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那根红色的鞭炮被点燃后 ,冒出一股蓝色的轻烟,便无声无息,像失去了生命。哑炮,也叫臭炮。
叫陈风的少年愣在鞭炮的尸体前问,你为什么不响,一点声响都没有呢?
咣 !想象中的巨响在少年的耳边爆炸。
哪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没有一点疯狂的想法?他们吃饱了肚子,迈着轻松富有弹性的脚步走在喧嚣的大街上时都在想:今天,我要做件大事 !不这样想的,肯定是浑身长满绿毛的老头。
陈风有过疯狂的念头吗?
陈风最怕上体育课,但他长得像运动员。世上名不副实的事很多。体育老师让全班的男生一字儿排在单杠下面,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他非常标准地做了个引体向上并接着收腹屈腿,撑在了杠上。当老师双臂笔直地撑在杠上,脸不红气不喘,字正腔圆地介绍这个上杠动作的重要环节时,陈风的腿就开始发软,头已经晕了半天了。
轮到陈风做上杠动作时,身旁一个男生像预言家一样不怀好意地说,陈风,你千万别掉下来。陈风上了单杠,手太软,就掉下来了。
体育老师摇摇头对大家说,看清楚没有?他患了典型的恐惧症!
体育老师让男生在规定时间内跑完一千五百米,陈风跑了第二十七名。初三 (4)班的男生就二十七名。一般来说,女生不能跟男生一起跑,男女有别嘛 !但陈风班上的女生都不怕跟男生跑,她们心里有底,打狼的十有八九是陈风。
久而久之,陈风心里便隐藏着驱赶不尽的屈辱感。
有一天,陈风回家,走进漆黑的楼道时,突然大叫一声。凡是听到这声音的,都把楼道的灯打亮,胆大地开了门问:谁在叫,发生了什么事?看见了光,陈风才回答,没事。
邻居说,孩子,老大不小了,天黑时可别发出这种声音,太吓人了。陈风回到屋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怎么像个三岁孩子一样喊起来啦?就那么没出息吗?
陈风很轻易地放弃了学校组织的歌唱比赛。虽然墨西哥的歌手马汀的《生命之杯》他偷偷练了不下一百遍,为的是一鸣惊人,但当他在班里试唱时,他只唱了三句,就放弃了。他被全班同学的挑剔目光吓坏了。他想,如果站在舞台上,面对着数千名同学,他张开嘴,还能发出声音吗?他怀疑。
上政治课时,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选择题:当三名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殴打你的同学时,你怎么办?A.你装做没看见,转身溜掉。B.你寻找能制止三个男人的办法。C.你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反抗三个男人的暴力。D.向三个男人乞求,息事宁人。
老师让每位同学逐一站起来回答,这样,全班同学就成了每位同学选择答案的评委。
轮到陈风时,他就显出一副犹豫相。从一开始,他就准备放弃这个折磨他的选择题。老师说:陈风,你先站直了。陈风站直了身子。其实,他完全可以站得更直一些。
老师说,请你选择。陈风闭着眼说,我会义无反顾地扑过去,反抗他们的暴力。同学们哄堂大笑。毫无疑问,陈风撒谎了。“评委”们对陈风的选择嗤之以鼻。
陈风是在星期一早上挤公共汽车时发现那行窃青年的。那青年穿戴讲究,梳着标准的三七开分头,腰挂 BP机,手里还捏着个精巧的手机。他给陈风的印象是在赶赴一个重要的商务会议。他在掏前面女人提袋里的钱包时,脸上印满了教养、哲学、诗之类的东西。他顺利地把钱夹捏在手上,从容地塞进自个儿衣袋。看上去,那钱夹是女人让他保管似的。
行窃者移动了目光,在无数张脸的缝隙中同陈风的目光遭遇了。
陈风的目光像被烫过似的,萎缩了。
行窃者微笑了一下,似乎在说,小子,你看见了?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上,想平静地生活下去,那就保持沉默吧。
陈风没敢再移动一下目光。他的目光始终凝固在车厢上的宣传用语上:警惕扒手 !祝好人一生平安。
当陈风走进校门时,碰到他的同学仔细盯着他的脸,陈风,怎么啦?刚哭过吗?陈风擦了一下自己的脸,我哭过?我哭过吗?
第二天,陈风洗脸时,发现自己的眼睛肿了。他陷入一个悔恨交加的梦里太久了。他梦见了哑炮。那哑炮,也叫臭炮的东西,阴影一样跟随他,让他呼吸困难。
城市里又落雪了。他挤上开往学校的公共汽车。在车厢里,他的目光四射,说不出为什么有些兴奋。他拎着的书包沉甸甸的,他把很厚的书、课堂上不学的书都塞进了书包。他没看见那个穿戴讲究的行窃者。
下了车,陈风才想起来,他今天起床太早,车上的人也少,而行窃者都是挑选人群流动的高峰时乘车作案的。
第三天,平静如水。
陈风是在星期五的早晨再次发现那个行窃者的。他换了一身锃亮的质地优良的皮衣,但那人脸上的诗人气质、哲学家风度让陈风过目不忘。
陈风和那人相隔约六七个人,陈风的目光牢牢地焊在那人的后脑勺上。陈风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渴望一件事情的发生。
这时,车停在一个站上,又挤上一些人。车厢里更挤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就是这时高叫起来的。
陈风眼前突然悬挂起一枚巨大的鞭炮。
女人开始哭泣。她在说,钱包被人偷了,刚刚被人偷走的,你们怎么不说话?!车厢里一片沉寂。陈风看见了记忆中的扔满雪地的哑炮。那巨大的鞭炮的火药在他的体内加热膨胀,燃烧升腾。
陈风看见那个得意的后脑勺移向车门。他推开众人,挤向车门。当车门刚刚开启,那个得意的后脑勺即将消失时,陈风抡起沉甸甸的书包,朝那后脑勺砸了下去。
陈风觉得记忆中的哑炮在经过了许多难言的日子后,在这个冬日的清晨爆炸了。
穿戴讲究的行窃者变成了另一种人,捂住头软软地瘫在地上。
人们问,这是怎么回事?
陈风说,问他。陈风指了指地上的人。
今年的冬天雪多。陈风的冬天绝对不同于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