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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小咬在一起的七天

小咬是只飞虫。因为它太小了,所以人们没有必要给它起名字,统统俗称为小咬。它生活在我房间的某一个角落。我的房间对它来说,就像是我面对着地球和半个天空。它跟我最接近的距离是在我的鼻梁上停留了三四秒钟,然后起飞,在我的眼前飞了两个来回,消失了。这是第一天跟小咬相识。

消失了,也就遗忘了。

地球上一条奔流的河干涸了,一片青青的草地化为沙漠,都被人们遗忘了,何况一只没名没姓的小咬呢?

第二天,它又一次出现,就像是每天的飞翔训练。我第一次用目光跟踪它。它身体的大小像是一只蚊子的孩子。它太小了,小到让我看不清它振动的翅膀。

这时,我才想起来,它只是在夜里出现在我学习时的台灯下。它也需要光吗?看来,小咬也会孤独?它也怕黑夜?

“儿子,你在干什么?冲着天棚发什么呆啊?”妈妈的头从我房间的门缝里伸进来。我讨厌她的这种做法,为了监督我学习,常常把我的门偷偷打开一道缝,被我发现时,她会给自己的做法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你想喝点什么?”“吃水果吗?”“我担心你写字时眼睛离作业本太近了,我要提醒你的。”……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把我的门关上!”

妈妈嘀咕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清。其实,她自己也不想说清楚。

我回头找那只小咬时,它再一次消失了。我觉得是妈妈的突然出现,惊扰了它。这个安静的夜晚,它没有再出现。

……

在一年级的时候,女语文老师修改了我的作文。作文的题目是《大理想》。当时,我看见这个题目时,还在心里问语文老师,写理想就写理想,为什么还是“大理想”?我写的是海底的一株水草看见了从身边经过的大鱼们,这株水草很幸福。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深情地问我:“佳声啊,你为什么没想过要当一条大鱼啊?如果你是大鱼,畅游海底,要远比那株不动的水草的一生更加完美啊?”

“我喜欢水草……”我说。我真的喜欢水草,不喜欢大鱼。

女语文老师的话让我很生气:“因为你不敢有大的理想,所以,我不能给你更高的分!”

我轻声嘀咕道:“当大鱼是老师的理想……”

“佳声说什么?”老师问道。

我没回答。但是,我的同桌女生肖晶说道:“佳声说‘当大鱼是老师的理想’……”

我看了一眼女老师,她正用带着愤怒的眼神瞪着我。她肯定认定我是一个没有“大理想”的人了。

……

整整一白天的时间,我的大脑都在想那只小咬。傍晚放学回来,我先把房间里的台灯打开了。有了灯光,那只小咬就会来约会了吧?

“儿子,把台灯关了,先吃晚饭吧。”妈妈说。

我离开房间去吃饭时,没有关闭台灯。我想告诉那只小咬,我已经来了。我吃饭吃到一半时,嘴里嚼着饭,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在台灯的光晕下,我没看见那只小咬。

“你在看什么啊?灯怎么开着?”妈妈在我身后问。

“随便看看。”

晚上,我做完作业了,那只小咬还没出现。我就等着,我不想让它失望。我睡了,台灯就会关闭,它就会一直待在黑夜里了。

它没有遇到意外吧?

……

我家门前不远处,是一座二十年前建的体育场。我站在我家六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体育场内的一角。每次有足球比赛时,我就站在阳台上,等着比赛球员跑到我能看见的一角。

我还能看见在春天到来时,在体育场的顶檐上,立着一只黑猫。我不知道那只黑猫立在那个地方,是不是为了看站在六楼阳台上的我。

我从一年级的夏天,一直到三年级的夏天,都能看见那只猫。我和那只猫在对视中度过了烦躁的夏天。我断定它是一只野猫。到了现在,我已经是四年级学生了,门前的这座能容纳两万人的体育场突然被炸掉了。听说,市政府要在这里建立一座能容纳八万人的现代化体育馆。

我眼前的这座城市,越建越大,楼越盖越高、越盖越密,听说都盖到郊区的水汊里了。人们会用很多的土,把水汊填平,然后在上面盖房子。

熟悉的体育场变成了废墟和灰尘。

“原来的体育场好好的,为什么要炸掉?”我问妈妈。

妈妈没说话,她正在检查我的作业,是爸爸回答我的:“把小的炸了,建一个大的,当然是好事了!这是问题吗?”

但是……但是,黑猫怎么办?

那只黑猫不见了。它失去了家。它也失去了跟我之间的目光交流。我和野黑猫的下一个夏天怎么度过呢?

一个晚上,我坐在台灯前等待小咬赴约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念头惊到了。那只跟我对视了三个夏天的黑猫,是不是变成了我房间里的那只小咬?

我觉得自己被自己内心的闪电击中了。

我把台灯移动了一个地方,从左边移到了右边。我担心没有发现小咬,是右边有些暗。

我没有发现它。没有。小咬没有出现。

我在睡着后又醒了,睁着眼睛面对着黑夜。我在想那只小咬,它是不是视力不好,躲在黑暗中等待天明?

我起床把灯打开了。台灯的柔光在夜中均匀地弥漫开时,我看见了一只小咬,我断定是它。因为,它一直就潜伏在台灯四周。它绕着台灯最亮的地方飞行。它一直在等我吧?

“儿子,凌晨两点开灯做什么?明天还要上学呢!”妈妈穿着睡衣闯进我的房间,她脚上的两只拖鞋也穿反了。

我说:“我没事,我一会儿就睡。”

妈妈不说话,直接进了我房间,把台灯关了:“快睡!”

我很生气,因为是深夜,我不能跟妈妈说什么。如果我跟她说,自己正在跟一只小咬约会,妈妈会怎么看我?她准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

门关上了。我和小咬都陷入了黑暗。

我在暗中举着一只手,像暗夜中的树,等着一只迷路的鸟儿抓住枝叶。

小咬太小了,我的手还感觉不到它的体重。它就是从远处冲过来,用身体撞击我的手,我也不可能感受到它。

真的悲哀。

我突然流出了泪水。我在黑夜中举起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我不知道举了多久。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妈妈还问我:“昨天晚上怎么了?你从来没有睡着了还醒过来,有什么心事吗?跟妈妈说说!”

昨天夜里的悲哀再一次涌上来。我张不了嘴。我跟那只小咬的故事说不出口。它太小了,小到你一旦说出来,别人会以为你精神上有问题。

“没事。”

“没事怎么在半夜醒了?”

我有点赌气地反问:“谁说在半夜不许人睁眼的?”

妈妈“嗯”了一声,感到了我的抵触和反抗。

爸爸插了一句话:“你管孩子管得太具体了。”

妈妈马上把火气冲着爸爸去了:“你不觉得佳声有问题吗?半夜醒来,还说没什么事情……”

爸爸对我说:“佳声,吃完饭去上学吧。”

我背上书包走了,爸爸和妈妈说什么,他们会不会争吵,我不想知道。我的脑子里一直纠缠着一个念头,在我醒来时,那只小咬又消失了。

我不停地问自己,小咬是野黑猫变的吗?

我又对自己说,真的是啊!

在自问自答中,我心里有一种无限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妈妈对我作息时间早就做出了明确规定。在我上小学期间,十点半之前,必须熄灯睡觉;将来上中学,睡觉时间可以延后半小时;上了高中,不管学习多紧张,也要在十二点之前睡觉。妈妈说,想做成大事情,必须从睡觉开始!

对面体育馆的地基挖得很深,常常在夜里传来钻机的声音。钻机一旦遇到地下岩石,就会发出巨大的“咚咚”声。我的房间正面对着它,我听得很清楚。妈妈和爸爸的房间在另一个方向,就安静多了。妈妈发现了这个问题,跟爸爸商量,为了我的睡眠,把我的屋子跟爸妈的屋子对换一下。

我不同意。

“为了学习和睡眠,必须换!”妈妈说。

“我睡得很好,外面挖地基的声音没影响我。”我的心里想到了那只小咬,我换了房间,小咬还会跟我去别的房间吗?它能找到我吗?

爸爸说:“佳声不换屋子就算了,现在是小学四年级,没那么紧张。”

妈妈的火又冲爸爸烧过去了:“刚才说得好好的,一到这时候,就由着儿子了。”

最后,没有换房间。我暂时胜利。但是,我必须在夜里十点半熄灯。那天晚上,我跟小咬玩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的概念是它没有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它在我的手背上停留过十七秒钟,在我的右脸上停留了八秒钟之后,落在我的右睫毛上。那一瞬间,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想让自己的心跳和血液都停止下来。

它在我的右睫毛上停留了大约十五秒钟,然后起飞,落在书架的一本书上。

我断定,它留恋我,就像我留恋它。

妈妈敲了一下我的门。我知道那是熄灯的时间。我关了灯,躺在床上。在黑夜里,我又举起手臂,像一棵树在等一只迷路的鸟儿。

因为小咬太小,我知道自己手臂上的皮肤感受不到它的重量。但是,我固执地在暗中举着手臂,等小咬归来。

……

小咬没再出现。我很失落,很失落很失落。我知道自己在思念,在思念一只黑野猫。它变成一只小咬后,在寻找一个男孩子。

我查了一本有关昆虫的书,看到了对小咬这种小飞虫的解释。它的生命只有七天。七天!我想把这本书的那一页撕掉。如果不知道真相,也许我还会有梦想和憧憬。

我病了,发烧了。我的嘴唇都烧起了大泡。我被送进了医院。爸爸和妈妈都在医院陪我,谁也不肯回家休息。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了,因为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第二天早上,我真的醒了,看见爸爸一脸的倦容,妈妈的眼睛都哭肿了。

我说:“没什么大事,你们怎么了?我就是发烧了,没什么……”

妈妈用手不停地摸着我的脸:“佳声啊,你知道吗?你一晚上都举着手臂,我和你爸爸摁倒了你的手,你又举起来。你举着手做什么?你吓坏妈妈和爸爸了……”

我说不出口。我不能跟他们说自己在夜间举起手臂是在等待一只叫小咬的飞虫,它太小了,我就是说出来也没人相信。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中,也会在黑夜里举起手臂。 96/ax+ujPJS5jlnuDu/MEy9IngKfpS7mUvzXyIMkeAxpKLuC2SlYtHyxB+1bXN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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