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常新港是一个有明确方向的作家,多少年来,无论这个不安分的世界如何花样翻新、反复无常,都没有能够改变他的文学初衷。他按他对文学的定义、理解,按他心灵的无声指引,在寒冷而寂寞的北方,不动声色且又十分潇洒地走自己的路,用他特有的文字,为中国的儿童文学构造了一个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学部落。天空下,这个经营有道的部落是独一无二的,是中国儿童文学的一道常看常新的风景线。
独特也许是文学的最重要的品质。
文学不是一般的日常用品——日常用品只要是质量上乘的,无数的人使用同一个品牌是无所谓的,而名牌货色更是人们争相购买的。此时,居于同一生活档次的人们恰恰满足于日常用品的雷同。“我用的也是这个牌子。”说话者,有相遇知己的欣喜,并因品位不俗而暗暗自得。但文学不一样,文学讲究的是独一份,“这一个”。相似和雷同是注定难以出息的。哪怕这个人的作品幼稚一点、粗糙一点,只要这个人的作品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就有了存活的可能。最近随手翻看村上春树的《1Q84》,看到里面一个情节,对其所阐释的意义很有同感。故事大致是:一个年轻女子写了一部叫《空气蛹》的作品,就文字而言非常业余,但它的品质与路数却是绝对独一无二的;作为有多年编辑经验的小松先生,深知这部作品的内在价值;它纠结于小松的心头,最后他竟然出招撮合了一次不可思议的合作——让一个文字老练的人改写这部作品;为了这一旷世奇书的问世与流传,也为了拯救这一不会再有的艺术品,一伙人合谋,不惜做就了一个日后终成悲剧的大骗局。
常新港写了几十年的“空气蛹”,更令人感叹的是,它们一开始就是成熟的。他的“骗局”是由他一个人独自完成的。“独船”也许是一个隐喻——关于常新港作品之独的隐喻。这只船在文学的河流上行驶了这么多岁月,始终没有改变它的航线。他也看到了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热闹,但他还是在自己的航线上一意孤行。
这是一个他精心选择的航线。在他看来,这才是一个可望到达文学彼岸的航线。当那么多的船只虽然很有阵势但却离彼岸越来越远时,他守着一番孤寂,将帆高高扬起,双臂抱于胸前,迎风倚着桅杆,眺望着似有似无的海岸线。海以及海岸是他的风景线,而这个驾着独船的常新港则是儿童文学的风景线、我们的风景线。
我们不缺甜糯的作品,不缺温柔的作品,不缺秀美的作品,不缺嬉闹的作品,但我们却缺有力度的作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儿童文学曾有过强悍之风。那时,有一批作家倾向于苍茫、冷峻、严厉、深沉的叙述,但后因世风和文风的转变,此风日见衰退。大多数作家的姿态不是下潜,而是漂浮,叙述渐趋浮光掠影、轻描淡写、嘻嘻哈哈。时至今日,快乐至上已成定局。浅浅的故事,浅浅的文字,浅浅的情感,浅浅的题旨,我们不假思索地附和了这个浅阅读时代。整个文学如此,儿童文学尤其如此。据说,儿童文学终于回到了正道,理由是:儿童文学本就是快乐的文学。而快乐无边的那一边,就是力度的消失。难道儿童文学就注定了是一种没有力度的写作吗?似乎一部儿童文学史所记录的经典并非都是这般。儿童文学史并非是一部轻飘飘的历史。
常新港的意义就在于他对儿童文学力度写作一脉的承续。对比《独船》前后的常新港,看得出他尽管有文学上的变法——事实上,他一直就在变法,但千变万变,力度却始终是他文字的归宿。无论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为之,他的文字都是北方的,是从广漠的土地上长出的,是在凛冽的寒风中锻炼过的。他作品的思考性是始终如一的:思考社会、人生、生命,思考一切需要思考和值得思考的。他一直处于一种下潜的姿态——当很多人尽量漂浮于水面时,他与这些人是逆行的——逆行,是他给我们的形象。他写过一篇作品叫《逆行的鱼》。那些为了繁衍生命,逆流而上、阵势壮观的鱼,无疑是他所欣赏的生命境界。他的文字是有目的的。他以他数以百计的短篇和大量的长篇,反驳了当下无目的的写作思潮。他给我们的是一些可以称出重量的文字。难道中国的儿童文学不需要这样的文字吗?我无法相信一个总在轻飘飘的文字中进行阅读的人日后能成为一个有质量有分量的人。
我们的儿童文学也许有好的故事,也有好的文字,但激情没有了。这是十分糟糕的事情。我们的大量作品,其动力只在游戏上——文字的运行是依靠游戏的欲望推动的。在这个放弃激情的绵软年代,常新港依然常常以激情来推动他的文字,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他居然还有怒气!文字有怒气,是文学的希望所在。怒气意味着对未来的关注和向往。一个关注和向往未来的人,自然就会对现实不满,因为现实与未来之间总会有很大的差距——差距使他不快,不快就会产生怒气。文学总得有点怒气,因为文学既是作用于现实的,更是作用于未来的。儿童文学也不例外。在日常生活中常新港是平和的,很少看到他有怒气,而在文字中,却时不时地看到他的怒气。这份怒气在儿童文学普遍没心没肺地傻乐的当下,是十分珍贵的。
相对于成百上千不痛不痒、不咸不淡、不温不火、不上不下的作品,常新港的作品是那种写得比较狠的作品。他的作品敢于登高,也敢于探底,不留余地。他就敢将人性底部揭开来看,就敢将事情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我在读这些作品时,常常担忧他最后该怎样收场。通常,一般的作家无论是写事还是写人,总会有所保留的,轻易不敢推到极致。常新港却喜欢极致——在极致处做文章,又在极致处智慧地了断在一般人看来很难了断的故事。在儿童文学这一块,是有许多禁忌的,一般总要回避掉许多东西。这也是对的,但许多时候,我们将这些禁忌扩大化了,结果使儿童文学真的成了到处莺歌燕舞、流水潺潺的“童话世界”,没有尖锐的善恶对峙,没有大起大落的人间悲剧,这种糖化的儿童文学,是否有助于阅读者的健康成长,难道是完全不需要思考的吗?常新港的锐利早在独船时代,就让整个儿童文学界领教过了。其后,无论写现实还是写幻想,常新港式的锋芒始终闪着亮光。
常新港是一个勤奋的作家,除了写作就是写作。写作既是他的事业也是他的职业。他的文字无论是在量上还是在质上,都是业内屈指可数的。但无论他写了多少,行家一眼就能判断出这些文字出于谁手。这些作品留下了他思想上的、美学上的深刻印记。这些作品互相照应,互为解读,产生了整体共鸣,从而扩大了它们的力量和效果。整体共鸣,是一个成熟作家的标志。
常新港的作品理应产生重大影响,并得到应有的荣誉。