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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一样的生活

我在超市里瞎逛时,就被那个玻璃器皿吸引了。摆放货品的架子是由不锈钢和厚玻璃组成的,它们都能在大厅的灯光中反光。所以,这个呈椭圆形的玻璃器皿就像是置身于光怪陆离中,无论我如何绕着货架转,寻找朴素一些的角度去看,它都显得有些匪夷所思。我把近视眼镜摘掉,用衬衣的下摆将镜片默默地擦拭了一番。再戴上眼镜时,我发现这个玻璃器皿纯白的颜色有点改变了,它显出淡漠的蓝来,跟天空的颜色很像。

当一个身着紫色售货员服装的小姐朝我走来时,我已经歪着脑袋看那个玻璃器皿了。小姐跟我的身体保持着礼貌的距离,问我 :“小妹妹,你喜欢它吗?”

在这个货架上,摆着几十种玻璃器皿,我想知道售货员指的是哪一个,她能猜中我喜欢的那一个吗?我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想跟自己打个赌。“你知道我喜欢哪一个?”

售货员朝前走了两步,微微抬起脚跟,把两只手伸了出去。她的个子比我高不了多少,年龄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最大的不同是,她在工作挣钱,而我在上学,利用周末闲逛。我死死盯着她的手。我不告诉她我要的是哪一个,她如果能在三次之内取下它,我就决定把它买下来。

售货员小姐把那个淡青色的玻璃器皿从货架上拿下来了。

妈妈对家里多了什么东西并不很在意,她是在无意中发现这个淡青色玻璃器皿的。她一天到晚地忙,用她自己的话说,忙得脚踢后脑勺子。她推开我的房间门时,只说了一句话:“你最近需要钱吗?”这种关心实际而且必要。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她的目光落在了淡青色的玻璃器皿上。“这是什么?干什么用?”妈妈问了两声。我说:“我只是喜欢。”妈妈就哦哦了几声,关上门走了。

爸爸最后一次离开家时,妈妈还很悠闲,每天都给别的女人打电话。当然,是给那些跟她一样悠闲的女人打电话。她们聚在一起,除了聊天儿,还有就是打麻将。爸爸把家中的一切包括房子都留给了我和妈妈。爸爸临出门,对我说:“雪儿,爸爸走了 !”

我靠在自己的房门上,没打算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在妈妈和爸爸之间刚刚出现问题时,我对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现在,我不想说了。爸爸的身体有些发胖了,尤其是肚子,让人看了不舒服。我让自己的眼睛只是看着爸爸的裤脚和皮鞋,我觉着那里还算真实。但是,爸爸用他有些发凉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想让我再看一下他的脸或眼睛。我在他的手刚刚触到我的脸颊时,下意识地躲避开了。爸爸的表情显得很怪,他可能希望父女的离别应该多一些内容,但我不想在这种分别中增加任何感情色彩。我和爸爸之间的交流就像是一杯水,刚开始是满的,喝着喝着,就干了,一滴也不剩了。爸爸又说:“雪儿,我走了 !”我点点头。爸爸看我点头,就说了一句:“雪儿长大了。 ”

爸爸把家门关上时,我同时把自己的房门关上了。

妈妈原来在一家大厂的工会上班,是属于没有技术专长的那类女人。闲了几年,生活突然发生了变化,她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像是一根弹簧,扔在地上,重新使用时,锈一层层剥落了。

妈妈推销过化妆品,不灵。因为使用化妆品的大都是年轻人。妈妈准备了半天的腹稿,只说了一半,年轻的女顾客就说:“这是假货吧?”妈妈很生气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女顾客说:“看你吞吞吐吐的,像是现编现卖的。 ”

妈妈改做人寿保险了。妈妈做成了几份保险后,乐观地跟我说:“雪儿,我找到了一生都可以做的事了。 ”

我的成绩一直不差。在家里发生变故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想让自己的成绩排名降下来。我咬牙坚持着,为了辛苦的妈妈,也为了我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我换了一次眼镜,因为近视的度数各增加了一百五十。我的座位从第四排调到了第二排。

班里跟我最要好的女生楠楠常对我说:“雪儿,发什么呆?”我说:“我发呆了吗?”楠楠就说:“你以为电线杆子才算是发呆呀?”

我的家离学校有五六站路,因为跟楠楠家很近,我们常在一起走。上学时,楠楠的爸爸经常开车顺路带我们去学校。在车里,我坐在后边,楠楠坐在她爸爸的旁边。楠楠时常用面巾纸替开车的爸爸擦嘴巴四周的食物残渣。楠楠每次擦时都说一句:“爸,出门时照照镜子嘛。”她爸爸不是说,我哪儿有照镜子的时间啊,就是说,女儿就是给爸爸擦嘴的。他说话时,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绕过楠楠坐着的靠背椅子,很温柔地搭在楠楠的肩上。

他们父女俩保持这个姿势时,楠楠爸爸的那只手就离我的脸颊很近了。我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它。有时候,我还能闻到那只手上散发出的香烟味道。

现在,每当我的面前出现这种场面时,我就把脸侧向车窗外,去看外面川流不息的陌生人流。

我不想坐楠楠爸爸的车了。我宁肯去挤车,让那些为了上班赶时间变得气急败坏的人粗鲁地踩我的脚。我无法对楠楠解释,说我不想看见他们父女两人经常上演的亲昵的一幕。楠楠在教室里一看见我就大着嗓门儿嚷嚷起来:“雪儿,你怎么不打招呼自己来上学了?我和我爸爸等了你那么长时间。你不坐车,先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呀 !”

我的脸红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不想说。楠楠感到了我的异常,问我:“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说:“什么事也没出。”

楠楠又问:“那你明天还坐我爸爸的车吗?”

我回答得很干脆:“不坐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楠楠突然说了一句气急的话:“你有病啊?”

我很自尊地回了她一句:“你有病 !”

看见我们闹别扭的男生女生,都不理解我和楠楠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子了。他们都在小声地猜测。我喊道:“瞎猜什么?有意思吗?”

结果,我看见有几个同学吐了吐舌头。

我一天没说一句话。

晚上回家后,我第一次放弃写作业了。我心里被一种情绪塞满了。我盯住窗台上的淡青色玻璃器皿看。看了一会儿,我觉着里面少了些什么,就站了起来,朝里面加了一些水。我再盯了它一会儿之后,心情就像玻璃器皿里的水,波动了十几秒钟,就静下来了。

妈妈回家时,对我兴冲冲地说:“我今天又做了两份保险。”

我跟妈妈说:“你看,玻璃器皿里加了水很好看的。”

妈妈说:“我明天还能做成两份保险,已经有两个人又被我说动了心。我不能放忪,一松,到手的钱就飞了。”

我把自己的门关上了。但是,妈妈不肯放弃我这个唯一的诉说对象,隔着门跟我说她的保险。

我对着门说:“妈,我在写作业,别打搅我了。”我没写作业,我端着盛水的玻璃器皿看,没看够,就端着它在灯光下面看。我听见妈妈在客厅里一个接一个地打有关人身保险的电话。

期中考试那天,我突然轻松起来。过去,一到考试时,我就紧张,手心都是汗,把考卷都弄得潮乎乎的。我不想在成绩排名上挣扎了。我听之任之,顺其自然。我考试时,轻松地哼出一声流行曲。监考的老师不高兴地说:“谁在唱歌?!”

我从前十名落到第二十七名。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班主任在班里着重点了我的名字,还表现出很痛心的样子。我知道那是老师向我亮出的黄牌。

我突然快乐地等待着老师给我出示红牌。

为了庆贺老师第一次在全班公开地批评我,我兴冲冲地逛到花鸟鱼虫市场上去了。那里的老人很多。除了买卖,那里其实很像是养老院。

市场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有五百米长,我来回走了两趟,看见什么我都高兴。摊主看我是个女学生,大都向我推荐盆花和各种各样的金鱼。我走到市场尽头时,很留恋地走回去了。我的目的性很强,径直奔到一处卖金鱼的摊位。

我蹲在了地上,好让自己的视线跟鱼缸里的鱼们齐平。我看见一个难看的四方形的鱼缸里,趴着十几只黑色的小东西。它们的肚皮却是红的。更吸引我的是它们的四肢,竟有四根充满灵气的指头。

我说:“这是什么?”

摊主是个大大咧咧的中年女人:“那是娃娃鱼。它很便宜,你如果买金鱼,我可以白送你两只娃娃鱼。”

我说:“我只买娃娃鱼。”

摊主的脸上出现了放弃的表情:“五毛钱一只。”

我说:“我买三只。 ”

“一块五 !”摊主从围裙里抽出一个塑料袋,朝里边倒了一点水,然后把手伸入到鱼缸里,抓了三只娃娃鱼丢了进去。

我拎着三只娃娃鱼离去时,在半路上站住了。我想了想,又回到摊主那儿。我说:“我退一只。”那女人不高兴了:“怎么了?”

我说:“我只要两只。 ”

那女人扔给了我五毛钱说:“那只娃娃鱼我也不要了。 ”

我很固执地从塑料袋里摸出一只娃娃鱼,放进那个四方形的大鱼缸里。我看见被我丢进去的那只娃娃鱼,混到一群娃娃鱼里之后,就分不清了。我又盯了一会儿,确实认不出那只娃娃鱼时,我扭头走了。

我回到家,把两只小娃娃鱼放进了淡青色的玻璃器皿里。我独自欣赏了一会儿,很满足。

我现在才知道,当初为什么单单对这个淡青色的玻璃缸发生了浓厚兴趣。我是在给这两只娃娃鱼创造一个温馨的家。也许,这两只娃娃鱼早就想从那乱哄哄的生活中走出来了。

有一个问题让我想了半天:本来买了三只娃娃鱼,但是,我为什么固执地要还掉一只呢?

我心里就为那只被我还回去的娃娃鱼有了一点点担心。

妈妈也不认识玻璃缸里游动的娃娃鱼。她弯着腰,很认真地看了半天。我以为妈妈看见这么可爱的小娃娃鱼会触景生情。但是,妈妈直起身子后说了一句话:“这东西怎么这样难看?你为什么要养它们?”

我说:“我喜欢。 ”

妈妈说:“你喜欢的有点怪了吧?它们平时吃什么呀?”

妈妈说话时,从衣袋里翻出了点面包渣,顺手就丢进了玻璃缸内。我大叫了一声:“别喂它们这些东西,它们是要吃活食的 !”

妈妈说:“别为了这两个小东西大惊小怪的。面包是我中午吃的,它们就不能吃了?”

我说:“请你别干扰它们的生活。 ”

楠楠孤立了我两个星期之后,突然主动跟我说话了。她在上完第一节课的时候,悄悄跟我说:“雪儿,我知道你家的事了。 ”

我一下子还没想起来楠楠要说的是哪一件事。自从把娃娃鱼请到家里后,我忘记了很多的事。生活变得充实而有意思起来。楠楠说:“我知道你不想说,你心里不好受的。 ”

我问她:“你想说什么?”

楠楠说:“你爸爸和你妈妈的事。”

我说:“你在说这件事呀?早就过去了。”

楠楠说:“你心里没什么?”

我说:“真的没什么。”

“你现在也不给我打电话了,每天回家都做些什么?”

我说:“跟以前一样。”

楠楠说:“这个周末跟我爸爸去桃山玩两天吧。”

我以前跟着楠楠和她爸爸去过很多地方玩,玩得非常开心。我说:“我有事,不能去了。”我是担心两只小娃娃鱼会被妈妈不小心饿死,我不放心。当然,还有难以启齿的原因。楠楠有些遗憾地说:“不去太可惜了。 ”

楠楠似乎还不罢休:“真的不去?”

“不去。”

那天晚上放学时,我一推开自己的房门,一下子就慌乱起来。淡青色的玻璃缸内只剩下一只娃娃鱼了。

它是从玻璃缸内爬出来的吧?我开始满屋子找。找着找着,我就绝望了。任何一个小小的缝隙,都能藏匿它小小的身体。

让我伤感的是那只趴在玻璃缸内的孤独的娃娃鱼,它在我寻找它的同伴时,就一直用期望很高的眼神瞪着我。

我看了看高高的书架子。它会不会爬到那上边去?事后我才想清楚,一只生活在水中的娃娃鱼,是不可能爬到书架上去的。但是,我搬了把椅子,踩着上去了。上面除了厚厚的灰尘,还是灰尘。看见灰尘之后,我就让自己从上面摔下来了。是不是故意掉下来的,我不知道。我的膝盖处被地板磕破了。

妈妈就在这时走进来:“雪儿,你坐在地板上干什么?”

我哭起来。

妈妈说:“摔倒了?放药的抽屉里有跌打损伤的药,涂上就会好的。妈妈现在要去跟一个人签订一份保险合同。晚饭就不做了,你就吃方便面吧。”

妈妈一走,我就不想哭了,磕破的膝盖处也没有抹药。我找来一块透明的塑料薄膜,罩在玻璃缸上,并用橡皮筋把塑料薄膜固定死。我不能再让剩下的这只娃娃鱼爬出去了。看了一会儿,发现一个大问题,里面没有空气了。我就用牙签在塑料薄膜上扎了许多的小孔,给娃娃鱼输入足够的氧气。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拼命想象走失的那只娃娃鱼的命运。它渴死了吧?它饿死了吧?它会遭遇到比它强大的动物吧?

我在想,给不给剩下的这只娃娃鱼再买一个伴儿回来?

我没有这么做。我想,我就是一个人嘛。

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放学有些晚了,回到我们家所属的单元楼道时,灯坏了,楼道里就比外面还要黑。我不敢上楼了。我就站在外面等人,想跟同一单元里的人结伴而行。就在这时候,从楼道深处走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我们打了一个照面,他盯着我的眼神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回到家里时,妈妈看见我的脸色吓了一跳,问我:“没出事吧?”我说:“没事。 ”

第二天,我才听说,昨晚上我们单元出了一件事,一个男人把做生意的邻居家抢了。我想起来就后怕。

有一天,我看见淡青色的玻璃缸里飘动着娃娃鱼的影子,影子是透明的。但是,黑色的娃娃鱼不动时,影子却在动。仔细看时,才发现是娃娃鱼蜕掉的皮。它望着我的目光是胆怯的,小心翼翼的。它需要呵护。

我感动地对它说:“你变样子了……你别担心。你很安全的。 ”

在期末考试中,我的成绩排名进入了前十名。班主任又在全班的会上着重讲了讲我——这一回是表扬。表扬并没给我带来一点点兴奋。楠楠对我说:“现在,我除了佩服我爸爸外,就是你了。 ”

我那天回家拿出钥匙开门时,门被妈妈从里边打开了。她自从干了人寿保险之后,从没有在我放学之前回来过。妈妈的脸上没了往常的疲倦,有了淡淡的笑意。我说:“妈妈今天不会签了十份人寿保险吧?”

妈妈不说话,只是在我身后尾随着。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却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坐在我的床上。那男人竟说出了我的名字:“雪儿回来了。 ”

我盯了那男人一会儿,才发现是爸爸。他消瘦得让我认不出来了。爸爸看见我,就站起身子,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当我认出爸爸时,我就不看他的脸了。我的眼睛故意望着别处。但是,我心里一直想着一个问题:爸爸怎么消瘦成这样了?

但是,我的眼光落在淡青色的玻璃缸上时,看见里边竟悠然地游着三只娃娃鱼。爸爸说:“我刚才出去买了两只回来,放进去,发现它们很合得来。 ”

我冲着爸爸喊了一句:“一年了,你上哪里去了?”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爸爸和妈妈都躲避着我的目光,把视线凝固在淡青色的玻璃缸上。三只黑背红肚的娃娃鱼用猜测的眼神瞪着我们一家三口。 vpa+GkR+aCfbuYz0RYys2X8Jv7A/sIRGXq+lf5T6NjECNn6huCnYQTYqRzS4g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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