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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吧,伙伴

搜山

两个孩子失踪了。我再也坐不住,拿香烟的手微微抖动。二十年保卫工作养成的沉着和冷静,似乎都跑没影了。有人提醒我:

“怎么办?已经是下半夜了!”是的,一个叫全子和一个叫明生的孩子失踪了,他们才十三岁,都是五年级的学生。快一天一夜了,他们能到哪里去?这时,已是秋天,北方的秋夜,是要穿棉袄的。而坐在椅子上抹眼泪的两个母亲说,她们的孩子在早上出走时,只穿着单衣……寻找,呼叫,全没结果。电话里的叫喊声,没停止过,震聋了人的耳朵。怎么办?天边已透出微明的曙色……

他们会不会进山?我被自己的念头吓慌了。现在是榛子成熟的季节,一米高的榛树丛,遍布在二十七座山连成的莽莽森林里。大人上山,都要用刀在树上砍出标记,腰里藏个指南针,而孩子……

门被撞开了,一个中年妇女闯了进来:“郭同志!俺儿子知道这事!他很晚才回来,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我以为他玩累了,问他,他哭起来。他说,他跟全子和明生早上一起进山采榛子去了!”

设想被证实了,他们果然进了山。躲在中年妇女背后的那个孩子叫自成。他抽泣着说,要给我们带路。

草丛中的露水很凉,打湿了人们的鞋和裤管。我们这支搜索队伍,默默地向深山逼近。三个孩子一起出去,怎么回来了一个?我疑惑的眼光,落在那个叫自成的孩子的背影上。他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擦眼睛。

自成告诉我

听大人说,这几天榛子多得都落到了地上。昨天,我想进山采榛子。爸爸举着巴掌吓唬我说,山里树上的那些毛毛虫都能把我吃掉。我才不信,便去找明生,明生愿意去,就是有点怕:“要不要再找个伴?就我们俩,人太少了!”我说:“你别死心眼,两个人采榛子两个人分,人多就分得少了!”他又说:“要不,去告诉妈一声,要不,再叫上全子,要不……”我说:“你别要不了!没出息!胆小鬼!离不开妈!”明生撅嘴说:“要不,我不去了!”没法子,为了能上山,我只好去找全子了。

我和明生一点都不喜欢全子。譬如说,全子的作文总比我的强。要知道,我的作文还是求姐姐写的呢。再譬如说,冬天,轮到明生值日给教室生炉子,但他去晚了,全子便替他生了火。这样,老师就表扬了全子,批评了明生。明生恨死了全子,背后骂全子,还偷偷地在全子的书包里塞了三只冻蛤蟆。老师在班里说,全子读书用功,将来一定能上大学。我和明生都不服。

全子正把喂猪的食倒进木槽里。听我们说要上山,他高兴了:“采榛子卖,可以把钱交给爸爸,给妈妈冶病了!”我知道,全子的母亲有病,爸爸退休,姐姐刚参加工作,生活很艰难。全子从屋里跑出来时,胳肢窝里夹了个口袋。明生问全子:“你带什么吃的?”全子的脸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煮熟的狗肉。明生向我递了个眼色,还撇了撇嘴。我知道,明生带的是一包好吃的蛋糕。我呢,是两张焦黄的油糖饼。

我们离家不远,就听见明生妈在喊:“明生啊,你上哪去?快回来……”明生站住了:“你们听,我妈在叫我哩!”全子说:“我们快去快回,趁太阳没落山就赶回来。”我咕哝了一句:”胆小鬼!”

一片茂密的榛树丛

听着自成的叙述,搜索队伍已经走进了密密的森林。树,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队伍里不断地有人呼唤着全子和明生的名字,但没有人回答,那喊声很快地就被滚滚的林涛吞没了。

我抚摸着自成的肩膀,说:“你记得不记得,你是在什么地方离开他俩的?”

“我们走到了一个榛树长得很密的地方,那地方榛子真多。我们三人高兴地扑过去。一会儿,背上的布袋便鼓起来了,变得沉沉的。这时,我发现了一小片榛树,长得好高,我就悄悄地离开他俩,钻了进去。大个儿的榛子挂在枝上,直撞我的脸。我拽弯了榛树,干脆用手把榛子大把大把地捋起来。全子喊我:‘自成!你钻哪里去了?出来!找不见你啦!’明生也喊:‘快说话呀,自成!’我想,要是我一回答,他俩准过来,这片树上的榛子就不会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不理他们,缩着脖子,只顾自己采……”

“你就离开他们了?”

“不!郭叔叔!没有……全子很快发现了我穿的那件白褂子,叫着跑过来:‘自成,快出来!没听见我叫你吗?这样会分开的,谁也找不到谁!’我把一个被虫子咬坏的榛子摔在地上,心想,我正想离开你俩呢。”

自成不说了,抬起眼盯着我,脸红红的。我鼓励他说下去,他吞吞吐吐地提出了请求:“郭叔叔!你不要告诉老师,行吗?”

“好!”我点了点头。

“后来,我终于走了出来。后来,我们三个人又遇到了一件事。那是下午了,我看见太阳滑到了树梢上。我高兴地一个人钻在前面,全子和明生怕被我拉下,一边采一边抬头看着我。忽然,明生‘哎呀’叫了一声,我回头一看,明生抱着头,到处躲藏。原来他碰到马蜂窝啦。我吓慌了,看见一大群马蜂飞过来,朝着明生乱撞乱叮。明生的两手挡不住叮在脸上的十几只马蜂,哭了起来。全子喊:‘明生,跑!快跑!’可是,马蜂把明生围住了,他只能在原地打转转,喊着:‘救救我!妈妈!救救我……’全子脱下上衣,扑了上去,张开衣服包住了明生的头,两个人一齐滚到地上,爬出了那片榛树丛。我们三个人相互对望时,都认不出明生了。他的脸肿得老大,两只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只剩下一条缝。他不住声地哭,拼命揉,想睁开眼睛……全子的光脊背上,也被蜇肿了。”

“我们都想回家。全子担心地用手指轻轻扒开明生的眼睛,想让它睁得大一些。明生晃着头嚷疼。全子说:‘别哭了,回家就好了!’我们三个人走了好半天,来到了一个新地方,我和全子发现这根本不是回家的路。我叫了起来:‘全子,明生!这不是回家的路,不是……’全子也在东张西望:‘不是,确实不是!’”

“我们迷路了。刚才为了逃避马蜂,我们的榛子袋,我的糖饼,明生的蛋糕,全丢了,只有全子的那块狗肉,还拴在他的腰带上。我们忘了饿,忘了渴,站在榛树丛里,呆望着:往上瞧,是一块不大的天空,看周围,是树圈成的围墙。明生又哭了起来:‘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啦!’全子也急了:‘明生,别怕,有我和自成,你别怕,我们一定走出这鬼地方!’”

“那时,天暗了,我怕走不出这森林了。全子拉着明生的手,走得很慢。我对全子说:‘你扶着明生慢慢走,我到前边去看看,能不能碰上人。’全子看出了我的意思,忙说:‘自成,别这样,明生需要我俩!’我说:‘走得这么慢,谁也走不出去!’‘你自己走也危险!’‘我不怕!’明生听见后哭了。我和全子都闭上嘴,不吵了。 ”

“我们又走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回去的路。我们三个人坐在树下谁也不吭一声。我向全子招了一下手,示意他走过来。我小声地对他说:‘全子,我有个办法,我俩先把明生藏在树上,快点离开这里,找到路,找到大人,找到家,然后再来救他,好不好?’‘你,你混蛋!’全子火了,大叫起来:‘你不是人,明生什么也看不见,你知道吗?’我看到全子发怒的样子就害怕了。我也知道他是不会照我的主意去办的。这时,明生也在喊:‘全子!自成!你们上哪去了?’全子听到声音转身向明生靠着的大树跑去了。我狠了狠心,哈着腰,走了。我听见全子压低嗓音在喊我的名字,也听见后面有树枝响,我怕全子撵上我,便紧跑了几步。我走了好长时间,天黑了,我发现月光下有一条闪亮的白东西,走近一看,高兴得几乎从地上蹦起来,我终于找到回去的路啦!我大叫起来,喊全子和明生,可是他们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

终于,我们这支搜索队伍,发现了孩子们丢失的三个榛袋以及明生的那包蛋糕。蛋糕已经散开,上面爬满了黑鸦鸦的蚂蚁,几只马蜂还在树叶间嗡嗡地飞动。我们马上分成三组,朝不同方向去寻找两个孩子的足迹。我看了三次指南针,问一个“山里通”:”这是哪里了?”

“二十七峰!”

“啊!”

我们停止了搜索,这是森林的边缘了。突然,我们好多双眼睛,被一棵名叫“蹲山猴”的树上挂着的东西吸引住了。我们围上去一看,都大吃一惊,那不是明生吗?他十分虚弱,双手已经抱不住树干,幸亏他那件破烂的衣服挂在树杈上,使他在昏厥时没有掉下来。他醒了,用了很大力气,但喊出的声音很微弱:“全子!全子!你来……”

是呀,全子,怎么没有你的身影?你在哪里?

明生告诉我

我什么也看不见。全子的手一离开我,我就害怕得直哆嗦。全子和自成不知在嘀咕什么。我喊他俩,全子来了,自成再也没有回来。全子说自成探路去了。我,不能再没有全子了……

我很冷,害怕地问:“现在是晚上了吧?”

“不,明生,天挺亮呢。你冷,是因为太阳光被树枝和树叶遮住了。”

“不是晚上?”

“不是!”

可是,我听到远远的地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虫叫声。这声音,只有在晚上才显得特别响。“全子,你骗我,这是晚上,这是晚上……”我想哭,可我哭不出来,嗓子沙哑了。

“明生,我不骗你,这是白天。我们走!一直走!拉住我的手,对,拉紧了,我们准能走出这森林!”

“全子,你知道吗?我,我在背后骂过你,因为生炉子的事,在你的书包里,塞过……”我心里很难受,好些话说不出来。

“明生,我们走吧!”全子拉住我,和我靠得很近,慢慢挪动着步子,亲切地说,“你饿了吧?给,这块肉!”

我接过那块珍贵的狗肉,难过得哭了。我想起了早上曾嘲笑过全子,曾嘲笑过这块半热的狗肉。我把它还给了全子:“你,你吃吧!”

“那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吃,我先装着!”

我搂着全子哭了一会儿。

草丛里有声音,树枝被摇动了,全子扶着我的手一下松开了。他叫了一声。我害怕极了,全子一定看见了什么。我张开双臂摸着:“全子!全子!……”全子一下扑到我身上,把我推到一棵弯曲的大树面前,急着说:“明生,上树,你快上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饿,我冷,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的手指尖触到了一根伸出的树杈,却抓不住,也看不见。我的身子又滑了下来。这时,全子哭了,我第一次听见全子的哭声:“快上树!明生,快上树呀……”我也哭了。他用头顶起了我的脚,我终于抓住了那根树杈。全子又用手把我的双脚托起来,他的手在颤抖。我像踩在晃动的秋千板上,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拽了他一下,他离开了我,接着,又传来了全子最后的一声喊:“明生,别下来!……”我想伸手拽他,可是,什么也没拽住。我听见树下传来了一阵挣扎的声音,还听见一声从没听见过的野兽的怒吼……

“你在哪?全子,你怎么不上来呀!”

我哭着,不停地喊着。忽然,我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掏出一块东西,一闻,原来是那块半生不熟的狗肉。啊,全子是什么时候把它塞进我口袋里的?我捶打树枝,用头撞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全子!你来呀!我们一齐吃……”

我告诉少年朋友

在第二十七座山的密林里,在被践踏过的已经倒伏了的草丛中,我们找到了全子的两只鞋,还有挂在刺草上的全子的蓝上衣上的布条。布条上血迹斑斑,离那棵保住了明生性命的“蹲山猴”不远,是一棵白桦树。在树皮的缝隙里,我们看见了熊的黑毛。我明白了,当黑熊发现这两个弱小的孩子时,它是多么得意,在桦树上慢慢蹭完痒之后,才扑向树下的全子。而全子,正是在它蹭痒的时候,把什么也看不见的同伴推上了树,而自己……

我们没有找到全子。全子的同学们在一片松林围成的空阔地上,立了一个石碑,下面掩埋着全子的遗物。

每到春暖雪化的清明节,在泛着湿润的黑土的坟墓上,可以看见摆着整齐的二十个新鲜的蛋糕。有两个孩子的身影投在石碑上,默默地,长久地陪伴在全子的身旁……

全子,好伙伴!你会回来的! /StSHhoUWfUuM6x1Bsx062WCfeXn26lUf6BOQSvnX38CfoWN7f0KPlVNgWXh1C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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