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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边,有一片草地

叔叔告诉我,他在赶马车的时候,走遍了方圆几百里。他知道有一片草地,草长得很高很密,而且,还很耐烧。

按着叔叔的指点,我走出叔叔家的院子,扛着大钐刀,踏着露水,向那片草地走去……

田野里很静。这个季节,人们都在责任田里紧张地收小麦,还顾不上打草、割柴火。粮食一旦进仓,沟边的枯柳、山脚下的干草,便会被一扫而空。到那时,要找到一片好草很不易。

太阳没出来,我登上了一座秃山。贫瘠的薄土下面,露出了青灰色的石头。在南坡背后空旷的洼地里,我找到了它:这是一片茂密的、不成熟的、青黄色的草地……

蚊子被我吵醒了。开始只是一只,可一会儿,它们像是互相通风报信似的,一群群从草窠深处飞来了。有人说,蚊子靠喝露水活着。但它喝起人血来,直到喝红了肚皮,再也飞不动时,才滚落到草丛里……

我很小时,常跟着叔叔打草。以后,我随父亲离开了这里。我很爱我的叔叔。我工作后,一直没有机会再到叔叔这个村子里来。叔叔是个不错的车老板。在解放战争初期的一个夏天,他从受惊了的马车上掉下来,让车轱辘轧断了右腿。他刚能拄拐行走,南方前线传来儿子牺牲的消息。他成了烈属,孤单一人。国家供他口粮。他自己还学会了掌鞋,全村人大大小小的鞋子都由他修补。他从不向队里多索取一分钱。在给我爸爸的信里,他总是说这好、那好,在结尾处,才流露出烧柴难的话。于是,我利用公休,乘了长途汽车,在路上奔了三百余里,来到村里。一是看看叔叔,二是帮助叔叔割点柴火。

……我用拇指拭了拭刀刃,选择了一个顺手的地方,挥动了手里的大钐刀。脚下的草,一片一片呈扇形整齐地躺下了……

这时候,在前面的草丛里,我隐约发现了一个蠕动的白东西。我刚要喊叫,那东西也发现了我,直立起来,抬起那只拿着小镰刀的胳膊,擦了一把汗……

这是一个穿着白褂子,大约十四五岁的孩子。他在这片草地的另一头,已经割了半天了。

刚才,我的双脚一踏上这片草地时,我还庆幸自己独包了这块草地哩!我还天真地想,用不了一天工夫,这片草就会被我手里的钐刀,像推头发一样剃光的。

可我没想到,眼前竟然出现了一个竞争者。还好,他只是一个半大孩子,握着一把小镰刀;而我呢,已经是个大人了,还挥动着一把占着绝对优势的大钐刀……

一只黑鹰在草地上空盘旋了两圈,飞走了;几只鸟也飞到别处去了,传来几声尖叫。

那个孩子开始紧张起来。他不安地抬头盯着我,瞧着我手里的钐刀,还有我身后倒下的草和逐渐变得宽阔的空地……也许,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危险,便改变了姿势,不再频频抬头看我,而像只刚出山的小老虎,猛力地挥起了小镰刀……

可是,没过多久,太阳一露头,灰蒙蒙的草地亮起来时,这危险竟也传染给了我。我的对手很聪明,在我大钐刀的挑战下,他改变策略,不是一片片地割草,而是只割一步宽的距离,割成一条小路,向我这面延伸过来……

我一下明白了这孩子的意图。他想先割出一块地界,占下这片草地的一半。不然,他只能得到很小的一片草。他一定觉得,我会像只老山羊一样,吞吃光这大片的草……我并不傻,学着他的样子,用钐刀也割出窄窄的一溜,力所能及地开始霸占我的地盘。那孩子更紧张了,飞速地舞动着两只胳膊……

我遇到了一小片“锯齿草”。这种草很刺手,叶上、茎上布满了刺,一片片叶子像一片片钢锯,不能用手抓。衣服碰着它,会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像被扯破了似的。我绕过它,把这块“危险地带”留给了那个孩子。

一会儿,传来那孩子的呻吟。他只顾低头猛割,“危险地带”里的“锯齿草”报复他了。他常常扔掉手里的镰刀,去拔钻进皮肤里的细小的刺……

我没有感到自己行为的卑劣,只想到脚下的这片草,能让孤独的叔叔取暖,度过寒冷的冬天。

那孩子终于忍不住,向我大声叫起来:“你……你再往前割,越过这个界线,我就用一根火柴,把这片草烧个精光!让你一根草也捞不到。不信,你试试看。你听见没有?”

我声音不大,冷冷地回答他:“谁割的就是谁的!”

“不对!你知道吗?我把收麦子的活,都留给了家里人,天没亮就跑来割这片草,到底遇上你……你这个大骆驼!”

我没理他,压住了心里的火,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但他说起话来倒也盛气凌人。

太阳升起来时,我和他结束了分割这片草地的战斗。我占了草地的三分之二,剩下是他的。他那片草里,还有难割的“锯齿草”。钐刀和小镰刀割出的小路一样的地界,七扭八弯地把草地分成了两块。

我和他交臂而过时,我看见了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

天气热起来。露水慢慢蒸发,草变得干燥了,蚊子也少了。我感到闷热,便脱去了衬衣,露出一身强健的肌肉。也许是为了炫耀自己,当一只蚊子落在胸脯上时,我很响地拍死了它。

那孩子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明白了我的意图,麻利地剥下自己的白褂,示威似的用镰刀头挑着,挥手甩到身后的草堆上。于是,我看见了一个晒得很黑、不成熟的赤裸的上身,油黑的皮肤让我觉得他很刚强,但又很单薄。

我背上的汗,汇成一条小溪,顺着低凹处流下去。那孩子弯下的光背,挂满了汗珠,阳光投在上面,泛着光……

我真正感到累了。手心被汗濡湿了,钐刀握在手里发滑。我坐在一捆草上,从皮带上取下一块精巧的长方形的磨石。它装在一个小套子里。我把水壶里的水倒一点在磨石上,细心地磨那钐刀的刀刃,借着机会消消汗,恢复一下体力。我坐在草上,能闻到浓郁的草香。我望不到那孩子。可他一直在割。那割草的刷刷声又急又快,他好像在拼命。他实在欢迎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坐下磨刀,这样,他乘机能割很多的草……

当疲劳第三次爬上我的双臂,皮带上坠着的磨石也变得沉重了。我干脆把它摘下来,放在刚才磨刀时坐的那捆草上。

太阳悬在天空的正中,像一个烧红的铜盘,要把汗水里的盐烤出来。我感到饿了,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把钐刀插在一块松软的土中,将衬衣展开搭在上面,遮挡着阳光。于是,草地上便出现了一小片阴凉的地方。我垫了一捆草当枕头,把脑袋凑在阴凉处躺下身子,伸展一下站酸的腰,吃起干粮来……

他还在割。割草的声音透过厚密的草墙,不断地传过来。我翻身站起来,想对他说一句“该休息了”之类的话,以此缓和一下紧张的关系。

他一边割,一边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又匆忙装回口袋,嘴里鼓鼓囊囊。他的两只胳膊像着了魔一样挥动着镰刀,不一会儿,又掏出那东西咬一口。我明白,我就是喊了他,他也不会理我,兴许,还以为我不怀好意哩。

……脸上火辣辣地疼,我睁开了眼:太阳移动了位置,我的脸暴露在炎热的日光下,那块阴凉的地方已挪到旁边去了。

我发现那块磨石不见了。我寻找了半天,还是没有踪影。那捆草还静静地躺在那儿。我回忆起来,刚才朦胧中,听见很轻的一声响,像一只地鼠在草窠里蹿动。我抬头望了那个孩子一眼,他仍然哈着腰在猛力地割草。

莫非这个孩子趁我昏睡时,偷偷拿了我的磨石抛到草丛里去了?刚才那声响,分明是磨石落地时发出的。我后悔刚才睡觉,又没有当场抓住这孩子结实的手腕,根本没法说清。这小家伙,也许知道我失去了这块磨石,我就不能飞快地割草了。大钐刀,恰恰离不开磨石。

钐刀像灌了铅,不顺手了,明显地钝了,一钐刀砍下去,刀从草身上滑过,草又调皮地直起了腰。我还要重新使力气,补上一刀。我身上的汗又从各个角落渗出来,鼻翼两边的汗顺着嘴角流进口里,又咸又涩。我心里积压已久的火,终于升腾起来。我抬头寻找他——我的破坏者、争夺这片草地的“敌人”。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已变得宁静了。刚才,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草虫,不知躲在哪片草叶后面,停止了叫鸣,去休息了。那把小镰刀割草的声音也消失了。草地里没有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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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躲到哪里去了?”他也许也找到一处阴凉地方,用一片宽大的植物叶子顶在头上遮阳,躺在草上睡觉呢!我气愤地越过“草界”,走到那孩子割过草的空地上,找到了他。他仰身躺在地上,四肢伸展开;一只蚊子叮在他张开的嘴唇上;尖利的“锯齿草”刺破了他的皮肤,渗出点点血迹;太阳的毒光,贪婪地射在他赤裸的胸上;他满脸是汗,面色通红,呼吸声又粗又急……

“中暑了?”我心里惊叫一声,匆忙弯下腰抱起了他,把他转移到我刚才睡觉的地方,重新用钐刀和衬衣搭起一个小凉棚。移动他身体时,从他裤袋里掉出一根咬剩了一半的黄瓜……

我想,他原来是打算回家吃午饭的。但因为这片草地上有了我这个对手,他才放弃了回家的念头。我把水壶里的水,轻轻地洒在他脸上。一阵忙乱之后,他的呼吸变得均匀了。我便把饭和水壶放在他的头旁,捡起他的小镰刀,弯腰割起来……

这小镰刀更钝,用它割,像用手拽草一样。他竟用这刀割了一大片,我吃了一惊。

“你……凭什么拿我的镰刀?”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叫起来。我回转头,见他醒了。他用手撑着坐起来,眼光里充满敌意。

我走过去,把镰刀扔到他面前。他马上抓在手里。我尽量把声音放小些,告诉他,他刚才中暑了,现在要吃点东西,不要再拼命,光吃黄瓜不行。然后,我把我的水壶和干粮指给他看。

他没看,从草上捡起那半截黄瓜咬了一口,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

“见到我的磨石了吗?”我问。

“没有!”他看也不看我,仿佛是跟自己手里的镰刀说话。

“咱们讲和吧!”

他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你别犟,不找到磨石,我也能把这片草割光,连你的那片草也算在内!”

他回过头,盯着我:“你不敢!”

“为什么不敢?”我的口气越来越冷。

“我会烧光它!”

“那就烧吧!烧啊!”我早有打算,他一旦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我会像鹰一样扑过去。

“算你走运!我没带火柴!”他一边恶狠狠地说,一边把镰刀头往地上刨,嫩白的草根翻了出来,一条红蚯蚓被剁成两段。

“我敢肯定,你在学校一定是个极坏的学生!”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他猛地抬起头,大胆地迎着我的目光,似乎在说:“是坏学生,怎么样?”

他的举动,使我对他骤然反感起来。我不假思索,一口气说:“做尽了坏事,拔别人地里的萝卜,偷邻居园子里的黄瓜,这种坏事,你都能干出来!”

他突然站起来,把那半截黄瓜狠命朝脚下摔去:“你……”他像只发怒的狮子,一下子抡起了镰刀。

我冲上去把他拦腰抱住,夺过镰刀,用力往大腿上一碰,咔吧一声折断了。我顺手扔到远处的草丛里……

我准备他会没命地扑上来,张开嘴用牙齿咬我……没想到,他站着不动,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白雾,那是阳光照射下的眼泪。

我呆立在那里,有点后悔,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吧?

他从草丛里拾起断成两截的镰刀,一手握着把,一手握着刀头,怒视着我,用目光足足和我搏斗了两分钟……

我注视着他。他可能要离开这片草地了。他不放心地在草丛里转悠了半天,在自己那一小片草地里,选了一丛很高的草,不去动草根,只把飘动的草穗系在一起。于是,那一束草就结实地立在那里。他把白褂子搭在上面,风一吹,两只袖子舞动起来。他这意思很明白,这是他的草,谁也别想动一动。

临走,他用绳子背起了一捆草。这个季节割下的草,应该晒干才背回家的。“小贪财鬼!”我望着他背草的影子骂了一句。但愿不要再见到他。

在草窠里,我找到了那块磨石。那是滑到草窠里去的,我冤枉他了。终于,我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蚊子还不多的时候,把这片草都割倒了。然而,我没动孩子的那片草。草地空旷了。整齐的草茬,像那个孩子的硬头发,密密麻麻地竖着。那件白褂子在随风摇摆……

当我疲劳地走进叔叔家的院子,一下子愣住了:院子里,放着一捆新草,散着草香,里面,夹杂着几根“锯齿草”……我突然明白过来,连忙返身跑出院子,望着被黄昏笼罩着的寂静的村巷,去寻找那个光背的孩子。可是,哪儿有他的踪影呢?

我问叔叔,叔叔也不知道。

叔叔说:“村上的孩子,一到这个季节,都偷偷地轮流割草,悄悄放在我的院子里……”

这事过了很久,我仍然怀恋那片不成熟的、青黄色的草地。我还想走近它,为了割草吗?不,我希望在草丛中,能见到飘动着的白褂子,还想见到那个倔犟的黑皮肤的少年……

啊!那是一片待熟的草地! riaDnIqyGBYQfigtyEwUwp2WJbKyabVzbOs2FBq92VpDOWS09YnAk9wi0+kGuNx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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