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奶奶被人骗了。小站上的人不止一次被人欺骗,仿佛小站,还有生活在小站上的所有的人都被欺骗过。
黄昏时,列车才把喷出的白汽吐向小站的上空,而白色雾气没有散尽,列车就离去了。194次列车,只肯在小站上停留一分钟。小站,还有小站上的人,很快便被人们遗忘了。
郭奶奶坐在自己的屋门口哭。她一边用粗糙的手擦抹哭红了的眼睛,一边把遭遇说给人们听。
一入秋,郭奶奶每天挎着一个篮子,去山上采蘑菇,然后用一根根白线把蘑菇穿成串,挂在屋檐下晾干。人们看见这一嘟噜一嘟噜的干蘑菇,都说郭奶奶的蘑菇能卖个好价钱。
三天前,郭奶奶找人帮她把半袋子干蘑菇背到小站台上。194次列车进站时,很快,生意谈成了。一个上唇刮得很干净,长得年轻英俊的乘务员,把半袋子干蘑菇拎上车后,跟她说:“您等一下,我去拿钱!”漂亮的乘务员转身走进了车厢。
列车开动了。郭奶奶还不见年轻的乘务员出来,便着急地喊起来:“还没给我钱呢!还没给我钱呢!火车别走哇!火车别走哇!……”
那个乘务员始终没有出现。列车把痛苦留给了一个老人,却带走了一个漂亮的骗子。
郭奶奶身边,围了一些人,听着可怜的老人的叙说。连着三天,郭奶奶坐在黄昏的小站台上,向着列车哭喊。
人们气坏了。这时,从人群里钻出了一个孩子。他身材结实,个头不小,有一张尚未成熟,充满稚气的脸。他叫黑呜。
“走!”他摆了一下头。马上,他身后跟来两个少年。那个总爱把书包系在腰上的是陈小青;另一个总爱系一颗上衣扣子的是刘小盛。
黑呜记得,小站上的人曾经被列车上的人欺骗过。今天也跟上次一样,骗子用同样的手段骗了小站上的人。爱打猎的丁师傅,一个冬天,才打到一只红狐狸。一张无半点杂毛、没一个小洞的上等狐皮,不到一分钟就被骗走了。
“妈的!”黑呜骂了一句。
两个好朋友感觉到,黑呜这次骂人,是恶狠狠的。
黑呜胆大,连学校的老师们都打怵,他总干一些让人提心吊胆的事。
有一年春天开江,冰面解冻,黑呜敢跳到浮动的从上游涌下的冰排上张牙舞爪。冰排发出咔咔断裂和砰砰碰撞的恐怖的声音,他却从这块浮冰跳到那块浮冰上,嘴里还哼着一首说不出名字的怪曲子,岸上的人好半天才听明白,他哼的是“杜丘之歌”。
那天,一群同学围着一个新挖的菜窖打赌,从没有梯子的菜窖顶上跳下去,再爬上来,菜窖直上直下三米深,四壁陡如刀切。黑呜老远跑过来,骂了一句——可能是骂菜窖口蹲着一群胆小鬼,就跳下去了。嗵的一声,一落入窖底,他就后悔了。往上看,锅底大的一圈蓝天,几个变小的脑袋伸来缩去。他心虚了,可他从没做过回头事。他往上爬了几次,掉下去了;就脱了鞋爬,还是掉下去了。从窖口上传来一阵嬉笑,他一听急眼了,用手指头在潮湿的土壁上抠了个窝,再抠一个窝,爬出了窖口。十根指头竟有六个指甲抠劈成两瓣。
他还第一个学会倒骑着自行车,在路上乱跑,压死了邻居家一只下蛋母鸡……
那次,才真正把老师们吓坏了。当时,女同学吓得捂着眼睛。黑呜竟爬上二十米高的烟囱,在钢筋做成的避雷针上“玩单杠”。班主任闻老师在下面苦苦哀求,而黑呜先把一只鞋从上面扔下来,连胆子不小的陈小青和刘小盛都惊叫起来。那次事后,他俩在背后说:“黑呜这小子,贼厉害!”两人从心底里佩服黑呜。
黑呜也有熊包的时候。
在一次讲评作文的时候,闻老师把班长吴声的作文当范文念了一遍。
黑呜低头一看自己的作文,才六十分。他直撇嘴,心里想:他吴声的作文凭什么算“优秀”?就因为每次爱写上那么几句,什么“瓦蓝瓦蓝的天,飘着一丝白云”,什么“珍惜班级的荣誉”,什么“赞颂心灵美”之类的玩意就能得九十分以上?吴声的作文哪好?全是老一套,有不少还是假话。
黑呜写的是猎人丁师傅被骗的事,没有一点是假的。他不服气,在闻老师的红笔批语“为什么不写光明面,偏偏要写阴暗面”的下面,写了蚯蚓样扭曲的几个大字:我写的是真事。
闻老师把黑呜叫到办公室,责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写的是真事!亲眼看见的!”
闻老师没法,把做黑呜思想工作的任务,交给了吴声。
黑呜最烦吴声。
黑呜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了。从一年级开始,吴声就当自己班里的班长,一直当到初中。妈的,真想不通,吴声那个呆相,哪地方流露出“班长”的气质来?而老师们,不管男老师女老师,全都看重吴声。黑呜知道,吴声还没到入团的年龄,就已经写了入团申请书。
六年级时,也就是去年,为了陈小青的事,黑呜同吴声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
陈小青把父亲用过的锋利的双面刮胡刀片拿到教室里来削绘图铅笔,闲着无事,干起了恶作剧,趁坐在前排的女同学不注意,在人家棉袄的花外罩上轻轻划了几下。做课间操时,屋外刮着大风,那女同学的罩衣后襟,突然被吹开了三条半尺长的大口子。女同学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时,从另一边传来了陈小青的嚎叫。陈小青捂住淌着血的脸,躲避黑呜的追打。
“黑呜!你干什么?”老师和同学们围住了黑呜。
黑呜站住了身子,两只胳膊像大人一样抱在胸前:“我就要打他。我知道是陈小青干的!”
第二天,老师调配了座位。当宣布让班长吴声跟黑呜同桌时,黑呜发现,一阵慌乱掠过了吴声的面容。
全班同学都明白老师的用意:让先进带后进。
吴声硬着头皮,坐到黑呜已经占了一大半的凳子上。
“你真情愿跟我坐在一起?”吴声望着黑呜,半天没回答。那眼光里有陌生、慌乱,还有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的胆怯。
“愿意。”吴声还是回答了,是替老师说的。
“真的?”黑呜冷笑了一下,“你真听话呀!你究竟为什么呢?虚伪!你就不能来点真的?”
吴声低了头,他不知道怎样回答黑呜。学生听老师的,一点都不错。他从一年级就这样做的。
可面对黑呜,吴声却对自己表示了怀疑。
在郭奶奶被骗的第四天黄昏,194次列车在小站慢慢停下。黑呜、陈小青、刘小盛上车了,飞快走进车厢里。
列车一离开小站,黑呜问陈小青:“一共几节车厢?”
“十二节!”
“一人包四节,找到就盯住他,然后,按说好的办!”黑呜说这话时,发现一个拎水壶的老乘务员盯了他一眼。黑呜赶紧压低了嗓门,嘱咐了几句,三个人分散开了。黑呜还回头望了一眼,老乘务员那双小眼睛投出的光,一直跟踪着他。
他刚走过一节车厢,躲过讨厌的老头儿,猛地又僵住了。
他看见班长吴声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吴声把近视眼镜从脸上取下,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那时,车厢里的灯亮着,吴声的眼镜片在一闪一闪地反光。
“妈的!”黑呜低声骂了一句。他看见吴声迎着他走过来。
“你这小子!到底跟上来了,像条尾巴!”黑呜站在吴声对面,故意把嘴凑近个子不高的吴声,脸对脸,朝他的眼镜片从容而狡猾地吐出一口长气。吴声马上感到眼镜片上又弥漫着一层白雾。
“黑呜,你们要干什么?上哪里去?”
“我们坐车玩玩!坐两站,就下来,再乘车回去。告诉你,别再缠着我!”黑呜说完,一横肩膀,把吴声的眼镜碰在地上,又顺势用脚一踢,把眼镜踢到旅客的座席底下。
“我的眼镜!眼镜……”吴声蹲下身子喊起来。
黑呜趁机走到另一节车厢去了。在十号车厢,黑呜叫住了往乘务员休息室伸头探脑的陈小青:“吴声这小子上车了!”
“怎么回事?”陈小青瞪了一下眼睛。
黑呜回想起来,白天最后一节课时,他写了一张纸条,只有四个字:“今晚行动!”团成一个小纸蛋,扔给前排的陈小青。纸团碰在桌腿上,滚到吴声的脚边。
吴声打开看了,望了黑呜一眼,不解地递给陈小青。陈小青看完,又扔给刘小盛。
一下课,吴声叫了一声黑呜:“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你躲远点,少管闲事!”黑呜转身吐了一口唾沫。
“我想知道!”
“你还是想想怎么入团吧!写写思想汇报,三天一份……”
“你?”
“别缠着我!我说话可能厉害一点,你这班长,站在教室里发号施令还凑合,假如站在学校大门外面半步远,就没你的市场了!”黑呜转身走了。
黑呜断定吴声怀疑到了什么。
这时,一个佩戴“列车长”标志的胖胖的中年人走过来:“没座的找座位坐下!请坐一下!”
“妈的,火车上的人一个个都让我讨厌,都像骗子!”黑呜恶狠狠地盯着列车长消失在另一节车厢里,“快!陈小青,分头找,一定要找到那个真正的骗子。 ”
列车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这是夜行车,不少旅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只有三个孩子没有睡意,还有吴声。
黑呜连着敲响了三个乘务员休息室的门。前两个开门的是女乘务员,根本没有那个“英俊的骗子”。第三个开门的竟是那个盯视过黑呜的老家伙——拎水壶的老乘务员。
黑呜愣了一下,赶紧找借口:“我要去厕所,厕所门锁着!”
老乘务员用钥匙一试,怀疑地盯着他:“这不开着吗?”
黑呜匆忙推门进去,猛地关上厕所的门,刚要舒口气,一回头,班长吴声站在身后。
“冤家!是闻老师让你来的吧!”
“没有,我自己愿意来的!”
“你想在我们身上捞到点什么好处吧?是呀!在我身上找点毛病,汇报汇报,你就可以很快入团了!”黑呜又冷笑起来。
“我是对你们负责!”
“是的!我黑呜总爱干一些坏事,给我们初一 (1)班丢脸,所以,我的一言一行,都被人注意!可这次,吴声,实话告诉你……”黑呜又吐了一口唾沫。
“你说话一向阴阳怪气,任何人都会对你怀疑!”
“你滚开!”黑呜气得直咬牙,“你最好是从窗口跳下去!”
“你不用嘲笑,必要时,我会跳下去的!”
正在这时,黑呜感到靠在身后的门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进来的是惊慌的陈小青。三人都愣了一下,厕所的小空间,马上变小了,拥挤了。陈小青偷偷盯了一眼吴声,伏在黑呜耳朵上:“查票了,我没带钱,只好躲到这里!”
“怕什么?有我呢!看见刘小盛了吗?”
“我见他躲到餐车厢去了。我们要找的那个混蛋家伙可能没在这车上!”
“妈的!”黑呜懊恼地说。
有人敲门。黑呜走出厕所。
迎面站着那个小眼睛老乘务员,手里拎的不是水壶,而是一把一头粗、一头细的榔头,身后还有列车长。
“跟我们到餐车去一趟!”列车长说。
好!找不到那个骗子,找骗子的顶头上司也行!黑呜跟着走了,回头还瞪了一眼拎着榔头的老乘务员。
吴声也悄悄跟在后面。
黑呜一走进餐车厢,就看见刘小盛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也没带钱。
“补票!”列车长冲着黑呜说。
小站上的人乘车,大多是上车后补票的。黑呜开始掏钱。突然,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衣袋里没有一分钱!他也忘记带钱了。
吴声站在餐车门外,听着从门缝里传出来的声音。
“没钱怎么上车?”列车长的声音。
“……”
“哑巴了?”列车长的声音。
“……”
“我一看见这小家伙,就知道他不像好人!”那个老乘务员的声音。
“我是来要钱的!”突然,餐车厢里响起黑呜的声音。
“要钱?跟谁要钱?谁欠你的钱?”列车长愣住了。
“欠我们小站上的钱!”黑呜的声音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哪个站的?”
“我们站的,火车每次停一分钟……”黑呜气得语无伦次。
“胡说八道!我们见过你这样白搭车不买票的小无赖。你还年轻,应该学好。 ”
“呸!骗我们小站人的东西,骗郭奶奶的钱,你还侮辱人?我恨你们!”黑呜的声音像着了火。“啪!”黑呜摔碎了列车长面前的瓷茶杯。
“乘警!”列车长大喊了一声。
吴声目睹眼前的情形,呆住了。究竟谁错了?他从没经历这种事情。
哐的一声,餐车的门被撞开了。吴声慌忙闪到一边,黑呜飞快地冲了出来。这时,迎面快步走来两名乘警。
黑呜稍微迟疑了一下,猛然向一个半敞开的窗口扑去。
黑呜消失了。
几位靠近窗口的旅客被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列车长,快停车,黑呜跳下去了,快停车!”吴声奔到列车长面前叫起来,眼镜也掉了。
“别喊了!你戴上眼镜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在火车上,不是牛板车!列车不能为一个人停车!懂吗?”列车长一边焦急地解释,一边同几个乘务员商量办法,通知前后两个车站,采取抢救措施。
吴声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哭,但他忍住了。他擦了一把汗:“他会摔死的!黑呜会摔死的!”一边向敞开的窗口走去。突然,他喊了一声:“黑呜!”也扑进了黑夜。列车长一把没有抓住,呆在那里了。
人们惊呆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争先从吹着夜风的窗口伸出头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遮掩了列车外的一切……
吴声的腿摔断了。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感到自己卧在摇晃的小船上,睁开眼睛,原来是伏在黑呜的背上。黑呜背着吴声,顺着两条铁轨向前走去。
“黑呜……你没事?”
黑呜摇摇头。
吴声又闭上眼睛,摔断的腿已经麻木了。
黑呜不言语。
“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过错?你,找到那个乘务员,准备怎么样?”
“要回郭奶奶的二十元零九角钱,再抽他一个耳光,不!抽他两个耳光;让列车上所有的人都看看,替小站上的人出口气。我们小站上的人,为什么老受别人欺负!”
“你,也许,把人想得太坏了,可能是个误会……”
“误会?这误会为什么老爱出在我们小站?为什么出了两次?”黑呜站住了。
“也许……我也弄不清楚……”吴声把头垂在黑呜的肩上,被月光照映得发亮的铁轨,在眼前模糊了。
“吴声,我没想到,你真的跳了车……”黑呜发现吴声的头无力地垂在自己的肩上,急忙跑起来……
前面出现两束灯光,奔过来几个人,有两个穿着白衣。一辆车的车顶上,旋转着红色的信号灯,是救护车。
黑呜背着吴声,踉跄地向灯光奔去。
在吴声拄着双拐出院的那一天,黑呜从郭奶奶那儿拿来了一封信,默默地递给吴声。这是一封谁也没想到的信:
卖蘑菇的大娘:
我是 194次列车上的乘务员。今天,我羞愧地向您谈一件事。我就是那个骗走了您的蘑菇的年轻人。我不只骗过您,还骗过一个猎人……当我看见您坐在小站的站台上,向着火车呼喊时,我断定,从我骗走您的蘑菇的那一天开始,您一定天天坐在站台上,向着列车哭诉。
大娘,我还知道了前几天发生在列车上的事,还有那几个孩子。我真想跪在您的面前,求您原谅。现在,当您接到这封信和二十元九角钱时,我已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了。领导派我到一个山区去当养路工。那儿,也有一个小站。我会重新生活。
一名养路工
吴声和黑呜,还有陈小青、刘小盛,半晌没有说话。生活,千变万化,多么复杂啊!他们该好好地想一想。
当天晚上,吴声按照闻老师的约定,走进了办公室。原来,铁路局给学校来了一件公函,让学校帮助查清列车上发生的跳车逃票事件。
吴声把头垂在拐杖的扶手上,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学校要处理这件事。我感到很遗憾,你竟然也参与了这件事,而且没有告诉我。你想过吗,这要影响到你入团!”
吴声紧锁双眉,一言不发。
“你谈谈想法吧?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闻老师生气了。
吴声站起身,一步一步,拄着拐杖走出屋门。
闻老师不解地呆在那里,看着吴声的背影。
外面,夜色朦胧。吴声走到一棵榆树下。树后站着一个人,地上印着一道很清晰的影子。那是等待他的黑呜。
“闻老师批评你了?谈到入团问题了吗?”
“别说这个了!我们……去看看小站好吗?”
黑呜咬了一下嘴唇,伸手搭在吴声的背上,慢慢向前走去。
天空中,浮现着一簇簇闪烁的星群,有的很密,有的很稀,像遥远的村落点亮的灯盏,那么深远幽静,使宇宙空间显得异常广大。两人默默地走着,都有一个感觉,好像自己又长大不少。假如,列车不在这小站停下,或者没有小站,没有发生这些事情,那么,他们也许会永远是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