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我梦见自己掉进了黑人堆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龇着白牙在乐。我的好友细白瓜在黑人堆里撞来撞去,看不见我。我就跳着脚喊,你眼瞎了 !我在这儿 !细白瓜看见了我,说,你是够黑的 !
我就这么黑,生下来就这么黑。我妈却给我起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名字,娜娜。我懂得妈妈的可怜心思,她渴望我成为黑美人。关于一个美人应该走过的艺术道路,妈妈都逼我走过。跳舞、弹钢琴、声乐都被我抛弃了。最后还落下了毛病,凡是在学校上这类课程,我都反感,就像遭遇了旧日的仇人。
在正常的音乐课上,一个对旧歌曲情有独钟的女老师让我们学一首《小螺号》。我问什么是小螺号,音乐老师就不高兴了,她是怪我节外生枝,就像是她要开口讲拖把,我偏要让她从怎么种植棉花开始。
音乐老师没回答我的问题,但她的眼睛流露出对我的厌恶。我看出来了,所以,我的心情也不好了。事情就发生了。
《小螺号》的歌词头两句是这样的:小螺号嘀嘀吹,海鸥听了展翅飞……
她教我们第一句时,我就忍不住在下面改了歌词:小螺号瞎胡吹……女生细白瓜听清了我篡改的歌词,就乐了。音乐老师唱第二句时,我又接着改编歌词:海鸥听了瞎他妈飞 !
我当时一定很冲动,声音挺大,让所有人都听到了。但是,音乐老师不能确定这种歌词是从我这样的女生嘴巴里唱出来的。她问道:“刚才是谁在乱唱?”
我站起来:“是我。”细白瓜的手在下边拉我的衣服,我不理她,就像草原上的鹿昂首站着。
那天,我还在回家的路上,爸爸就被班主任召唤到学校了。晚上,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娜娜到了很危险的年龄。”他们的话让我心惊胆战。
我十二岁的冬天,我们从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搬到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爸爸背着手在宽敞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对妈妈说:“把娜娜的爷爷接来一起住吧。”妈妈没说话,我先举双手欢呼。
爷爷是个和蔼的老头。再说,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我需要有更多的人在走动。妈妈见我高兴,就去收拾一间屋子。爸爸说:“给娜娜爷爷住的屋子,一定要阳光充足。”
妈妈说:“咱们这房子,哪里会没有阳光的?”爸爸说:“娜娜爷爷住的房子,阳光一定要最充足的。 ”
爷爷来了。他先是站在大客厅里左顾右盼,然后说,“光听说房子大,没想到会这么大。”我跟爷爷说:“我领你去自己的房间。”爷爷站在他的房间门口说:“没想到,一个没一根黑头发的糟老头还能住这么大的房间。 ”
我问:“糟老头在哪儿?”
爷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糟老头在这儿。”
我看着爷爷从一个大袋子里把一些他必须带来的东西掏出来,摆到地上。爷爷小心翼翼摆弄自己的东西时,我就乐了。爷爷问我乐什么,我说:“爷爷的这些东西,都是破烂。 ”
爷爷眼巴巴盯着地上的东西说:“谁说是破烂?哪个是破烂?你叫它破烂它答应吗?”
这时候,爸爸和妈妈也站在爷爷的门口看着一地的东西直乐。
妈妈说话了:“娜娜,你认为爷爷的哪些东西是破烂,你挑出来。”
爷爷听我妈妈这么一说,紧张地盯着我:“娜娜,我这里可没破烂。”我已经用脚把一堆东西一踢,说:“这些东西都是破烂。 ”一个小口细脖子的瓶子滚到一边去了。爷爷一下把瓶子抓到手里。
我说:“那是什么?”我觉得那瓶子里有东西。我就伸手去爷爷手里夺。爷爷说:“别抢,我给你看的。”
我接过瓶子一看,里面是一根黄黄的东西。那东西比瓶口粗大许多,它是怎么放进去的?
爷爷说:“娜娜,你想不到瓶子里的是黄瓜吧?”
我诧异地问:“它是黄瓜?黄瓜是绿的,它怎么一点都不绿?再说,它这么大,怎么从瓶口装进去的?”
爷爷伸出一根小手指说:“黄瓜还在这么大时,我就把瓶子套在上面了。我让它在瓶子里长大。然后摘下来,泡上白酒,它就不会烂掉了。 ”
我又问:“这根黄瓜如果不在瓶子里,它会长得很大吧?”
爷爷用两只手比画着:“能长很大的。 ”
爷爷把青瓜瓶放在他住的房间里的窗台上。
爸爸跟爷爷说:“我给你买一根真正的野参,泡上好白酒,就别喝黄瓜酒了。 ”
爷爷说:“我已经不喝白酒了,我只是看着它,心里可以想起好多的事。 ”
我每天上学之前,爷爷都站在门口笑眯眯地送我。他从来不说一句话。爷爷的笑容让我心里很舒服。几天之后,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放学,就推开爷爷的屋门,也不说话,只是朝爷爷笑一笑。其实,一推开爷爷的屋门时,我就能看见窗台上摆着的青瓜瓶。
那些日子过得还算平静,我没再出事。说心里话,一个女孩子,谁想天天惹是生非?但是,生活中发生的事,我说了不算。事情还是发生了。在课间操短短的时间里,我们班上的三个男生和外班的五个男生在一个篮球架下打球,说清楚点,就是两伙人在争夺一个场地。两分钟没过,我班上的一个男生就被外班的男生踢了一脚,双方就打起来了。三个对五个,纯属于不公平竞争。我用眼睛寻求帮助,想让自己班上的男生有援助,但是,我没看见操场上有我们班的男生,也许,我们班上的男生见打架了,有意躲避起来,也说不定。
三十秒钟不到,我们班的三个男生的脸上都光荣挂彩了。但是,三个男生还不示弱,仍旧顽强抵抗。
这时候,我激动起来,忘了自己是一个女生了。也就是说,我遗失了自己的性别。我冲了上去,帮助三个男生摆脱困境。我出手挺快,这正是我好动的结果。三个男生见我上来帮助他们,竟然有两个感动得流泪了。
这场恶战,是在膀大腰圆的体育老师干预下,才终止的。在校长室里,一屋子的老师把目光盯在我的脸上,他们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一个明确的主题:你娜娜是一个女生啊?怎么跟男生搅和到一起打群架?
说来也怪,当老师们把脏水一样的目光泼到我脸上时,我心里正一片阳光。因为我干了我想干的。
性别不是问题。
这时候,那个膀大腰圆的体育老师对我说:“你跟我来一下。”我不知道这个从来没跟我说过话的体育老师单独找我有什么事。我跟他来到走廊上。
他看了我半天,对我说了一句我没想到的话:“打架时,你一点都不怕吗?”
我说:“这有什么怕的?”
他笑起来,说道:“外班那个男生的鼻子流血了,他说是你打的。”
我兴奋起来:“流了多少血?活该 !他们五个人打我们班三个人时,他就没想到自己的鼻子会流血?”
体育老师拍了一下我的头说:“没事了。”
我奇怪地问他:“你要找我干什么?这就没事了?”
体育老师说:“没事了。你还想有什么事?”
我说:“老师够怪的。”
体育老师说:“我们都正常,谁都不怪。”
回到家,家里人都眼巴巴看着我,像看见一个怪物进了屋子。我等着爸爸和妈妈教训我。爷爷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但是,能感到所有人的心情很沉重。妈妈对我说:“娜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说:“什么事怎么想的?”
妈妈瞪着眼睛:“你是女生 !”
我说:“我没说自己是男的 !”
爸爸插话了,他早就想插话了,就是不知道该插一句什么话:“娜娜,你能不能犯点女生该犯的错误?”
我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是女生该犯的错误?”
在爸爸和妈妈看来,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教育大事,却让我笑起来,他们想不通。爷爷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对我爸爸和妈妈说:“你们别说了,让娜娜安静一会儿。 ”
我有点感激地看了看爷爷。
爸爸和妈妈克制住自己的不好情绪,不说话了。我从他们面前走过去,进了自己的屋子。我的屋门刚刚关上,爸爸就冲着爷爷发了脾气:“我管女儿,怎么就不行了?娜娜都忘了自己是个女生了,不管还得了?我不能让娜娜今后像你一样只会种菜吧?”这句话让爷爷很生气,爷爷不想跟我爸爸拌嘴,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打架的事发生之后,我在男生中的威信飙升,那种感觉是我从来没有领受过的。连女生们都公开表示了友好的嫉妒。细白瓜对我说:“娜娜,你出了那么多的事,你怎么不在乎啊?”
我反问细白瓜:“我出了什么事啊?”
“打架啊。”
我说:“说实话,我没打够,课间操的时间太短了,不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咧 !”
细白瓜用那种电视剧中出现的又爱又恨的口气说:“娜娜,你干脆变成男生得了。”
我说:“你别劝我,我真想当男的 !”
我等着学校给我和那些参与打架的同学们处理意见。听说要在学校通报。我问打架的同学:“怎么还不处理我们啊 !”
男生说:“你想念处分都想疯了?”
处分我们的决定还没下来,那个膀大腰圆的体育老师找到我了,还领来一个同样是搞体育的咄咄逼人的男人。那男人一看见我就乐,说:“行。”
我不知道他说的“行”是什么。
体育老师向我介绍那个男人:“娜娜,他是市自由摔跤队的滕教练。”
我说:“你想让摔跤教练摔我?”
体育老师点着头说:“意思差不多。”
原来,是体育老师向这个摔跤教练推荐了我。推荐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跟男生打架。
摔跤教练指着自己的胸部对我说:“来,娜娜同学,敢照我这儿来一下吗?”
我说:“为什么凭白无故打你?”
摔跤教练说:“想试试你的分量。”
我照着摔跤教练的前胸就打了一拳。摔跤教练忍不住“哎哟”一声,脸颊红了起来。体育老师说:“没事吧?”
摔跤教练指着我说:“就是她了。”
体育老师对我说:“你被滕教练录取了。”
我问:“摔跤?”
滕教练说:“我要让你成为中国最好的自由式摔跤队员。”
我又问:“练好了摔跤,能把我们的体育老师摔倒?”
滕教练说:“能摔倒两个体育老师。”
我说:“行。”
除了上课,下午三点钟,去摔跤队练一个半小时摔跤。只练了一个星期,滕教练说:“你是个摔跤天才。”
一个同样练摔跤的女生说:“我都练一年了,滕教练还没表扬过我一个字”。
我偷偷练摔跤半个月,爸爸和妈妈才知道了。他们跟我吵跟我喊,说我是一个怪物。我知道爸爸和妈妈对我的希望破灭了。他们差一点就要疯了。但是,我狂热地爱上了摔跤。这时候,我渴望待在自己屋里的爷爷出来说句话,哪怕不帮我说,只让紧张的空气缓解一下也可以。爷爷没出来。
爸爸说:“从明天开始,你连学校都不要去了。我给你请一个家庭教师。你连这道门槛都休想跨出半步 !”
我绝望地大叫了一声:“爷爷 !”
爷爷站到了他房间的门口,阴沉着脸。他手里拿着那个他带来的青瓜瓶。
爸爸冲着我说:“你叫爷爷来有什么用?你的教育是我来负责的 !你把爷爷喊出来干什么?”
啪的一声,爷爷把手里的青瓜瓶子摔在客厅地上了。那个已经变黄的黄瓜掉在地上,屋里马上弥漫着一股酒气。爷爷弯腰把被酒浸泡过的青黄瓜捏在手里,对我爸爸说:“我可不想让你的孩子变成瓶子里的黄瓜。 ”
第二天,爷爷固执地要回乡下住。爸爸劝爷爷留下,我也劝爷爷留下。妈妈对爷爷说:“这房子有多大啊,你不住,它也闲着。”爷爷说:“还是乡下大。 ”
爷爷真走了。
就在那天,学校对我们打架的学生通报批评下来了。班主任在上面念,我的脸转向窗外,一心想念爷爷。
下午,我去了摔跤队。第一次把一个练了近两年的男生摔倒在软垫子上。
爸爸已经得知了我的处分决定,在我回家后,小心谨慎地观察我。我一脸喜色。爸爸问我:“处分下来了,你要正确对待。 ”
我说:“你多心了,我不是瓶子里的黄瓜。”
爸爸一愣,妈妈也盯住我的脸,一脸的问号。
有一天,爷爷来电话了,跟我爸爸说,让娜娜听电话。我接了电话,爷爷问我:“过得好吗?”
我说:“瓶子里的黄瓜长出瓶子了 !”
爷爷只说了一个字:“好。”
爸爸和妈妈在一旁问:“你和爷爷在说什么?”
我放下电话,回头对爸爸和妈妈说:“我跟爷爷在谈教育问题。”
爸爸说:“胡说什么啊?你和爷爷谈教育问题?一个是问题女生,另一个是种地的老头,还谈教育问题?”
我看了看爸爸,说了一句话:“爸,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
妈妈斥责我:“不许跟爸爸这样说话 !”
那天,细白瓜伤心地跟我说,她不想学画画了,但是,家里人非逼她学,说不能半途而废。已经学了五年了,怎么也得坚持下去!细白瓜还说:“我好容易画了一匹马,大家都说,细白瓜啊,你这头驴画绝了 !你说,我还有什么出息?”
我问细白瓜:“你想干什么?”细白瓜就对我说:“跟你去学摔跤。”我说:“行啊 !”细白瓜又说:“我家里这道关就过不去。”
我就跟细白瓜说了青瓜瓶的故事。细白瓜问我:“你从哪里看来的?”我不能说是自己爷爷的事,就说是从书上看来的。我说:“你就把这件事说给家里人听,看看有没有一点用途。 ”
晚上,细白瓜就打电话给我,说青瓜瓶的故事起作用了。但是,细白瓜妈妈执意让细白瓜把这本书借给她亲自看一看。细白瓜妈妈相信书上说的,决不相信自己女儿嘴巴里说出的道理。细白瓜问我:“怎么办?”
我说:“这简单,就说它来自一本名著,呱呱叫的名著。”
“好吧,我就说是呱呱叫的名著。”细白瓜说。
我心里以为,自己的故事,比名著强十倍,为什么不呱呱叫?
第二天下午,我把细白瓜领到摔跤队去了,让滕教练教了几个简单动作给细白瓜,细白瓜卖力地在软垫子上学了几下,就把滕教练看呆了,他说:“娜娜,你们班出摔跤队员啊 !细白瓜原来学什么的?”
我说:“说出来你不信,她过去学画画的。”
就在那天的下午,当我和细白瓜从摔跤练习场走出来时,我爷爷在乡下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