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夜晚

我瘦弱不堪，因为我没有书读。这是一个噩梦。我看见自己瘦成一条青虫，来了一阵风，把我吹上了天。

我不想知道别人夜晚都发生了什么。因为我的夜晚发生的事情，已经让我应接不暇。我想做的，跟所有人一样，就是沉浸在美梦中。恐怖的梦，会让我想尽办法逃离黑暗。

很多年后，我的女儿因为惧怕夜晚，竟想变成一只猪。一个作家编写的故事，彻底迷住了她。那个故事里有一只忧郁的猪，长出了一对翅膀，让它逃离了黑夜。

我的女儿努力成为那只猪。那只有理想的猪狠狠地要求自己，只吃素，就像吃草的羊，除了青草，什么都不吃。女儿想，只有这样做，那只猪才会身轻如燕——在黑夜再次降临之前，感到前肢奇痒，生出一对结实的翅膀，永远告别黑夜。

女儿二年级时，自己主动少吃或者是不吃零食。而别人家的孩子一发胖，几乎全家总动员，看守孩子的那张贪吃的嘴。

早餐桌前，我对女儿说：“不吃一个鸡蛋，也该吃半个鸡蛋啊！”

女儿不摇头也不点头，就像是没听见我的话。

“你原来吃一个鸡蛋，变成吃半个鸡蛋，现在，你连半个鸡蛋也不吃了，不想长个了？”

“不想！”女儿说。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女儿的秘密。我不知道在她心里已经有了惊天计划，她一心一意要变成一只生出翅膀的轻盈的猪。

女儿画了很多的画，都是彩笔画的。白纸上彩色的猪都长着一对对可爱的翅膀。最初看见它们时，我没有认出那是一只只的猪。

我妻子看见了那些画，对我说：“女儿画的是天上的飞鸟吗？”

“飞龙？”我也歪着头端详女儿的画。

都不像。

我和妻子潜入女儿的房间，把那些只有一个主角形象的画一张张展开，铺在女儿的床上、桌上、地板上……我们再次问那些画：“这是画的什么？”

画无语。答案在女儿那里。

女儿还没从学校回来。到了该接她回家的时间了。我让妻子接女儿，我来收拾一下女儿的房间。如果不收拾好，让她发现了，她肯定会生气的。

当我一个人在女儿房间里收拾画时，我突然发现，在我的手摸到画上的那些主角时，它们全都闭上了眼睛。

我惊得跳了起来。

等我的身体跟它们保持了一定距离，它们才睁开眼睛。画上的动物是有生命的。我被女儿的生活吓住了。

我不敢看画上动物的眼睛。我把它们整齐地摞到一起时，不知道它们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的。我像小偷一样，手忙脚乱地逃离了女儿的房间。

到了晚上，女儿还是发火了。

“你们动了我的画！猪的脸上有指甲划过的伤！”

我和妻子简直就是心惊肉跳。不论是我，还是妻子，我们哪里知道触碰画上的动物，会碰伤它们？

我们这才知道，画上的那些神秘的主角，那些生出了翅膀的似龙似马的动物们，原来都是猪。

我和妻子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来自女儿世界的打击。

在一个夜晚，我想跟女儿聊天。其实，就是想跟她好好谈谈。当一个大人想跟一个小孩子认真谈话时，是多么多么的难啊！因为，她把自己内心的门关得死死的。你想要走近它时，门锁上了，挂着一把巨大的锁。你无法找到钥匙。

我问女儿：“猪很胖啊！它长着翅膀也很难飞到天上去的，你想过吗？”

女儿瞪着我。

我跟女儿无法交流。

有一次，我跟妻子说：“她很危险。”

“谁危险？”妻子正在端着杯子喝茶，听了我的话，她看着我的脸，手晃了一下，有茶水溅出来。

“女儿。”

“你发现什么了？”妻子的脸色很紧张，流露出恐惧。

我犹豫着，在选择词语。

“说啊！你到底发现什么啦？你要急死我啊！”妻子把茶杯很重地放到茶几上。

我的话艰难地吐出来：“我发现，咱们的女儿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啊？！”妻子软软地瘫在沙发上，脸色苍白，两只手开始颤抖。

我把一只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安慰道：“我只是感觉。”

天上落下第一场雪。雪花降落的速度很慢，摇曳着，像是在观察大地的表情。从上午十点开始降雪，一直到了傍晚七点钟，雪才停了。天空竟然出现了冬日的月亮，晶莹剔透，就像是被人画到天空上一样。

我从女儿房间的门缝中，看见她站在自己屋子的窗台上，双手扒在玻璃上，盯着窗外那一轮冰清玉洁的月亮。她穿着自己喜欢的那条夏天的裙子。这是冬天了，她自己把夏天的裙子找出来穿在了身上！

一个小时后，我又从门缝中看见女儿还站在窗台上，双臂贴在玻璃上，望着冬夜的月亮。

我心里有些不安。

回到卧室，妻子问我：“女儿在做什么？”

“她站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看雪吧，也许是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我去叫她睡觉。”

妻子被我拦住了：“别打搅她。”

我有一种预感。这预感让我一夜无眠。天亮了，我也不想起来，其实，是不敢起床。那种预感在控制着我。

妻子起床后，在洗脸刷牙。我听着妻子的动静。之后，妻子去了女儿的房间，我还听见她叫着女儿的名字。然后，我听到了妻子慌张的脚步声。她一头撞进了卧室：“女儿不在了，窗户上挂着她的那条裙子……”

预感被证实了。我去了女儿的房间，看见了女儿的裙子贴在窗户的玻璃上，两只袖子扒在上面。

我明白，昨天，在黑夜降临之前，女儿肯定生出翅膀，变成了可爱猪，逃离了黑夜，去了没有黑暗的月亮世界。

妻子伤心地说：“我要去找女儿！”

我说：“想找女儿，必须要有女儿那样的一对翅膀。”

妻子说：“能长出翅膀，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和妻子从那天开始，跟女儿一样节食了。我们照着女儿做过的那样去做，不吃世上的美味，只吃跟草一样的素食。

我和妻子都渴望长出翅膀，去追赶女儿。我和妻子不止一次地商量，不管我们两个谁先生出了翅膀，都要把女儿找到。

有天清晨，我还没有完全醒来，正处在恍惚中，一个男孩子走到我床前，呆呆地望着我，轻声说：“你要去没有黑夜的地方了……”

我一激动，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睛被小男孩的手遮盖住了：“别睁眼，一睁眼，你的梦想就结束了。”

“你是谁？”

“我是小时候的你！”小男孩的声音清晰无比。

“你是小时候的我？”

“对！”

我醒不过来。我想看一眼站在床前的这个小时候的“我”。我还想证实一下自己远离黑夜的时间……

我终于醒了。是妻子推醒了我：“你做梦了吗？好像哭了！”

我摸摸枕头，枕头是湿的。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在我努力寻找女儿的时候，为什么小时候的“我”又出现了？难道小时候的自己也去了没有黑夜的地方？

正是因为我比妻子多了一个逃离黑夜的理由，我先于妻子离开了黑夜，去了那个永远明亮的世界。

那个世界没有阴影，没有污浊，没有黑夜。走到哪里都是亮的，干净的。我看见草地上的花朵，它们开得很大。因为没有黑夜，所以植物和果实都像漫画中的一样硕大而夸张。

我去了一个讨论“黑夜”的现场。只有在这个现场，才能见到想见到的人。因为，逃离了黑夜的人，都会赶到这里，给人们讲述自己黑夜的故事。

逃离了黑夜聚集在这里的人，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幸福的人。他们脸上的“黑”的痕迹正在消失。

我真看见了女儿。女儿站在台上，在讲自己的黑夜。她说，有一天，她发现自己钟爱的老师并不爱自己的学生，只是关心班里的学习成绩，一个学期下来，全班同学几乎都戴上了眼镜……

我心有所动。女儿讲完之后，我想冲上去抱住女儿。但是，我发现女儿早已看见了我。她笑着朝我走过来，并把手指按在自己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不要打搅别人。因为，还有人要走上讲台，给人们讲述黑夜的故事。

我用手揽住女儿的肩膀，坐在草地上，看见一个小男孩走上了讲台。他在讲一段没有书读的经历，他的爸爸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家被人抄了，书都被抄走了……那样的黑夜，让一个小男孩的精神世界瘦弱不堪。所以，他逃离了黑夜。

我听着这个小男孩的故事，泪流满面。那样的经历，我太熟悉了。我觉得这个小男孩在讲我的故事。小男孩讲完之后，像女儿那样，从台上走下来，一直走到我面前，望着我说：“你来了？”

我认出了这个小男孩。

小男孩笑着说：“把眼泪擦了！”说着，他伸出手指，把我脸上的泪抹去了。

“我认识你。你是小时候的我。”

小男孩点点头，也把手指头按在自己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仔细听别人的故事。

这时，又一个小男孩走上了讲台。

小时候的我垂下头，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说：“这个男孩子，你也认识！”

我死死盯着台上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讲起自己童年时挨饿的经历。他讲到村里人吃草啃树皮的事情，让现场的人们动容，流出辛酸的泪来。因为，很多人都经历过那个饥荒年代。

这也是我熟悉的故事。

我对小时候的“我”说：“我知道他是谁！”

“谁？”

“父亲。”

我看见去世多年的父亲走下台，望着我，朝我走过来时，我已经哽咽不止了。

我遇见了所有渴望见到的人。我在耐心等待妻子的到来，听她讲述自己的关于黑夜的故事。

当然，人在光明处，才会说出黑夜的故事，才敢讲出黑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