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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骨架青苞米土豆泥

我上完课,就匆匆忙忙赶去学舞蹈。每次在太阳掉到高大的海景大楼的身后,我才能走到小区的门口,结束一天的生活。我看见睁不开眼睛的吕爷爷坐在一把断了一条腿的木椅子上对我说:苇子,你妈妈和爸爸都在这儿等你好半天了。

有好几次,我看见吕爷爷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手里的一张旧报纸搭在腿上,像是睡着了。我就想绕过去,就在我同他交臂而过时,吕爷爷开口说话了:回来了?吓我一跳。吕爷爷说了这句话,就开始啃一只鸡骨架。我曾经问过吕爷爷,为什么不啃鸡肉,偏要啃没肉的鸡骨架?

吕爷爷说,它便宜,又好吃。再说,啃它可以练练牙齿。

我觉得吕爷爷的行为很好笑。

我跟大多数女孩子在四年级疯狂地迷恋舞蹈的时候,爸爸所在的大厂正处于腾云驾雾的时期。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人都知道这家工厂,但是,人们都不叫它的名字,只要提一下大厂,人们就知道说的是龙踞厂了。我曾经在一篇作文里赞美过大厂,受到过语文老师的表扬,说我写得大气,让他想起了多少年前有人为长江撰写的电视片解说词。语文老师一表扬,我的汗像蛇一样悄悄地从汗毛孔里爬出来了。我只能承认,那个爱激动的语文老师是个博览群书的好老师,他一下子就用锋利的刀剁在我的血脉上了。我当时写这篇作文时,右手捏着钢笔,左手正不停地翻动着长江电视片的解说词。老师还没表扬完我,我的同桌大声问我:苇子,你在干什么?惹得所有的人都把头转向了我。当时,我正把一块橡皮塞进嘴里咀嚼,同桌的男生吓得大喊大叫时,我正把嚼碎的橡皮碎屑吐在桌面上。语文老师走过来关心地问我:苇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这才认真地盯住被我嚼碎的橡皮屑。我在羞愧的钢丝上漫步,做了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傻事。

因为我在电视台办的舞蹈班学习,就可能有机会在电视台举办的文艺节目中登台亮相。有一年的时间,我都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正式上台的瞬间。但是,舞蹈老师在挑选为当晚演出的歌唱演员伴舞的小演员时,她的眼睛始终没有在我的脸上停留过哪怕只有三秒钟的时间。我落选后的心情是很坏的,回到家后就不吃饭,跟爸爸和妈妈说话时,口气里就掺了火药,不燃也呛人。最后就变得爱摔东西了。我记得第一次摔了自己的文具盒时,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爸爸和妈妈都惊得头一同挤在我房间的门口。我有坏心情的时候,根本不解释,只是使用肢体语言表达。舞蹈老师再三对我们说,什么是舞蹈?就是一个演员必须忘掉自己的嘴巴,让自己的身体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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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摔东西之后的某一天,妈妈回忆起时,我就把舞蹈老师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得爸爸和妈妈直发怔。爸爸在琢磨了半天之后,说了一句话:别说,苇子学舞蹈,还真是学到了些知识。

妈妈曾经提醒过爸爸:想让苇子登台,要想想办法。

爸爸苦恼地说:我一个工厂的司机,跟电视台舞蹈班的老师会有什么法子想?爸爸的话,让我和妈妈的心都灰得感受不到阳光。

爸爸是厂长的司机,厂长的司机就是厂长的影子。厂长到哪里,爸爸就跟到哪里。这样一来,爸爸就没有休息日子。因为厂长没有星期天。那些年,我们家的饮料和零食都是别人送的,不,是别人送给厂长,厂长转手送给爸爸的。爸爸把这些东西从小车的后备厢里拿出来,往楼上扛的时候,经常吹着口哨,吹得很好听,是一首很有名的曲子,叫《茉莉花》。

我终于等来了登台的机会。那是爸爸的厂长去南方出差,爸爸就闲下来了。晚上我去学舞蹈,爸爸破天荒第一次开着小车去接我。我跟在舞蹈老师后边朝外走时,爸爸的小车很气派地停在大门口。舞蹈老师还问了一句,这是谁的小车,这么漂亮?

我看见爸爸打开了车门朝我摆手,并大声地问我:苇子,这是你们的舞蹈老师吧?我跟舞蹈老师说:这是我爸爸 !

爸爸立即说道:老师上车,我和苇子先送老师回家。我看见舞蹈老师感激地说:太客气了,不好意思。

爸爸把厂长经常坐的位子旁的车门打开,对舞蹈老师说:坐这里,这里安全。

舞蹈老师的家住在城市的西头,我家在东边,一个来回就是一个小时,坐在车里,舞蹈老师不说话,一直把脸扭到车窗外边。我看着她的侧影,感觉那是我见过的女性里最最漂亮的侧影了。在舞蹈老师家门口停下车时,舞蹈老师还在说那句话:真的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爸爸说:别说麻烦,苇子跟您学舞蹈才是麻烦咧。车里只剩下我和爸爸时,我埋怨爸爸:跟舞蹈老师坐了那么久的车,你怎么不说话?

爸爸说:你们舞蹈老师是搞艺术的,她看不起司机的。再说,我怕说外行话,让你们舞蹈老师笑话。

第二天晚上学完舞蹈出来时,爸爸又等在外面了。爸爸对舞蹈老师说:我们厂长出差了,我这几天的工作就是负责接送老师了 !

我抬头看看舞蹈老师的脸,又是侧影,一个高傲的侧影。老师转过身,正面对着我,用手摸着我的头,跟爸爸说:苇子学舞蹈很刻苦,也算有悟性。

这一次,当我们三个人坐进小车时,爸爸就用口哨吹起了《茉莉花》。不是我恭维爸爸,他吹得很棒,让人一下子能从他的口哨里嗅到南方茉莉花的花香,还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白色茉莉花盛开着。我看见舞蹈老师把她临窗眺望的侧影微微转了过来,把她的眼光洒向了开车的爸爸。爸爸很动人地吹完了口哨之后,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很谦虚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搞艺术的老师就坐在我身后,我竟然还敢张嘴吹歌。

舞蹈老师说:你哼得很不错。

她没用吹这一字眼,而是用了一个哼字。吹字显得很不雅。我觉得舞蹈老师真是一个很严谨的老师。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舞蹈老师为一场晚会的伴舞挑选演员。点了十一个人名之后,我已经绝望地把头抬起来看着高高的灰蒙蒙的屋顶了。因为从三十多名学员中,只挑十二名。

苇子 !

舞蹈老师说了我的名字,我浑身竟然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抖了一下。然后,眼泪就冲出了眼眶。

那天回家之后,我开始主动打扫卫生,把拖布洗干净,擦每一间屋子的地。当时就把爸爸和妈妈惊得够呛,妈妈说:苇子,今天老师要来家里检查学生在家里的表现吗?

我说:妈妈为什么这样说?

爸爸接了一句话:苇子,你长了这么大,第一次看见你主动擦地 !

我说:擦地的活,从今往后就交给我了。

妈妈说:擦地是要每天擦的。

我说:除了擦地的活,还有其他的活吗?

爸爸说:你只要坚持把擦地的活干下去,爸爸和妈妈就算是享福了。

这一回,轮到我吃惊了,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在家里能擦地你们就算是享福了,我如果给你们天天捶背,你们会怎么想?

爸爸说:我们会怎么想?我是不敢想,不知道你妈胆子有多大,敢不敢壮着胆子想。

我说:我请你们把胆子弄大点,大着胆子多想想。

妈妈说:苇子这么鼓励我,我还是不敢想。

那是我第一次登台,为一个红得发紫的港台女歌星伴舞。她穿着一件猩红色的拖地长裙,就在我和她横向换位时,我踩了她的裙子,她的身体朝前踉跄了几步,差一点绊倒。她差不多跑了两句的调,好容易在第三句把调追回来时,台下已经是嘘声一片了。

我看见我的舞蹈老师在舞台的侧面,用手拍自己的脑门。她很恼火。事后,我才知道,她最最后悔的就是让我登台演出了。

第二天爸爸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舞蹈老师打来的,告诉爸爸,苇子不适合学舞蹈,说我缺少跳舞的天赋。

爸爸握着电话听筒,沉吟了半天,说:能不能让苇子再学两个月?

舞蹈老师问:再学两个月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爸爸用可怜兮兮的声调说:我们邻居都知道苇子上电视了,也知道苇子是学舞蹈的,一下子不让孩子学了,她会受不了的。

舞蹈老师非常客气地说:说实话,苇子干点别的可能更有助于她的发展。

我的舞蹈生涯在还没上完四年级时就彻底地结束了。那天,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看电视,一个香港歌星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很别扭地唱歌,而且还对着观众说话,说一些我听了千百回的话,嘴巴里像咬着一块嚼不烂的牛肉,咕噜咕噜的,然后又开始唱。妈妈说:哎,老苇你看,这歌星的裙子跟苇子伴过舞的那个歌星的裙子一模一样。

我端着一杯可口可乐走出屋子,把杯子里黑红色的液体泼在了电视屏幕上,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不让你提香港歌星,你老是提,这事很刺激苇子,你不是不知道。

当我再走出屋子时,我看见爸爸正用一块布擦电视屏幕。我说:以后别提香港歌星 !

妈妈说:不提。爸爸也说:不提。

我上五年级的那年秋天,我看见吕爷爷坐在楼下的断了腿的椅子上在啃一根青苞米。从我早晨上学到晚上放学,吕爷爷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啃着它。

我说:吕爷爷,还没啃完啊?

吕爷爷说:没牙了。

我就说:没牙就别啃了!

吕爷爷冲我张开了空洞无物的大嘴巴,让我看。他还说:里面还藏着一颗牙咧!

我看见在他的嘴里,在几十颗青苞米粒中间,露出一颗瘦瘦的牙齿。我说:吕爷爷,你已经嚼不烂青苞米了!

吕爷爷说:我知道,我是在练练牙齿。

那天晚上,我看见一个东西立在我面前,似曾相识。

我惊愕地问:你是谁?它说:我是吕爷爷嘴巴里的那颗牙齿。我说:你来到我屋子里干什么?那颗牙齿说:我只能来找你,因为只有你认识我。我被吓醒了。

爸爸他们的大厂突然就不行了。最明显的是,大厂的厂长连自己的小车都卖了还债了。爸爸无车可开,就闲着,闲得很难受。妈妈在大厂下面的一个服装小厂工作,小厂靠给大厂的工人生产工作服活着,大厂一倒闭,小厂的经济来源就彻底断了。妈妈就开始做钟点工,而且是背着我做的。很长时间后,我才知道妈妈已经是这座城市里的一名钟点工了。

爸爸已经不习惯走路了,他只习惯自己的脚下有车轱辘。没有了四个小轮子的小汽车开,他就换了一辆自行车骑。他整日在家闲待着,就说:我从明天开始,骑车接送苇子上学放学了。

我说:不用。

爸爸说:你就别客气了。

第二天,我从家里下楼准备上学时,看见爸爸把自行车擦得很干净,对我说:来,我送你上学。

我说:我都跟你说过了,不用 !

爸爸说:你客气什么?坐公共汽车要花钱买票的,爸爸送你,就把车票钱省了。

我说:不用。

我一个人朝公共汽车站走,爸爸就固执地跟在我身后,说:我送你多好。

我快到车站时,回头大叫了一声:别跟着我,还不够丢人?

爸爸一下子就站住了。我挤上了公共汽车,还看见爸爸一个人手扶着自行车在那里发呆。

我的零花钱大大地减少了。

放学后,我参加的是英语补习班和数学补习班。因为同学们都在为自己加压,为了在班级里有个出色的成绩,也为了漫长的明天。所以,在那几年,我一刻都无法放松。

爸爸的大厂被一些亟待发展的外来的小厂分割了,大大的厂区,突然就变成无数个小厂了。原来那么高大气派的大门上,竟然悬挂着十几个厂子的名字。

在我上初中时,爸爸给不同的人打工,先是开出租车。爸爸正开着出租车行驶在路上时,油箱突然间起火了。出租车里又没有配备灭火器,等爸爸截下一辆有灭火器的大卡车,举着灭火器跑向那辆出租车时,出租车已经变成了焦黑的废铁架。那次着火之后,爸爸有一个月没有说话,整日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说:爸,动画片好看吗?连我这种年龄的人都在两年前告别动画片了。

爸爸不回答我的话,仍旧固执地坐在那里,把动画片看完。

有一天,我想起这件事,还问妈妈:爸爸怎么了,为什么爱看动画片了?

妈妈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你爸爸不愿意看反映现实生活的电视剧,每次看完这类东西,他的心情就不好,触到他的痛处了。

秋天时,我发现爸爸不穿那件漂亮的意大利皮衣了。那件皮衣还是爸爸给大厂的厂长开车时,厂长去意大利旅游,给爸爸带回来的。我还跟同学提起过这件漂亮的意大利皮衣,我当时的口气中充满了炫耀。

当那个该穿皮衣的季节快要过去了时,我才知道爸爸早把那件皮衣卖掉了,为了补偿烧毁的出租车带来的亏空。

冬天中午的太阳光显得十分的珍贵。就在中午时刻,阳光才路过这里。裹着很厚棉衣服的吕爷爷还坐在那把断腿的椅子上,他在晒太阳。我看见他时,他正把一个带盖的大缸子从怀里掏出来,用一只小勺子挖里边的东西吃。

我站着不动,看着吕爷爷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我好奇地挨近他。吕爷爷一直闭着眼睛,这时候说话了:是苇子吧?

我说:是我。

吕爷爷说:你想知道我吃的是什么吧?

我点点头。

吕爷爷把铁缸子盖打开,说:是土豆泥。

我说:吕爷爷没牙齿了,所以才吃土豆泥的,对吧?吕爷爷不敢把嘴张开让我看。

吕爷爷说:不对,我有牙。说着,吕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慢慢腾腾地展开,就在这张揉皱的纸的上面,躺着一颗牙齿。

我难过地说:吕爷爷确实有牙齿。

爸爸又突然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受雇于一家私营企业,给老板的家属开车。有了工作,爸爸就振作起来了。爸爸回家时还曾经高兴地说:私营企业老板的车更漂亮,他家属的车也很漂亮。爸爸还说,老板老婆手指头上的一枚钻石,就是我们家的整个家产。爸爸还特意提起过老板老婆为人和气,从不大声对人说话。爸爸说,说话这么和气的女人是不多见的。话里话外流露出赞赏。

但是,就是这个和气的女人,打了爸爸一个大耳光。原因是老板的小儿子还没完全钻进车里时,爸爸就把车门关上了。车门咬住了老板小儿子的衣服。爸爸当时就被这个和气的女人打傻了,他绝对没有想到会这样。

爸爸决定打官司。整整打了一年的官司,爸爸输了。爸爸还说,打在他脸上的那记耳光,让他现在还能感觉到疼。

我感觉那一年的冬季很长,在三月时,又意外地落了一场雪。一天,我从学校回家,路过小区的大门时,又看见吕爷爷坐在那把断腿的椅子上。当时,天上还飘着零星的雪花,阻碍了我的视线。我走近时,就叫了一声吕爷爷。吕爷爷正垂着头打瞌睡。我又叫了一声,他醒了。当他抬起头来时,我发现是爸爸。

原来,吕爷爷在这个冬季还没过完时,就悄然无声地走了。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爸爸鬼使神差坐在了这把断腿的椅子上了。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等心里泛出来的酸楚的东西平息下去之后,我说:爸,天多冷啊,咱们回家 !

爸爸说:春天的雪不冷的。

当我们这种年龄的男生女生正流行着关心着喊叫着自己如何健康成长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的爸爸提前衰老了。

在学校里,我忍不住向很亲近的同学说出了我的发现。但是,不管我叙述得多么激动,多么伤感,他们都显得无动于衷。真的,大多数同学都无动于衷。 YNHfNuBA8M9x0l85lyfg1H1xe8MsqD/pHctgrhz7BOlCQpFqCLWslfgBKCXmiyU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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