旁公爵夫人和他的表兄勃艮第公爵,不过这一种哀伤由于另一种而得到了安慰。

但他是个好人,他愉快地度着他的红衣主教的生涯,喜欢在莎里约王室葡萄园游玩,不憎恨理查德·拉卡尔玛和多玛斯·拉沙雅德,给少女们的布施比给老妇们的多些。由于这一切,他是受巴黎公众欢迎的。红衣主教无论到哪里去,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小群血统高贵的主教和神甫,他们都是又文雅又轻佻,而且喜欢宴饮。圣日耳曼·多克塞尔的虔诚信徒们在黄昏时分经过波旁府邸那些灯火辉煌的窗子时,不止一次听见那黄昏前给他们唱晚祷歌的声音混在一阵玻璃杯相碰的声音里,唱着曾经三次加冕的教皇伯努瓦十二世的酒神颂,这使他们非常反感。

毫无疑问,正是由于他那身份和声名,人们在他进来的时候就把恶意的表示压制住了。他们在一会儿以前还很不高兴,并不认为应当在选举愚人王的日子里对红衣主教表示敬意。但巴黎人是很不善于怀恨的,何况由于权威性的戏剧提前开演了,好心的公民们已经占了红衣主教的上风,这就使他们很满意了。何况波旁的红衣主教先生是一个美男子,很整齐地穿着非常漂亮的红色长袍,这就是说他赢得了全体妇女,也就是一半观众的好感。由于红衣主教在戏演了好一会儿才到场,你就去责骂他,那可是不妥当的,恶劣的;因为他是一位美男子,而且还端整地穿着他的红袍子。

他进来了,带着大人物面对公众时照例有的微笑向观众行了礼,慢慢移步走向他那张铺着华丽的天鹅绒的靠椅,神色显得完全心不在焉。在他走上看台的当儿,跟在他身后的随员们,即我们如今称之为智囊团的那些主教和神甫们,更加引起了厅堂里观众的骚动和好奇。每个人都乐于指点他们,说出他们的姓名,他们至少认识其中的一个:那一位是马赛的主教阿罗丹先生,假若我记得不错;那一位是圣德尼的副主教;那一位是圣日耳曼·代·勃雷教堂的神甫罗贝尔·德·内斯比纳斯,路易十一的某个情妇的放荡的兄弟。他们说时,差不多全都用的是轻视的口吻和刺耳的声调。至于大学生们,他们是骂声不绝。因为这是他们的日子呀,这是他们的愚人节,是他们纵情狂欢的日子,是大理院书记团和学校一年一度的大摆筵席的日子呀。在这个日子里,任何胡闹都是被允许而且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何况这群人中间还有几个愚蠢的饶舌的女人:西蒙娜·加特里芙、阿涅丝·拉加丁和罗宾娜·比埃德布。在这个美妙的日子里,同教会里的人以及荡妇们在一起,他们不是至少可以随便赌咒发誓和骂骂上帝吗?在一片嘈杂声中,从那些舌头上滑出了大量可怕的辱骂和谬论,这些青年和大学生的舌头,在一年的其余日子都是害怕圣路易 的炮烙酷刑的。倒霉的圣路易!人们在他的司法宫里对他表现出怎样的轻视!看台上其他新到的人,各穿一件灰色、白色或紫色的长袍。至于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因为他是一位副主教的老弟,就大胆地穿了一件大红色的。他把眼睛盯着红衣主教,用最高的嗓门唱道:“ 浸透了美酒的袍子呀 !”

我们在此用详细描述来帮助读者了解的这些情景,都被一片喧哗声遮盖着,看台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既然自由行动在这一天照例是被允许的,红衣主教也就不怎么在乎,何况他还有一桩挂心的事儿使他显得心事重重,那就是弗朗德勒的使臣们,他们紧跟在他后面,几乎同他一起来到了看台上。

他并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政治家,他并不考虑他的表妹玛格丽特·德·勃艮第夫人同他的堂兄,维埃纳省的太子查理殿下的婚姻会产生什么后果,或是奥地利公爵同法兰西国王之间的友好关系能维持多久,或是英吉利国王会怎样对待他女儿的傲慢无礼,这些都不怎么令他不安。他每晚享受着莎里约王室葡萄园特产的葡萄酒,从未想到路易十一也会诚恳地赠送给爱德华四世 几瓶同样的葡萄酒(当然是先被医生夸克纪埃掺进了药汁的),竟会在一个美好的早晨,使路易十一摆脱了爱德华四世的束缚。“最尊敬的奥地利公爵殿下的使臣们”并未使红衣主教怎么操心,但却在别的方面给他添了麻烦。他,查理·德·波旁,他这位红衣主教,他这个法国人,这个酒友,却要热烈欢迎并盛宴招待那些爱喝啤酒的弗朗德勒人,那些资产阶级,那些执政官员(我们已经在前面交待过),而且还是当着公众的面,这实在是有些令他难堪的。的确,这要算是他讨好国王的事情里面最可厌的一种了。

当守门人用响亮的声音通报:“奥地利公爵殿下的使节们到”,红衣主教就表现出全世界最好的礼貌(对此他是何等的熟悉),朝大门口转过身去。不用说,整个大厅的人也跟着守门人喊了一遍。

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良 的四十八位使臣并排着双双到来了,他们都很端庄,和跟随查理·德·波旁的那些教会人士截然不同。为首的是圣倍尔丹的副主教,金羊毛法令 的掌管人若望神甫和刚城的高等司法官加克·德·柯瓦·多比阁下。全场观众悄悄忍住笑声,听着他们把那些怪诞的名字和不足道的官衔告诉守门人,守门人又把那些名字和官衔胡乱搅混着转报给观众:卢万市的执政官何埃洛甫阁下,布鲁塞尔城的执政官克雷·代居尔德阁下,弗朗德勒的首脑彼尔·德巴埃斯大人,安特卫普市的市政官若望·戈兰阁下,刚城的首席执政官乔治·德·拉莫埃尔阁下和吉尔多甫·封·代尔·阿克阁下,还有比埃倍格先生,若望·比埃克先生,若望·蒂玛耶日尔先生,等等,等等。司法官们,执政官们,市政官们;市政官们,执政官们,司法官们。全都那么僵硬、古板、迂执,穿着天鹅绒和缎子的节日服装,戴着嵌有大簇西勃尔岛金线的黑天鹅绒帽子。总之,全都是些弗朗德勒的漂亮脑袋,他们庄重而善良的仪表和伦勃朗 夜景画里黑色背景上强壮严肃的人物属于同一类型。这些人似乎把一切都写在额头上,正如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良在声明书里说的,他有理由“完全相信他们具有审慎、英勇、干练、忠实及其他难得的好品质”。

可是也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个人有一副清秀、聪明、机警的面孔,嘴鼻又像猴子又像外交家。红衣主教在这人面前迈了三步,深深地施了一礼,而他的称呼不过是“刚城的参事和养老金领取人居约姆·韩”。

很少人知道这位居约姆·韩是什么人。他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在革命时期一定会干得轰轰烈烈,但是在十五世纪,他却不得不采用空洞的阴谋诡计,就像圣西蒙公爵 说的“生活在地道里”。他被认为是欧洲第一个挖地道的人 ,经常替路易十一出谋划策,插手这位国王的一些机密事务。群众根本不知道这些情况,看见红衣主教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弗朗德勒官员表示的那种礼貌,都觉得非常惊奇。

四 雅克·科勃诺尔老板

当这位刚城养老金领取人同红衣主教相互低低地鞠躬和以更低的声音谈话之际,一个高身材大脸盘宽肩膀的人凑了过来,打算同居约姆·韩并肩走进大厅。这真像是一条大狗站在一只狐狸旁边。他的毡帽和皮外衣在四周那些穿天鹅绒衣服的人当中显得非常触目。守门人以为他是个走错了路的马夫,把他拦住了。

“喂,朋友!这儿是不让走的!”

那穿皮外衣的人把他的肩膀一推。

“这家伙想把我怎么样?”他大声嚷道,使得整座大厅里都开始注意这奇怪的对话来了,“你没有看见我是同他们一道的吗?”

“你的姓名叫什么?”

“雅克·科勃诺尔。”

“你的身份是什么?”

“袜店商人,刚城的三链记袜店。”

守门人犹豫起来。通报执政官和市政官们,那还说得过去,但是要通报一个袜店商人,可就困难了。红衣主教如坐针毡,所有的人观看着,倾听着。为了对付这些弗朗德勒狗熊,使他们在公众面前像样一点,红衣主教大人两天来费尽了心血,但这种无理太难堪了。这时居约姆·韩带着文雅的笑容向守门人走过去,用极低的声音对他说:

“给刚城执政官的秘书雅克·科勃诺尔通报。”

“守门人,”红衣主教高声说道,“给著名的刚城执政官的秘书雅克·科勃诺尔通报!”

这是一个误会。居约姆·韩以为他个人就能把这个困难搪塞过去,可是雅克·科勃诺尔听出了红衣主教的声音。

“不!凭十字架发誓!”他用打雷般的声音喊道,“你听清了吗?我是刚城的袜店商人雅克·科勃诺尔,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凭十字架发誓!袜店商人,这是够漂亮的!大公爵殿下不止一次在我的袜子堆里寻找他的手套 呢!”

爆发了一阵哄笑和赞叹。俏皮话在巴黎是马上就会被人听懂的,当然也总是受到喝彩的。

何况科勃诺尔是平民出身,他周围的群众也是来自民间,他们之间感情的交流是敏捷的,迅速的,甚至可以说是坦然的。弗朗德勒袜店商人的高傲语气,虽然羞辱了那些宫廷显贵,却在全体平民的心里唤起了某种庄严的感情,这种感情在十五世纪还是模糊不清的。刚才向红衣主教挑战的这个袜店商人原来是同他们一样的平民呀!这给了那些可怜虫很好的印象。他们向来习惯于尊敬与服从圣热纳维埃夫学院大僧正(给红衣主教牵衣裾的角色)的侍卫们的奴才。

科勃诺尔傲慢地向红衣主教施礼,红衣主教向这位使路易十一畏服的威风凛凛的老板还礼。同时,被菲利浦·德·果明 称作“聪明而狠毒的人”的居约姆·韩,带着意味深长的、充满优越感的笑容看着他俩,他俩于是各就各位。红衣主教困窘不安,科勃诺尔安静而高傲,而且当然在想着他那袜店商人的称号也同别的称号一样是非常美妙的。玛丽·德·勃艮第(科勃诺尔今天特意来参加其婚礼的那个玛格丽特的母亲)对这个商人比对一位红衣主教还要敬畏呢!因为煽动民众起来反抗勇敢的查理的女儿的宠臣们的,并不是一位红衣主教。而当弗朗德勒的公主跑到绞刑台下用眼泪和哀恳,为她的宠臣们的性命向民众求情的时候,一句话就鼓动起刚城市民反对她的,也不是一位红衣主教。只要这位袜店商人抬一抬他皮外衣里面的胳膊,显赫的居耶·德·安培古老爷和居约姆·雨果奈老爷呀,你俩的脑袋就得掉下来!

可是对于可怜的红衣主教,一切还没有完结,既然陪着那样的客人,他就得尝尽辛酸。

读者也许没有忘记戏剧开场时爬到红衣主教的看台栏杆突出部分的那个莽撞的乞丐吧。贵宾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丝毫注意,当教士们和使臣们像真正的弗朗德勒青鱼一般涌进来的时候,他自由自在地坐在那里,还大胆地把两条腿在他坐的地方架成十字。这种少见的傲慢举动,人们起先都没有看见,他们正注意着别的事情。可是他呢,却根本不明白大厅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若无其事地摇着头,仿佛由于机械的习惯,在一片喧闹当中时不时地喊道:“请行行好吧!”真的,所有在场的人里面,可能只有他是独一无二不屑于回过头去注意科勃诺尔与守门人的争论的人了。已经迅速获得了人们的同情,吸引住人们眼光的这位刚城袜店老板,这时候偏偏走来坐在看台第一排的座位上,恰巧是在那个乞丐的头顶上。这位弗朗德勒使臣一看见在他下面的那个乞丐,便友好地拍拍他那全是补丁的肩膀,人们不免吃了一惊。乞丐回过头去,两人脸上都现出惊异、熟识和兴高采烈的样子。于是这个袜店商人毫不在乎观众会怎样想,就同那生疮的乞丐握着手低声交谈起来。克洛潘·图意弗的破衣烂衫衬在看台的金色帷幔上,就跟青虫爬在橘柑上一样。

这件不寻常的新鲜事激起了大厅里一阵疯狂的欢乐的喧闹,弄得红衣主教急不可待地想要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半侧着身子,但从他的座位上只看得见图意弗的破衣服边儿,他想当然地以为是乞丐在乞求施舍,这种冒失激怒了他,他喊道:“司法官先生,请把这家伙给我抛到河里去!”

“凭十字架的名义,红衣主教大人,”科勃诺尔依旧握着克洛潘的手说,“他是我的朋友呀!”

“好极了,好极了!”群众叫嚷道。从这个时刻起,科勃诺尔在巴黎也像在刚城一样“得到了群众的爱戴”,就像菲利浦·德·果明说的:“因为在这样混乱的场合,这种性格的人一定会受人拥护。”

红衣主教咬着嘴唇,低声向身边的圣热纳维埃夫的大僧正说:

“为了通知我们玛格丽特夫人的光临,大公爵先生竟把这些有趣的使臣送来了。”

“大人,”大僧正回答道,“你在对这些弗朗德勒的蠢猪白糟蹋礼貌哪。 珍珠在猪的前边呀 。”

“不如这样说吧,”红衣主教微笑着回答,“ 猪在珍珠前边 。”

穿长袍的那一小群人都很欣赏这个文字游戏。红衣主教感到了一点安慰,他到底对科勃诺尔进行了报复,因为他的俏皮话也赢得了赞赏。

现在,请让我们问一问读者中间那些能用现今人们的方法把概念和想象综合起来的人,在我们请他们注意的时刻,从我们提供的情景,他们对那巨大的长方形的司法宫大厅是否能有个清楚的印象。大厅中央有一座宽大美观的看台,背靠西墙,它有着金色帷幔,重要人物随着守门人的大声通报不断成队地从一道小小的尖拱门向里面走进去。第一排上已经坐着许多尊严的人,穿着貂皮和天鹅绒衣服以及主教的袈裟。在依然肃静的看台的前面和两侧,到处是人群和喧闹。人们的上千道眼光投向看台上每个人的面孔,上千种声音在低声谈论他们的姓名。那景象的确很热闹,很值得一看。可是在那边,在大厅的尽里头,那上下各站着四个彩色木偶般人物的是个什么台子呀?台子旁边那个穿黑衣服的脸色发白的人又是谁呀?哎哟,亲爱的读者,那就是比埃尔·甘果瓦同他的序幕。

我们几乎完全把他忘记啦。

这却正是他所担心的。

自从红衣主教进了大厅,甘果瓦就不断地努力抢救他的序幕。他首先吩咐那些犹豫不决的演员们继续演下去并且把他的嗓门提得很高,随后发现并没有一个观众在听,他又阻止了他们。这种停顿一直继续了大约一刻钟之久,这当儿他手忙脚乱,不断地恳求吉斯盖特和丽埃纳德叫她们旁边的人继续把戏看下去。但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没有一个人不掉头去看红衣主教,看那些使臣和看台,那是大厅里惟一吸引注意力的地方。我们只好抱歉地说,这也是应该相信的,正是在序幕稍稍引起观众厌烦的当儿,红衣主教的到来才造成了那样可怕的骚动。何况那戏台或大理石台子上又老是同一个场景:工人和教士的纠纷,贵妇和商女的纠纷。大多数人宁愿看见他们穿着红衣主教的袍子,科勃诺尔的皮外衣,在这群弗朗德勒使臣中间,在这帮教士中间,善良地、摩肩擦背地、有血有肉地生活,呼吸和行动,却不愿看着他们像稻草人一样穿着甘果瓦设计的黄白两色的衣服,粉墨登场,朗诵诗句。

然而当我们的诗人看见人们稍微安静了一点,他就又想出了一个补救的办法。

“先生,”他侧身向旁边一个样子很耐心的正派的胖子问道,“还要演下去吗?”

“什么?”那人说。

“哎,圣迹剧呀!”

“随您的便吧。”那人马上回答。

这句半带赞同的回答对于甘果瓦就已经足够了,他便亲自出马,尽可能让自己夹杂在观众的呼声里喊道:“重新开演圣迹剧呀,重新开演呀!”

“见鬼!”若望·德·梅朗狄诺说,“他在那边唱些什么,在那尽里头?(因为甘果瓦装出四个人的声音在喊。)说呀,同学们,圣迹剧不是还没有演完吗?他们倒想重新开演。这可不对呀。”

“不对!不对!”全体学生一齐嚷道,“打倒圣迹剧!打倒!”

但这却使甘果瓦更加活跃起来,喊得更响了:“重新开演!重新开演!”

这些叫嚷引起了红衣主教的注意。

“司法官先生,”他向离他几步远的一个阴沉沉的高个儿说,“难道这些家伙是在圣水盆里吗?竟弄出这种可恶的怪叫?”

那个司法官是个两栖类,是司法界的蝙蝠那一类的人物,他又是老鼠又是鸟雀,又是审判官又是士兵。

他惟恐红衣主教发脾气,便走到主教跟前,结结巴巴地向他说明群众的轻举妄动:由于正午在他殿下莅临之前就到来了,演员们没等他殿下来到就被迫开演了。

红衣主教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就是大学校长也只能这样办呢!你的意见怎样,居约姆·韩阁下?”

“大人,”居约姆·韩回答道,“我们倒应该高兴逃过了半场戏呢。真是因祸得福了。”

“还让这些家伙演下去吗?”司法官问。

“演下去吧,演下去吧!”红衣主教说,“这对于我都是一样的,我要趁这当儿读我的祈祷书。”

司法官走到看台边做了个手势叫大家肃静以后,喊道:“乡里和城里的公民们,为了让希望重新开演的人和希望马上结束的人都满意,主教殿下吩咐接着演下去!”

双方只好让步。因此戏剧的作者和观众都把红衣主教埋怨了一阵。

台上的演员重新打起精神,甘果瓦巴望着自己的作品的其余部分还能被观众听到。这个希望也像他别的幻梦一样很快就落了空。观众的确有好一会相当安静,可是甘果瓦并没有发现,当红衣主教吩咐继续演下去的当儿,看台上还远没有坐满,在那些弗朗德勒使者就座以后,他们那边人还在不断到来,守门人还在断断续续地大声通报他们的姓名和职务,这些通报穿插在戏剧的对话中,造成了相当的混乱。读者请想象一下,一场戏剧刚演到半当中,守门人就朝两个诗韵或者往往是两个音缀当中扔进去这样一些像连珠炮似的插曲:

“雅克·沙尔莫吕阁下,国王的宗教法庭检察官!”

“若望·德·阿雷,巴黎巡夜骑兵队办事处的守卫和武官!”

“加约·德·吉诺亚克老爷,骑士,布鲁沙的爵士,国王的炮兵队长!”

“德厄·阿盖阁下,归法兰西国王管辖的香槟省和勃里省的森林与水泽管理人!”

“路易·德·格拉维尔老爷,国王的骑士、顾问和管家,法兰西海军总司令,凡赛纳森林的护林官!”

“德里·勒·梅西耶阁下,巴黎盲人院监督!”

等等,等等,等等。

简直是难以忍受。

这种让戏很难演下去的奇怪的伴奏使甘果瓦非常生气,他不能装不知道观众对他的戏兴趣越来越大,以及他的作品就只差给人听到。实在再也没有一出戏能比这出戏更富于戏剧性的了。当那位外套上绣有船形巴黎纹章的维纳斯走到序幕的四个角色跟前时,这些角色却因为要命的窘困而叹息起来。维纳斯亲自走到那条大鱼面前要他承认她是最美的美人。朱庇特——他那响雷般的声音一直传到了更衣室——支持她,眼看那位女神要把大鱼抢去了,这就是说,一点也不假,她就要嫁给太子殿下了,这时一个身穿白衣,手拿一朵白菊花(它象征着弗朗德勒公主 的姑娘,前来同维纳斯竞争。剧情急转直下,竞争结果,维纳斯、玛格丽特和全体人员一致同意去请求圣母公正裁判。另外还有一个漂亮角色,扮的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国王堂·倍德尔。可是经过这样长久的停顿之后,已经不容易弄清楚他和剧情有什么联系,虽然全体人员都是从楼梯登上戏台去的。

然而情况就是这样,谁都对那些美妙演出不感兴趣,也不理解。自从红衣主教到场之后,可以说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魔线把所有的眼光从大理石台子上拉到看台上去了,从大厅的南边拉到西头去了。什么也不能打破观众的着了魔似的情绪,新到的人和他们杂乱的名字,他们的面貌,他们的服装,都接连不断地吸引着观众的注意。这实在遗憾。除了吉斯盖特和丽埃纳德由于甘果瓦拉她们的衣袖才时时转过头来之外,除了他旁边那耐心的胖子之外,再也没有谁在听,也没有谁在看那遭到遗弃的可怜的圣迹剧了。甘果瓦只看见人们的侧面。

他用怎样的悲痛的心情看着自己那座光荣的诗歌的高台逐渐在倾塌!请想一想,观众等候他的作品开演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竟还反对过司法官先生呢!现在他们看见戏已经开演就不在乎了,这就是那开演时获得了一致赞赏的演出呀!群众的好意老是一变再变!试想,他们还曾经要吊死司法官先生的几个卫士呢!假若还能回复到那个甜蜜的时刻去,他真不惜献出一切!

守门人粗声粗气的独唱终于停止了,所有的人都已到齐,甘果瓦又呼吸自如了,演员们起劲地继续表演。那个袜店商人科勃诺尔老板不知为什么突然站了起来,在全场专心听戏的当儿,发表了一通讨厌的议论:

“巴黎的市绅先生们和乡绅先生们,凭十字架发誓,我不明白我们在这儿干些啥名堂!我看得很清楚,在那个角落里,那个台子上,有几个人好像是要打起来了。我不知这是不是你们所谓的圣迹剧,但这可一点都不好玩,他们不过是在耍嘴皮罢了。我等他们打第一拳已经等了一刻钟,可是根本没有打起来。这是些胆小鬼,只会互相咒骂。应该把伦敦或是鹿特丹的斗士请来。那才妙呢!那你们就会有几下子连广场上都听得见的拳击可看了。这些家伙真没用,他们至少也该给我们表演个化装舞或别的假面舞,人们告诉我的并不是那个戏。人们约我来庆祝愚人节,说要选举愚人王。我们在刚城也选举愚人王,在这方面我们也不落后。凭十字架发誓!不过我们是这么办的:我们聚集起一大堆人,像这儿一样。然后每个人轮流从一个雕花窗洞里伸出头来朝其余的人扮一个怪笑。谁笑得最难看,谁就在一片欢呼声里当选为愚人王。就是这样,真是挺有意思。你们愿意照我国的方法来选举你们的愚人王吗?那可不像听这些家伙讲废话那么讨厌了。要是他们乐意在窗洞口扮怪笑,就让他们试试。你们以为怎样,市绅先生们?这里我们有够多的男女滑稽标本来照弗朗德勒方式取乐一番。我们也有够难看的脸,一定会扮出漂亮的怪笑来的。”

甘果瓦本来想要答话,可是恼怒、昏乱和愤慨使他说不出话来。何况那平民出身的袜店商人的提议,受到了因为被他称为乡绅而得意非凡的居民的热烈拥护,什么反对都是徒然的。除了听之任之,没有别的办法。甘果瓦用双手捂着脸,因为他没有那样的幸运,他缺少一件外套把头蒙起来,就像第芒特画的阿加门农一样

五 伽西莫多

霎时间,实现科勃诺尔的愿望所需的一切,全都准备停当了,市民们、学生们和司法界的人们都出了力,选了大理石台子对面的小礼拜堂当做表演怪笑的场所。漂亮的雕花小窗洞上有一扇玻璃打破了,只留下个石头框框,人们打算让竞选愚人王的人都从那个窗洞口露出脑袋。人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只大桶,并且马马虎虎地把一只桶搁在另一只上面,要到达小窗洞,只需爬上那两只大桶就行了。为了使怪笑引起完美无缺的效果,规定每个候选人无论男女(因为也可能选上个女的愚人王呢),都得蒙着脸躲在小礼拜堂里,直到去表演的时候。才一会儿,小礼拜堂就挤满了候选人,因此把门也关上了。

科勃诺尔在他的座位上命令一切,指挥一切,安排一切。在人们吵吵嚷嚷的当儿,和甘果瓦同样不高兴的红衣主教借口说他有事,说他要去做祷告,就同他的随员们退了出去。对红衣主教的到来曾经那样激动的群众,对于他的离开却丝毫无动于衷。只有居约姆·韩注意到这位大人是吃了败仗溜走的。群众的注意像太阳光一般不断改变方向,它离开大厅的一端,在中央停留了一阵,此刻移到另一端来了。大理石台子,用锦缎装饰的看台,都有过它们的好时光,现在该轮到路易十一的小礼拜堂了。那地方打这时起就成了随便笑闹的场所。那里全是弗朗德勒人和民众。

怪笑表演开始了。头一个出现在小窗洞口的面孔,眼睛发红,嘴张得挺大,满是皱纹的额头很像我们帝政时代轻骑兵的靴子,使观众发出了一阵忍不住的哄笑,连荷马 都可能把这些老百姓当做天神的。同时整个大厅简直就像一座奥林匹克山 ,甘果瓦的那位可怜的朱庇特对那座山可比谁都清楚呢。接着表演了第二个,第三个怪笑,接着是另一个,接着又是一个,愉快的笑声和踏脚声接连不断。这个情景具有某种特别的魔力,某种令人陶醉的力量,要使我们现今的上流社会的读者对它有个明确的概念可就困难了。请想想,一连串的面孔出现了,奇形怪状,各种各样:三角形的,梯形的,圆锥形的,还有多面形的。还有各种人的表情:愤怒、放浪,等等。有各种年龄的脸,从脸发皱的初生婴儿到脸发皱的垂死老人,有从牧神福纳到魔鬼王子倍尔日比特的各种宗教鬼怪的脸,还有各种各样像野兽一样的口鼻嘴脸。请想想,好像是新桥上所有奇形怪状的鬼神——那是日耳曼·比隆 的石刻——忽然活过来似的,一个接一个地跑来用发亮的眼睛望着你的脸,好像是威尼斯狂欢节里所有的假面人接连出现在你的望远镜前面了。总之,这真是一个由人的脸谱组成的万花筒。

笑闹越来越变成弗朗德勒式的了,就连邓尼埃 也不可能把它很好地表现出来。请想想沙尔瓦多·罗沙战役竟变成了酒神祭日。学生、使臣、市民、男人、女人等都没有什么区别了,也分不出是克洛潘·图意弗,还是吉尔·勒科尼,是西蒙娜·加特里芙,还是罗班·普斯潘了。人人都变得无拘无束,整个大厅成了一个厚颜和欢笑的大火炉,那里的每张嘴都各有各的喊声,每双眼睛都各有各的光彩,每张脸上各有一副怪样,每个人各有各的姿态,所有的人都在乱嚷乱叫。一个接一个在窗洞口出现的那些脸,好像是扔在烈焰中的木柴,如同火炉上冒出来的热气似的,从嘈杂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声尖细刺耳的声音,就好像昆虫在振动翅膀一样。

“嗬哎!真倒霉!”

“瞧这副嘴脸!”

“这算不了什么!”

“可又是一个!”

“居约姆·莫吉比,瞧那个牛鼻子,他就差两只犄角了。那可不是你的丈夫呀。”

“又是一个!”

“教皇的肚皮呀!扮这个怪笑的人是谁呢?”

“啊唉!那是骗人的,他应该把本来面目给人看看。”

“这个该死的贝海特·加尔波特!她真会这一套!”

“好极啦!好极啦!”

“我都喘不上气了!”

“又一个家伙耳朵伸不出来!”

诸如此类,层出不穷。

应该提一下我们的朋友若望了。在这片吵嚷声里,看得清他依旧高踞在他的柱顶上,仿佛桅杆上的一朵浪花,用难以想象的疯劲儿在那里扭来扭去。他嘴巴张得老大,从这张嘴里发出的一声叫喊,人们却没有听见,并不是因为那一片吵嚷盖住了他的喊声,而是因为他无疑用的是他最尖的噪音——梭瓦尔 的一万二千度颤音或比阿 的八千度颤音。

至于甘果瓦,他在沮丧之后打起了精神,他抵住了灾难。他第三次向他的演员们,他讲话的对象说道:“继续演下去吧!”接着就迈开大步在大理石台子前面走来走去,他甚至也想到那小礼拜堂的窗洞口去出现一下,想去体验体验向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怪笑一下的快乐。

“这没有必要,”他心里想道,“犯不着那样,不用报复了,挣扎到底吧!诗歌对于民众有很大的力量,我要重新进行下去。我们要看看到底是哪一样得胜,是怪笑呢还是好作品。”

唉!他成了他的戏剧的惟一观众了。

最糟糕的是他看见的只是观众的背。

我弄错啦。曾在一个危急关头和他谈过话的那个耐心的胖子并没有背转身去,至于吉斯盖特和丽埃纳德,她们已经溜开好久了。

甘果瓦被这个惟一的观众的忠诚深深感动了,他向他走了过去,轻轻摇着他的胳膊同他说话,原来这个好人正靠在栏杆上打瞌睡。

“先生,”甘果瓦说,“我感谢您。”

“先生,”胖子打着呵欠回答道,“为了什么呀?”

“我看出是谁使您厌烦了的,”诗人说,“是这片吵闹使您不能舒舒服服地看戏。可是您放心,您的大名会流传后世的。请问您的尊姓大名,您愿意告诉我吗?”

“雷诺特·加多,巴黎沙特雷法庭印章保管人,我听候您的吩咐。”

“先生,您在这儿是诗神的惟一代表。”甘果瓦说。

“先生,您太客气哪!”沙特雷的印章保管人答道。

“您是惟一的一个留心听戏的人,”甘果瓦又说,“您对它有什么高见?”

“哎!哎!”那胖官儿睡眼蒙眬地回答,“的确很俏皮呢!”

甘果瓦只好同意这个赞许,因为突然一阵欢呼和奇怪的叫喊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愚人王选出来了。

“好极啦!好极啦!好极啦!”人们在四面八方嚷着。

实在的,这当儿在那窗洞口出现了一个容光焕发的丑怪,真是奇妙无比。在所有的五角形、六角形和多角形的面孔之后,最后来了一个出乎观众想象之外的几何图形的面孔,再不用别的了,单只这副奇特的丑相,就博得了观众的喝彩,连科勃诺尔本人也欢呼起来了。曾经是候选人的克洛潘·图意弗——天知道他的相貌要多丑有多丑——也只好认输了。我们也得认输。关于那四角形的鼻子,那马蹄形的嘴巴,那猪鬃似的红眉毛底下小小的左眼,那完全被一只大瘤遮住了的右眼,那像城垛一样参差不齐的牙齿,那露出一颗如象牙一般长的大牙的粗糙的嘴唇,那分叉的下巴,尤其是那一脸轻蔑、惊异和悲哀的表情,我们并没有这种妄想来给读者把一切都描绘清楚。请你想象一下那整个相貌吧,要是你能想象的话。

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小礼拜堂挤去,他们从那里把幸运的愚人王领出来了。这时惊讶和赞叹达到了顶点,原来那副怪样正是他的本来面目啊。

或者可以说,他的全身都是一副怪相。一个大脑袋上长满了红头发,两个肩膀当中隆起一个驼背,每当他走动时,那隆起的部分从前面都看得出来。两股和两腿长得别扭极了,好像只有两个膝盖还能够并拢,从前面看去,它们就像刀柄连在一起的两把镰刀。他还有肥大的双脚和可怕的双手。但是他虽然生得奇形怪状,却具有某种毅力、机智和勇气,他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神态,对于那条希望“力”也能像“美”一样能导致和谐的永恒法则来说,他可算是一个特殊例外了。而这个人就是群众刚才选出来的愚人王。

他简直像一座被打碎但并没有好好黏合起来的巨人塑像一样。

这位赛克罗平 似的怪人出现在小礼拜堂的门槛上,毫无表情,又矮又胖,身材的高度和宽度差不多是一样的,正像一位伟大人物所说:“下部方正”。从他那半是红色半是紫色的散缀着钟形花纹的外衣上,特别是从他的丑得出奇上,观众立刻认出了他是谁,异口同声地喊道:

“他是伽西莫多,那个敲钟人!他是伽西莫多,那个圣母院的驼子。独眼人伽西莫多!罗圈腿伽西莫多!好极啦!好极啦!”

这可怜鬼有好几个绰号任人挑选呢。

“孕妇要当心点!”学生们嚷道。

“想怀孕的女人要当心!”若望接口说。

那群妇女真的用手把脸孔捂起来了。

“啊!这只讨厌的猴子!”一个说道。

“又丑又凶呢。”另一个说。

“他是个魔鬼呀!”第三个也加以补充。

“我住在圣母院近旁真倒霉呀!整夜都听见他在承水槽上走来走去。”

“和猫在一起呢!”

“他经常在我们的房顶上。”

“他从烟囱里咒骂我们。”

“有一个晚上,他跑到我家天窗口朝我扮了个鬼脸。我以为那是个男人。可把我吓坏了!”

“我敢断定他是去参加妖怪们的安息日会的。有一回他丢了一把扫帚在我家铅皮屋顶上。”

“啊,可恶的灵魂!”

“呸!”

男人们恰恰相反,他们高兴非凡,拼命鼓掌。

伽西莫多,那引起哄闹的人物,他依旧庄严地直挺挺地站在小礼拜堂的门口,听任人们赞赏他。

有个学生,我想是罗班·普斯潘吧,跑到他跟前去嘲笑他。伽西莫多像闹着玩似的把他拦腰抱起来,一声不响地把他从人们头顶上扔出了十步开外。

科勃诺尔老板惊奇极了,就向他走去。

“凭十字架的名义!你是我生平看见过的丑人里面最丑的了。在罗马你也会像在巴黎一样当选为愚人王的。”

他一面说一面快活地把一只手搁在那一个的肩头上。伽西莫多毫不动弹。科勃诺尔又说道:

“你是个好汉。我想请你吃顿饭,尽管那得花费我十二个新的图尔利勿尔。你觉得这样好吗?”

伽西莫多仍然不出声。

“凭十字架的名义!难道你是个哑巴吗?”

他倒真是个哑巴呢!

这时他开始对科勃诺尔的举动不安起来了。突然转身朝他露出牙齿扮了个可怕的怪笑,使那高大的弗朗德勒人像叭儿狗遇见猫似的向后退了。

于是这个外国人的四周围上了一些惧怕和恭敬的人,形成了一个至少十五步的半圆圈。一个老妇人对科勃诺尔说明伽西莫多是个哑巴。

“哑巴!”那个袜店老板照他的弗朗德勒方式大笑着说,“凭十字架作证!那才是十全十美的愚人王呀!”

“哎!我认得他,”若望喊道,为了走近些去看看伽西莫多,他终于从柱顶上下来了,“他是我那位副主教哥哥的敲钟人。日安,伽西莫多!”

“鬼东西!”罗班·普斯潘说道,他因为给扔了出去,全身磕碰得在发痛,“他刚出现的时刻是个驼背,走起路来呢,他是个罗圈腿,看你的时候呢,他是个独眼,你同他讲话呢,他又是个哑巴。那么他的舌头生来干什么用呀,这个波里菲姆

“他要乐意说话的时候才说,”一个老妇人说,“他是因为敲钟敲哑了,不是生来就哑的。”

“那他还不如生来就哑呢。”若望评论道。

“幸好他还有一只眼睛。”罗班·普斯潘接着说。

“不,”若望认真地说道,“一个独眼人和完全的瞎子比起来缺点更严重,因为他知道他缺什么。”

这时,所有的乞丐,所有的仆役,所有的扒手,都同学生们聚在一起,排成队到大理院书记团的衣橱里去拿来了愚人王用的硬纸板做的王冠和假道袍,伽西莫多毫不在乎地听任别人给他穿戴,态度又骄傲又温顺。接着人们让他坐在一乘有彩绘花纹的轿子上,十二个愚人之友会的会员把轿子抬在肩头。看见自己难看的双脚底下那些漂亮、端正、健壮的人的脑袋,这张赛克罗平式的闷沉沉的脸上就布满了一种傲慢和狂喜。于是这喧闹的行列开始出发,按照习俗先在司法宫所有的回廊上绕行一周,然后到大街上和十字路口去游行。

六 拉·爱斯梅拉达

我们很高兴能够告诉读者,在发生那桩事情的当儿,甘果瓦和他的戏一直好好撑持着。被他鼓舞起来的演员们没有停止演他的戏,而他自己也没有停止欣赏。不管人们怎样哄闹,他决心让戏一直演到终场,他对于挽回观众的注意还没有失望呢。当他看见伽西莫多、科勃诺尔以及跟随愚人王的人们闹嚷嚷地离开大厅时,这一线希望更加光明了。群众急急忙忙地跟着涌了出去。“好呀,”他说,“这些无赖滚蛋了!”但不幸全都是些无赖。大厅一眨眼就空空如也了。

说实在的,也还有些观众留在那里。他们有的东一个西一个,有的分成几堆围着那些柱子,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儿童,闹嚷得够厉害的。有几个学生骑在窗口上朝广场望着。

“也好,”甘果瓦想道,“还有这么多我需要的观众想听听戏的结尾呢。他们人数虽少,但却是高尚的人,有文学修养的人。”

过了一会儿,那本来应该在圣母出场时引起惊人效果的交响乐竟没有按时演奏,甘果瓦发现他的乐队被愚人王的行列带走了。

他觉得一群市民好像在谈论他的戏剧,就走了过去。下面就是他听到的谈话的片断:

“秦多阁下,您知道德·纳姆先生的那瓦尔大楼吗?”

“知道呀,就在布拉克小教堂对面。”

“好,财政部刚刚把它租给了历史学家居约姆·亚历山大,租金每年六个巴黎利勿尔零八个苏。”

“房租涨得多厉害!”

“得了吧,”甘果瓦叹息道,“总算其余的人还在听戏。”

“同学们!”一个跨在窗口上的青年忽然喊道,“拉·爱斯梅拉达!拉·爱斯梅拉达到广场来哪!”

这词儿产生了魔术般的效果,大厅里剩下的人都跑到窗口,爬上墙头去看,并且一迭连声地喊道:“拉·爱斯梅拉达!拉·爱斯梅拉达!”

同时听得见外面有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拉·爱斯梅拉达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甘果瓦失望地交叉着双手说。

“啊,我的天呀!似乎现在轮到那些窗户跟前的人也要跑啦!”

他转身回到大理石台子跟前,看见演出给打断了。那正是朱庇特应该带着雷电出场的时候。可是朱庇特呆呆地站在戏台下面。

“米歇尔·吉博伦!”激怒的诗人喊道,“你在那儿干什么?这是你要演的角色吗?快上台去!”

“哎!”朱庇特答道,“一个学生刚才把楼梯搬走了。”

甘果瓦看了看,情况是再真实不过了。戏台的上下场口被切断啦。

“无赖汉!”他喃喃地说道,“但是他把那梯子搬去干什么呢?”

“拿去看拉·爱斯梅拉达呀。”朱庇特可怜巴巴地回答,“他说了一声‘这里有一架没人用的梯子呢!’就把它搬走了。”

这是最后一个打击,甘果瓦听天由命地接受了。

“让魔鬼把你们抓去吧!”他向演员们说,“要是我得到钱,你们也能得到的啊。”

于是他低着头退出大厅,可是走在最后,就像一位吃了大败仗的将军。

走下司法宫的那些七拐八弯的梯级时,他咬着牙抱怨说:“这些巴黎人都是一大群驴子和笨蛋!他们是来看圣迹剧的,却根本不看戏!他们忙着看所有的人,看克洛潘·图意弗,看红衣主教,看科勃诺尔,看伽西莫多,看魔鬼,却不看圣母马利亚!假若我早一点知道,我早就把圣母马利亚送给你们哪,你们这些东游西逛的家伙!我呢,我是来看人们的面孔的,却只看到些脊梁!我是诗人,却被当做卖狗皮膏药的了!真的,荷马曾经在希腊村镇讨过饭,纳松在莫斯科人中间流浪到死。可是假若我懂得人们说的拉·爱斯梅拉达是什么意思,我情愿让魔鬼来把我剥皮!首先,这到底是什么话呢?这是埃及话呀!” PlUt5szsCo/ZwCR2rtkEJBhkvay5YAoOBRgZV2nEghPcPWyE3G7raHfH2llBnS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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